永别
 




  献给弗雷德里克·施瓦岑贝格亲王①

  ①弗雷德里克·施瓦岑贝格为奥国陆军元帅卡尔-菲利浦·施瓦岑贝格之子。其父曾于一八一三年率军与拿破仑大战,先在德累斯顿败于拿破仑之手,后在莱比锡大胜法军。一八一四年,他又率军入侵法国。弗雷德里克·施瓦岑贝格一八三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曾带巴尔扎克去参观瓦格拉姆战场。《永别》中有战争场面,因此巴尔扎克将《永别》献给他。本篇创作于一八三○年,题辞是后来加上的。

  “走啊,中间派议员①,向前进!咱们若想和别人同时进餐,就必须加快步伐。抬起脚!跳过来,侯爵!②那儿!好!您跨越垅沟还真象一只鹿呢!”

  ①一八一九年时,议会中间派的席位为立宪派或温和派,他们支持德卡兹。

  ②“跳过来,侯爵!”这是勒尼亚尔的剧本《赌徒》中第四幕第十场中的台词。德·阿尔邦先生也确实是侯爵。

  说话的是一位打猎的人。他安安稳稳坐在亚当岛森林的边缘上,一支哈瓦那雪茄就要吸完。他在等待自己的伙伴。这伙伴大概在森林的荆棘丛中迷了路。他身旁有四只猎犬,气喘吁吁,象他一样,凝望着他呼叫的那个人。要明白他不时重复的这几句话有多么挖苦,必须告诉各位:这奔跑着追赶上来的猎人是个小矮胖子,鼓起的肚子表明他确象一位大臣那么大腹便便。所以他颇为艰难地跨着这一大片刚刚收割过的田地的垅沟,田里的茎秆叫他走起路来十分不便。太阳斜照在他脸上,晒得他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更叫他难受。他要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一会向前倾,一会向后倾,就象一辆颠簸厉害的马车那样一蹦一跳。九月份总有几天骄阳似火,让葡萄最后成熟。这一天就是这样。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虽然在地平线附近还有几片蓝天与大块乌云距离甚远,人们已经看见浊云飞快前进,从西向东展开了灰蒙蒙的一层薄幕。风儿只在高空起作用,气流把地上火热的蒸汽压向低层。猎人正在跨越的小山谷,四周都是林龄已达一、二百年的乔林,山谷一点不透气儿,气温简直就跟大火炉一样。森林灼热而又默默无语,似乎十分干渴。鸟儿虫儿寂静无声,树梢几乎垂不下头来。对于一八一九年夏季①还有些记忆的人,对这位可怜的内阁台柱流血流汗追赶那位说俏皮话的伙伴所受的罪,大概是会产生恻隐之心的。这位伙伴,一面吸着雪茄,一面从太阳的位置推算出来,这时候该是下午五点钟左右。

  ①那一年夏季确实酷热难当。

  “见鬼!咱们这是到什么地方了?”矮胖子猎人问道,他擦着额头上的汗,靠在一棵大树上,差不多与他的伙伴隔沟相对。那条宽沟将他们两人分开,他觉得再也没有力气跳过去了。

  “你问我,算是问着了!”另外那个猎人哈哈大笑回答道。

  他躺在斜坡顶上已经发黄的深草里,把雪茄烟屁股扔进沟中,大嚷大叫道:“我以圣于贝尔的名义起誓,跟一个法官,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瞎闯,我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哪怕是象你这样的中学老同学,亲爱的德·阿尔邦!”

  “可是,菲利浦,你连法文字也不认识啦?你大概把聪明才智都丢在西伯利亚了,”胖子顶他一句,朝百步以外的一根木桩十分滑稽可笑地瞥了一眼。

  “明白啦!”菲利浦回答道。他抓起猎枪,忽地站起身来,一跃跳进田地里,朝木桩跑去。“从这儿走,德·阿尔邦,从这儿走!向左转半圈,”他向伙伴喊道,指着一条宽宽的石块路。“巴耶①往亚当岛之路!”他接着说,“从这个方向上我们会找到去卡桑的路②。去卡桑的路与去亚当岛的路大概是相连的。”

  “正确,上校,”德·阿尔邦先生说道,把刚才用来搧风的军帽又戴在头上。

  “那么,前进,尊敬的推事③,”菲利浦上校回答道。他吹起口哨呼唤猎狗。猎狗属于法官,却似乎对上校更为服从。

  “侯爵先生,”这个爱挖苦人的军人又开言道,“咱们还要走两法里多路,你知道吗?咱们远远看见的那边的那个村庄大概就是巴耶。”

  “天哪!”侯爵大叫道,“你愿意的话,你去卡桑吧!你自己去!尽管要下暴雨,我也情愿在这儿等着,等你从城堡给我派一匹马来④。絮西,你算是耍了我一通。我们应该小规模打一次猎,不要远离卡桑,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搜索。可倒好!你叫我从早晨四点钟象一只猎兔狗一样跑到现在,午餐只喝了两杯牛奶,一点也没玩开心!啊,万一你到巴黎法院来打官司,哪怕你千有理万有理,我也得叫你输!”

  ①巴耶位于亚当岛森林东南缘。

  ②快到亚当岛时,走向右的一条路,便可到卡桑。

  ③侯爵的职业是巴黎上诉法院的推事。

  ④侯爵的家便是卡桑的城堡。

  垂头丧气的猎人坐在木桩脚下的一块界石上,从肩上摘下猎枪和空空如也的猎袋,长叹了一口气。

  “法兰西!你的议员就是这个模样!”絮西上校哈哈大笑,高声说道,“啊,可怜的德·阿尔邦,如果你象我那样,在西伯利亚深处呆过六年①……”

  ①絮西于一八一二年被俘,直至一八一八年才从西伯利亚返回法国。

  他话没说完,便住了口,抬眼望天,似乎自己的灾难是上天与他之间的一桩秘密。

  “来!走吧!”他加了一句,“你不起来,一直坐着,你可就完了!”

  “菲利浦,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法官的老习惯!我以名誉向你担保,我实在是累坏了!只要我打着一只兔子就好了!”

  这两位猎人形成鲜明对照。部里作官的那位四十二岁,可是显得不超过三十。军人三十岁,可是显得至少有四十。两人都有玫瑰花形勋章,这是四级荣誉勋位获得者的标志。从上校的军帽下,冒出了几绺头发,黑中间白,好象喜鹊的翅膀。装饰着法官双鬓的则仍是漂亮的金色发卷。一个是大高个,干瘪清癯,神经质,白皙的脸上有了皱纹,透露出可怕的激情或可怕的灾难。另一个容光焕发,开朗乐观,堪称享乐至上主义者的面孔。两人均经风吹日晒,肤色黧黑,长长的兽皮护腿套上带着他们穿过的每一沟渠、每一沼泽留下的痕迹。

  “来呀!”德·絮西先生喊道,“前进!走上短短一个小时,我们就会抵达卡桑,坐在应有尽有的饭桌前了。”

  “你肯定从来没爱过什么人,”推事答道,表情又可怜又可笑,“你跟刑法第三○四条一样无情!①”

  ①根据此条款宣判死刑。

  菲利浦·德·絮西大为震惊。他眉头一皱,宽宽的额头上起了褶,面色阴沉下来,就象此刻的天空。辛酸的往事使他脸上五官都抽搐起来,但他没有流泪。他与性格坚强的人一样,善于将自己激动的情绪压在心底。也象许多天性纯正的人一样,可能觉得揭示自己的痛苦有点不知羞耻,因为任何人类语言都无法表达出他那深沉的痛苦,同时也担心那些不想理解你的痛苦的人对此冷嘲热讽。有的人心很细,能猜度到别人的痛苦,强烈地感受到由于说话笨拙触动了人家的伤心处而不由自主地产生的震动。德·阿尔邦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充分尊重朋友的沉默,站起身来,忘却了自己的疲劳,默默无言地跟随朋友前进,为触动了一处大概尚未结痂的伤口而难过。

  “朋友,”菲利浦说道,握住他的手,用令人心碎的目光对朋友无言的悔恨表示感谢,“有一天,我会将我的身世讲给你听。今天不行。”

  他们继续默默无语地走下去。待上校的痛苦似乎消散,推事又感到疲劳了。怀着精疲力竭的人的本能,或者更确切地说,怀着精疲力竭的人的愿望,他的眼睛探测着森林深处的每一块地方。他向树梢询问,打量林中道路,希望发现什么住所,好去要求人家收留。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他觉得依稀望见一股炊烟从林木间升起。他停下脚步,专注地凝望,从一大片树林中,认出了几株松树那暗绿的树枝。

  “一处房屋!一处房屋!”他高兴得大叫起来。一个水手大喊:“陆地!陆地!”时大概也是这股高兴劲。

  说着,他便穿过相当茂密的荆棘丛,飞快地向那边奔去。

  上校正陷在沉思冥想之中,便也机械地跟随他走去。

  “我宁愿在这里找到煎鸡蛋,家庭自制普通面包和一张椅子,也不愿意上卡桑去找寻长沙发,块菰①和波尔多葡萄酒。”

  ①一种极其鲜美的蕈类。

  这几句话是推事看到一堵墙而发出的兴奋的感慨。在远处,在林中疙疙瘩瘩的树干呈现的一片棕色背景上,墙壁白花花的,相当耀眼。

  “啊!哈!我看这倒象一座古老的隐修院!”德·阿尔邦侯爵再次大叫起来。此时他到了一道古老的黑栅栏跟前,从那里可以看见在一个相当宽阔的园子内,有一处房舍,是从前修建重要寺院建筑时所采用的建筑风格。

  “这些臭无赖教士倒真会挑地方啊!”

  展现在法官眼前的,是具有诗情画意的隐修教士住所,叫他大吃一惊。这第二次感慨便表达了他的惊异。房屋坐落在半山坡上,山顶上是内尔维尔村。林中百年的高大橡树环绕这处住所画出一个大圈,使这里成了真正的僻静去处。从前为教士所用的主体建筑坐北朝南。园子看上去有四十阿尔邦左右。房屋跟前是一片碧绿的草场,几条清澈的小溪、布局优雅的数处水面将草地艺术地切割成一块块,没有任何明显的人工痕迹。此处彼处,绿树高耸,形状优美,枝叶各异。其次,设置巧妙的山洞,宽大的平台及其破损的阶梯和锈蚀的栏杆,赋予这荒郊野外的泰巴伊德①一种特殊的风貌。在这里,艺术将建筑与自然风光最有特色的效果优美地融为一体。高大的树木,不仅缓合了赤日炎炎的灼热,也可防止外界的声响侵入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些参天大树的脚下,人类的激情似可休矣!

  ①这是上埃及南部的古称。公元三世纪时,为逃避迫害,许多基督徒来到底比斯东、西各处的荒野中生活。因而泰巴伊德成为隐修地的代名词。

  “真是乱七八糟!”德·阿尔邦先生饱览了断垣残壁赋予这景色的忧郁色彩之后,心中不由想道。这景色似乎遭受过厄运的打击。看上去是一个为人们所遗弃的不祥之地。常春藤早已到处铺满自己弯弯曲曲的筋肉和富丽的外套。棕色、绿色、黄色或红色的苔藓也将自己浪漫的色彩挥洒在树木、石凳、屋顶和石头上。已遭虫蛀的窗框亦为风雨所销蚀,为时光所挖空。阳台坍塌,平屋顶损毁。几扇百叶窗只靠一个合页支撑着。门散了架,看上去大概抵挡不住入侵者了。一团一团的槲寄生闪闪发亮,挂满了果树枝。果树无人照料,树枝疯长,伸展到远处,却不结果实。小径上蒿草丛生。这断垣残壁使这幅图景产生迷人诗意的效果,使看客的心灵中产生幻梦般的念头。一位诗人会在这里流连忘返,沉浸在忧郁中,会对这充满和谐的杂乱无章,这不无优美之处的颓败赞叹不已。这时,几道阳光透过云缝投射过来,以千百种色彩的光芒照亮这半具野趣的景象。棕色的屋瓦光芒四射,苔藓闪闪发光,魔怪般的暗影在草地上、在大树下游荡。无生气的颜色苏醒了,强烈的对比在相互竞争,枝叶在明亮中显现出自己的形状。突然,阳光消逝,这似乎已经张口说过话的景色闭上了嘴,又变得面色阴沉了,但是更确切地说是柔和,恰似秋日黄昏那最柔和的色调。

  “这是睡美人①的宫殿嘛!”法院推事心中想道,他现在已经只用房主的眼光来看这所房屋了。“这会是谁的财产呢?这么漂亮的房子不住,实在傻得可以!”

  ①典出佩罗童话《睡美人》。

  立刻,一个女子从栽种在栅栏右侧的一株核桃树下窜出来,悄无声响地从推事面前奔过去,与一块云朵的影子飞过一样快。这一所见顿时叫他目瞪口呆。

  “喂,德·阿尔邦,你怎么啦?”上校问他。

  “我在这儿揉眼睛,想知道我到底是睡着呢,还是醒着呢!”法官回答,他身体紧紧靠在栅栏上,极力想再看见那个鬼魂。

  “她很可能在这无花果树底下,”他说,把栅栏左方长得比墙还高的一棵树的枝叶指给菲利浦看。

  “谁?她?”

  “唉!我怎么知道?”德·阿尔邦先生又开口道,“刚才,在那儿,就在我面前,”他低声说道,“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站了起来。我看她更属于鬼影之类,而不属于活人世界。她那么苗条,轻盈,朦胧,可能是透明的。她的脸象牛奶那么白。衣服,眼睛,头发是黑的。她过去时还看了我一眼。我一点不是胆小的人,可她那冰冷而又呆滞的眼神简直叫我浑身发冷。”

  “她漂亮吗?”菲利浦问道。

  “不知道,她的脸,我只看见了两只眼睛。”

  “让卡桑的晚餐见鬼去吧!”上校高声说道,“咱们留在这里!我象孩子一样,想进这所怪房子里面去看看。这漆成红色的窗框,门上和护窗板上划出的红色网状,你看见了吗?这难道不象魔鬼之家吗?说不定魔鬼从修士那儿继承来的呢!走,我们追那个黑白相间的女人去!前进!”菲利浦故作快活地喊道。

  这时,两位猎人听到一声叫喊,很象是老鼠叫捕鼠器给打着了发出的叫声。他们屏气倾听。几株灌木枝叶发出沙沙声,在寂静中回响,好象是震动波的喃喃低语。但是,不管他们怎样竖起耳朵,打算再次抓住点什么响动,大地依然静默无声,保守着陌生女郎脚步声的秘密,如果她确实走过去了的话。

  “这真是怪了!”菲利浦沿着园墙画出的轮廓走着,大叫道。

  两位朋友不久走到林中一条小径上,这小径通往绍弗里村。他们又沿着这条路向回走,朝着通往巴黎的大路方向。他们来到一个大栅栏前面,于是看到了这所神秘宅邸的正面。这一面,杂乱无章到极点。三部分房屋成直角,大个的蜥蜴在墙上窜来窜去。破砖乱瓦在地上堆积成山,屋顶破损,说明人们完全漫不经心。果子落在树下,正在腐烂,无人采摘。一头乳牛在草地上吃草,将花坛上的花踩在脚下,一只山羊正在啃食葡萄架上的青葡萄和葡萄藤。

  “这里一切都很和谐,这里的杂乱无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精心安排的,”上校说道,一面拉动门铃的铁链。可是门铃没有心锤。

  两位猎人只听到生了锈的机关发出刺耳的声响。栅栏旁边墙上开出一扇小门,破烂不堪,可是,怎么用力也打不开。

  “哦!哦!这一切真是怪,”上校对他的伙伴说。

  “我如果不是法官的话,”德·阿尔邦先生回答道,“真要相信那个黑发黑衣女子是个巫女了。”

  话音未落,一头乳牛来到栅栏边,将热哄哄的鼻头朝他们伸过来,似乎它感到十分需要看见人类。这时,一个女人——如果这个名词可以属于那个从灌木丛底下钻出来的无法形容的人的话——拉紧绳子拽那头乳牛。这个女子头上系了一块红帕子,从帕子下面冒出一绺一绺的金色头发,很象纺锤上的废麻。她没有头巾。一条黑灰相间的条纹粗呢裙,短了好几寸,露出她的双腿。人们会相信,她属于库柏笔下歌颂过的美洲印第安人某个部落,因为她裸露的腿、脖颈以及手臂好似漆成了红砖颜色。没有一丝智慧之光给她那平板的面孔注入些许生气。她那发蓝的眼睛暗淡无光,没有热情。几根稀疏的白色汗毛便是她的眉毛。最后,她的嘴歪歪扭扭,露出里出外进的牙齿。不过她的牙齿和狗牙一样雪白。

  “喂!那个女的!”德·絮西先生喊道。

  她慢慢腾腾地一直走到栅栏边,傻乎乎地凝望着两个猎人。看见这两个人,她露出微微一笑,很勉强。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所房屋是干什么的?是谁的?您是什么人?您是这里的人吗?”

  对于两位朋友相继向她提出的这些问题以及一大串别的问题,她只用喉头发出的呼噜呼噜来回答。那声音似乎更属于动物而不属于人类。

  “你没看出她是聋哑人吗?”法官说道。

  “善人!”村姑大叫出来。

  “啊!她说得对!这里很可能是从前的善人修道院,”德·阿尔邦先生说。

  又来了一大串问题。那村姑好似一个任性的孩子,涨红了脸,摆弄她的木鞋。乳牛又去吃草了,她把拴乳牛的绳子卷来卷去,注视着这两位猎人,端详他们衣着的每一部分。她象小狗一样汪汪叫,象猪、熊那样哼哼,象母鸡那样咯咯叫,但是,就是不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菲利浦说,双眼死死盯住她,似乎想叫她中了魔法好开口说话。

  “热纳维埃,”她傻笑着说。

  “到现在为止,乳牛是我们看见的最聪明的造物,”法官大嚷大叫道,“我要放一枪,把人都招来。”

  就在德·阿尔邦抓起武器时,上校作个手势制止他,并用手指指激起他们好奇心的那个陌生女子。这女子似乎陷在沉思中,从相当远的一条小径缓步走来。两位朋友有充分的时间仔细打量她。她穿着一件非常破旧的黑缎长裙。长发成许多发鬈垂在前额、披在肩上,一直垂到腰肢下部,成了她的披肩。她大概惯于这样披头散发,难得从两鬓将头发撩起。

  每当这时,她猛地摇甩头部,用不着第二下,就能将前额或双眼从那厚厚的面纱中显露出来。她的动作,象兽类的动作一样,具有了不起的机械稳妥性,其灵敏足以显示出一个女人的奇才。惊异不已的两位猎人见她跃到苹果树的树枝上,象小鸟一般轻盈地栖在那里。她从树枝上抓住几个苹果,吃了,然后,又跳到地上,动作优美柔和。人们佩服松鼠的正是这一点。她的四肢极有弹性,使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显得既不受限制也不用力。她在草地上玩耍,在草地上打滚,一个孩子也不过如此。然后,突然,她把手、脚四下一摊,躺在草上,其放松、优美与自然,与晒着太阳沉沉入睡的一只母猫无异。雷声在远处轰鸣。这时,她翻身向下,四脚着地。奇迹般地灵巧,正如一只狗听见陌生人走近一般。由于采取这个奇怪的姿势,她的黑发突然形成中分紧贴两鬓的两大绺,从头的两侧垂下,使这一奇异场面的两位目击者得以欣赏到她的肩膀和颈部。肩膀皮肤雪白,闪闪发光,犹如草地上的雏菊。颈部完美无瑕,使人可以推断出她的身体各部分比例适当,完美无缺。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完全靠两脚支撑,站了起来。动作相互连接得那么优美,完成得那样敏捷轻快,以致她似乎不属于人类,而是莪相的诗歌中赞颂的精灵。她朝一处水面走去,轻轻晃动一条腿,将鞋甩掉,将大理石一般雪白的脚浸在泉水中,显得十分高兴,大概也一面欣赏着她在泉水上弄出的荡漾水波。涟漪酷似宝石,闪闪发光。然后她跪在池边,孩子一般将自己的长辫浸在水中然后突然提起来,观看头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以此自娱。阳光透过点点水珠,形成了珍珠做的念珠串。

  “这个女人是疯子,”推事叫道。

  热纳维埃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叫,那叫声在空气中回荡。看来是叫那个陌生女人。那女人猛然挺起身来,将头发推到面孔的两侧去。这时,上校和德·阿尔邦得以清清楚楚看见这个女人的五官。她远远看见这两个朋友,三跳两跳奔到栅栏跟前,象牝鹿那样轻盈。

  “永别了!”她说,嗓音柔和悦耳。但是两位猎人迫不及待地等来的这乐音,似乎根本揭示不出任何情感或念头。

  德·阿尔邦先生欣赏着她长长的睫毛,又浓又黑的眉毛,雪白耀眼的皮肤,没有一点点红色。在她白皙的面孔上,只有蓝色的细血管显得很突出。法院推事朝他的朋友转过身来,想告诉他看见这个奇怪的女人使他多么惊异。忽见他的朋友躺在草地上,好象死去一般。德·阿尔邦朝空中放了一枪,叫人来,并且大喊:“救命啊!”一面设法扶起上校。本来站在那里木然不动的陌生女人,一听到枪声,便飞快逃走,象受伤的野兽一样发出恐怖的呼喊,在草场上绕圈子,表现出深深的恐惧。德·阿尔邦先生听到去亚当岛的路上一辆敞篷四轮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便挥动手帕请求外出散心的人前来帮助。立刻,马车朝善人隐修院驶来,德·阿尔邦先生认出车上坐的是他的近邻德·格朗维尔先生及其夫人。他们急忙下车,把车让给法官。巧得很,德·格朗维尔太太随身带着一小瓶嗅盐①,便让德·絮西先生闻嗅盐。待上校睁开眼睛,他将目光转向草场。陌生女人还在草地上不停地奔跑,大喊大叫,发出的叫喊模糊不清,但透露出恐惧的情感。接着上校再次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请求他的朋友叫他摆脱这一景象。德·格朗维尔先生及其夫人让法院推事任意使用他们的马车,客气地对他说,他们继续步行散心去。

  “这位妇人,她是何人?”法官指着无名女人问道。

  “据说她是从穆兰②来的,”德·格朗维尔先生答道,“她叫德·旺迪耶尔伯爵夫人,人家说她疯了。不过她到这里才两个月,我无法向您保证所有这些传闻都很真实。”

  ①当时认为嗅盐和醋能使昏厥的人苏醒,有些女人随身携带。

  ②穆兰,位于法国中部。

  德·阿尔邦先生向德·格朗维尔夫妇道了谢,便动身回卡桑。

  “是她!”菲利浦一苏醒过来,便喊道。

  “谁?她!”德·阿尔邦问道。

  “斯泰法妮。啊!死了又活了,活了又疯了,刚才我以为我真快死了。”

  小心谨慎的法官充分认识到使友人备受折磨的刺激十分严重,避免对他进行盘问或者进一步刺激他。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尽快抵达城堡,因为上校面色大变,整个人大变样,真叫他担心伯爵夫人将自己那可怕的病症传给了菲利浦。马车一走到业当岛大路上,德·阿尔邦立即遣随身仆人去请镇上的医生。他刚把上校安顿在床上,医生就到了他的床边。

  “上校先生若不是几乎空腹,”外科医生说道,“他就把命送了。是疲劳救了他一命。”①

  ①当时医学认为身体虚弱时患脑充血,症状会轻一些。

  医生指出首先要注意什么,然后走出来,亲自调了一剂镇静药。第二天早上,德·絮西先生已经见好。但是医生要求对他亲自照料。

  “侯爵先生,”医生对德·阿尔邦先生说,“直截了当对你说吧,我担心大脑损伤。德·絮西先生精神受到剧烈震动,他的感情很强烈。不过,第一步决定一切。明天他大概就会脱离危险。”

  医生说的一点不错,第二天他允许法官与自己的好友见面。

  “亲爱的德·阿尔邦,”菲利浦握着他的手说道,“我期待着你给我帮忙!赶快奔到善人隐修院去!将所有有关咱们在那儿见过的那位妇人的情况,全打听清楚,然后赶快回来。我要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的!”

  德·阿尔邦先生跃上马背,风驰电掣直奔修道院原址。抵达时,他隐隐约约看见栅栏前有一位枯瘦的高个男子,面貌和蔼可亲。法官问他是否住在这所倒塌的房屋里,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德·阿尔邦先生向他讲述了自己前来的原由。“怎么,先生,”陌生人大叫起来,“放了那致命的一枪的,是您吗?您几乎杀死了我那个可怜的女病人。”

  “嘿!先生,我是朝天放的空枪。”

  “您若是真击中了伯爵夫人,倒叫她少受罪了。”

  “这么说,咱们谁也别怪谁,因为看见伯爵夫人,差点叫我的朋友德·絮西先生送了命。”

  “是菲利浦·德·絮西男爵么?”医生双手合十,大叫起来,“渡别列津纳河时,他是到俄国去了么?”

  “是,”德·阿尔邦先生接着说,“他让哥萨克给抓住,送到西伯利亚去。他从西伯利亚回来差不多有十一个月了。”

  “先生,请进吧!”陌生人说,将法官引进一间客厅。这客厅位于住宅的楼下。住宅中的一切都带有任意破坏的痕迹。

  一台座钟,外壳还在;座钟旁边,好几个名贵的瓷花瓶打碎了。窗前的丝绸窗帘撕碎了,而双层绉纱窗帘却安然无恙。

  “我全心全意照顾的那个可爱的人儿,”走进客厅时,他对德·阿尔邦先生说,“她造成的灾害,您看见了。她是我的侄女。我的本事不大,但我希望有一天能使她恢复理智。我现在正试用一种方法,可惜只有富人才能用。”

  然后,象所有生活在孤独之中、为痛苦的往事所折磨的人一样,他向法官详细叙述了下面这个故事。叙述已经理顺,讲故事的人和法院推事说了许多离题的话,也已经删除。

  …………………………

  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维克托元帅①整整一天守卫着斯图江喀高地。他晚上九时左右离开这高地时,留下一千人左右的后卫部队,使命是保卫别列津纳河上所架设的两座桥中尚存的那一座,直到最后一刻。这支后卫部队竭尽全力去拯救数字大得惊人的掉队士兵。这些人冻僵了,顽固地拒绝离开军队的辎重。骁勇的后卫部队,面对这些掉队士兵,再英勇果敢也无济于事。不幸的是,成群涌向别列津纳河边的士兵,到了那里,只见马车、箱笼、各种用具云集。这都是大军十一月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渡河时不得不扔下的。

  ①维克托(1766—1841),帝国时期的法国元帅,被封为贝吕纳公爵。

  这些倒霉的人继承了意料不到的财富,冻得发了呆,住在空荡荡的宿营地里,砸开军用物资给自己盖上几间破棚子,碰到什么都拿来点火,把马匹切成一块一块用以充饥,撕下车上的呢绒或帆布用以避寒。他们睡在那里,而不是续续赶路,也不乘夜间安安静静地渡过这别列津纳河。令人难以相信的命运已经将这条河变成使大军损失惨重的一条河了。这些可怜的士兵那种麻木不仁,只有还记得自己曾经穿过一望无际的雪原、除了雪没有别的饮料、除了雪没有别的床铺、除了皑皑白雪的天际没有其他远景,除了雪或几个冻得硬梆梆的甜菜、几把面粉或马肉没有别的食物的人能够理解。这些倒霉鬼,饿得要死,渴得要死,累得要死,困得要死。他们抵达一处河滩,隐隐约约望见这里有木材,有篝火,有食物,有无数为人抛弃的辎重,有宿营地,总而言之,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完整的城市。这是斯图江喀村切成了小块,每人一份,又从高地运到了平原上。不论这个城市多么dolente①而又危险,对于眼前只见俄罗斯骇人的冰天雪地的人来说,其惨状和危险的处境却在向他们微笑。总而言之,这是一所庞大的医院,寿命没有超过二十小时。对生命的厌倦或者始料未及的舒适感使这一大群人除了想休息以外就想不到别的。

  ①意大利文:痛苦的。此处暗指但丁的《地狱篇》,地狱之门上写着这几个字:permisivanellacittàdolente.意为:经过我这里,人们走进痛苦之城。见《神曲·地狱篇》Ⅲ,Ⅰ。

  俄国人左翼的炮兵部队不断向这一大群人轰击,——在茫茫雪原上,他们就象一个大斑点一般显现出来,一会是黑色的,一会又火光闪闪。但是这些不知疲倦的炮弹似乎只给这麻木的人群增加了一样不舒服而已。就象一场狂风暴雨袭来,大家对雷鸣电闪都不屑一顾,因为只会在此处彼处击倒垂死的人、生病的人或者大概已经死掉的人。每时每刻都有掉队士兵成群结队来到。这群行尸走肉立即分散开来,挨门挨户去乞求一席之地。他们常常遭到拒绝。然后他们重又聚集起来,向拒绝接待他们的人去强行要求接待。几位军官预言他们第二天就要送命,他们对这种话充耳不闻,将渡河所需要的全部勇气,花在给自己修建一个一夜用的避难所和准备预报死亡的一餐饭上。等待着他们的死亡,只要留给他们一小时的睡眠,在他们看来,就不再是一桩不幸。他们只把不幸这个词赋予饥饿,干渴,寒冷。再也找不到木材,篝火,帆布,隐身之处时,在一无所有的穷人和拥有一个栖身之地的富人之间便会发生可怕的争斗。最弱者送了命。一言以蔽之,这些被俄国人追赶的可怜人有时只有白雪作为宿营地,躺在白雪上便再也没有起来。这一群精疲力竭的人,不知不觉地,变得那么密集,那么耳聋眼瞎,那么痴痴呆呆,或者也许是那么兴高采烈,以致维克托元帅——他抵抗了维特根斯坦统率的两万俄国人的进攻,是这些人的英勇保护者——不得不用武力从这人海中开出一条通路来,以便使五千精兵渡过别列津纳河,将这些人带回皇帝身边。这些倒霉蛋宁愿任人压死也不肯动弹,他们默默地死去,向他们那熄灭的篝火微笑,却并不思念法兰西。

  刚刚下午六点,德·贝吕纳公爵已经抵达河的对岸。踏上通往藏班的桥梁以前,他将斯图江喀后卫部队的命运交给了埃布莱①。所有经过别列津纳河的灾难劫后余生的人,都是埃布莱救了他们的命。子夜前后,这位伟大的将军,由一名勇敢的军官跟随,离开他在桥旁占据的小棚子,出神地凝望别列津纳河岸与从鲍里索夫到斯图江喀的道路之间安营扎寨的景象。俄国人的大炮已经停止轰鸣。无数的篝火,在茫茫雪原上十分黯淡,似乎发不出光芒来,但也这里那里照亮了丝毫不具人形的面孔。这些倒霉鬼,为数约三万人,属于拿破仑向俄罗斯头上投掷过来的各个民族②。他们就在这里,毫不在意地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咱们要把他们全救出来,”将军对随行的军官说,“明天早晨,俄国人就是斯图江喀的主人了。必须在他们出现的时候将桥烧掉。所以,朋友,勇敢些!请你跑到高地上,告诉富尼埃将军他勉强来得及撤防,穿过这群人,过桥去。你见他动身以后,就跟随他前进。找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帮忙,无情地将宿营地、辎重、箱笼、车马,一切,都烧毁!把这群人都赶到桥上去!要强迫所有有两条腿的东西都躲到河对岸去!大火现在是我们的最后一招了。若是贝蒂埃让我把这些该死的辎重都毁掉,除了我那些可怜的架桥工兵以外,这条河就不会淹死一个人了③!这五十名架桥工兵,是拯救了大军的五十位英雄。可是人们会将他们遗忘的!”

  ①埃布莱(1758—1812),法国将军,拿破仑的部将。

  ②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远征俄国的大军有三十万法国人,三十五万外国人。二十多个不同国籍的人参加东征队伍,有德意志人,波兰人,意大利人,荷兰人,瑞士人等。

  ③当时对于这个问题,曾发生争论。贝蒂埃反对毁掉辎重。

  将军手按额头,沉默不语。他感到波兰将是他的坟墓,那时将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为这些浸在水中的高尚士兵说话!为了将桥的支架扎进河中,他们站在别列津纳河水中!现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还活着,说得准确些,只有一个人还在一个小村庄里受苦,无人理睬!①副官走了。这位勇敢的军官刚刚向斯图江喀方向迈出一百步,埃布莱将军便唤醒了他手下好几个身体不适的架桥工兵,并且开始了他的慈善事业,将桥周围建立起来的宿营地烧掉,以便迫使在桥附近睡觉的人渡过别列津纳河。这期间,年轻的副官好不容易到了斯图江喀唯一还挺立着的一座木头房子前面。

  ①这就是《乡村医生》中描写的龚德兰的命运。

  “这棚子挤得满满的,是吗,伙伴?”他隐约看见外面有一个人,便对他说。

  “你若能进去,就算是机灵的大兵,”军官回答道,头也不回,用他的军刀不停地砍房子上的木头。

  “是你吗,菲利浦?”副官从声音中认出这是他的一位朋友,说道。

  “是我。啊呀!是你呀,我的老兄,”德·絮西先生望着副官答道。副官和他一样,只有二十三岁。“我还以为你已经到这条该死的河对岸去了呢!你是来给我们送点心和蜜饯当餐后甜食的吗?那你会受到热情接待的!”他又加了一句,终于从木头上剥下一块树皮来,当作饲料喂他的马。

  “我找你们的指挥官,代表埃布莱将军通知他急速向藏班进发!你们几乎来不及从这一群死尸中开路过去。过一会我就烧他们,好叫他们走。”

  “你几乎叫我暖和过来了!你的消息叫我热得流汗。我有两个朋友要救出来!啊,没有这两个小家伙,我早已经没命了!我照料这匹马,不把它吃了,为的就是他们。做点好事,你可有点吃剩的面包皮?我什么也没往这皮囊里放,已经三十个小时了,而且我要发疯一样打仗,为的是将我尚存的热情和勇气保留下来。”

  “可怜的菲利浦,我什么也没有,没有。你们的将军在这儿吗?”

  “不要进去,这谷仓里是我们的伤兵。你再往高处走!右手上,你会碰到一处猪棚模样的东西,将军就在那儿。别了,老弟。万一咱们在巴黎的地板上跳特雷尼斯舞……①”

  北风尖利呼啸而来,打断了他的话语。副官为了不冻僵,走了,少校②菲利浦的嘴唇也冻僵了。不久,寂静笼罩了一切。只有房屋中传出的呻吟和德·絮西先生的马匹又饿又狠地嚼着冰冷的树皮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打破这寂静。这房子就是用树搭成的。少校将军刀放入鞘中,猛然拿起他精心保留下来的这匹宝贵牲口的缰绳。看上去马儿吃得很香,他将马从那可怜的饲料上拉走,马儿再抵抗也没有用。

  ①舞蹈家特雷尼斯所发明,是普通四组舞的第四种舞步型。

  ②拿破仑时期,少校在一个团内职务仅次于上校,负责管理物资。

  “上路,比谢特!上路!只有你,我的美人,能拯救斯泰法妮。走,过些时候,会允许我们休息,说不定死去。”

  菲利浦一件毛皮大衣裹身,多亏这件毛皮大衣,他才保存了自己,保存了能量。他开始奔跑起来,一面用脚敲击着已经硬结的白雪,以便维持身体发热。少校刚走了五百步,便隐约看见当天早晨他将自己的车辆交一个老兵看守的地方燃起了大火。他心慌意乱起来。象所有这次大撤退中为某种强烈的情感所控制的人一样,为了拯救自己的朋友,他找到了救自己都不会有的力量。他很快便到了距离一块小凹地几步远的地方。他将一位少妇安置在凹地的尽头,避开炮弹。这少妇是他童年的伙伴和最宝贵的财富!

  距马车几步开外的地方,三十几个掉队的士兵聚集在一大堆火旁。他们往火里扔木板,箱盖,车轮和车护板,维持着大火不灭。从斯图江喀低处由地形划出的宽沟直到这致命的河流之间,仿佛构成了人头,篝火,破棚子的海洋,一个被几乎麻木的动作摇动着的活海洋,从中飞迸出浊重的声响,有时掺杂着可怕的爆炸。这三十几个大兵可能是这所有的人当中最姗姗来迟者。为饥饿和绝望所驱使,这些倒霉鬼很可能已经强行搜查了马车。他们在车里看到年老的将军和少妇躺在旧衣物上,身上裹着外套和毛皮大衣。此刻,这两个人正蹲在火旁。马车的一扇车门已经打碎。火四周的人一听到马蹄声和少校的脚步声,立即在饥饿的驱使下疯狂叫喊起来:

  “一匹马!一匹马!”

  异口同声。

  “退后!当心!”两、三个士兵瞄准了马匹大喊大叫。

  菲利浦站在马前,说道:“臭无赖!我把你们全扔到这堆火里去!那边高处有死马!找死马去!”

  “这个军官,他开什么玩笑!一、二,你不动弹?”一个彪形大汉投弹手顶撞道,“不!那好,那就随你的便吧!”

  女人的一声叫喊压倒了枪声。幸好菲利浦没有被子弹击中。比谢特倒下了,在死亡中挣扎。三个人扑上去,用刺刀结果了它。

  “吃人肉的家伙!让我把毯子和我的手枪拿走!”伤心绝望的菲利浦说。

  “手枪拿走好了,”那投弹手顶撞他说,“至于毯子嘛,你看这个步兵,他已经两天肚子空空,衣衫单薄,直打哆嗦。是我们的将军……”

  菲利浦看见一个人,鞋破了,裤子有十处出了窟窿,头上只有一顶破警帽,沾满了白霜。他一言未发,赶快拿走了自己的手枪。

  五个人将牝马拖到火跟前,开始割马肉,其麻利程度不亚于巴黎肉店里的伙计。奇迹一般,一块一块的马肉都割下来,扔在火炭上。少校走到那女子身边坐下。她认出他来,吓得大叫一声。他见她一动不动,坐在一个马车垫子上烤火。她默默地望着他,没有对他微笑。菲利浦这时看见自己将保卫马车的任务交付给他的那个士兵就在自己身旁。这个可怜的人受了伤。由于寡不敌众,他刚才向攻击他的掉队士兵让了步。但是,象保卫主人的晚餐直到最后一刻的狗一样,他也取了自己的一份战利品,用一块白床单给自己做了一个披风模样的东西。此刻,他正忙着翻动一块马肉。少校看到,烹调美味佳肴使他面露喜色。

  德·旺迪耶尔伯爵三天以前象在孩童时代一样摔了一跤,此刻他在妻子身边,坐在一个小垫上,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火苗。热烘烘的火开始驱散他麻木的感觉。对于眼前的危险和菲利浦的到来,他也不比对他的马车刚刚被劫掠一空所发生的战斗更动感情。

  絮西首先抓住年轻的伯爵夫人的手,似乎为了向她表示亲热,向她表示自己见她沦落到如此不幸的地步心里多么难受。他一言不发地待在她身旁,坐在一堆雪上,雪融化了,满地流淌。他自己不由得任凭烤火取暖的舒服感摆布,忘记了风险,忘记了一切。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绽开几乎傻笑的表情,焦急地等待着他手下士兵的那块马肉烤熟。烤焦的肉味更使他感到饥肠辘辘,饥饿感压倒了感情、勇气和爱情。他望着他的马车横遭洗劫的后果,并无怒气。篝火四周的全体人员早已将毛毯、小垫、毛皮大衣、长裙、属于伯爵、伯爵夫人和少校的男、女服装瓜分完毕。

  菲利浦回过头去,看看还能不能拿首饰匣派个用处。就着火光,他隐约看见金、银、钻石首饰散落一地,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将最小的一件据为己有。凑巧聚集在这堆火周围的人,个个默默无语,这沉默含有十分可怕的意味。每个人只干他认为对自己的舒适十分必需的事。这凄惨的场面真是荒唐怪诞之极。严寒把面孔冻得变了样,脸上涂了一层泥。从双眼到面颊底下,泪水划出一条垅沟,证明这面具厚度几许。胡子老长,又脏又乱,使这些士兵显得更加其丑无比。有的裹在女人披巾里;有的披着马匹的羊皮鞍褥,脏污的毛毯,衣衫褴褛,带着块块冰霜,冰霜正在融化。有人一只脚穿靴,另一只脚穿鞋。总之,没有一个人的衣着不显出令人发笑的莫名其妙之处。面对着这些可笑的事,这些人却神情严肃,面色阴沉。只有木柴的毕剥声,火苗的扑扑声,军营遥远的嗡嗡声和最饥肠辘辘的人为拽下最好部位的马肉拿军刀砍比谢特的声音来打破这寂静。有的倒霉蛋,比别人更疲乏,已经睡着了。他们当中若是有人偶尔滚进火堆里,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去把他拉起来。这些严肃的逻辑学家认为,如果他尚未死去,烧灼的疼痛会提醒他躺在一个更舒服的地方。若是这个倒霉的家伙到了火堆里才醒过来,并且送了命,那也没有一个人可怜他。一些士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乎用别人的漠不关心来证明自己的毫不在意满有道理。年轻的伯爵夫人已经两次看到这种景象,她始终一言不发。待放在火炭上的块块马肉烧熟了,个个大吃大嚼。那种贪食的劲头,只在兽类中见过,看上去真是令人作呕。

  “三十个步兵骑一匹马,这可是头一回见过!”拿枪撂倒牝马的那个投弹手嚷道。

  这便是证明我们国民性的唯一一句玩笑话了。

  过了一会,这些可怜的士兵,大部分人都裹紧自己的衣服,躺在木板上,躺在一切能保护他们不接触到积雪的地方,睡起觉来。第二天会怎么样,他们全然不放在心上。待少校暖和过来,也填饱了肚子,克制不住的困劲便上来,眼皮发沉。在与睡意作斗争那短暂的一刻里,他凝望了那位少妇。她将面孔转向火堆一边睡觉,露出紧闭的双眼和一部分额头。她身体裹在一件毛皮大衣和一件龙骑兵的大披风里;头枕一个沾有斑斑血迹的枕头;她的卷毛羔皮帽子,用一块帕子加以固定,在颈下打个结,使她的面庞尽量不受风寒;她把双脚蜷在披风里。这样包着裹着,她真的什么都不象了。难道她是最后一个随军卖酒食的商贩么?她还是那个迷人的女子,情人的骄傲,巴黎舞会上的王后么?可叹,就连对她最忠贞不渝的男子的目光,在这一堆破衣烂衫之中也看不出任何有女性特点的东西了。在严寒的重压下,一个女人的心里爱情已经死亡。一切睡意中最抵挡不住的睡意,在少校的眼睛上摊开厚厚的帘幕,他看那丈夫和妻子,只象两个小点。篝火的火焰,这些躺卧的面孔,在转瞬即逝的热度三步开外的地方怒吼的可怕的严寒,这一切都象是梦。

  一个讨厌的念头使菲利浦心惊胆战。“我如果睡觉,我们都得死。我不愿意睡,”他心中想道。

  可是他在睡。过了一个小时,可怕的嘈杂和一声爆炸将德·絮西先生惊醒。他的义务感,女友所冒的风险,骤然又压上他的心头。他大吼一声。只有他和手下那个大兵站起来。他们看见一片火海,在黑夜里,在他们面前,勾勒出一大群人的身影,吞噬着宿营地和板棚。他们听见绝望的呼喊,尖叫。他们隐约看见几千张沮丧的面孔和狂怒的脸。在这地狱里,一队士兵正在从两排死尸中开辟一条通往桥梁的道路。

  “这是我们的后卫部队撤退了,”少校大叫起来,“再没有希望了。”

  “你的车我没有动,菲利浦,”一个朋友的声音说道。

  絮西转过身来,就着火光认出了年轻的副官。

  “啊,一切都完了!”少校回答道,“他们把我的马吃了。何况,我怎么能叫这个愚蠢的将军和他的老婆步行呢?”

  “菲利浦,拿一块没有烧尽的木柴,威胁他们!”

  “威胁伯爵夫人!”

  “别了!”副官喊道,“我只剩下过这条要命的河的时间了,而且必须过去!我的老母还在法国!这一夜!这群人宁愿呆在冰天雪地里,大部分倒霉鬼宁愿任火烧死,也不愿站起来。菲利浦,现在已是凌晨四点了!两小时以后,俄国人就要开始移动。我向你保证,那时你会看见别列津纳河将再一次漂满死尸!菲利浦,想想自己吧!你没有马,你也不能背着伯爵夫人。所以,走吧,跟我来吧!”他说,一面拉住菲利浦的手臂。

  “朋友,怎么能丢弃斯泰法妮呢?”

  少校抓住伯爵夫人,叫她站起来,以一个绝望的男子那种粗暴劲摇晃她,强迫她醒过来。她用直勾勾而又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得向前走,斯泰法妮,不然我们就得死在这里。”

  伯爵夫人的全部回答,便是极力任凭自己坐在地上好睡觉。副官抓起一块尚未燃尽的木柴,在斯泰法妮的面前摇晃。

  “别管她愿意不愿意,救救她吧!”菲利浦大叫道,他拉起伯爵夫人,把她抱到车内。

  他又回来哀求友人帮忙。他们两人抱起年老的将军,也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把他安顿在妻子身旁。少校朝躺在地上的人每人踢了一脚,将他们抢去的物品拿回来,把这些破东西全堆在那夫妻俩身上,又把几块烤熟的马肉扔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

  “你这是想干什么?”副官问他。

  “拉着走,”少校说。

  “你疯啦?”

  “真的!”菲利浦大叫一声,双臂叉在胸前。

  突然,他显出走投无路时一个念头袭来的模样。

  “你,”他抓住手下士兵那结实的手臂,“我把她交给你一个钟头!别忘了,你应该宁愿丢掉性命,也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辆车!”

  少校抓起伯爵夫人的首饰,一只手拿着首饰,另一只手拔刀出鞘,开始发疯一般抽打睡觉的人里面他认为应该是最英勇无畏的那些人。他终于将那个彪形大汉投弹手和另外两个不知什么军阶的人叫醒了。

  “我们完蛋了!”他对他们说。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投弹手回答,“可我不在乎。”

  “喂,就说死吧,为一个漂亮女人卖命,为重见法兰西而冒险,岂不更好?”

  “我宁愿睡觉,”一个人说,又滚到雪上去。“少校,你若是再来跟我捣乱,我可要拿短马刀捅到你肚子里去!”

  “怎么回事,长官?”投弹手接过话头,“这个人哪,他醉了!他是巴黎人。这种人喜欢舒服。”

  “勇敢的投弹手,”少校高声叫道,将一串钻石项链送到他面前,“如果你愿意跟随我,并且发疯一样打仗,这个就送给你!俄国人距这里只有十分钟的路。他们有马匹。我们朝他们的第一炮连进军,拖回两只兔子①来。”

  ①这是军中行话,兔子是指马匹。

  “那哨兵呢,少校?”

  “咱们三个人里头出一个,”他对士兵说。他断了话头,望着副官:“希波利特,你也来,是不是?”

  希波利特点点头,表示同意。

  “咱们当中一个人负责干掉哨兵,”少校又说,“何况,说不定这些该死的俄国人他们也睡觉呢!”

  “去吧,少校,你是好样的!不过,事成了,你也叫我坐你的马车吗?”投弹手说。

  “对,若是你没把命送到那边的话。若是我倒下了,希波利特,还有你,投弹手,”少校向两位伙伴说道,“请你们答应我,你们要尽心尽力救出伯爵夫人。”

  “行,说好了!”投弹手高声说道。

  他们朝俄国人防线走去,向炮兵部队进军。正是这些炮连曾那样残酷无情地向躺在河边的大群倒霉蛋轰击。他们刚走,两匹马疾驰的声音在雪地上回响,炮队惊醒又开起炮来,炮弹从睡着的人头顶上飞过。马蹄声声,那么飞快,简直象铁匠打铁。仗义的副官倒下去了。跑起来飞快的投弹手安然无恙。菲利浦为保护他的朋友,肩膀上挨了一刺刀。但他死死抓住马鬃,双腿用力夹住马,那牲口就象让钳子钳住了一般。

  “上帝保佑!”少校见他手下的士兵仍在那里纹丝未动,车也在原来的地方,高喊道。

  “长官,你如果公平的活,要叫我得个十字勋章。咱们吹单簧管①和玩马刀手艺不错吧,是不是?”

  ①这是军队行话,指长枪。

  “咱们还一事未成哪!套车!拿这些绳子!”

  “不够用。”

  “那好,投弹手,你给我到这些睡觉的人身上去抢,把他们的披巾,内衣都用上……”

  “咦,他死了,这个滑稽家伙!”投弹手去抢他的第一个对象时,大叫起来,“啊,真滑稽,他们死了!”

  “全死了?”

  “对,全死了。据说就着雪吃马肉不好消化。”

  这些话叫菲利浦浑身发抖。天气更冷了。

  “天哪,一个女人,我已经救了她二十次,这次竟要失去她!”

  少校摇着伯爵夫人,喊着:“斯泰法妮!斯泰法妮!”

  少妇睁开了眼睛。

  “太太!我们得救了!”

  “得救了,”她重复了一遍,又倒下去了。

  马马虎虎套好了马。少校用那只好手举着马刀,用另一只手握住缰绳,带着手枪,跳到一匹马的背上。投弹手跳到第二匹马的背上。老兵的双脚已经冻僵,把他也横着扔进车内,压在将军和伯爵夫人身上。军刀不停地抽打,马被激怒,拖着车子在平原上疯狂地奔跑。在平原上,无数的困难还在等待着少校。很快,不冒着碾死人的危险就无法前进了。沉沉入睡的男人、女人,甚至孩子,投弹手叫醒他们时,全都拒绝动一动。德·絮西先生寻找着先前后卫部队在这人群中开辟出的道路,但这是徒劳,象军舰在海上留下的航迹很快消失一样,那条路早已消失了。他只能以平常的速度前进,经常还被士兵拦住。那些人威胁他,要杀死他的马。

  “你想到达吗?”投弹手对他说。

  “不惜以我的鲜血为代价,以全世界为代价!”少校回答。

  “那就开过去!有所得必有所失。”

  于是担任前卫的投弹手将马匹推到人身上,车轮沾满血迹,掀翻了篝火,穿过这人头田地,划出两道死人的车迹。不过,我们也要替他说句公道话,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放弃用他那雷鸣般的嗓门大喊:“当心,坏蛋!”

  “不幸的人们!”少校喊道。

  “唉!不这样也是受冻,不这样也是挨炮轰!”投弹手说道,他用短刀的刀尖往马身上扎,叫马快跑。

  一件祸事发生,突然使他们停步不前:马车翻了。这祸事本来应该早就发生,意想不到的偶然却使他们直到此刻免遭此灾。

  “我早就料到了,”沉着冷静的投弹手高声叫道。“哦!哦!那个伙伴死了。”

  “可怜的洛朗,”少校说。

  “洛朗!他不是第五轻步兵团的吗?”

  “是。”

  “他是我表兄。算了!这年头,过的猪狗日子,这么不幸,不值得为死感到遗憾。”

  将马车扶起来,将马匹解救出来,不能不损失许多时光,无法弥补的时光。翻车时撞击是那么强烈,年轻的伯爵夫人惊醒了,震动使她脱离了麻木状态。她扔掉沉重的衣服,站了起来。

  “菲利浦,咱们这是在哪儿?”她用温柔的嗓音叫道,望着四周。

  “离桥五百步。我们就要渡过别列津纳河。斯泰法妮,到了河对岸以后,我再也不折腾你了,我让你睡觉。那时我们就安全了,我们将从容不迫地到维尔纳去。①但愿你永远也不要知道你的生命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

  ①维尔纳仍在俄国境内,但是帝国军队在那里有一强大的基地。

  “你受伤了?”

  “这不算什么。”

  大灾大难时刻来临。俄国人的炮声宣布天明。他们现在是斯图江喀的主人了,拼命轰击平原。在晨曦中,少校隐约望见他们的队伍在高地上移动并排列整齐。人群中响起一声惊恐的呼喊,霎时间人人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本能地明白了自己危险的处境,众人潮涌般向桥头奔去。俄国人成烈火燎原之势冲下山来。平原上,男人,女人,儿童,车马,齐向桥头进发。幸亏少校和伯爵夫人距离河流尚远。埃布莱将军刚刚点火烧毁了河对岸的桥梁支架。尽管早已向进占这块救命木板的人发出警告,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后退。不仅满载人的桥梁坍塌了,而且涌向这致命的海岸的人流是那样汹涌,以致一大批人象发生了雪崩一样被推进水中。听不到一声叫喊,只听到石头掉进水里一般沉闷的响声。紧接着别列津纳河上便漂满了死尸。为免得这样送掉性命而向平原后退的人,他们的反方向运动又是那样强大,与前进的人冲撞又那样严重,结果又有不少人窒息而死。

  德·旺迪耶尔伯爵夫妇多亏了他们的马车才得以活命。

  马匹先是压死、搓死一大群垂死的人,如今自己也被朝河岸卷去的人的飓风压死、踩在脚下。少校和投弹手由于膂力过人而得以活命。他们为了不被人杀死也只好杀人。这人面风暴,这同一动作激发的人体潮涨潮落,结果反倒使一段时间内别列津纳河岸上空无一人了。大量人群又涌到平原上去了。有几个人之所以从陡峭的河岸高处跳进河中,与其说是怀着能抵达彼岸的希望,这彼岸对他们说来,就是法兰西,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到西伯利亚荒原去受罪。对于某些胆大包天的人,绝望成了一面神盾。一个军官从一个冰块跳到另一个冰块,直到彼岸。一个士兵奇迹般地从一堆死尸和冰块中爬了过去。这众多的人口最后终于明白过来:俄国人不会杀死手无寸铁、冻得麻木、痴痴呆呆、并不自卫的两千人,于是大家逆来顺受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这时,只有少校,他那个投弹手,年迈的将军及其妻子还留在距离原来是桥的地方几步开外处。四个人全站在那里,眼中无泪,默默无语,四周是一大片死尸。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几位见此情景又恢复了坚强毅力的军官与他们在一起。

  这一组人数相当多,大概五十人左右。少校望见了二百步以外为车辆而建的桥梁的废墟。这座桥已于前两日断毁。①“咱们扎一个筏子吧!”他大喊一声。

  ①根据塞居尔的著作,法军在别列津纳河上共建两座桥,一座专为过炮兵,一座专为过步兵。炮兵桥于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断毁,埃布莱将军于十一月二十九日清晨八时半烧毁了步兵桥。

  话音刚落,这一批人就朝桥的残骸跑去。一大群人开始捡拾铁钩,扣钉,寻找木块,绳索,总而言之,扎木筏必需的一切材料。二十来个官兵,手持武器,组成警卫队,由少校指挥,以保护造筏人不受袭击。人群如果猜透了他们的意图,很可能要向他们发起绝望的攻击。激励着囚徒并使他们产生灵感创造出奇迹的对自由的感情,与此刻让这些可怜的法国人行动起来的情感,不可同日而语!

  “俄国人来了!俄国人来了!”保卫着造筏人的官兵不时对他们这样喊道。

  木头嘁喳咔嚓,筏底在加宽,加高,加深。将军,士兵,校官,所有的人都被车轮、铁条、绳索、木板的重量压弯了腰:这是建造挪亚方舟的真实画面。年轻的伯爵夫人坐在丈夫身边,望着这一景象,为自己对这一工作不能有任何贡献而感到遗憾。她还是帮了忙,打结以便加固缆绳。终于,筏子造成了!

  四十个人将筏子放入河水中,十几个士兵拉住缆绳,这缆绳是用来将船停泊在岸边的。造筏人一看见他们的小船在别列津纳河上漂起来,立刻从河岸高处跳到船上,那种英雄气概真要吓死人。少校对这发疯一般的第一个反应很担心,用手拉住斯泰法妮和将军。待他看到小船上黑鸦鸦装满了人,那些人如同剧场正厅的观众一般在上面挤挤压压,不由得浑身发颤。

  “野蛮人!”他大叫起来,“扎筏子,是我给你们出的主意。

  我是你们的救星,你们倒不给我一个位置!”

  一阵听不清楚的喧闹就算是回答了。位于筏子边缘上的男人,手执木棍往河岸上撑,凶猛地推着木筏,要叫它辟开冰块和死尸,朝对岸奔去。

  “天杀的!你们若是不接受少校和他的两位伙伴,我把你们全扔到水里去!”投弹手喊道。他举起军刀,不许开船。他不顾人们可怕的叫喊,叫他们挤紧些。

  “我要掉下去了!我掉下去了!”那些伙伴们喊着,“开船吧!前进!”

  少校望着自己的情妇,眼中无泪。她怀着听天由命的感情,抬眼望着天。

  “跟你死在一块!”她说。

  已在筏上安身的人,他们的处境有些可笑的意味。虽然他们又吼又叫,震耳欲聋,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违抗投弹手。因为他们是那样拥挤,只要推一下一个人就足以将小船整个掀翻。在这危险的情景下,一个上尉作出敌对的表示,被一个士兵看见。上尉想搞掉他,一把将他抓住,把他扔进水里,对他说:“啊!啊!鸭子,你想喝水是不是!去吧!”

  “这儿有两个位置!”上尉大喊。“来,少校,把你的娇妻给我们扔过来,你也来!扔下那个明天就要完蛋的老帮菜!”

  “快点吧!”众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来吧,少校!他们在埋怨啦,他们言之有理。”

  德·旺迪耶尔伯爵脱去衣裳,露出将军服站在那里。

  “咱们救救伯爵吧!”菲利浦说。

  斯泰法妮握住男友的手,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亲吻。

  “永别了!”她说。

  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德·旺迪耶尔伯爵居然有力气又很灵活,跳到了小船上。斯泰法妮最后望了菲利浦一眼,跟着伯爵上了船。

  “少校,我的位置给你,你要不要?死活我倒不在乎,”投弹手喊道,“我既无妻儿,也无老母。”

  “我把他们托付给你了!”少校指着伯爵及其妻子喊道。

  “放心吧,我会象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照顾他们!”

  菲利浦站在那里木然不动。木筏那样猛烈地朝对岸驶去,触到对岸陆地时,颠簸剧烈,一切都摇动。伯爵正在小船边缘上,滚到了河里。就在他掉进水中时,一个大冰块过来,切下了他的头,扔到远处,好似一颗炮弹。

  “唉!少校!”投弹手喊道。

  “永别了!”一个女人叫道。

  菲利浦·德·絮西吓得浑身冰凉。寒冷、悔恨和疲倦一齐压下,他倒了下去。

  …………………………

  “我可怜的侄女后来就疯了,”一阵沉默之后,医生又补充了一句。“啊,先生!”他抓住德·阿尔邦先生的手,接着说下去,“这个娇小玲珑的女人,那么年轻,那么娇嫩,生活对她是多么可怕!真是天大的不幸,她与那个担任前卫的投弹手——他名叫弗勒里奥——分开了。此后两年,她跟随大军,到处漂泊,成了很多无赖的玩物。人家告诉我,她赤着脚,衣衫褴褛,几个月几个月地无人照料,没有东西吃。有时被收留在医院里,有时又象一头牲口一样被赶走。这个不幸的女人受的罪,只有天知道!可她居然活下来了。她在德国的一座小城市里,和疯子被关在一起的时候,她的亲属以为她死了,都在这里瓜分她的遗产。一八一六年,投弹手弗勒里奥在斯特拉斯堡的一家小旅店里认出了她,她从疯人院那个牢狱里逃出来以后,刚刚到达这个城市。有几个农民对投弹手讲述说,伯爵夫人在一处森林里过了整整一个月,他们为了把她搞到手,对她进行围捕,但未能达到目的。我那时住在距斯特拉斯堡几法里路开外的地方。听人谈论一个野姑娘,我产生了一个欲望,要证实一下给一些可笑的杜撰提供材料的那些不同寻常的事情。①我认出伯爵夫人时,我怎么样了呢?弗勒里奥将这个可悲的故事尽他所知全告诉了我。我把这个可怜人和我的侄女带到了奥弗涅省②,在那里,我不幸失去了他。他对德·旺迪耶尔夫人有些权威。只有他能叫她同意穿上衣服。‘永别了!’这句话,现在是她的全部语言,可从前她很少说这句话。弗勒里奥决定在她心中唤醒一切意念。但是他失败了,结果只使她比从前更经常地说这句凄惨的话。投弹手善于使她得到排遣,跟她玩,不让她闲着。我本来指望通过他……可是……”

  ①督政时期和帝国时代,对“野人”谈论极多。共和历八年岁末,在阿韦龙找到一个孩子,与社会没有任何联系。后来将这个孩子送到了巴黎。这件事弄得沸沸扬扬,因为医生在这个问题上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这孩子是一个无法治愈的白痴。另一派认为这个大自然之子是原始人类的样本,并有一位伊塔尔医生决定对他进行教育。围绕这个问题,产生了一些医学、哲学甚至文学著作。巴尔扎克的父亲对医学很有兴趣,很可能巴尔扎克在家中亦听人谈论过这个“野人”。一八○一年,伊塔尔发表了《论一个野人的教育或论阿韦龙野孩体智的初步发展》。巴尔扎克创作《永别》可能受到伊塔尔著作的启发。

  ②奥弗涅,法国中部山区。

  斯泰法妮的叔父好长一会说不出话来。

  “在这里,”他接着说下去,“她找到了另一个女子,好象与此人很合得来。这个女人是个农村姑娘,白痴。她又丑又傻,可她爱上了一个泥瓦匠。这个泥瓦匠同意娶她为妻,因为她有几块田。可怜的热纳维埃在一年时间里,曾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梳妆打松,星期日与达洛去跳舞。她懂得爱。在她的心里和脑袋里,有感情的位置。但是达洛又琢磨过了。他又找到了一个少女,理智健全,田地比热纳维埃还多两块。于是达洛甩下了热纳维埃。这可怜的女子,爱情在她身上发展了的一点智慧①,她又失去了,除了看管乳牛或割草,什么都不会干。我的侄女和这可怜的姑娘同病相怜,在某种程度上,她们共同的命运那无形的锁链以及引起她们发疯的情感将她们结合在一些。喂,你来看,”斯泰法妮的叔父说道,将德·阿尔邦侯爵领到窗边。

  ①十九世纪初,医生一般都认为爱情能唤醒智慧。

  法官果然看见美丽的伯爵夫人坐在地上,在热纳维埃的两腿之间。村姑手握一把偌大的骨梳,正在全神贯注地整理斯泰法妮那乌黑的长发。斯泰法妮任凭她摆布,发出压低的叫声,那抑扬顿挫透露出本能地感受到的快乐。德·阿尔邦先生看到身体完全放松、动物般无精打采的情形,表明伯爵夫人完全没有内心活动,不禁不寒而栗。

  “菲利浦!菲利浦!”他大叫起来,“过去的不幸不算什么。现在,难道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么?”他问道。

  年迈的医生抬眼望天。

  “再见,先生,”德·阿尔邦先生握住老人的手说道,“我的朋友在等着我。您很快就会见到他。”

  “那么这就是她!”听完了德·阿尔邦侯爵的头几句话,絮西大叫起来,“啊!我本来还有些怀疑的!”他又加了一句,一任眼中落下几滴泪水。惯常情况下,他那双眼的表情是严肃的。

  “对,她是德·旺迪耶尔伯爵夫人,”法官回答。

  上校飞快起床,急忙穿衣。

  “喂,菲利浦,”法官目瞪口呆,说道,“你莫不是疯了?”

  “可我不难受了,”上校朴实地回答,“这个消息止住了我所有的痛苦。我想到斯泰法妮时,还会感到什么痛苦呢?我到善人去,见她,跟她说话,将她治好。她现在是自由的人了。那好,幸福会向我们微笑,不然,老天可就太没有眼了。你难道以为这个可怜的女子会听到我说话而不恢复理智吗?”

  “她已经见过你了,并没有认出你来,”法官轻轻地反驳道,他发现自己的友人满怀希望,极力给他灌输一些有益的怀疑情绪。

  上校浑身一颤。但是他微微笑了起来,不禁轻轻做了一个不轻易相信的动作。没有一个人敢反对上校的计划。不到几个小时,他已经在古老的隐修院里安顿下来,住在医生和德·旺迪耶尔伯爵夫人身边。

  “她在哪里?”他一到就大喊大叫道。

  “嘘!”斯泰法妮的叔父回答他,“她在睡觉。来,她在这儿。”

  菲利浦看见可怜的疯女人在阳光下躺在一张长凳上。散乱的头发盖在脸上,如森林一般,使她的头部受不到骄阳的曝晒。手臂优美地直垂到地上。身体卧在那里,仿佛摆成牝鹿的体态。双脚蜷起,并不用力。胸脯均匀地起伏。皮肤,面色如瓷器一般白净,正是这种白净使我们那样赞赏儿童那透明的面庞。热纳维埃坐在她身旁,一动不动,手拿一根树枝,大概是斯泰法妮从一棵杨树最高的树梢上摘下来的。白痴轻轻地在沉沉入睡的伙伴上空挥动着这根树枝,驱赶苍蝇并且给她搧风。村姑望望方雅先生和上校。然后,就象一头牲畜认出了自己的主人一样,她又朝伯爵夫人缓缓扭过头去,继续照料着她,丝毫没有露出惊讶或机灵的迹象。空气灼热。石凳仿佛火星四溅,草地向空中放射出灵活调皮的雾气,这雾气在草上飞舞、发光,好似金色的尘埃。对这酷热,热纳维埃却好象毫无感觉。上校将医生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军人眼中冒出泪水,顺着他那刚毅的面颊流淌,落在草地上,斯泰法妮的脚下。

  “先生,”叔父说,“每天我肝肠寸断,已经两年了。你很快就会象我这样。到那时,虽然不流泪,却并不因此就感到好受一点。”

  “你算是尽心尽力照料了她,”上校说道,双眼的表情是既感激,又嫉妒。

  两位男子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再一次用力握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凝望着睡眠在这迷人的女子身上撒播下的令人赞叹的平静表情。斯泰法妮不时长叹一声。这叹息,表面上看完全象是有所感受,使不幸的上校高兴得全身战栗不止。

  “唉!”方雅先生轻轻对他说道,“先生,请您不要上当。此刻您看到的她是最有理智的时候。”

  曾经一连数小时怀着无比快乐的心情望着自己心爱的人——醒来时,她的眼睛会向他们微笑——睡眠的人,一定会理解此刻使上校心潮激荡的那种又甜蜜又可怕的情感。在他看来,这睡眠是一种幻觉。醒来大概就是死亡,而且是各种死亡中最最可怕的死亡。

  突然,一只小羊羔三跳两跳朝石凳奔来,在斯泰法妮身上嗅来嗅去。这声音吵醒了她。她轻轻地站起身来,这个动作并没有吓着那任性的小牲畜。但是待她看见菲利浦以后,她立即逃走,一直跑到接骨木篱笆那里,那四蹄小伙伴也跟随着她。接着,她发出那受惊的鸟儿的低叫。伯爵夫人第一次在栅栏边出现在德·阿尔邦先生面前时,上校在栅栏附近已经听见过这种叫声。最后,她爬到一棵金雀花树上,栖在碧绿的树冠上,开始聚精会神地注视“陌生人”,象树林所有的黄鹂当中最好奇的鸟儿那样全神贯注。

  “永别了,永别了,永别了!”她说,但是心灵没有赋予这句话任何别人可以察觉的音调变化。

  这是鸟儿鸣叫、唱自己的曲子那样的不动感情。

  “她没有认出我来,”伤心绝望的上校大叫道,“斯泰法妮!我是菲利浦,你的菲利浦,菲利浦!”

  可怜的军人朝金雀花树前行。待他距那棵树三步远的时候,伯爵夫人盯着他看,好象是要提防他,虽然她眼中闪过一种恐惧的表情。接着,她一跃,从金雀花树逃到一株杨槐树上,从杨槐树上,又逃到一株北方枞树上。在这棵树上,她象荡秋千一样,轻巧至极地从一个树枝跃到另一个树枝上。

  “不要追她,”方雅先生对上校说道,“那样,您会在她与您之间设置反感,以后可能会成为不可克服的障碍。我会帮助您叫她认识您,将她驯服。来,坐在这石凳上。您若是根本不注意这个可怜的疯子,那么,很快您就会看见她缓缓走到近前来端详您。”

  “她!没有认出我来,她躲避我!”上校反复说着这句话,背靠一棵树坐下,树的枝叶为乡村风味的石凳投下荫凉。他的头垂在胸前。医生保持沉默。不久,伯爵夫人悄悄从枞树顶上下来,她象磷火一样上下飞舞,有时随着风吹树木起伏而荡来荡去。她在每一个树枝上都停下来窥视这个陌生人。待看见陌生人纹丝不动,她终于跳到草地上,站起身来,穿过草地缓步向他走来。她靠在大约距石凳十尺左右的一棵树上时,方雅先生低声对上校说:“从我右口袋里悄悄地拿几块方糖,露给她看,她就会来。为照顾您,我自愿放弃给她甜食吃的快乐。她极喜欢吃糖。借助于糖,您会逐步让她习惯接近您,让她认出您来。”

  “她当贵妇人时,”菲利浦伤感地回答,“对甜味菜一点都不喜欢。”

  上校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糖块,朝斯泰法妮挥动。这时,她又发出一声野性的呼喊,飞快地朝菲利浦扑过来。然后,她停下脚步。他引起她本能的恐惧感,这恐惧感将她慑服了。她望望糖,扭过头去;再望望糖,再扭过头去;如此往复,好似那些可怜的狗:有人在慢慢腾腾地背诵字母表,主人禁止这些狗在人家未道出最后一个字母之前碰某一盘菜。最后,动物性的狂热战胜了恐惧。斯泰法妮快步朝菲利浦走来,腼腆地伸出棕色的美丽的手好抓住她的猎获物,触到了情人的手指,逮住了糖块,消失在树丛中。这可怕的一幕终于使上校肝肠寸断。他泪如雨下,逃至客厅。

  “难道爱情还没有友谊勇气大么?”方雅先生对他说,“我一直抱着希望,男爵先生。我侄女从前的状况比您看见的还要可怜呢!”

  “那怎么可能?”菲利浦叫道。

  “她终日赤身露体,”医生又说道。

  上校作了一个厌恶的手势,面色煞白。从发青的面色中,医生觉得这是某种严重病状,走过来为他摸脉,发现他正在发着高烧。医生一再恳求,终于叫人将他安顿在床上,并为他准备了轻剂量的鸦片,以便让他平静睡去。

  有一个星期的光景,德·絮西男爵常常陷入致人于死命的焦灼不安之中。此后,很快,他的眼中再没有泪水了。他常常心如刀铰,无法习惯伯爵夫人精神错乱在他面前呈现的情景。但是可以说,他向这种残酷的处境妥协了,从自己的痛苦中找到了镇痛剂。他的英雄气概无边无际。他有勇气给斯泰法妮挑选甜食来驯化她。他那样细心周到地给她带来这种食物,他那样善于一步步有分寸的征服情妇的本能——这是她的最后一片智慧——,终于使她变得前所未有的那样亲近。

  上校每天早晨到园中去。若是长时间寻找伯爵夫人以后,还是猜不出她在哪株树上懒洋洋地荡着秋千,或躲在哪个角落里与一只鸟嬉戏,或栖在哪一处房顶上,他便打起口哨,吹起《到叙利亚去》这首名曲①。他们恋情的某一场景,与这首名曲紧密相连。立刻,斯泰法妮奔来,如孔雀那样轻盈。她已经那样习惯于见到上校,他再也不令她恐惧了。不久,她就惯于坐在他的腿上,用干瘪而灵活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菲利浦保持情人们珍爱的这种姿势,慢慢地喂贪吃的伯爵夫人甜食吃。斯泰法妮将甜食全部吃光之后,常常搜男友的口袋,动作之快,具有猴子动作那机械般的敏捷。当她确信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便用清澈明亮的目光望着菲利浦,没有思想,没有感激。然后她跟他玩耍起来。她设法脱下他的靴子,看看他的脚;撕破他的手套,戴他的帽子。但她也容许菲利浦将手插进她的头发里,允许他将她抱在怀中,毫无快乐地接受他热烈的亲吻。最后,他流泪时,她默默地望着他。她听得懂用口哨吹《到叙利亚去》,但是他无法教会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斯泰法妮!

  ①这首歌的曲子为荷兰女王奥棠丝一八一○年所作,帝国时代该曲极其风行。

  在这可怕的大业中,一个从未抛弃菲利浦的希望一直支持着他。一个美好的秋日清晨,他看见伯爵夫人在一棵树叶金黄的杨树下安静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可怜的情人躺在她的脚下,定睛望着她。她让人望多久,就望多久。他希望她眼中透出的光芒再次变成智慧的光芒。有时,他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已经看见了那生硬呆滞的目光重又震颤起来,变得柔和而生气勃勃,于是他大叫起来:“斯泰法妮!斯泰法妮!你听见我说话了,你看见我了!”但是,这嗓门发出的声音,她听起来,就象一个响动,就象风儿用力吹动树叶,就象她爬到背上的乳牛哞哞地叫一样。于是上校灰心失望地绞着手,这种灰心失望的心情每日总是不同。花去的时间和这些毫无结果的试验只是使他的痛苦有增无减。

  一天晚上,天空宁静,在这乡间僻静住处的静谧与平和中,医生远远望见男爵忙着给一把手枪装子弹。年迈的医生懂得,菲利浦再不抱希望了。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向心脏涌来。他之所以抗住了向他袭来的眩晕,乃是因为他宁愿看见自己的侄女活着,疯着,也不愿意看见她死去。他奔过去。

  “您在干什么?”他说。

  “那是给我准备的,”上校指着长凳上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回答,“这是给她准备的!”他又加了一句,正好将填弹塞压进手握着的武器尽头。

  伯爵夫人躺在地上,正拿着子弹玩。

  “这么说,您还不知道,”医生掩饰起自己的恐惧,冷静地说道,“昨天夜里,睡梦中,她说:‘菲利浦’了!”

  “她叫我的名字啦!”男爵大叫起来,手枪掉在地上。斯泰法妮拾起。但他从她手中夺回,又拿起放在长凳上那一把,逃走了。

  “可怜的小东西!”医生大叫一声,庆幸自己的骗局得到成功。他把疯女人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继续说下去:“不然,他已经把你打死了,自私自利的家伙!他想致你于死命,因为他痛苦。他不懂为你而爱你,我的孩子!我们原谅他,是不是?他失去了理智,而你呢?你只不过疯了。去吧!只有上帝应该将你唤回他的身边。我们以为你很不幸,因为你再也不参与我们的苦难。我们真是愚蠢!可是,”他叫她坐在他的双膝上,说道,“你是幸福的,什么也不妨碍你。你象小鸟,象黄鹿那样活着。”

  一只乌鸫蹦蹦跳跳。她扑过去,捉住它,发出心满意足的低声叫喊,把小鸟闷死。她看着小鸟死掉,将它扔在一棵大树脚下,再也不去想它。

  第二天,天刚亮,上校便来到园中。他寻找斯泰法妮,相信幸福即将来临。找不到她,他吹起口哨。情妇来了以后,他拉住她的手臂。他们第一次走在一起,在树木交错的廊下缓步向前。树木已经枯萎,叶子在清晨的寒风中落下。上校坐下,斯泰法妮主动坐在他身上。菲利浦快乐得发抖。

  “我的心肝,”他热情地吻着伯爵夫人的双手,说道,“我是菲利浦。”

  她好奇地望着他。

  “来,”他紧紧抱住她,加了一句,“你感觉到我的心在跳动吗?这颗心只为你而跳动过。我一直爱你。菲利浦没有死,他在这儿,你就坐在他的腿上。你是我的斯泰法妮,我是你的菲利浦。”

  “永别了,”她说,“永别了!”

  上校浑身一颤,他以为这是自己的热情感染了情妇。希望激发起撕肝裂胆的呼喊,与世永存的爱情、疯狂的激情作出最后努力,他以为这一切唤醒了女友的理智。

  “啊,斯泰法妮,我们会很幸福!”

  她发出心满意足的一声叫喊,双眼闪过颇为模糊的智慧的光芒。

  “她认出我来了!斯泰法妮!”

  上校感到自己心潮澎湃,眼眶湿润。但是,突然,他看见伯爵夫人将一、二块糖给他看,那是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她搜他的口袋找到的。原来他将类乎猴子的精明的理智当成了人的思想!方雅先生看到伯爵夫人坐在上校身上。她正嚼着糖,作出种种娇态以表达自己的快乐心情。如果在她尚有理智的时候她这样开玩笑模仿自己的虎皮鹦鹉或小猫,别人大概会十分佩服的。

  “啊,朋友!”菲利浦恢复了知觉,大叫道,“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我爱得太强烈了!如果她在疯狂中还保留了少许女性,也许我一切都还能忍受。可是,总是见她这样野性十足,甚至不知羞耻,看见她……”

  “这么说,您需要的是歌剧里的精神错乱,”医生尖刻地说,“如此看来,您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也受到某些成见的制约了?怎么,先生,为了您,我剥夺了自己喂我的侄女吃糖这叫人心酸的幸福,我把与她玩耍的快乐让给了您,我给自己只保留了最沉重的负担。您睡觉的时候,我看护着她,我……。去吧,先生,抛弃她好了!离开这个凄凉的隐修所吧!我会与这个亲爱的小人儿一起生活。我理解她的疯狂,我窥视她的动作,我掌握她的奥秘。有一天,您会感谢我的。”

  上校离开了善人,为的是仅仅再回来一次。医生为自己的话语竟然对来客产生了这样的效果而惊惧不安,他开始爱上了这位来客,其程度不亚于喜爱自己的侄女。这两个情人中,如果有一个值得怜悯,这个人自然是菲利浦:难道不是他独自一人背着可怕的痛苦的重负么!医生叫人去打听上校的情形,获悉这个不幸的人躲到圣日耳曼附近他自己的一块土地上去了。男爵相信一个梦,设想出一个使伯爵夫人恢复理智的计划。他背着医生,将秋季余下的时日用来筹备这个大业。在他的田园里,有一条小河潺潺流淌。冬季,小河淹没了一大片沼泽。这沼泽与沿着别列津纳河右岸伸展的那片沼泽几乎完全相似。位于一座小山上的萨杜村①,正象斯图江喀环抱着别列津纳河平原一样,使这可怖的一幕背景齐全。上校召集了一些工人,叫他们开一条运河,代表那条吞噬了法国拿破仑及其大军多少精英的生命的河流。靠自己回忆帮忙,菲利浦成功地在园中摹拟了埃布莱将军命令架了两座桥的那条河流。他将桥的支架扎进河中,并将其烧毁,以便形象地表现出烧得半焦的黑呼呼的桥板。这乌黑的木板在河的两岸向掉队士兵证明通往法兰西的道路已对他们关闭。上校吩咐送来一些残木、废铁,与他的患难伙伴用来建造小船的东西十分相似。他把自己的园子毁得一塌糊涂,以便补全那种错觉。他最后的希望就建立在这一错觉之上。他定做了一些破破烂烂的军服和便装,以便装扮几百名农民。他建起简易棚子,宿营地和炮兵阵地,再将它们焚烧。总而言之,凡是能重现每一场景最可怕之处的事,他一点也没有疏忽,而且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十二月初前后,大雪给大地披上厚厚的银装以后,他又见到了别列津纳河。这个人造俄罗斯是那样吓人的逼真,以致他的战友中有数位又认出了他们从前饱受苦难的地点。对这一悲剧画面,德·絮西先生坚守着秘密。当时,巴黎的好几个社交圈子谈到此事都视为荒唐。

  ①这是巴尔扎克杜撰的地名。

  一八二○年一月初,上校乘坐一辆马车向亚当岛森林驶去。这辆马车,与当年将德·旺迪耶尔先生及其夫人从莫斯科带到斯图江喀的那辆十分相似,拉车的马匹也与他冒着生命危险到俄国人的炮队中去找寻的马匹差不多一样。他穿着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那天那肮脏而又稀奇古怪的衣裳,带着那天的武器,梳着那天的发式。他甚至任胡须、头发长得长长,不修饰面部,以便使这可怕的真相一样不缺。

  “我早猜透您的心思了,”方雅先生见上校走下马车,便高声说道,“您如果希望您的计划成功,千万别这身打扮露面。今天晚上,我叫侄女吃点鸦片。她睡着时,咱们给她打扮成她在斯图江喀的那个模样,然后把她放在这辆马车里。我坐一辆轿式马车跟在您身后。”

  凌晨二时左右,伯爵夫人被抬上马车,放在车垫上,裹在一条粗毯子里。几个农民为这奇异的劫持照亮。突然,在寂静的黑夜中响起了一声尖叫。菲利浦和医生转过身去,只见热纳维埃身体半裸从她睡觉的那间低矮屋子里跑了出来。

  “永别了,永别了,这下子完了,永别了,”她喊着,泪流满面。

  “喂,热纳维埃,你怎么啦?”方雅先生对她说道。

  热纳维埃绝望地摇头,将手臂伸向天空,凝望着马车,长吼了一声,明显地表现出深深的恐惧,默默地回去了。

  “这是个好兆头,”上校大叫道,“这个姑娘为再也没有伴儿而感到伤心。说不定她看见斯泰法妮就要恢复理智了。①”

  ①当时有“超人视力”一说,巴尔扎克颇相信。

  “但愿如此!”方雅先生说道,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使他深有感触。

  自从他留意精神错乱以来,他已经遇见好几个具有预见和超人视力的实例,某些证据就是精神病人提供的。照某些旅行家的说法,这些人存在于野蛮人的部落里。按照上校计算的那样,斯泰法妮于清晨九时左右穿过模拟的别列津纳平原。距离这一幕发生的地方百步开外,一门小小的臼炮放出一束焰火,将她惊醒。这是一个信号。一千名农民发出骇人的喧嚣,与那叫俄国人闻风丧胆的绝望的冲锋呐喊十分相象。这时两万名掉队士兵由于自己的过错眼睁睁就要面对死亡或遭受奴役的命运。听到这喊声,这一声炮响,伯爵夫人跃出车外,恐慌万状地在雪原上奔跑,看见了烧毁的营地和人们抛进冰冷的别列津纳河中的致命木筏。少校菲利浦站在那里,对人群挥舞着军刀。德·旺迪耶尔夫人发出一声令人心寒的呼喊,站在上校面前。上校的心在剧烈跳动。她陷入沉思,首先茫然地望望这奇异的景象。在闪电般飞快的一刹那间,她的双眼现出没有智慧的清醒,我们在鸟儿那明亮的眼中常赞叹这种清醒。然后她带着一个沉思的人的那种生动表情,抬手抚额。她凝望着这活生生的回忆,这在她面前搬演的往事,她猛然向菲利浦扭过头去,看见了他。

  可怕的寂静笼罩着人群。上校气喘吁吁,不敢开口,医生流下了热泪。斯泰法妮那美丽的面庞微微有了颜色。然后,颜色一点一点加深,她终于恢复了一个光芒四射的青春少女的鲜艳。她的面色变成了美丽的朱红。闪闪发光的智慧在生命和幸福中注入了勃勃生机。象大火燃烧一样,生命和幸福逐步扩展。痉挛般的颤抖从双脚传到心上。然后,斯泰法妮的双眼放射出一道绝美的光芒,一股生气勃勃的火光,这时,这些一瞬间迸发出来的现象之间似乎有了共同的联系。她活着,她在思考!她浑身一颤,也许是恐惧!上帝第二次亲自松开已经死去的舌头,再次将其火焰投进这熄灭了的灵魂。人的意志以波涛汹涌之势来到,使她灵魂久久离去的肉体又有了活力。

  “斯泰法妮!”上校喊道。

  “噢,你是菲利浦!”可怜的伯爵夫人说道。

  上校向前伸出颤抖的双臂,她扑到上校怀里。一对情人紧紧拥抱,那情景吓坏了在场的人。斯泰法妮泪如雨下。突然,她的眼泪干了,仿佛遭了雷击,僵尸一般倒了下去。她轻声说了一句:

  “永别了,菲利浦!我爱你,永别了!”

  “啊,她死了!”上校张开手臂,大喊大叫。

  年迈的医生接过侄女无生命的身躯,象一个小伙子一样亲吻了她,将她抱起,放在一堆木柴上。他自己坐下,望着伯爵夫人,将无力而又痉挛般颤抖的手放在她的胸口。心脏已不再跳动。

  “真的,”他说,依次望望呆若木鸡的上校和斯泰法妮的面庞,“是,她死了。”死亡在斯泰法妮的面庞上撒下了光焰照人的美丽,转瞬即逝的光环,也许是灿烂前程的保证。

  “啊!这微笑,”菲利浦大叫道,“您看看这微笑!这怎么可能?”

  “她身体已经冰凉了,”方雅先生回答道。

  德·絮西先生走开几步,以便不再凝望这景象。但是,他停下脚步,吹起了疯女人听得懂的曲子。不见情妇奔过来,他踉踉跄跄地远去,象个醉汉,一直吹着口哨,但是再也不回头。

  在上流社会中,菲利浦·德·絮西将军被公认为是极其和蔼可亲、尤其天性快活的人。几天以前,一位贵妇人对他的情绪愉快、性情平稳极尽恭维之能事。

  “啊,夫人,”他对她说,“晚上,我独自一人时,要对我白天开的玩笑付出很高的代价呢!”

  “这么说,您偶尔会是独自一人了?”

  “不,”他回答,微微一笑。

  如果有哪位颇有眼力的人类天性观察家这时看到德·絮西伯爵的表情,说不定会浑身战栗。

  “为什么您不结婚呢?”刚才那位贵妇人又说道。她有好几个女儿正在寄宿学校读书。“您很富有,有贵族头衔,出身于古老的贵族世家。您有才华,有前途,一切在向您微笑。”

  “对,”他回答,“但是,有一个微笑在杀死我。”

  翌日,这位贵妇人十分惊异地获悉德·絮西先生夜里朝自己脑袋开了枪。对这个不同寻常的事件,上流社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每个人都在找寻原因何在。按照每人推理的爱好,有人说是赌博,有人说是恋爱,有人说是野心,有人说是为人不知的放荡,用这些来解释这场灾难。实际上这是一八一二年开始的一出悲剧的最后一场。

  只有两个人——一位法官和一位年迈的医生——知道,德·絮西伯爵先生是一个坚强的人。上帝赋予这些人一种不幸的能力,每日都能在他们向人所不知的魔鬼进行的可怕战斗中获胜。有一会儿,上帝从他们身上抽回了自己强有力的手,他们便支持不住了。

  一八三○年三月于巴黎

  袁树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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