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娜母女
 




  献给梅兰伯爵夫人①

  ①梅兰夫人(1789—1852),生于哈瓦那,于一八一一年与帝国的将军梅兰伯爵结婚,并随他定居巴黎,梅兰夫人才貌双全,从一八三○年直至去世,她主持的沙龙接待许多著名作家和音乐家,她本人也是极为出色的歌手,并有多种作品问世。

  虽然絮歇元帅在他的部队建立了严明的纪律,但也未能阻止部队刚攻下塔拉戈纳城①时发生的骚动和混乱。据几位可靠的军人说,这种胜利的狂喜出奇地象一场抢劫,不过很快就被元帅弹压下去了。不久,城市恢复了正常秩序,各兵团在自己的区域驻扎下来,任命了城防司令。随后,军事管理人员也到了。当时,塔拉戈纳变成一座半法国、半西班牙式的城市。一切机构全按法国方式来组织,而同时又让西班牙人inpetto②保持自己的民族爱好的自由。那场抢劫持续的时间颇难确定,但是,正象世上所有的事情一样,其原因却不难找到。原来,絮歇元帅的部队里有一个团,几乎全由意大利兵组成,指挥这个团的军官是一位名叫欧也纳的上校。此人骁勇非凡,堪称缪拉③第二,只因从戎太晚,既没得到贝格大公领地,也没被封为那不勒斯王,也没在皮佐吃枪子儿。王冠没得到,可是处在他那个位置,中弹倒挺容易,所以他曾经中过几弹就不足为怪了。他团里的兵是原意大利军团的残部。意大利的这个军团相当于法国驻殖民地的营队。军团兵站设在厄尔巴岛,这个兵站曾是两种人的体面流放地,一种是前途令人担惊受怕的世家子弟,一种是预先就被社会打上坏分子烙印的未能成功的伟人。他们大部分都是怀才不遇之辈,日后可能因得到某个女人的青睐而摆脱引人注目的困境,从而飞黄腾达;也可能在一顿狂饮后,因其酒肉朋友酒后失言而受连累,境况一败涂地。拿破仑把这些很有能量的人编在前线第六团,指望他们除了被炮弹炸死的以外,一个个都成为将军;不过皇上的计算只在死亡造成的损失上是完全正确的。这个团常有重大伤亡,但其团风始终不变,打仗方面美名远扬,私生活方面臭名昭着。

  ①塔拉戈纳:西班牙城市,濒临地中海海岸。

  ②意大利文:暗中。

  ③缪拉:拿破仑手下名将,以骁勇著称,于一八○六年被封为贝格大公,一八○八年封为那不勒斯王,一八一五年在意大利的皮佐被枪决。

  围攻塔拉戈纳城期间,意大利兵失去了他们有名的比昂希上尉,就是这个比昂希,在一次战役中曾打赌要吃一颗西班牙哨兵的心,后来真这么干了。这段军营生活的插曲在别的书里(巴黎生活场景)已有叙述,并为第六团里广为流传的某些细节所证实。六团有一帮人可以称为魔鬼的化身,就是他们给六团带来了双重名声,比昂希则是这帮魔鬼的首领。尽管如此,他却有一种骑士式的荣誉感,在军队里,谁有这股子精神,他的一切最荒唐的行径就都能得到原谅。对此人不妨用一句话来概括:他若是生活在上个世纪,可能是一名了不得的海盗。攻打塔拉戈纳城的几天前,他在战斗中的一次卓越表现引起了上级的注意,元帅想予以确认。比昂希不要提升,不要抚恤金,也不要新的军功章,他要的奖赏就是让他第一个攻占塔拉戈纳城。元帅批准了他的请求,但随即就把这一诺言置诸脑后了;然而比昂希却使元帅记起了比昂希其人。狂热的上尉果然第一个把法兰西国旗插上城墙,而且就在那里被一个修士杀死了。

  这段题外史话大有必要,可以使读者明白,六团怎么会首先进入塔拉戈纳城,最初的混乱——发生在武力占领的城市原是自然的事——又为什么会如此迅速地发展成一场小规模的抢劫。

  六团有两名军官,在那群铁汉子中间并不起眼,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却将并列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

  第一位是军服供应部上尉,这是一种半军队半民政的官职。用当兵的话来说,他混得不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自诩英勇,在交际场合总爱炫耀自己是六团的,爱吹胡子瞪眼睛,俨然一名准备摧毁一切的勇士。但伙伴们并不敬重他。他的财产使他变得谨小慎微,于是伙伴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乌鸦上尉。首先因为他象乌鸦一样在一法里外就能嗅到火药味,并且飞快地躲避子弹;其次,这个绰号包含一则军队里流行的无伤大雅的文字游戏,“乌鸦上尉”可听成“身材漂亮的上尉”,①这个称号,他确实当之无愧,换了别人也会引以为荣。这位上尉姓蒙特菲奥尔,是米兰有名的蒙特菲奥尔家族的后裔,不过意大利王国的法律不允许他带贵族头衔。在军队里他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小伙子,他打仗时之所以瞻前顾后,长得漂亮大概是不可告人的原因之一。万一鼻子受伤变了形,或是额头给砍一刀,或是脸颊上留下长长的疤痕,那么这张五官端正、标致、女人梦麻以求的脸,这张意大利最漂亮的脸蛋就会给毁了。这张脸颇象吉罗德②一幅题为《开罗叛乱》的画中那个垂死的土耳其青年的脸型,面带忧伤,女人见了几乎没有不上当的。蒙特菲奥尔拥有一笔替代继承得来的财产,他早就把全部收入抵押了好些年,以供自己作那类在巴黎难以想象的、意大利式的消遣之用。为了硬棒一个据他说是爱他爱得发狂的蹩脚女歌手,他赞助米兰的一个剧院,弄得倾家荡产。话说回来,现在他前程似锦,不想拿它冒险去换块蹩脚的红缎子③。他虽不是个勇士,但至少是个哲学家,用议会的语言来说,他有先例可循。腓力二世不是在圣康坦战役中发过誓,除非在宗教裁判所的柴堆上给烧死,他再也不上火线了吗?阿尔伯公爵不是也赞同他的看法,认为世界上最不上算的买卖就是违心地将皇冠换枪子儿吗?因此,不管是从侯爵的资格,还是从漂亮小伙子的资格来看,蒙特菲奥尔都是腓力二世派,再者,他还象腓力二世一样,是位深刻的政治家。对于团里伙伴给他起的外号,以及他们对他的蔑视,他自慰地想,这是一帮无赖,今后人们很可能不相信他们的看法,要是他们能在这场大杀戮中幸存的话。而且他的面孔不啻是一张价值很高的证书;他相信自己必定会升为上校,不管是靠某个女人帮忙,还是通过一种巧妙的变化,使他由军服供应科上尉变为团副官,再由团副官摇身变为某位好心元帅的副官。在他看来,晋级荣升只是换套服装的问题。于是,将来总有一天,某个报纸谈到他时会说,勇士蒙特菲奥尔上校云云。那时,他会有十万埃居的年金,再娶上一位名门闺秀,谁都不敢怀疑他的英勇,也不敢查证他是否真受过伤。最后,蒙特菲奥尔上尉还有个当军需官的朋友,一个普罗旺斯人,生在尼斯附近,名叫迪阿尔。

  ①法语乌鸦(Cosleau)与漂亮身材(corpsbeau)是谐音。

  ②吉罗德(1767——1824),法国画家。

  ③指荣誉团勋章的红缎带。

  一个朋友,不管是在苦役牢里还是在艺术家的阁楼上结交的朋友,能使人在种种不幸中得到安慰。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是两位哲学家,干起坏事来互相默契,彼此从中得到生活的安慰,正如两位艺术家往往以对荣誉的希望来减轻生活的痛苦。对待战争,两人着眼于它的结果,而不是战争行为本身。因此他们把战死者简称为傻瓜。他们本该运筹于议会桌旁,却出于偶然当了兵。造物主用里齐奥①的模子铸就了蒙特菲奥尔,在外交家的柑埚里浇出了迪阿尔。两人生就一副狂躁不安、活动不息的半女性的神经组织,行善和作恶的本领一样强;从这副机体里既能产生罪行,也能产生慷慨之举,既能产生胸怀伟大的行为,也能产生卑怯儒弱的行径,全要看这种奇特素质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定。他们的命运也无时不取决于某些猛烈而又转瞬即逝的激情作用于神经系统或大或小的压力。

  ①里齐奥(1533—1566):玛丽·斯图亚特王后的情人。此处作者的意思是:蒙特菲奥尔天生可做王后的情人。

  迪阿尔是个相当精干的会计,但是团里的伙伴谁也不会把自己的钱包或遗嘱托付给他,这也许是出于军人对坐办公室职员的反感。军需官既不缺乏勇敢,也不缺乏青年人的豪爽,只是这种感情在某些人身上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者当他们思来想去、掂斤称两时便丧失殆尽。迪阿尔的脾气如同金发女人的容貌一样变化无常,而且喜欢吹牛,夸夸其谈,信口开河。他自称艺术家,还学着某两位将军的样子搜集艺术作品,据他说,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不让艺术品流失,以飨后人。要对此人作一个确切的判断,会使他的伙伴们感到为难。他们中不少人因为常常在不同情况下求助于他的钱包,便以为他挺有钱;可是迪阿尔爱赌博,而赌徒没有分文是属于自己的。他和蒙特菲奥尔一样嗜赌,其他军官也和他们一起赌:因为,令人羞惭的是,围坐在绿色赌桌旁的人们,牌局一散可以互不打招呼,互不敬重,这样的事并不罕见。在有关吃西班牙哨兵的心那场打赌中,蒙特菲奥尔曾是比昂希的对立面。

  攻城时,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落在队伍的后面,攻下了城,进入城市中心后,两人却冲在最前面。混战中这类凑巧的事是会有的,不过这两位朋友则是惯于此道。他俩互相打气鼓励,大着胆子走进迷宫似的一条条幽暗狭窄的小街,各人去忙自己的事,一个寻找美人画,另一个寻找活美人。不知在塔拉戈纳城的一个什么地方,迪阿尔从一幢建筑物的门廊认出那是一座修道院,大门已被捅开,他跳入内院,想止住士兵们的狂暴举动。他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两个巴黎大兵正要枪毙一幅阿尔巴纳①画的圣母像,被他阻止了,他买下了这幅画,虽然两个轻步兵出于军人的狂热给圣母添了两撇胡子。蒙特菲奥尔呢,此时剩下他一人,他发现修道院对面有爿呢绒店,从店房里朝他射来一枪,就在他居高临下察看时,他被一个闪电似的秋波所吸引,他急忙向那个好奇的少女回送一个眼波,可是少女的头早已缩到百叶窗的角落里去了。

  ①阿尔巴纳(1578—1660),意大利画家。

  塔拉戈纳城被攻占了,愤怒的塔拉戈纳城从每个窗户射出子弹,被蹂躏的塔拉戈纳城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体,街道在燃烧,涌满了被杀的和正在进行屠杀的法国兵,这座城确实值得一看,值得一个大无畏的西班牙少女一看。这不是一场放大了的斗牛战吗?一时间蒙特菲奥尔忘记了抢劫,对周围的喊叫声、火枪射击声、大炮轰鸡声全然听不见。他,一个意大利浪荡子,玩腻了意大利女人,玩腻了一般的女人,梦想一个到不了手的女人,因为他对所有女人都已感到厌倦,可他觉得这个西班牙少女的侧影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绝伦的形象。他,一个十足的荒淫之徒,一个看破一切的年轻人,我们这个社会产生的最可恶的淫棍,曾经将财产挥霍干净,以实现种种疯狂念头,满足种种情欲,他竟然还能为这个侧影而动心。呢绒店爱国老板放的那一枪使他萌生一念:放火烧掉店铺。可是他只身一人,无法行动;战斗的中心在大广场上,那里还有几个西班牙人在负隅顽抗。突然,他有了个更妙的主意。这时迪阿尔从修道院出来,蒙特菲奥尔对他只字不提自己的发现,而是和他一道在城里蹓了好几趟。可是第二天,这位意大利上尉就强行住在呢绒商家里了。呢绒店不是一个军服供应科上尉理所当然的住处吗?

  这位善良的西班牙人的家,底层是宽敞而幽暗的店铺,外面装了粗粗的铁栅栏,和巴黎伦巴第街的古老商店一样。店铺通向一间从内院采光的会客室,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带有中世纪的意味:被烟熏黑的古画,陈旧的壁幔,古色古香的壁炉,挂在钉子上的带羽饰的帽子,游击队的枪,还有霸尔多洛①的大氅。会客室与厨房相连,是聚会的场所,大家在这唯一的厅堂里吃饭,就着不太明亮的炭盆烤火,一面抽烟,一面慷慨陈辞,点燃起人们心中对法国人仇恨的怒火。一张古式餐具台上摆着几只银质水壶和一些贵重的餐具,然而在吝啬的光线下,亮锃锃的物件也只能发出微弱的闪光。屋里的一切,甚至人的脸,都呈棕褐色,如同荷兰画派作品的基调。这间色调典雅、古风盎然的厅堂与店铺之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楼梯通到货栈,借助一些开得很巧妙的窗孔,可以察看布匹。上面一层是老板和妻子的套房。突出到街面的屋顶下,做了个阁楼,用拱扶垛撑住,看上去挺古怪,学徒和女佣就住在这里,不过眼下东家占了他们的房间,把自己的套间让给了军官,大概是为了避免发生争吵。

  ①霸尔多洛,法国作家博马舍的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这位年事已高的医生想娶自己的被监护人罗丝娜为妻,但罗丝娜和阿尔玛维华伯爵相爱,后者在仆人费加罗的帮助下最后得到心上人。这部喜剧的第四幕情节发生在夜间,霸尔多洛穿大氅以隐蔽自己。

  蒙特菲奥尔自称原先是西班牙王国的臣民,受过拿破仑的迫害,现在不得已为他打仗;这番半真半假的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鉴于他的姓氏、出身和贵族头衔,他被邀请与这家人一起进餐。蒙特菲奥尔设法争取店主的好感是有他的道理的:他闻到了漂亮姑娘的味道,就象吃人的妖怪闻到了小拇指及其兄弟的新鲜人肉味。虽然他得到了呢绒商的信任,可是后者绝口不提家里有这么个姑娘;因此,在西班牙人家里度过的第一天中,他非但没看到任何姑娘的影子,甚至没听到任何声音,没觉察出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说明这古老的住宅里有位姑娘。不过这幢几乎全部木结构的房子的楼板之间发出很大的回响,因此上半夜当屋里一片寂静时,蒙特菲奥尔觉得有希望猜到那不知名的女子究竟藏在哪里。假设她是两位老人的独生女,那么她可能给关在阁楼上。这是两位老人在整个占领期间的住所。不过,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宝贝就藏在这里。军官把脸贴在用铅条加固的菱形小窗户上,窗户朝着内院,院子四周围着发黑的高墙;他只看到从老两口房间的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听见他们的咳嗽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至于那姑娘,连影子也没见。蒙特菲奥尔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当然不会冒着断送好事的危险,连夜在屋子里四处探测,或是去轻轻敲打每个房间的门。那个西班牙人身为父亲,又是做呢绒生意的,想必很多疑,何况还是位热血的爱国者,若是被他发现,那就必死无疑。于是上尉决定耐心等待,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时间的作用和人们的弱点上,因为世上所有的人,时间一长就会忘了防备,即便是恶棍也是如此,更不用说好人。第二天,他看见厨房里有个吊床模样的东西,猜想这是女佣睡觉的地方。至于学徒呢,他在店铺的柜台上过夜。这天吃晚饭时,蒙特菲奥尔又大骂拿破仑,骂得男主人那张布满愁云的脸绽开了笑容(这位严肃的西班牙人的黑脸颇象过去刻在列贝克三弦琴琴把上的头像);他妻子那张苍老的、皱纹重叠的脸上也重又露出了笑意,那是一种仇恨的快意的微笑。一盏灯和壁炉的火光在这间高雅的厅堂射出怪诞的光亮。女主人刚给他们的半个同胞敬了一支小雪茄。就在这时,蒙特菲奥尔听见壁幔后发出衣裙的窸窣声和椅子翻倒的声音。

  “这下可好!”店主老婆说,脸变得煞白,“愿所有的圣人帮助我们,可别出什么乱子。”

  “那里藏着人?”意大利人不动声色地说。

  呢绒商忍不住对世上的女孩子骂了一句粗话。他那万分惊慌的老婆打开一扇暗门,领出来一位吓得半死的姑娘,正是意大利人朝思暮想的美人,他高兴极了,却做出毫不关心的样子。为了不让人看出是假装,他看看年轻姑娘,然后回过头来用母语对男主人说:“她是您女儿吗?先生?”

  佩雷兹·德·拉古尼雅——这是呢绒商的名字——早先在热那亚、佛罗伦萨和里窝那有不少贸易关系,所以会意大利语,便用意大利语回答说:“不是,她要是我的女儿,我倒不会这么小心谨慎了。她是别人托我们照料的孩子,我宁愿死,也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可是,要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听话,您倒试试看!”

  “她很美,”蒙特菲奥尔神情冷漠地说,随后不再看姑娘。

  “她母亲的美貌是相当出名的,”商人答道。

  两人继续抽着烟,一面互相观察对方。蒙特菲奥尔给自己定了条法规,决不让自己的目光败露表面的冷漠,可是在佩雷兹转过头去吐痰的当儿,他还是斗胆偷偷朝少女睨了一眼,恰巧与少女投过来的灼灼目光相遇。淫棍和雕塑家的眼力使他们具有一种惹祸的本领,可以说他们能够透过女人的衣服看到她们赤裸的肉体,通过迅速而极有洞察力的推断,猜到她们体形的线条。当时蒙特菲奥尔就是以这种本领一眼看出,这位少女是造物的一件杰作,要创造出这样的作品需要全部爱情的幸福。这是一张洁白的脸蛋,西班牙的阳光给它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茶色,使脸部天使般宁静的表情平添了一种火辣辣的傲气,白皙的皮色下透出的这种微光可能来自地道的摩尔人的血统,使皮色更水灵更鲜艳。乌黑的长发扎在头顶上再披散下来,围着娇嫩透明的耳朵,显出白里透蓝的颈项的优美线条。浓密的发卷越发衬托出热烈的眸子和弧形的红唇。当地人穿的巴斯克紧身衣更突出了她那柳枝般柔软的细腰。这不是意大利圣母,而是西班牙圣母,是牟利罗①笔下的圣母,唯有这位艺术家胆大,画过腹中怀着耶稣、陶醉在幸福中的圣母,那真是最大胆、最热情的画家狂热想象的产物。这个姑娘身上集中了三种禀赋,而其中任何一种便足以使一个女人象天仙,那就是:海底珍珠的纯净,西班牙圣女泰蕾丝高尚而热烈的气质,以及自己尚未意识到的肉感。她的出现起了神符的作用,蒙特菲奥尔顿时觉得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陈旧的了:少女使一切恢复了青春。她的在场使蒙特菲奥尔心里无比甜美,可惜时间不长,不知名的姑娘很快又被送回那个神秘的房间,从此,女仆公开往里面送灯、送饭。

  ①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著名画家。

  “您把她藏起来是对的,”蒙特菲奥尔用意大利语说,“我替您保密。天晓得!我们有些将军会用武力把她抢走的。”

  蒙特菲奥尔心醉神迷到想娶她的程度。于是向主人打听她的情况。佩雷兹很乐意把他如何成了姑娘的保护人的故事讲给军官听。谨慎的西班牙人之所以决定向他和盘托出,原因有二:一是蒙特菲奥尔家族的赫赫声名,他早在意大利时就听说过;二是意在说明,想要勾引这个姑娘障碍有多大。虽然这个老好人有某种族长的口才,这口才与他的朴实作风以及向占领军开枪的胆量完全协调,不过他的长篇大论最好还是给概括一下。

  法国大革命改变了那些成为战争舞台的国家的风尚。一天,塔拉戈纳来了一名妓女,威尼斯沦陷后她被赶出威尼斯,来到这里。这女人的一生充满了小说式的遭遇和曲折离奇的经历。在她这类被排斥于上流社会之外的女人中,谁也不象她那样如此频繁地受命运的播弄:有时,凭某位被她那非凡的美貌打动了心的老爷一时高兴,她过上一段好日子,穿金戴银,享尽荣华富贵。每天鲜花不断,高车驷马,仆役前呼后拥,住的是挂满名画的豪华公馆,财大气粗,周游各国,那气派俨然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总之,她过着至尊至贵的女王式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甚至没有要的也能有。可是忽然,她的钱光了,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大学者、物理学家、化学家或者其他任何人,谁也弄不清她的钱是怎么花光的,于是她重又流落街头,穷困潦倒,除了她那威力无比的美貌外一无所有,然而她活得无忧无虑,从不想过去、现在和将来。她爱上了某个嗜赌的穷军官的胡子,便跟着他过苦日子,象狗依恋主人似地依恋他,与他分担军人生活的艰辛,还要给他以安慰;此外,她能随遇而安,在阁楼的屋顶下跟在阔气的锦缎被里一样能睡得美美的。她既有意大利血统又有西班牙血统,她严格遵守宗教礼仪,曾不止一次对前来求欢的人说:

  “明天再来,今天我是属于上帝的。”她好似一团揉和着金子和香水的污泥,她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爱便爱得发狂,她心里种下了宗教信仰,犹如泥潭里掉下一颗钻石。她的生命在医院开始,也将在医院结束,她整个人、整整一生都象赌徒似地靠碰运气;最后,她掌握了一种高超的炼丹术,能用邪恶燃旺坩埚的火,在这只坩埚里,豪富的家产熔化了,名门望族的荣誉和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全化为乌有;她的这一切都来自一种特别的天才,这种天才从中世纪开始便忠实地在母女间世代相传。这个女人姓玛拉娜。她的家族是纯粹的母系家族,自十三世纪以来,父亲这一概念,父亲这个人,他的姓名、权力在这个家族里是没人知道的。玛拉娜这个字对整个家族犹如斯图亚特爵位①之于有名的苏格兰王室,由于世代继承同一官职,最后这一官职的称号代替了家族姓氏。

  ①斯图亚特,原文Stuart(stewart),意为王室总管。

  早在十四至十五世纪,法国、西班牙和意大利三国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它们有时联合起来,有时相互间又发生连续不断的战争。那时在这三个国家,玛拉娜这个字从广义上讲是泛指妓女。这种女人当时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这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法国只有尼依·德·朗克洛①和玛丽蓉·德·洛尔姆②扮演过安帕丽亚、卡塔琳娜、③玛拉娜们的角色。这些女人在前几个世纪能把教士、穿袍贵族和佩剑贵族聚集在她们的沙龙里。有一位安帕丽亚出于一时的忏悔曾在罗马建了不知是哪一座教堂,一如罗多珀④从前曾在埃及造了一座金字塔。玛拉娜这个姓原先作为耻辱的印记烙在本故事所讲的这个古怪的家族身上,后来终于成了这个家族的姓,而且使其罪恶因历史悠久而变得高贵了。然而,有一天,——是富足的一天还是贫困的一天,不得而知,这个问题是上帝和她之间的秘密,不过肯定是在虔诚和忧伤的时刻——十九世纪的一位玛拉娜脚踩在泥淖中,脑袋却在天国里。

  ①尼侬·德·朗克洛(1620—1705),法国贵妇,以才貌著称,在她的沙龙中汇集了当时最有才智的一批人。

  ②玛丽蓉·德·洛尔姆(1611—1650),容貌超人,才智非凡,因在投石党运动中受牵连服毒自杀,维克多·雨果的悲剧《玛丽蓉·德·洛尔姆》中的主人公。

  ③安帕丽亚系十六世纪罗马名妓,卡塔琳娜系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中的名妓。

  ④罗多珀,公元前古希腊名妓,造金字塔一事实为传说。

  她诅咒自己血管中流的血,也诅咒自己,她担心日后有个女儿,于是以最坚强的意志——苦役犯的意志,以天底下最严格的诚实发誓,这类女人发起誓来都有这股劲儿;她在祭坛前,怀着对祭坛的信仰发誓,一定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贤德的女人,一个圣女,为所有这些堕落的女人以及她们犯下的一连串情罪,送一位天使到天国里去。誓言立下以后,她身体里玛拉娜家族的血讲话了,这个妓女重又投身到冒险生活中去,只是心里多了一重牵挂。后来她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爱情,那是一种妓女的强烈爱情,正象亨利埃特·威尔逊对蓬松比,迪皮伊小姐对博林布罗克,或是佩斯凯尔侯爵夫人对她丈夫的那种爱,①不,她不是爱,而简直是崇拜那个一头金发,半象女人的男人,她觉得他有许多自己所缺乏的美德,她把一切邪恶全揽在自己身上。他们俩的结合是荒唐的,既没经过上帝的祝福也没经过世俗的祝福,这种结合也许只能用幸福来解释,然而却从未得到幸福的宽宥,对这样的结合,连恬不知耻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脸红。

  ①亨利埃特·威尔逊(1786—约1846)的容貌在一八一○至一八二五年间驰名伦敦和巴黎。蓬松比子爵(约1770—1855)是她的情人。迪皮伊小姐系玛丽·克莱尔·德尚·德·马西尼(1665—1750)之误,玛丽·克莱尔原为维莱持侯爵夫人,后成为博林布罗克子爵夫人。佩斯凯尔侯爵夫人系佩斯卡拉侯爵夫人(1492—1547)之误,佩斯卡拉侯爵(1489—1525)系原籍西班牙的意大利雇佣军军官,他死后,妻子仍然对他忠贞不二。

  不久,她和这个软弱的男人生了个女孩,一个需要拯救的女孩,她希望这孩子有美好的一生,尤其有她自己所缺乏的廉耻心。从此,不管她生活得幸福还是悲惨,阔气还是穷困,她心中怀着一种纯洁的感情,那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因为它是最无私的。爱情还有它的自私性,然而母爱却一点没有。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一个母亲有玛拉娜那么强的母性;因为,她终生沉沦,母性可能成为她的救生圈。多送一个天使到天国里去,圣洁地完成她在尘世间的一部分责任,这不比为时已晚的悔恨更有意义吗?这不是她能让上帝接受的唯一纯洁祈求吗?因此,当老天赐给她这个女孩,她的马利亚-珠安娜-佩皮堪时(她恨不得让所有传说里的圣女做她女儿的主保圣人),她深深感到做母亲的尊严,以至于恳求邪恶之魔暂时松开它的魔爪。

  她变得很贤慧,一人深居简出,不再赴宴会和晚会,不再寻欢作乐,不再谈情说爱。女儿那小小的摇篮盛着她所有的财富,所有的欢乐。女儿那稚嫩的声音为她在灼热的沙漠似的生活里建造了一片绿洲。这种感情是无法用其他任何感情来衡量的。它包括了所有人类的感情和所有美妙的希望。玛拉娜不愿让她的女儿沾上任何污点,除了与生俱来的原罪,她设法让女儿一生下来就接受所有社会道德的洗礼;她要求年轻的父亲把自己的财产和姓氏给女儿。这样,女儿就不叫珠安娜·玛拉娜,而叫珠安娜·德·芒西尼了。她在欢乐和亲吻、陶醉和幸福中过了七年,然后,可怜的玛拉娜不得不离开她的偶像,为的是不让家族世世代代的耻辱把女儿压得抬不起头来。为了女儿的利益,这位母亲勇敢地放弃了女儿,忍着揪心的痛苦为她另找了一位母亲、一个家庭,好让她养成另一种生活习惯,并模仿圣洁的榜样。一个母亲的让位要么是一种骇人听闻的行为,要么是一种崇高卓绝的行为;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崇高卓绝的行为吗?

  机缘让她在塔拉戈纳城遇到拉古尼雅夫妇,并且使她有机会看到了这位西班牙人的廉洁和他妻子的贤慧。对他们来说,玛拉娜的来到如同解救天使降临。当时,呢绒商的产业和荣誉正暂时受到威胁,迫切需要有人暗中相助。玛拉娜把本来给珠安娜作嫁资的钱给了他,不要他感谢,也不要他付利息。她的法律观认为,契约是凭良心的事,匕首是弱者的法律,上帝是最高法庭。她坦白地向拉古尼雅夫人叙述了自己不幸的处境,尔后便把女儿和财产都托付给这个古老的、有着白璧无瑕的名声的西班牙家庭。拉古尼雅夫人没有孩子,很高兴抚养一个养女。妓女离开了她亲爱的珠安娜,确信给她找到了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将把她培养成一个芒西尼;而不是一个玛拉娜。女儿的前途有了保障。可怜的妓女,失掉孩子的母亲,离开了商人纯朴、普通的家,这个家保持着中产阶级世家的品德,笼罩着宗教信仰、圣洁的感情和荣誉感,她离开时,忍住了自己的痛苦,因为她想象珠安娜将是清白的姑娘,规矩的妻子和母亲,一个一辈子幸福的母亲。不过在跨出大门时,她洒下了连天使也会感动的眼泪。自打这充满悲苦和希望的一天以后,玛拉娜曾为某种无法克服的预感所驱使,三次来看望她的女儿。第一次是珠安娜得了一种危险的病。“我知道她病了”,玛拉娜一进门便对佩雷兹说。原来,她身在远处却梦见珠安娜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她服侍她,日夜守在她身边,直到她康复。一天早晨,女儿还在酣睡时,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然后走了,始终未暴露自己的身分。妓女不能与母亲并存。

  第二次是珠安娜·德·芒西尼领圣体,玛拉娜来到教堂。她衣着朴素,不声不响,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被摈弃的母亲在女儿身上看到了往昔的自己,同样天使般纯洁的面容,纯洁得象阿尔卑斯山山峰上刚刚落下的白雪。可是这位母亲毕竟是妓女,她心灵深处感到一种比所有的爱情加在一起还要强烈的妒忌,她离开了教堂,因为她看见拉古尼雅夫人站在那儿,满脸喜气洋洋,太象真正的母亲了,再多呆一会儿她就无法抗拒杀掉拉古尼雅夫人的欲望了。最近一次母女见面是在米兰,呢绒商和他妻子到那儿去了。玛拉娜以一副女皇的气派路过科尔索;她闪电似地在女儿眼前露了露面,没有被认出来。多么折磨人的忧虑!这个身上印满了吻的玛拉娜只缺少一个吻,她愿意拿其他所有的吻来换取这个吻,那就是女儿给母亲,给一个受尊敬的、身上闪耀着家庭美德光辉的母亲的清新、欢乐的吻。对她来说,活生生的珠安娜已经死了!可是,一种甜蜜的思想又使她振奋起来。

  这时,利纳公爵问她:“你怎么了,我的宝贝?”她在想,珠安娜从此得救了。她将来也许是个地位卑微的女人,然而不会是个无耻的娼妓,不会任所有的男人对她说:“你怎么了,我的宝贝!”总之,商人和他妻子一丝不苟地履行了他们的职责。珠安娜的财产——也就是他们的财产——可能已翻了十番。佩雷兹如今是省里最富有的商人,他对珠安娜怀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感情。不正是这个天仙般人儿的来临,先使他们古老的家庭免于丢人的破产,继而又给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昌盛吗?他妻子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对人体贴入微,把珠安娜培养成一个虔信上帝、既美丽又纯洁的孩子,有资格做一个庄园主的妻子,或是富商的妻子,她不会缺乏锦绣前程所需要的任何品德;佩雷兹早就想到马德里去一趟,要不是发生了前面讲到的事,佩雷兹也许已经把她许配给西班牙某个贵族了。

  “我不知道现在玛拉娜在哪里,”佩雷兹结束他的故事时说,“可是不管她在天涯还是海角,要是得知我们省份已被你们的部队占领,塔拉戈纳城已被包围,她一定会赶来守护她的女儿。”

  商人的叙述改变了意大利上尉的决心,他不想要珠安娜·德·芒西尼做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了。从少女透过百叶窗和他交换的眼波,从她刚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耍的手腕,以及给他投来的最后一瞥,他认出了玛拉娜的血统。这个浪荡子想娶一个品行好的女人哩!眼下他的艳遇充满惊险,不过这种危险不会把人——哪怕是最胆小的人吓倒,因为它使爱情及其欢乐更富有刺激性。柜台上睡着伙计,厨房里的吊床上睡着女佣人,佩雷兹和他妻子大概象所有老人一样睡得很惊醒,房子的回声很大,白天有严密的看守,这些都是障碍,使他的爱情可望而不可即。然而,这好奇的意大利姑娘血管里奔流的是玛拉娜家族的血,从风俗习惯来说,她是西班牙人,她确实还是个处女,不过正迫不及待想尝尝爱情的滋味。情欲、少女和蒙特菲奥尔,三者加在一起可以对抗整个宇宙。一帆风顺的人特有的直觉,以及自己也说不清的模糊希望(人们称之为预感,这个词极能反映真实情况)驱使着蒙特菲奥尔。入夜之初,他守在窗前,专心一意注视着下方,估计那是老夫妻藏匿他们晚年的宝贝和欢乐的秘密房间所在的位置。底层和二楼之间的中二层(我用法国人的说法,好让读者对场所有更清楚的了解)把两个年轻人隔开了。上尉无法求助于恋人在这种情况下创造的人为语言,即在楼板上弄出有一定含义的响声。可是机遇,或者说不定就是那位姑娘,来帮他的忙了!就在他站到窗前时,发现内院黑魆魆的高墙上有一个圆形光区,光区中间显现出珠安娜的剪影;从影子的姿势和手臂反复的动作来看,她正在作夜间的梳妆。

  “她是独自一人吗?”蒙特菲奥尔暗自思忖。“我能不能拿根线,一端系上一封信,里面包几枚钱币,用来敲打她的小房间采光的小圆窗,但又不发生危险呢?”

  于是他立即写了一封短信,一封地地道道军官的信,一个被家庭放逐到厄尔巴岛当兵的人写的信,一个过去身上洒满麝香水、如今成了军服供应科上尉的没落侯爵写的信。他用所有可以做绳索的材料编了根绳子,把信拴在绳子上,信里装上几枚埃居,然后在万籁俱寂中将绳子滑到光圈中间。

  “我可以从投在墙上的影子知道,她母亲或女佣是否陪伴着她,如果她不是一个人,”蒙特菲奥尔想,“我就赶紧把绳子收上来。”

  经过无数次不难想象的困难,钱币终于打着了窗玻璃,墙上只有一张脸,只有珠安娜苗条的上半个身影在晃动。姑娘轻轻打开窗格,看见了信,把它取下,站在那儿读起来。蒙特菲奥尔在信上自报了姓名,约她幽会;还用小说里的陈词滥调表白,愿向珠安娜·德·芒西尼奉献他的一颗心,并愿娶她为妻。真是无耻而庸俗的伎俩,然而这种伎俩却总是成功无疑!在珠安娜这个年龄,心灵的高尚不是更增加了年轻无知的危险吗?那个时期的一位诗人说得妙:“女人只在她充满力量时委身于人。”当情夫被爱得最深时,却假装怀疑他挑起的爱情;一个轻信而高傲的姑娘想出一些需要她作出牺牲的事,她既不够了解世界,也不够了解男人,不会在激情中保持冷静,不会鄙视那种忍心接受为赎出虚伪的责备而奉献出来的生命的男人。自有绝妙的人类社会以来,年轻姑娘常因徘徊在谨小慎微、思前顾后的美德与失足的灾难之间痛苦万分。倘若她抵抗,就要失去爱情,而且看来是最甜美的初恋;倘若她轻率,就会毁掉一门亲事。只要看一眼曲折复杂的巴黎社会生活,就无法怀疑宗教存在的必要性,尽管并不是每天晚上都有很多姑娘被引诱失身。可是巴黎地处纬度四十八度,而塔拉戈纳城地处纬度四十一度。气候影响这个老问题仍然有助于叙述者解释突兀的故事结局,爱情中的轻率或防范。

  蒙特菲奥尔两眼紧盯着显现在光圈中心美丽的黑色侧影。他和珠安娜两人互相见不着。一条该死的檐楣不巧横亘在两层之间,使两个恋人无法把身子探出窗外,也无法进行无声的对话。上尉只得将全部精神和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光圈上,兴许姑娘会天真地用手势表达她的思想,他要是不注意就会看不到。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珠安娜的奇怪动作不可能给蒙特菲奥尔任何希望。她极有兴致地剪着信纸。品行端正、作风正派的人在产生怀疑时,常常会象喜剧中的霸尔多洛出于妒忌时那样采取预防措施。一无纸张二无笔墨的珠安娜用剪刀来写回条。不多一会儿,她把信重新系在绳子上,上尉把信拉上来,打开,置于灯光下,只见几个镂空字母组成来吧!

  “来!”他自语道,“不顾佩雷兹的毒药、火枪、匕首啦!柜台上的学徒刚刚睡着!吊床上还睡着女佣人!这房子里回声大得跟剧院的男低音声部似的,从这儿就能听到老佩雷兹的鼾声。来?!这么说,她是破罐子破摔啦?”

  多么令人痛心的想法!只有淫棍才有这种逻辑,才忍心惩罚女人的一片忠诚。人类创造了撒旦和洛弗拉斯①,可是处女是天使,人类只可能把自己的邪恶加在她身上;她是如此伟大,如此美丽,人类不可能使她更加伟大,更加美丽;他所能做的就是把她拖进肮脏的生活,使她蒙受耻辱。蒙特菲奥尔一直等到夜间人们最想睡的时刻;然后他把上述的顾虑置诸脑后,脱去鞋子,带上枪,一步一步往下走,有时停下来侧耳细听寂静中有无动静,双手向前伸出,摸索着踏级,在黑暗中差不多能看见东西了,不过始终准备一有风吹草动便回到自己的居室。这个意大利人穿上了他最神气的军服,黑头发上抹了香水,生就的英俊仪表经过打扮修饰愈发有一种特别的风采;大部分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和女人一样爱俏。

  ①洛弗拉斯,英国作家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一个专事勾引女性的花花公子。

  蒙特菲奥尔顺利来到少女住的小房间的暗门外,这个藏身之地开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与一个壁凹打通,在地皮昂贵、人们不得不把房子造得一间紧挨一间的地方,常形成这种奇怪的壁凹。这间小屋由珠安娜一人专用,白天她就呆在小屋里,远离人们的视线。在这以前,她一直睡在养母身边,现在老夫妻安身的阁楼太挤,无法让养女和他们睡在一个房间。拉古尼雅夫人只得让暗门的钥匙和最有效的宗教思想(它们已成为一种迷信)来守护她,让姑娘天生的傲气和她那含羞草似的敏感来防卫她,这些性格特征使芒西尼成为女性中出类拔萃的人,她同样也具有女性最动人的品德和一触即发的灵感;是单调、朴实、圣洁的生活使激荡在她心中的玛拉娜家族的热血平静下来、清凉下来。她的养母称这种血统为魔鬼的诱惑。蒙特菲奥尔根据地板上一道细细的亮光找到了门的位置;他在门上轻轻刮了刮,珠安娜开了门。蒙特菲奥尔走进去,心怦怦直跳。他在这位闭门独居的姑娘身上看到一种天真的好奇,一种对自己处境的危险一无所知,以及憨厚的钦佩表情,他一时被眼前圣洁的图景感动了。

  墙上蒙着灰底紫花的壁幔;一张乌木小衣柜,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一把老式的大安乐椅,也是乌木的,罩着绒绣的椅面;还有一张带扭曲型桌腿的桌子,地板上铺着一块漂亮的地毯;桌边放一把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具。但桌上摆着鲜花和刺绣活计;房间尽里头,是一张狭窄的小床,珠安娜正坐在床上沉思;床的上方挂着三幅画;床头挂着带有圣水杯的耶稣蒙难十字架和镶在镜框里用金字写成的祈祷词。花儿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蜡烛放射出柔和的光亮;一切是那么恬静、纯洁、神圣。珠安娜梦幻般的思想,尤其是她本人的魅力传给了周围的事物,她的灵秀使四壁生辉,如同珍珠在贝壳中熠熠发光。珠安娜身穿白色衣裙,天生丽质,无须任何打扮,她放下了祈祷念珠去呼唤爱情。面对这一切,蒙特菲奥尔本来只可能产生敬意,然而静谧的夜晚和珠安娜显得那么温柔多情,白色的小床露出半掀开的被子和熟知珠安娜千百种纷乱情思的枕头。蒙特菲奥尔站在那儿好久,陶醉在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中,也许撒旦从密布天际的乌云空隙间看到一线天时,就体会到这种幸福。

  “我一看到您,就爱上您了。”他用意大利人的抑扬音调,操着纯粹的托斯卡讷①方言说。“我的心和我的生命全交给您了,永远交给您,如果您愿意的话。”爱情的语言使这几句话那么美好,珠安娜听着,竭力把这声音同空气一起吸入肺腑。

  ①托斯卡讷是意大利中部地区。

  “可怜的孩子,您怎么能在这黑屋子里生活那么久,竟然没有夭折呢?您生来应该统治世界,住在王宫里,天天过节,感受您给别人带来的欢乐,让所有的人拜倒在您的脚下,让您那盖世无双的美貌的光彩使最华美的珍宝黯然失色,而您却孤独地生活在这里,陪伴两个商人。”

  这番话是有用意的。他想知道珠安娜是否有过心上人。

  “您说得对,”她答道,“可是,我心灵深处的思想是谁告诉您的呢?近几个月来,我苦闷得要命。的确,我宁愿死也不能在这个家里再呆下去了。看见这刺绣了吗?没有一针不绣着我的千万种可怕的念头。有多少次我想逃出去投身大海!为什么?现在已经说不清了……也许是孩子的微不足道的忧伤,虽然幼稚可笑,却非常强烈……晚上,我常常象人们最后一次拥抱母亲那样拥抱我妈妈,心里对自己说:‘明天我就自杀。’过后,我并没去死。自杀的人是要下地狱的,而我是那么害怕地狱,于是我强迫自己活下去,每天在同样的时刻起床、睡觉、工作,每天重复做同样的事。我并不感到无聊,我痛苦……可是我的父母爱我如掌上明珠。唉!我心眼儿坏,我对忏悔神甫就是这么说的。”

  “您一直呆在这里,毫无消遣娱乐吗?”

  “呵!我并不是一直这样的。十五岁之前,我喜欢歌咏、音乐、宗教节日。我幸福,觉得自己象天使,没有一点罪孽,可以每星期领一次圣体,还有,我爱上帝。可是三年来,我各方面都在一天天变化。先是要房间里摆上鲜花,我有过很美的花儿;后来又要……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她停顿了一下,微笑着对蒙特菲奥尔说。“您在信里不是说您会永远爱我吗?”

  “是的,我的珠安娜,”蒙特菲奥尔激动地轻声说,一面搂住可爱的姑娘的腰,用力把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脯上,“是的,可是,请让我对你如同你对上帝那样讲话。难道你不是比天上的圣母马利亚更美吗?听着,我向你发誓,”他吻着珠安娜的头发接着说;“我把你的额头当作最崇高的圣坛起誓,要把你看作我的偶像,要为你花尽我所有的财产。我的轻便马车归你,我在米兰的宅邸归你,我家祖传的首饰、钻石都归你;我要每天给你新的装饰品;给你千百种享受和世界上所有的快乐。”

  “不错,”她说,“这些我都很喜欢;不过我从心底里觉得,世上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丈夫。Miocarosposo!”①她又用意大利语说:因为意大利语言及其发音赋予这几个字的柔情蜜意和优美音韵是法文所不可能具有的。而意大利语是珠安娜的母语。

  ①意大利文:我亲爱的丈夫。

  “我会看到,”她接着说,一面向蒙特菲奥尔投去孩童般纯洁的一瞥,“我会在他身上又看到我珍爱的宗教,他就是上帝,上帝就是他。这个人,难道就是您吗?”她说,“啊,当然是您,”她停了一下嚷道。“来,您来瞧这幅画,是我父亲从意大利给我带来的。”

  她拿起一支蜡烛,对蒙特菲奥尔示了示意,指给他看床脚下一幅圣米迦勒把魔鬼打倒在地的画。

  “您瞧,他的眼睛不是和您的一模一样吗?所以当我看见您站在街上,我觉得我们的相逢是老天的暗示。今天早晨母亲喊我做祷告之前,我在沉思中曾一次又一次端详这幅画,端详这个天使,以致最后把它看成是我的丈夫了。啊!我的上帝,我是怎么想就对您怎么说的。您大概会觉得我很疯疯癫癫吧;不过,要是您知道,一个与世隔绝的女人是多么需要说出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的思想啊!我独自一人时,常常对这些花儿讲话,对壁幔上的花束讲话,它们比父亲和母亲更理解我,父母亲总是那么严肃。”

  “珠安娜,”蒙特菲奥尔说,一面拿起她的双手狂热地亲吻着,这狂热在他的眼睛、动作和声音里同时爆发出来,“请你象对丈夫、对你自己一样对我讲话吧。您受过的苦也是我受过的苦。我们之间只需要很少的语言就能互相了解彼此的过去;可是没有足够的语言能表达我们未来的无上幸福。把你的手放在我胸口,你感觉出它跳得有多厉害吗?上帝看得见我们,听得见我们,让我们在它面前互相许下诺言,要一辈子彼此忠贞不渝。喏,收下这指环……把你的给我。”

  “把我的指环给您!”珠安娜惶恐地说道。

  “为什么不呢?”蒙特菲奥尔问,见珠安娜如此天真,他有些不安。

  “可是这只戒指是教皇圣父给的;我小的时候,一位漂亮的贵妇人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这位夫人抚养过我,是她把我寄养在这一家的,她叫我永远保存好这只戒指。”

  “珠安娜,这么说你不爱我啰?”

  “啊!”她说,“戒指在这儿。您,比我好,不是吗?”

  她拿着戒子,索索发抖,一面把它紧紧攥在手中,一面用含着疑问的尖锐而清醒的目光注视着蒙特菲奥尔。

  “呵!我的珠安娜,”蒙特菲奥尔说,同时把她拥在怀里,“只有恶魔才忍心欺骗你……我会永远爱你的……”

  珠安娜变得若有所思。蒙特菲奥尔内心想,这是第一次见面,不能做出任何鲁莽举动吓坏这位如此纯洁的姑娘,她的轻率与其说是出于情欲,不如说是出于品德的高尚。因此他寄希望于未来,寄希望于自己那极有魅力的英俊外表,寄希望于两只指环的清白结合,这是最美妙、最轻而易举、也是最强有力的结合,是心灵的结合。这一夜余下的时间以及第二天白天,珠安娜的想象力定会助长她的激情。故而他竭力表现得既温柔又彬彬有礼。怀着这种想法,再加上他的激情,尤其是珠安娜在他心头挑起的欲念,他百般温存,甜言蜜语,他用新生活的种种计划吸引她,用最绚丽的色彩给她描绘外面的世界,和她谈年轻姑娘最乐意听的家庭琐事,和她商讨充满争论的婚约,爱情从而有了权利,也变得更真实了。他们还决定了夜间幽会的通常时间,之后,他离开了幸福的、前后判若两人的珠安娜;纯洁的、圣女似的珠安娜已不复存在,在她向情人投去的最后一瞥中,在她把前额凑近情人唇边的优美动作中,所流露的热情已超出了一个姑娘被许可的范围。这一切是寂寞无聊的生活以及与她的天性相悖的工作造成的;要她成为一个明智、规矩的女人,原应该让她逐渐习惯外面的世界,或者干脆永远与外界隔绝。

  “明天,我会觉得白天很长很长的,”她说,一面让他在脑门上印上还算贞洁的一吻,“您要待在客厅里,说话响一点,好让我听到您的声音,它会充实我的心。”

  听了这话,猜透了珠安娜整个生活的蒙特菲奥尔,对自己能控制情欲以便更好地满足情欲感到洋洋自得了。他平安地回到了楼上自己屋里。十天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扰乱这一家的平静和孤寂。蒙特菲奥尔对老佩雷兹、拉古尼雅夫人、小伙计,甚至女仆使出了意大利人献媚、讨好的浑身解数,并且得到大家的喜爱;他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但他从不利用这一点来要求见一见珠安娜,或要求打开那个藏娇小室的暗门。倒是渴望见到情人的意大利姑娘几次三番叫他提出这些要求,可是为了谨慎起见,他总是拒绝。此外,他运用自己的信誉和全部本领,麻痹了那对老人的警觉性,以致两人见到他,一个军人,每天到中午才起床竟毫不以为怪。上尉自称身体不适。当全家进入梦乡时,这对情侣便过起他们的夜生活来。蒙特菲奥尔是个浪荡子,淫乐的习惯使他能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冷静,否则,这十天里两人可能已败露十次了。一个情场新手,由于初恋时的天真老实,会情不自禁做出些可爱的有失检点的言行,这种冲动原是难以抵御的。然而意大利军官任凭珠安娜赌气、发狂,将自己的长发做成锁链围在他脖子上想把他留住,竟然不为所动。话说回来,就是最能明察秋毫的人也很难觉察他们夜间幽会的隐情。想必蒙特菲奥尔因为稳操胜券,有意一步步慢慢勾引,让情欲之火逐渐蔓延,最后全部燃烧起来,从中得到不可言喻的乐趣。

  第十一天用晚餐时,他认为有必要告诉老佩雷兹(但要他必须保守秘密),他在家里失宠是由于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就在演出夜间这幕戏的同时,说出这一席假话,岂不令人厌恶!蒙特菲奥尔是精于此道的演员,他正在为自己的戏安排一个结局,并且象热爱自己的表演艺术的艺术家一样,已在预先欣赏这个结局。他打算不久便毫无遗憾地离开这所房子和他的恋人。然而,要是珠安娜在等了他好久以后问佩雷兹(她也许是冒着生命危险提这个问题的),他的客人到哪儿去了,佩雷兹就会说:“蒙特菲奥尔侯爵和家人和解了,因为家里同意接待他的妻子,他回去把她介绍给他们。”当然,佩雷兹并不知道这几句话对珠安娜有多么重要。到那时,珠安娜怎么办!意大利人从来没想过珠安娜会怎么样;不过他研究过她的高尚、坦诚以及她所有的好品德,确信她会保持沉默。

  他不知从哪位将军那里要到一件公差。三天后的夜晚,也就是出发前一天的夜晚,蒙特菲奥尔大概象老虎一样不想让猎获物有任何剩余,吃罢晚饭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去珠安娜那里,好有一个更长的告别之夜。珠安娜不愧是地道的西班牙人,地道的意大利人,胸中装着双倍的激情,她为情人这一大胆的行动而满心欢喜,因为这一大胆行动表明他的爱情是多么炽烈!在婚姻的纯洁爱情里得到私订终身的令人揪心的幸福,把丈夫藏在自己的床帏后面;几乎是在欺骗养父母,万一被发现,能对他们说:“我是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这对一个爱幻想的、三年来一直梦想爱情及其危险的少女来说,不是一大乐事吗?壁幔的门在两人身后关上了,如同帷幕遮掩着他们的狂热,他们的幸福,我们不必把它掀起来。这时大约九点钟光景,呢绒商和他的妻子正在念晚祷词;突然,小街上传来了套着好几匹马的马车车轮的滚动声;接着店堂里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女佣急忙跑去开门。从一辆被千万条道路的泥泞溅得满是泥巴的轿式马车里,当即跳下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三步并着两步走进古老的客厅。她的车穿过了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这女人就是玛拉娜!就是尽管年已三十六岁,尽管天天寻欢作乐,却依然保持着be1tafolgorante①的全部光彩的玛拉娜(我们保留她在米兰的崇拜者们专门为她创造的绝妙字眼),就是成了国王②的公开情妇的玛拉娜。她从情夫陛下嘴里得知西班牙的战事和塔拉戈纳被围以后,立即离开了那不勒斯,离开了那不勒斯的狂欢,那不勒斯的天空,离开了用丝绸、香水、情诗、金银织成的生活的巅峰。

  ①意大利文:惊人的美貌。

  ②指那不勒斯王缪拉,但事实上此故事与缪拉无关。

  “去塔拉戈纳!要赶在塔拉戈纳被占领以前到达!”她大声说,“我要在十天内到达塔拉戈纳……”

  就这样她丢下了王室、丢下王冠,来到了塔拉戈纳城,身上带着那不勒斯王的敕令,还带着使她能以火箭的速度和火箭的光彩穿过法兰西帝国的巨额金钱。对母亲们来说,不存在任何距离,真正的母亲能预感到一切,能从地球南极看到在北极的孩子。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玛拉娜喊着。

  听到这声音,看到这女人突然闯进来,目睹这种近乎女皇的气派,祈祷经书从佩雷兹和他妻子手里掉了下来,这女人的声音象雷鸣,而她的目光如同闪电。

  “她在这儿,”商人停了一会儿,让自己从玛拉娜的突然到来、以及她的声音和目光引起的激动中恢复过来,然后用平静的语调回答。“她在这儿,”他又说了一遍,一面指指那个单人小间。

  “是的,不过,她没生过病吧,她一直……”

  “一直很好,”拉古尼雅夫人说。

  “我的上帝!现在可以把我永世打入地狱了,如果你愿意,”玛拉娜嚷道,一面精疲力竭,死人一样软瘫在一张扶手椅里。

  焦虑引起的虚火一下子退掉了,她的脸色变得煞白。这以前她曾有力量忍受痛苦,此刻却再也没有力量承受欢乐了。欢乐比痛苦更强烈,因为它包含着痛苦的余波和快乐引起的焦虑。

  “可是,”她说,“你们是怎么保住她的呢?塔拉戈纳是给强攻下来的呀!”

  “是啊,”佩雷兹说,“不过,既然您看见我活着,干吗还提这个问题呢?只有先把我杀死,才能危及珠安娜,难道不是吗?”

  听了这番回答,高级妓女一把抓住佩雷兹长满茧子的手吻起来,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滴在这只手上。她,一个从来不哭的女人,她的眼泪是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

  “好佩雷兹,”她终于说,“不过,你们家里总该住过军人吧?”

  “就一个,”西班牙人回答,“我们运气好,碰上一个最正派的人,一个痛恨拿破仑的意大利人,祖籍西班牙,已经结婚,很冷漠。他起得晚、睡得早,而且现在还病着呢。”

  “一个意大利人!他姓什么?”

  “蒙特菲奥尔上尉……”

  “那就不可能是蒙特菲奥尔侯爵了……”

  “不,夫人,正是他。”

  “他看见过珠安娜吗?”

  “没有,”拉古尼雅夫人说。

  “您记错了,太太,”佩雷兹接着说,“蒙特菲奥尔侯爵大概见过珠安娜,只一会儿工夫,那倒是;我想大概是那天晚饭时珠安娜进了客厅,他看到了她。”

  “啊!我要看看我女儿。”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佩雷兹说,“她睡了,要是她把钥匙留在锁眼里,就必须叫醒她。”

  就在商人站起来去拿房门钥匙时,他的目光不期然落在高高的窗户上。他看见小房间的椭圆形大窗户投在黑乎乎的院墙上的光圈里显示出一组剪影,这组剪影,风格优雅的卡诺伐①之前的任何雕塑家都看不出是谁。西班牙人转过头来。

  ①卡诺伐(1757—1822),意大利雕塑家。此处影射他的作品《爱神与普绪喀》,普绪喀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绝色少女。

  “我不知道把钥匙放哪儿了。”他朝玛拉娜说。

  “您脸色好苍白,”她说。

  “我马上告诉您为什么,”他答道,一面跳过去拿匕首,拿到匕首后用它猛敲珠安娜的门,嘴里喊道:“珠安娜,开门,开门!”

  他的音调表达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望,两个女人顿时浑身冰冷。

  可是珠安娜不开门,因为把蒙特菲奥尔藏起来需要一些时间。客厅里发生的事她一点不知道,两层壁幔门把说话声闷掉了。

  “夫人,刚才我对您说不知道钥匙在哪儿,那是撒谎,钥匙在这儿,”他从食橱里拿出钥匙说,“可是已经用不着了,珠安娜的钥匙插在锁孔里,门被顶住了,我们受骗了,太太!”他回过头来对妻子说,“珠安娜房里有个男人。”

  “我以灵魂得救来发誓,这不可能。”妻子说。

  “别发誓,拉古尼雅夫人。我们的荣誉完结了,而这个女人……”他指着玛拉娜说,早已站起身来的玛拉娜听了上面的那些话如五雷轰顶,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这个女人有权利鄙视我们。她拯救了我们的生命、家产和名声,而我们只给她保住了埃居。”

  “珠安娜,开门,”他喊道,“不然我砸碎您的门。”

  他的声音愈来愈响,一直响彻屋子的顶楼。然而他的神态是冷酷、镇静的。蒙特菲奥尔的性命攥在他手心里,他要用这个意大利人的血冲洗自己的悔恨。

  “出去,出去,出去,你们都出去!”玛拉娜叫喊,同时以老虎的轻捷灵敏跳过去,从吃惊的佩雷兹手中夺过匕首。

  “出去,佩雷兹,”她又说,稍稍平静了些,“您,您的妻子、女仆、伙计,你们都出去。这里就要发生凶杀了。你们会被法国人枪毙的。这件事只和我一个人有关,你们别参与。在我和女儿之间,只应该有上帝。至于那个男人,由我来对付他,整个世界也不能把他从我手里抢走。走开,走开吧,我原谅你们。我知道,这丫头是个玛拉娜。你们两人,你们的宗教信仰,你们的荣誉都敌不过我的血。”

  她叹了口粗气,两眼却是干的。她已经失掉了一切,她能忍受痛苦,她是妓女。门开了。玛拉娜顿时把什么都忘了,佩雷兹给妻子打了个手势,站在原地未动。作为一个在荣誉问题上毫不妥协的西班牙老人,他准备帮助被背弃的母亲报仇。珠安娜站在屋子中间,柔和的灯光照着她,一身白衣白裙,神态安详。

  “你们要我干什么?”她说。

  玛拉娜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佩雷兹,”她问,“这小房间还有另外的出口吗?”

  佩雷兹做了个否定的动作;妓女相信这个动作,走进房间。

  “珠安娜,我是您母亲,您的审判者,只有在您现在所处的境况下,我才能向您暴露我的身份。您步我的后尘,而我本来希望您上天。啊!您堕落到这步田地。您屋里有个姘头。”

  “夫人,我屋里只应该也只可能有我的丈夫,”她答道,“我是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

  “这么说有两个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喽!”佩雷兹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他对我说他结过婚了。”

  “蒙特菲奥尔,我的爱!”姑娘喊道,一面扯开床幔,指着军官,“来,这些人污蔑你。”

  意大利人的脸色煞白发青,他看见玛拉娜手中的尖刀,他认识玛拉娜。

  因此他纵身一跃,向房间外冲去,一面用打雷似的声音喊:“救命!救命,有人谋杀法国人。六团的士兵,快去找迪阿尔上尉!救命!”

  佩雷兹已紧紧抱住了侯爵,正要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捂住他的嘴,妓女止住他,对他说,“牢牢按住他,让他喊叫。把门打开,都打开,你们大家都出去,我再说一遍。至于你,”

  她又对蒙特菲奥尔说:“你叫吧,喊救命吧……你的士兵脚步声一响,这把刀就插进你的心脏。你结过婚没有?回答。”

  蒙特菲奥尔倒在门槛上,离珠安娜两步之远,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匕首的锋刃,寒光逼人,不能直视。

  “这么说,他欺骗我了,”珠安娜慢声说,“他说他是自由的。”

  “他对我说是结了婚的,”佩雷兹用他低沉的声音说。

  “圣母啊!”拉古尼雅夫人叫道。

  “你回不回答,你这肮脏的灵魂?”玛拉娜俯身凑到侯爵耳边低声说。

  “您女儿,”蒙特菲奥尔说。

  “我女儿已经死了,或者就要死了,”玛拉娜驳道,“我没有女儿了。别再用这个词。回答我,你结过婚没有?”

  “没有,夫人,”蒙特菲奥尔终于说,他想争取点时间。

  “我想娶您的女儿。”

  “我的高贵的蒙特菲奥尔!”珠安娜说,这才透过气来。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喊救命呢?”西班牙人问。

  真是一语道破!

  珠安娜沉默不语,扭绞着双手,走去坐在扶手椅里。这时响起一阵嘈杂声,由于客厅里很静,很容易听得见。原来刚才蒙特菲奥尔喊救命时,一名六团的士兵碰巧打街上走过,忙去告诉了迪阿尔。可巧军需官正回家,便带上几个朋友赶来了。

  “为什么逃跑,”蒙特菲奥尔听见了朋友的声音,回答说,“因为我说的是真话。迪阿尔!迪阿尔!”他用尖厉的声音叫起来。

  可是,店主要家里干脆象个谋杀的样子,一声命令叫学徒把大门关上了,士兵们不得不砸开门。在他们进来之前,玛拉娜还来得及给罪人一刀;然而她怒火太盛,未能刺准,刀刃滑到蒙特菲奥尔的肩章上。不过,她用力那么猛,以致意大利人跌倒在珠安娜脚边,珠安娜根本没看见。玛拉娜跳过去,这次为了不再失误,一把抓住他的咽喉,用铁一般的臂膀按住他,把匕首对准他的心窝。

  “我是自由的,我娶她!我以上帝、以我的母亲、以世上一切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我是单身汉,我娶她,这是真话!”

  说着他在妓女手臂上咬了一口。

  “干吧!我的母亲,”珠安娜说,“杀死他。他太卑鄙了,我不要他做丈夫,哪怕他再漂亮十倍。”

  “啊!我又找到我的女儿了,”母亲叫道。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出现的军需官问。

  “是这么回事,”蒙特菲奥尔嚷着说,“他们为了这个妞儿要杀害我,这妞儿硬说我是她的姘头,她把我拉进了圈套,他们逼我娶她,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迪阿尔惊讶地说,他被珠安娜的容貌慑住了。本来已经那么美丽的珠安娜在愤怒、鄙视和仇恨的情绪冲击下更显得美貌绝伦;“你太难说话了!如果她需要一个丈夫,有我呢。收起你们的匕首。”

  玛拉娜抓住意大利人,一把提起来,将他拖到女儿的床边,在他耳边说:“我饶了你,你得感谢他的最后一句话①。不过你要记住,如果你的舌头敢玷污我女儿的名声,我们后会有期。”又问佩雷兹:“我女儿的嫁资有多少?”

  ①原文是“你的最后一句话”,令人费解,根据上下文应为“他的一句话”。

  “二十万重皮阿斯特……”

  “这还不是全部,先生,”妓女对迪阿尔说,“您是什么人?”

  然后又转过头来对蒙特菲奥尔说:“你可以走了。”

  一听说有二十万重皮阿斯特,侯爵凑上前来说:“我确实是自由的……”

  珠安娜投来的目光立刻使他住了口。“您确实可以走了,”她说。

  意大利人只得走了。

  “唉!先生,”姑娘对迪阿尔说,“我怀着赞赏对您表示感谢。我的丈夫在天上,他就是耶稣。明天我就进修道院……”

  “珠安娜,我的珠安娜,快住口!”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叫道。然后又在她耳边说:“你必须另找个丈夫。”

  珠安娜的脸一下子白了。①“您是什么人?先生?”她望着普罗旺斯人又问了一遍。

  “我现在还只是前线六团的军需官。”他说,“可是,为了这样一位女人,我觉得有勇气成为法国元帅。我名叫皮埃尔-弗朗索瓦·迪阿尔。我父亲生前是巴黎市长②。因此,我不是个……”

  ①因为珠安娜从母亲的话里得到暗示,自己可能已有身孕。

  ②迪阿尔是意大利北部皮埃蒙特人,其父不可能是巴黎市长。此处可能是迪阿尔说谎,或者是作者的差错。

  “嗨!您是一个正派人,是吗?”玛拉娜大声说,“如果珠安娜·德·芒西尼小姐喜欢您,你们两人都会幸福的。”

  “珠安娜,”她接着用严肃的语气说,“做一个老实、高尚的人的妻子,想一想你将来会做母亲。我立过誓,要你今后能毫无愧色地亲吻孩子们的前额……(说到这里,她的嗓音有点变了。)我立过誓,要你做个贤慧女人。这辈子你要准备含辛茹苦。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保持纯洁,在各方面忠于丈夫,为他奉献一切,他将是你的孩子们的父亲……你的孩子需要一个父亲!……在你和情夫之间,你永远会碰上你母亲;我只在你身处危难时才是你母亲……你看见佩雷兹那把匕首了吧……它是你的嫁妆的一部分,”说着她拿起匕首,把它扔在珠安娜床上,“我把它留在那儿,只要我的双眼还睁着,只要我还能自由行动,它就是你的荣誉的保障。别了,”她强忍住眼泪说,“但愿老天永远别让我们再见面。”这个念头使她泪如泉涌。

  “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小房间里你本来是很幸福的,比你认为的要幸福!”然后又看着未来的女婿说:“您要使她永远不怀念这个房间。”

  这段叙述只是个引子,不是研究的主题,然而为了理解这篇研究文章,有必要首先说明,迪阿尔上尉怎么会娶了珠安娜·德·芒西尼,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是怎么认识的,也有必要让读者明白,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血液,什么样的激情支配着迪阿尔太太。

  当军需官办完冗长而拖拉的手续以后——不办这些手续,一名法国军人是不准结婚的——他已经狂热地爱上了珠安娜·德·芒西尼。珠安娜也有充分的时间思考了自己的命运。可怕的命运!对迪阿尔既无敬意也无爱情的珠安娜,却被一句欠考虑、然而又是必要的话和他拴在了一起。这个普罗旺斯人长得不漂亮,身材也不匀称。由于受了军队的粗俗言谈和外省习惯的影响,也由于没受过足够的教育,他的举止一点也不高雅。而珠安娜却仪态动人,风度优雅,有着喜欢豪华的本能和高尚的情趣,天性向往生活在上流社会。她怎么能爱迪阿尔呢?至于敬重,她甚至拒绝对迪阿尔怀有这种感情,其理由正是因为迪阿尔娶了她。这种厌恶感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女人是圣洁美好的人,但几乎总是不被理解;因为不被理解,于是几乎总是得不到公正的评价。倘若珠安娜爱迪阿尔,她就会敬重他。爱情把女人变成另一个人;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决定终身的爱情好比新婚的礼服,女人穿上它时是洁白无瑕的。既然新生的女人贤良而腼腆,过去对她来说就不复存在;她整个儿属于未来,她应该忘记过去的一切,为的是从头学习一切。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一位现代诗人借玛丽蓉·德·洛尔姆①之口说出的一句著名诗句是饱含真理的,这句诗具有典型的高乃依风格。

  爱情恢复了我的纯洁。

  这句诗不象是受了高乃依某个悲剧的影响吗?诗中再现了法国戏剧之父运用和突出名词来增强诗句表现力的笔法。

  可惜诗人不得不舍掉这句诗,以顺应观众喜爱通俗闹剧的主要倾向。②既然没有爱情,珠安娜仍然是被欺骗、被侮辱、被贬低的珠安娜。她不能敬重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她的男人。她以年轻人的纯洁和认真,感觉到这一表面上细微然而又的确存在的不可忽略的区别,这种区别,人们心里认为是合法的,而且女人在感情上(包括最自发的感情)本能地运用它。珠安娜发现了生活的广漠无垠,从此陷入深沉的忧郁。她常常把那双充满泪水,但又高傲地控制住泪水的眼睛,转向佩雷兹和拉古尼雅夫人,两位老人理解这泪水里包含的辛酸思想;但他们沉默不语。责备又有何用?安慰亦无济于事。安慰之词越是热烈,就越是扩大不幸。

  ①指雨果的同名诗剧中的主人公。

  ②首场演出时,这句诗曾引起观众的哄笑,故后来被作者删去。

  一天晚上,因痛苦而变得神情木然的珠安娜,隔着小房间的门(两位老人以为门关着)听到养母的哀叹:

  “可怜的孩子会伤心而死的。”

  “是啊,”佩雷兹说,声音带着激动。“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来希望她嫁给阿尔科公爵,现在我还能在公爵面前夸耀我的被监护人又美貌又贞洁吗?”

  “一次过失不能算是堕落,”和天使一样宽宏大量的老妇讲。

  “可她母亲已经把她许给人了,”佩雷兹又说。

  “一时气头上的决定,又没征求她的意见,”拉古尼雅夫人高声说。

  “她母亲非常明白自己做的事。”

  “唉!我们的明珠将落到什么样的人手里啊!”

  “别说了,否则我会去找那个……迪阿尔算账的,那会造成又一件不幸。”

  听了这番可怕的话,珠安娜才明白,她原先是幸福的,而今她自己的过失搅乱了这种幸福。她在美好的隐居中度过的纯洁、诚实的时日,本来可以用光辉灿烂的生活来补偿,这种生活的乐趣,她曾不止一次梦想过,正是这些梦想造成了她的幸福的破灭。从公爵到迪阿尔先生,真是一落千丈!珠安娜哭了,她几乎要疯了。她在堕落和宗教之间傍徨了一阵。选择堕落,很快就会有个了结①;选择宗教,要受苦一辈子。这番思考是庄严而激烈的。第二天将是举行婚礼决定命运的日子,珠安娜还可以仍旧是珠安娜。不结婚,她知道她的不幸会发展到哪一步;结了婚,她不知道何处是不幸的尽头。最后,宗教胜利了。拉古尼雅夫人象在一个垂死的人身边一样虔诚地在女儿身边祈祷、守夜。

  ①如果珠安娜堕落了,她母亲会把她杀死,所以说很快有结局。

  “这是上帝的意旨,”她对珠安娜说。

  造物有时赋予女人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帮助她忍受痛苦,有时又让她很脆弱,劝她乐天安命。珠安娜心甘情愿地认了命。她要服从母亲的意愿,穿过生活的沙漠到达天国,尽管她知道,这艰难的旅程上不会有任何花草。她嫁给了迪阿尔。至于军需官,他虽然未得到珠安娜的好感,可是谁会不原谅他呢?他爱得如痴如醉。玛拉娜是生来善于预感爱情的,她在这个男人身上听出了激情的声调,看出了南方人特有的暴躁性格和豪放的冲动。她在极度发怒时,只看到迪阿尔的优点,便以为这些优点足够使她女儿的幸福得到永久的保证。

  表面上看婚后最初的日子是幸福的;或者说,珠安娜不愿意让迪阿尔扫兴,这是潜在的事实,其种种痛苦往往被女人埋在心底。这是极难演的双重角色,然而大部分婚姻不称心的女人迟早都要演它。这种生活,男人只可能叙述其现象,惟有女性的心能猜透其感情悲剧。因此这是一个无法完全真实叙述的故事,难道不是吗?珠安娜每时每刻都在与她那既是西班牙人又是意大利人的性格作斗争,她暗暗流泪已经把泪流干了,她是一个典型的可以代表广义的女性之不幸的人:这是一种不断起作用的痛苦,要描绘这种痛苦需要极其细微的观察,那些渴求戏剧性冲突的人会认为它平淡无味。对它的分析可以写整整一本书,每个做妻子的都该从中看到自己受过的几种苦才能理解所有的痛苦。然而这注定是一本吃力不讨好的书,其价值在于细致的笔触,微妙的区别,而评论家们则会认为它冗长而且软弱无力。再说,这些催人泪下的、被有些女人一直带到坟墓去的深深的悲哀:忧伤没人理解(连引起这些忧伤的人也不理解);愿望得不到满足;忠诚得不到报偿(至少是在人世间);可贵的沉默不被赏识;报复被嗤之以鼻;没完没了的宽宏大量付诸东流;渴求的欢乐被暴露;天使般的善举只能暗地里完成;总之所有的信仰和熄灭不了的爱情之火……这一切的一切,若不是设身处地,将自心比人心,谁能描写得出呢?珠安娜经历了这样的生活,命运没有一样让她幸免。她是典型的女人,不过,是典型的受苦难的女人,是不断受伤害却始终原谅别人的女人,是纯洁得象一颗毫无瑕疵的钻石似的女人,她有钻石的美丽和光彩,而这美丽和光彩蕴含着剑拔弩张的复仇愿望。这样的姑娘是绝不会害怕嫁妆里多一把匕首的。

  由于受着真诚爱情的激励——这种爱情能暂时改变最令人讨厌的性格,能揭示灵魂中最美好的东西——,迪阿尔起初象一个正派人那样行事。他强迫蒙特菲奥尔离开了第六团,甚至第六团所在的军,以免妻子在他留在西班牙的不长的时间里看到他。随后军需官要求调动单位、转到了帝国卫队去服役。他不惜任何代价想得到与他的巨大财产相称的贵族头衔、荣誉和声望。怀着这种思想,他在拿破仑军队在德国进行的一次浴血战斗中表现得很勇敢;然而他受了很重的伤,不能继续服役了。他很可能会少掉一条腿,于是被批准退伍,既没得到男爵爵位,也没得到他希冀的奖赏。倘若换了别人也许能得到。这件事,加上他的受伤,再加上希望的落空,使他的性格整个儿改变了。一度被激发起来的普罗旺斯人的热情顿时一落千丈。不过起初他还有妻子的支持,妻子见他努力肯干,有勇气有雄心,对他曾寄于某种程度的信任,而且比其他女人更能在生活的艰难挫折中表现得温柔体贴。在珠安娜的好言劝慰下,退役的营长来到巴黎,决心在仕途上谋个显要职位,让人不得不尊敬他,忘记他曾经不过是前线六团的军需官,好让迪阿尔夫人有朝一日得个封号。对这个迷人的女人的爱情使他能猜透她心底的愿望。珠安娜什么也不说,但是他理解她;她不象情人梦想的那样爱他,这一点他知道,因此想得到她的敬重,她的爱,她的眷恋。这可怜的人看见妻子在任何情况下都那么温和、耐心,便以为幸福即将降临;然而这温和,这耐心之中流露了一种顺从忍让的情绪。当初,亏了珠安娜的这种情绪,迪阿尔才得到了她。顺从,这是爱情吗?每每在珠安娜对他表现出纯洁的服从时,他宁愿遭到她的拒绝;他常常恨不得献出生命,只要珠安娜肯靠在他胸前痛哭,只要她不强作笑颜掩盖自己的思想。很多年轻人(因为到一定的年龄,人们就停止奋斗了)想战胜自己的厄运,他们的生活不时受到厄运的威胁;当他们在不幸的深渊里挣扎时,我们应当感谢他们所作的不为人知的拼搏。

  象许多人一样,迪阿尔什么都尝试了,但一切都与他作对。他的财产使珠安娜能享受巴黎的豪华生活,她有一个大公馆,几个宽敞的客厅,操持着一个排场很大的家,常来他们府上的有不少不太计较门第的艺术家,几个凑数的阴谋家,整天到处玩乐的人,还有某些时髦人物,所有这些人全是珠安娜的爱慕者。在巴黎表现自己的人必须学会主宰巴黎,或者忍受巴黎。而迪阿尔的个性不够强不够硬,也缺乏韧劲,不能左右那时的社交界,因为那时谁都想飞黄腾达。一成不变的社会等级的划分也许是一大好事,甚至对于平民百姓也是如此。拿破仑私下曾谈到,为了让朝臣们尊敬他,他曾花了多少心血,因为朝臣中大部分曾经是与他平起平坐的人。然而拿破仑是科西嘉人,而迪阿尔是普罗旺斯人。在具有同等天才的情况下,一个生活在岛屿上的人总是比一个生活在大陆上的人更全面发展。科西嘉岛和普罗旺斯省虽然位于同一纬度,但不管地理学怎么认为,隔开这两地的海峡如同一个大洋,使它们成了两个国度。

  迪阿尔处于一种尴尬局面,而他自己又使这种局面更加恶化,由此产生了他的巨大不幸。在最后导致故事结局的事情之间存在着不易觉察的因果关系,人们也许能从中得到一些有益的教训。首先,巴黎的刻薄人每看到原军需官用以装饰公馆的那些油画便忍不住露出狡黠的微笑。从西班牙弄来的杰作招来每个观赏者无声的责备,结果前一天刚买来的油画珍品也给淹没在这种责备之中。被迪阿尔的发迹伤害了自尊心的人们就以这种方式对他进行了报复。法国人擅长用双关语,其中有些话让珠安娜听懂了。在她的劝告下,迪阿尔把从西班牙得来的画送还塔拉戈纳城。可是公众却一味把事情往坏里想,有人说:“这个迪阿尔真狡猾,他把那些画给卖了。”一些正派人继续认为,留在客厅里的画不是以正当手段得到的。有几个嫉妒心重的女人四处打听,一个迪阿尔怎么能娶到一位如此富有、如此美丽的姑娘。于是引起了无休止的议论和嘲笑,巴黎人是精于此道的。然而珠安娜所到之处都遇到人们的尊敬,她的清白、虔诚的生活战胜了一切,包括巴黎人的诽谤;不过这种尊敬仅仅到她为止,她丈夫没份儿。她那女性的洞察力和透亮的目光在环视客厅时只能给她带来痛苦。

  社会对迪阿尔的蔑视是极其自然的。军人们——尽管他们在人们想象中具有很多美德——不能原谅这位原前线第六团的军需官,就因为他有钱,而且想在巴黎崭露头角。然而,在巴黎,从圣日耳曼区的最后一家府第到圣拉扎尔区的最后一家公馆,从卢森堡高地到蒙马特尔高地,所有忙着穿戴打扮和爱说别人闲话的人,他们穿戴打扮是为了出门,出门是为了说别人的闲话。所有这帮委琐的或神气的人,这帮外表不可一世,内里一副媚骨,心怀低下的欲望和妒羡的人,这帮镀了金的和镀金剥落了的,年轻的和年老的人,这些新兴贵族和贵族世家,这帮瞧不起暴发户的人,这帮惟恐影响了自己的名声的人,这帮总想打倒某种权力,打不倒时则对其顶礼膜拜的人;所有这些人在一个晚上都会听见、会谈论、会知道那个妄想在巴黎社交界得到荣耀的新来者是在哪里出生、哪里长大的,他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虽然对于上流社会来说不存在什么重罪法庭,然而它却面对着最无情的检察长,这是一个法人,看不见摸不着,它既是审判官又是刽子手:它指控你,同时在你身上打上烙印。别指望能对它隐瞒什么,老老实实把你的一切都告诉它,它什么都想知道,也什么都知道。仿佛有一部信号机,能将任何地方发生的故事、丑闻、消息立即传送给它,这部无人知道的机器在哪里,是谁在操纵,你不用问。这是个社会之谜,观察家只能看到它产生的效果。有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例子可以证明它的威力,举其中一例就够了。德·贝里公爵①在巴黎歌剧院被害,案件发生的第十秒种,消息便传到了圣路易岛最偏僻的角落。同样,从前线第六团传出来的对迪阿尔的评论,在他第一次举办舞会的那个晚上就渗进了上流社会。

  ①德·贝里公爵是路易十八的侄子,王位的推定继承人,一八二○年二月十三日在巴黎歌剧院遇害。

  迪阿尔已经没有办法对付上流社会了。从此以后只有他妻子能使他有所成就。这是当今文明社会的一大奇迹。在巴黎,倘若一个男人不能靠本身的价值成为一个人物,那么他的妻子——如果她年轻而又聪颖的话——还能提供他高升的机会。曾经有过那么一些女人,她们看上去柔弱或病恹恹的,然而她们无需离开自己的沙发,无需走出自己的房间,便能驾驭社会,能运用千百种手段,把丈夫安排在自己想占据的、可以夸耀的位置上。可是珠安娜的童年是在塔拉戈纳她的单身小房间里天真地度过的,所以她对巴黎社会的罪恶、卑鄙和权术一无所知;她以一个好奇的少女的目光注视着这个社会,从中只学到了痛苦和受伤的自尊心向她揭示的东西。而且,珠安娜有着纯洁心灵所具有的直觉,象含羞草一样还未被碰着就发生感应。这位过快地成了妇人的孤独女子懂得,如果她设法硬要社交界给她丈夫面子,就无异于一个西班牙乞丐,手里端着喇叭口火枪向人乞讨。再者,她将必须时时处处小心谨慎,这不说明她需要那种荣耀吗?在不受人尊敬和让人敬而远之之间,对迪阿尔来说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深渊。她顿时看透了上流社会,正如以前她看透了生活一样,她发现对于她,到处都是无可挽回的巨大不幸。还有令她伤心的是,她必须承认(但为时已晚)丈夫有特殊的弱点,此人最不适合干那种要求思想连贯的工作。他对自己在社交界应扮演的角色一窍不通,既抓不住全貌又分辨不出细微区别,而在社交界,处世的奥秘全在于细微区别。在他目前的处境中,手腕不是很容易代替强力吗?而总能达到目的的手腕也许是各种力量之中最强大的一种。

  迪阿尔非但没有使自己的个人历史不再象油渍似地向外蔓延,反而竭力让它扩散。比如说,由于他不懂得研究帝国当前处于哪一阶段,竟然想当省长,虽然自己还仅仅是个骑兵上尉。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拿破仑的天才,凡是他喜爱的东西都变得了不起。一个省有如一个小型帝国,省长这个职位只能由有名望的人,或由皇帝陛下的侍从占据。省长已经成了帝国的大臣。因此,那些制造大人物的人对骑兵上尉竟公开表示这种野心都加以嘲笑。于是迪阿尔又申请专区区长的职位。然而这低微的要求与他偌大的家产极不相称,叫人笑话。试想,向社交界打开富丽堂皇的沙龙,炫示惹眼的奢华,而同时又脱离百万富翁的生活,到伊苏屯或萨沃内这种小地方去,①这不是让自己屈尊吗?可惜,珠安娜对我们社会的法则、习俗、行政惯例了解得太晚了,因而未能及时点拨她的丈夫。

  ①伊苏屯是靠近中央高原的安德尔省的一个专署,三万多居民;萨沃内是法国西部的一个专署,四千多居民。

  走投无路的迪阿尔求遍了政府各部,然而到处遭到拒绝,到头来什么也不是。于是世人也象政府那样评价他,他自己也自暴自弃了。他曾在战场上负过重伤,却没得到军功章。这位军需官虽然有钱,却不被敬重,在国家机构中得不到一官半职;因此,社会必然也拒绝给他一个他所希望得到的位置。最后,这个可怜的人在家里,随时随地都感到妻子比他高明。珠安娜用了应当说是圆滑的手段——如果这个形容词不太过分的话——,不让丈夫觉察到这种既使她自己吃惊又使她感到羞辱的威力,但是,迪阿尔最终还是为此十分痛苦。是啊,男人处于这种地位时,结果必然是要么消沉、要么自强、要么变坏。迪阿尔的勇气和激情,在他自己的过失给他的自尊心造成的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变得越来越弱。这又促使他错上加错。首先,他必须和世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习惯和性格搏斗。这个感情易冲动的普罗旺斯人,做坏事和做好事时一样率直;这个神经象竖琴的琴弦一样敏感的人对老朋友极讲义气。他帮助泥腿子,也帮助上流社会潦倒落魄的人;总之他承认所有的人,而且在他那金碧辉煌的客厅里接待一些可怜虫。看到这种情况,帝国将军(他是一种人的典型,不久以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种人了)接见他时不和他拥抱,和他谈话时无礼地称他“我亲爱的”,将军们用兵士的不拘小节来掩盖自己的无礼,而少数几个和迪阿尔来往的有教养的人则用风雅、虚伪的方式表示对他的蔑视,对这种蔑视,一个在社交界初来乍到的人是束手无策的。再者,迪阿尔的举止言谈,他说话时象半个意大利人似的指手画脚以及他的服饰穿戴,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无法尊敬他。这种尊敬,一般的俗人只要正确遵循礼仪所要求的规矩就能赢得,而且只有极有权势的人才能摆脱其约束。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

  以上细节远不足以描绘珠安娜所受的种种折磨,这些折磨一个个接踵而至;每个社会阶层都在她心上刺上一针,在与社会的对抗中,迪阿尔身受侮辱却感觉不到,珠安娜未遭侮辱却感同身受,这对一个宁愿挨匕首刺的人不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吗?接着,一个可怕的时刻来临了,那就是她对世界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一下子感受到这个世界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所有的痛苦。她断定丈夫完全没有能力攀登社会等级的阶梯,同时估计到,一旦他丧失勇气时,会堕落到什么地步。想到这里,她可怜起迪阿尔来。对这个女人来说,人生的前景是黯淡的。她终日忧心忡忡,总是害怕发生什么不幸,但又不知道这不幸会来自何方。这种预感渗入她整个心灵,就象传染病菌飘在空气里。然而她竟有力量用微笑来掩盖忧虑。到后来她甚至不再考虑自己。她设法利用自己的影响,叫迪阿尔放弃他的种种奢望,让他看到家庭生活温馨而有益,可以作为避难所。灾祸来自社交界,那么,不就应该将社交界拒之门外吗?在家里他将得到安宁和尊敬;在家里他将是主宰者。她要使他,一个对自己不满意的人,感到幸福,这是个艰苦的任务,但她自认为有足够的力量承担它。生活中的困难愈多,她的精力愈旺,她体内蕴藏着一股应付她的处境所需要的英雄气概,而且那种支持天使去保护一个基督徒灵魂的虔诚愿望激励着她:这是一种过分执着而又富有诗意的愿望,这是我们人类两种本性的寓意形象。

  迪阿尔果然放弃了他的打算,从此闭门家居,如果可以用这个通俗说法的话。可是,这样的生活潜伏着危险。这位可怜的军人生性极为古怪,他需要永无休止的活动。有些人被一种本能的力量所驱使,刚到一个地方立刻又要出发,仿佛生命的目的就在于不停地来来去去,象《圣经》里讲到的车轮。①迪阿尔就属于这类人。也许他是在设法逃避自己。虽然他对珠安娜并未厌倦,虽然珠安娜没有任何可怪罪之处,但是自从占有了她以后,他对她的恋情便平静下来,于是他原来的性格重又占了上风。从此,他灰心丧气的时候比以前多了,而且常常放任自己南方人的火爆性子发作。往往有这样的事:妻子愈是贤良,愈是无可指责,丈夫就愈是希望抓住她的错,哪怕仅仅为了表明自身合法的优越性;如果碰巧妻子又非常令他敬畏,那么他就感到必须给妻子编派些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夫妻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扩展成轩然大波。然而珠安娜表现得耐心而又无傲气,温柔而又无女人们在顺从时夹带的悲伤,因此使处心积虑的恶意(这是最厉害的恶意)无可乘之机。再者,她属于那类心地高尚的人,对这样的人,你无法亏待他们;她的目光里反映出她圣洁的生活,这种殉道者的目光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

  ①《圣经》中描写一些闪闪发亮的车轮,和长着四张脸、四只翅膀的人及天使连在一起,并跟着他们不停地转动。

  迪阿尔先是感到拘束,继而感到被冒犯,最后竟把妻子的高尚品德看成束缚他的桎梏。妻子的睿智丝毫不能给他强烈的刺激,而他就喜欢寻找刺激。表面上简单而平常的生活常有这种冷静的演绎,然而它掩盖着灵魂深处演出的千百场戏,这些戏延续的时间极短,对生活的影响却极深,而且往往是大多数婚姻悲剧的先兆,但要在其中选出一例倒不容易。不过,下面的一幕戏特别能作为标志,让人们看出夫妇共同生活中互不理解是从哪里开始的。或许它也能用来解释这个故事的结局。

  珠安娜有两个孩子,两个男孩,这对她是一大幸事。第一个孩子是她结婚七个月以后生的,叫朱安,长得象母亲。第二个孩子是她到巴黎两年后生的,长得既象迪阿尔也象珠安娜,象迪阿尔的地方多些,而且用了他的名字。①五年来,弗朗西斯卡一直得到珠安娜最温存的关怀。母亲不停地照看着这个孩子:抚爱、玩具全给他,而尤其是母亲那洞察一切的目光总是注视着他。当他还在摇篮里的时候,珠安娜就暗暗观察他,研究他的哭声和动作,想从中看出他的性格,以便决定采取何种教育方式。珠安娜仿佛就只有这一个孩子。普罗旺斯人见朱安几乎被丢在一边,便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这位丈夫也不想弄明白这孩子是不是昙花一现的爱情的产物(由于这段爱情,他才得到了珠安娜),出于一种值得称赞的、想讨好珠安娜的心理,他象对家里最小的孩子一样对待朱安。

  ①更准确地说是用了父亲的姓和他的复名之一。迪阿尔的名字是弗朗索瓦,珠安娜把它西班牙化,成为弗朗西斯卡。

  珠安娜从祖辈的血统中继承了多种感情,它们折磨着她,但在所有这些感情中,她只接受母爱。她爱她的孩子,她的爱既强烈又崇高,我们从故事序幕中的玛拉娜身上已经看到过这种母爱的范例;珠安娜的爱高雅而腼腆,包含着对社会道德的细致理解,而身体力行这些社会道德是她生活中的荣耀,并在她内心被看作是一种报偿。隐秘的思考和自觉的母性,曾经使玛拉娜的生活具有一种粗犷的诗意,而对珠安娜来说则成为一种公之于众的生活,一种每时每刻的慰藉。

  她母亲曾暗地里做好事,正象别的女人暗地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的幸福是偷来的,她不能声张,也没有能享受它。然而珠安娜——她由于贤德而遭受不幸,正象她母亲由于堕落而遭受不幸——每时每刻都能得到她母亲曾如此渴慕而又被剥夺了的难以描述的乐趣。对于她一如对于玛拉娜,母性包括了所有人世间的感情。出于相反的原因,两人在苦难中除了母爱得不到别的安慰。也许珠安娜爱得更强烈些,因为她失去了爱情,只能用从孩子身上得到的乐趣填补她尝不到的其他种种乐趣,也因为世界上有些高尚的激情如同某些不良嗜好一样,愈是得到满足,愈是不断增长。母亲的心和赌徒的心都是永远填不满的。当珠安娜看到迪阿尔每天以父亲的疼爱表示对朱安宽宏大度的原谅时,她深受感动;自从夫妻俩更换角色以后,这位西班牙女人对迪阿尔怀着一种真诚、深切的关心,她过去曾多次对他表现过这种关心,但仅仅出于做妻子的义务。如果这个男人行事能有始有终,如果他那虽然有点神经质但却是真诚的同情心的火花,没有被他那缺乏条理、朝三暮四、捉摸不定的性格所破坏,那么珠安娜大概会爱他。可惜,迪阿尔是南方人的典型,聪敏,但思想和看法缺乏连贯性;前一天能做出壮举,第二天却成了窝囊废;他们往往是自己的德行的牺牲品,却又往往从有害的爱好中得到幸福,不过,当他们的优点能具有持久的力量时,他们便是很不错的人。两年来,迪阿尔被世上最温柔的锁链囚禁在家里。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生活在一个女人的羽翼下,这个女人为他装出快活、逗人乐的样子,她出于贤德使出女性的全部才能和手段来迷住他,不过她再机灵,也做不到假装爱他。

  当时,整个巴黎都在关心旧军队的一位上尉的案件,这个上尉在极度放荡时杀死了一个女人。一天迪阿尔回家吃晚饭时告诉珠安娜,那个军官死了。为了免受被审问和上断头台之辱,他自杀身亡。珠安娜起初不懂得这一行为的逻辑何在,她丈夫不得不向她解释,法国的法律原则规定,人死后不再追究其罪责。

  “但是,爸爸,您那天不是跟我们说,皇上赦免罪人吗?”弗朗西斯卡问。

  “皇上只能给人一条命,”朱安有点动怒地说。

  迪阿尔和珠安娜都目睹了这一幕,两人的反应却不同。妻子向大儿子投去因快乐而变得湿润的眼光,不幸,这眼光向他揭示了这颗至今捉摸不透的心灵的秘密。大儿子是活脱脱一个珠安娜;大儿子,珠安娜了解他,对他的感情、他的未来,珠安娜有把握;她钟爱大儿子,她对他怀有的炽烈的爱,对她本人、对孩子和上帝都还是秘而不宣的事。母亲对他粗声粗气,朱安却本能地觉得这是一种享受。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母亲把他搂得透不过气来,而当着父亲和弟弟的面却好象跟他赌气,不理他。弗朗西斯卡是又一个迪阿尔,珠安娜对他的关怀流露了一种愿望:她想在孩子身上战胜迪阿尔的坏品性,发扬他的优点。珠安娜不知道她适才的目光过于明显地泄露了她的感情,她把弗朗西斯卡抱在膝上,用温和的、但因朱安的回答而高兴得有些激动的声音,向他作了一番与他的理解力相适应的解释。

  “他的性格需要多加关注,”孩子的父亲对珠安娜说。

  “是的,”她简单地回答。

  “可是朱安!”

  迪阿尔夫人被这几个字的声调吓呆了,她看看丈夫。

  “朱安生下来就是十全十美的,”他补充道。说完这话,他脸色阴沉地坐下来;然后,见妻子一言不发,他又说:“两个孩子中,您对一个比另一个更疼爱。”

  “您很清楚,我更疼爱哪一个,”她说。

  “不!”迪阿尔回道,“在这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您偏爱谁。”

  “可是,至今他们俩谁也没让我伤心过。”珠安娜激动地回答。

  “是的,可是谁给您的快乐更多呢?”他问,比她更激动。

  “我没有数过。”

  “女人真虚伪,”迪阿尔愤愤道。“您敢说朱安不是您心上的孩子?”

  “就算是,”她气宇轩昂地说,“您能认为这是坏事?”

  “您从来没有爱过我。只要您愿意,为了您我本来可以征服一个王国。您知道我什么都尝试过了,而支撑我的唯一力量就是想得到您的欢心。啊!要是您爱我……”

  “一个爱她丈夫的女人,”珠安娜说,“总是远离社交界,幽居独处。我们不正是这样做的吗?”

  “我知道,珠安娜,您总是对的。”

  这句话含着深沉的辛酸,从此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冷漠了。

  这个带来不幸的日子的第二天,迪阿尔到一个老伙伴家里去,在那儿又碰上了赌博消遣。不幸,他赢了许多钱,于是他又开始赌博了。渐渐地,他顺着觉察不出的危险道路往下滑,重新跌进昔日放荡生活的泥淖。不久他不再在家里用晚餐。享受了几个月独立生活的初步乐趣以后,他想继续保持这种自由,便和妻子分居了;他把几大套房子让给妻子,自己住中二楼。一年以后,迪阿尔和珠安娜便只在早晨用餐时才见面了。他和所有赌徒一样,有时输,有时赢。他不愿动用家产的老本,就想使家庭收入的支配权不受妻子的控制;于是有一天,他从珠安娜手里收回了她原有的家庭管理权。从此,小心提防代替了无限信任。过去是两人共同支配和管理家庭经济,现在,对珠安娜的日常用度,他采取了按月给生活费的办法。他们一起定了生活费的数目;两人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次谈话,这是最后一次夫妻间的交谈,而这种交谈本来是婚姻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一旦夫妻间不再使用我们,一旦两颗心之间无话可说,就等于实实在在离了婚。珠安娜知道,从今以后,她仅仅是个母亲了,她为此而高兴,并不探究事情的原由。其实,她大错特错了。孩子的存在使夫妇俩一辈子互相关连,而且丈夫的秘密生活将不仅仅是珠安娜一人忧伤和焦虑的原因。迪阿尔摆脱约束后,很快习惯了大输大赢。他赌技高,出手大,这种赌博方式使他成了知名人物。在帝政时代他没能赢得名望,可到了王政复辟时期,他那变成赌本在赌台上滚动的家产,以及他在各种形式的赌博上表现出来的众所周知的本领,却使他闻名遐迩了。一些大使们、大银行家们、家财万贯之辈,以及那些享尽了生活的甘甜最后竟在赌博中寻求昂贵的乐趣的人们,全都对迪阿尔表示佩服,当然只在俱乐部里,很少在家里。不管怎样,大家都和他一起赌博。迪阿尔成了时髦人物。有时,出于傲气,迪阿尔在冬季也举办一两次盛会作为还礼。珠安娜通过这些豪华盛大、流光溢彩的宴会、舞会重又看到社交界;然而她把这些交际活动看成是对她幽居的幸福所征收的捐税。在这些隆重的场合,她是女皇,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掉下来的。她那未被腐蚀的天真,她那在新生活新习惯中得到恢复的纯洁美好的心灵,她的美貌,她的真诚的谦逊,这一切使她得到人们真心实意的尊敬。可是她发现,很少有女人光临她的客厅,于是她明白了,虽然丈夫背着她按一种新的方案行事,但他在上流社会仍然一点不受敬重。

  迪阿尔并不总是赌运亨通的。三年之中他挥霍掉家产的四分之三。但是他的狂热给了他满足嗜好所需要的力量。他结识了很多人,尤其是大部分交易所的老手。革命以来,这些人奉行的原则是:大规模的偷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个污点而已,这就把十八世纪在爱情方面采用的无耻格言转用到银箱上来了。迪阿尔成了生意人,并且加入了法律行话所说的可疑买卖。他擅长向那些不熟悉事务所的可怜虫们买下别人没完没了拖延清理的债务,他一个晚上就把它清理完毕,然后和清理者瓜分从中所得的好处。后来,他搞不到现金债务了,就去找流动债务,而且在欧洲、美洲国家以及北非伊斯兰国家挖掘出一些失效的债券,使这些债券重新有效。复辟王朝取消了亲王、共和国和拿破仑帝国的债务后,他经办借款、开凿运河等各种事务,收取手续费或佣金。最后,他还进行一种体面的盗窃,不少经过巧妙伪装的或躲在政治舞台后面的人都从事这种活动;这种盗窃若是在街上,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进行,可能会叫倒霉的作案者进苦役监,但若是公馆装饰着镀金线脚、镀金华柱的人所为,就得到认可。迪阿尔屯积和倒卖白糖,买卖职位,还光荣地发明了傀儡人,在他找到其他高收入的职位之前,要他们占据那些需要保留一段时期的肥缺。后来他又在手续补贴费上做文章,他研究法律的疏漏之处,他进行合法的走私。可以用一句话来描绘这种高超的交易:众议院选举时,他替别人收买十五张选票,要百分之几的报酬,那十五个人一夜之间便从左派席位坐到右派席位上去了。这些行为已不是犯罪,也不是盗窃了,这是在参与政治,搞工业投资,当金融巨头。迪阿尔被公众舆论摆在无耻之徒的位置上,这里已坐着不止一位会耍手腕的人。这里是歹徒们的贵族阶层,是有教养的坏蛋们的上议院,所以迪阿尔不是正剧中描绘的那种卑劣的、以行乞告终的普通赌徒。在社会结构的一定层次上,那种赌徒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今天,这些胆大妄为的无赖,冠冕堂皇地进行犯罪活动,一直到死,财产象盔甲似的保护着他们。他们乘坐轻便马车去自杀,把别人托付的一切一起带进坟墓。迪阿尔至少有能耐不作廉价的忏悔,并且使自己成了享有特殊利益的人。他了解到了政府使用的各种手段,当权者们的各种爱好和秘密,所以能在他投身于其中的拚搏激烈的地方站稳脚跟。丈夫过的这种地狱般可怕的生活,迪阿尔夫人一无所知。

  丈夫丢下她不管,她起初不感到奇怪,反而很满意,因为她所有的时光都过得很充实。她的钱用来支付孩子的教育费用,请了一个循循善诱的家庭教师,还有对孩子进行全面教育所必不可少的几位老师;她一心要把他们培养成真正的人,使他们既具有健全的理智,又不失掉新鲜的想象力。她现在完全通过孩子来感受外界事物,因此并不觉得眼下单调冷清的生活有什么难受之处。对于她就象对很多母亲一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孩子们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延伸。迪阿尔只是她生活历程中的一个意外事件。

  自从迪阿尔不再是孩子们的父亲,不再是一家之长,珠安娜与他之间就只存在社交场合必须做给别人看的夫妇关系了。尽管如此,她仍然本着高度尊重父权的精神教导孩子,虽然对他们来说父权是有名无实的东西。所幸丈夫总不在家,这倒给她帮了大忙。倘若他待在家里,珠安娜的努力就会白费。孩子们已经很敏感,很知分寸,会评判他们的父亲了。而评判父亲等于在思想上弑父。时间一长,珠安娜对丈夫的漠视慢慢消失了,更有甚者,原先的漠视变成了恐惧。她终于懂得,做父亲的行为有可能长期成为孩子们前途上的包袱,而且母爱使她心明眼亮,有时能看出部分事情的真相。于是,她每时每刻生活于其中的对未知的不幸的恐惧一天比一天更厉害、更灼人。因此,在她与迪阿尔极少的会面时间里,她常常朝他那因不眠之夜而变得灰白,因感情激烈波动而布满皱纹、双颊凹陷的脸上投去尖锐的目光,这炯炯的目光几乎使迪阿尔不寒而栗。于是丈夫做出快活的样子,但这装出来的快活表情比他一时忘记扮演快乐的角色而流露出心思重重、满脸阴霾的样子更叫她害怕。他畏惧妻子有如罪犯畏惧行刑者。珠安娜看出,他将是孩子们的耻辱;迪阿尔则看出,她是使他胆寒的不动声色的复仇女神,是一个前额清朗、向他举起握着武器的手的正义女神。

  结婚十五年以后,迪阿尔落到一筹莫展的地步。他欠债十万埃居,而拥有的财产不到十万法郎。他的公馆是唯一看得见的家产,但是被一次又一次地典押,典金总数已超过了房产的价值。再过几天,他的豪富声望就要化为乌有。过了这几天展缓期,将不再有任何人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将不再有任何人向他打开自己的钱袋。然后,除非突然发生使他转危为安的事件,否则他将跌进受人鄙视的泥淖;正因为他从前顽强地占据过他不该占的显赫地位,他可能跌进比他罪有应得还更低的地步。幸运的是,他听说温泉疗养季节里,将有一些外国显贵、外交官们光临,全是赌大输赢的人,身边大约都带着巨额钱财。但是他不想让妻子留在巴黎,怕的是某些债权人向她透露他可怕的处境。于是他把妻子连同两个孩子一起带走,甚至没允许他们带上家庭教师。他自己只带了一名跟班,勉强同意珠安娜保留一个贴身女仆。他说话的语气变得简短、不容置辩,仿佛又恢复了活力。珠安娜猜不透这趟突然旅行的原因,一种神秘的无名惊恐使她的心冰凉。丈夫一路上谈笑风生;而且因为一家人不得不坐在一辆轿式马车里,他对孩子们表现得越来越关心,对妻子越来越体贴。尽管如此,每一天的来临都给珠安娜带来不祥的预感,那是母亲们的预感,她们会莫名其妙地发抖,而当她们这样发抖时很少是一场虚惊。对于母亲们,遮住未来的帷幕仿佛要薄些。

  到了波尔多,迪阿尔在一条安静的街上租了一幢安静的、家具齐全的房子,将妻儿安顿在里面。房子正好坐落在街角上,有个大花园,只有一面与邻近的房子毗连,其他三面都可自由出入,因此很显眼。迪阿尔付了房租,给珠安娜留下刚够三个月开销的钱,总共不到五十个路易。迪阿尔夫人对这种少有的吝啬未提出任何诘问。当她听丈夫说他要去温泉,而她必须留在波尔多时,便设想了一个更全面地教孩子们学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以及阅读用这两种语言写的主要优秀作品的计划。她想她将过一种远离尘嚣的朴实生活,当然就花不了多少钱。为了省却物质生活的麻烦,迪阿尔走后的第二天,她和一个饭店老板谈妥,请他包管她家的膳食。日常生活有贴身女仆服侍就够了。这样,她虽然身上没钱,但丈夫回来之前她什么也不缺了。她今后的乐趣就是和孩子们散散步。这年她三十二岁,她的美貌如盛开的鲜花般大放光彩。因此她在波尔多一露面,人们的话题就尽是谈论这个漂亮的西班牙女人。她很快收到第一封求爱信,从此她足不出户,只在自家花园里散步了。起初迪阿尔在温泉发了财,两个月内赢了三十万法郎;但是他一点没想到寄些钱给妻子,只想留很多钱,好下更大的赌注。第三个月,蒙特菲奥尔侯爵来到温泉,人到之前,关于他的财产,他的漂亮面孔,他与一个英国名门女子的美满婚姻,而尤其是关于他对赌博的兴趣等种种谈论已传得沸沸扬扬。他的老伙伴迪阿尔在那儿恭候他,企图象对付其他人一样把他的钱财都赢过来。一个约有四十万法郎作后盾的赌徒,在生活里总是处于居高临下的地位。迪阿尔相信自己的运气,于是他表示要与蒙特菲奥尔言归于好,后者冷淡地接待了他,不过两人仍一起赌了钱。迪阿尔一下子把所有的钱输了个精光。

  “亲爱的蒙特菲奥尔,”刚刚倾家荡产的前军需官在大厅里走了一圈后对伙伴说,“我还欠你十万法郎,可我的钱在波尔多,我的妻子也留在那儿。”

  其实迪阿尔口袋里装着一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但是他是个惯于利用一切的人,这种人有把握,有眼力,他还把希望寄托在变幻莫测的赌运上,而且蒙特菲奥尔也表示过想看看波尔多这个城市。如果迪阿尔付清欠款,他就身无分文,也就没有捞回损失的可能了。而有时,赢一次就能把前面输的钱全部捞回来。不过他的热切希望能否实现还取决于侯爵的回答。

  “等一等,亲爱的朋友,”蒙特菲奥尔说,“咱们一块儿去波尔多。说实话,我今天口袋够满的,不必急着向一个老伙伴要钱。”

  三天后,迪阿尔和意大利人已在波尔多了。一位给另一位一个报复的机会。这一晚,迪阿尔一开始赢了,付清了所欠的十万法郎,然而随后又输掉二十万,只是在口头上,未付钱。普罗旺斯人看上去很快活,好象一个用金粉洗澡的人。

  时钟刚敲过十一点,天上星光灿烂,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大概同样感到需要在夜空下透透气,散散步,以便从激动中恢复过来。迪阿尔向蒙特菲奥尔建议去他家取钱,顺便喝杯茶。

  “可是,迪阿尔夫人……”蒙特菲奥尔说。

  “管它呢!”普罗旺斯人说。

  两人下了楼。拿帽子之前,迪阿尔走进那家赌场的餐厅,要人给他拿杯水来;当人家准备水的时候,他在餐厅来回踱步,然后趁人没看见,抓起一把珠光柄、顶端很尖的钢质小刀,这把刀是饭后甜食时切水果用的,还没给收拾起来。

  “你住哪儿?”走到院子里蒙特菲奥尔问他,“我必须叫我的马车在你府门口等着。”

  迪阿尔把自家的地址十分清楚地告诉了他。

  “你知道,”蒙特菲奥尔低声说,一面挽起他的手臂,“和你在一起,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如果我一个人回来,给某个坏蛋钉上,他把我弄死倒是很有利可图的。”

  “你身上究竟有多少钱?”

  “哦,没多少,”防着一手的意大利人说,“就只赢来的钱。不过,对一个穷光蛋来说,还是一笔可观的财产,有了这点钱,他下半辈子就可以当正派人了。”

  迪阿尔领蒙特菲奥尔打一条行人不到的街道走,他早就注意过,这条街上有幢房子,大门开在一条两边有树、类似林荫道的路尽头,房子四周围着黑魆魆的高墙。两人走到这里,迪阿尔大胆地用强硬语气请蒙特菲奥尔走在前面。蒙特菲奥尔明白迪阿尔的意图,一定要和他走在一起。一踏上林荫道,迪阿尔立刻象老虎般灵敏地用脚往侯爵膝关节内侧一绊,把他掀翻在地,一只脚果断地踩在他喉部,朝他心窝连捅几刀,刀刃断在了里头。随后他在蒙特菲奥尔身上搜了一遍,拿走钱夹、钱等所有的东西。虽然迪阿尔在干这一切时,疯狂中保持着清醒,动作象猫一样轻捷,虽然他巧妙地给意大利人来了个猝不及防,但是蒙特菲奥尔还是来得及大喊:“抓杀人犯!抓杀人犯!”那声音又清晰、又凄厉,可能把熟睡的人们五脏六腑都搅乱了。他最后的几口气完全成了可怕的叫喊。迪阿尔不知道,当他和蒙特菲奥尔踏上林荫道时,一股散戏后从剧院涌出来的人流已经到了街道高头,并且听见了垂死者的喘息声,虽然迪阿尔更加使劲地踩他的喉咙,闷住他的声音,使他渐渐停止了喊叫。人们朝林萌道方向跑去,路尽头的那几堵高墙把喊声反射过来,给他们指明了作案的准确地点。人群的脚步声在迪阿尔脑袋里咚咚直响,但是这个杀人犯并未吓得晕头转向,他离开林荫道,走到街道上,脚步慢悠悠的,象是一个好奇的行人,发现被害者已没救了。他甚至回过头来,想准确判断他和奔过来的人群之间的距离,只见人们冲上了林萌道,其中有一个人大概生性谨慎,开始注意观察迪阿尔。

  “就是他!就是他!”走上林荫道的人发现蒙特菲奥尔躺在地上,宅子的大门紧闭着,四处搜索未找到凶手,便喊起来。

  迪阿尔感到自己离人群已有一段路,喊声一起,他浑身来了一股雄狮的力气和鹿的奔跃速度,撒开腿跑起来,说得更确切些是飞起来。他看见,或者说以为看见街的另一端也有一堆人,于是往一条横向的街上奔去。然而这时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每个窗口探出一张张脸;从每家门里发出喊声,射出光亮。迪阿尔拚命逃,在一片灯光和嘈杂声中径直往前跑;他的两腿灵活,跑得飞快,把嘈杂声抛在了后头,然而他跑的速度终究不及目光的速度快,所以仍然逃不出人们的视线。刹那间,居民、士兵、宪兵,这一城区的人全都起来了。几个爱管事儿的人叫醒了警察分局局长,其余的人留下来看守被害者的尸体。鼎沸的人声一方面向逃跑者的方向传去,象一场大火的火苗紧随其后,另一方面向法官们居住的市中心传去。听见全城在喊叫、在奔跑、在颤栗,迪阿尔感觉如同置身于梦境。不过此刻他还没有丧失思想和应变能力,他一面跑一面在墙上擦掉手上的血。最后终于到了自家花园的墙下。这是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远远传来城市的喧嚣,如同海潮声。他以为已经把追踪的人甩掉了。他从一条沟里掬起点水,喝了下去。他瞥见一堆废路砖,便把钱财藏在里头。

  罪犯常有这种混混沌沌的念头,当他们失去从总体上判断自己的行为的能力时,就急忙销毁证据以确立自己的无辜。把钱藏好以后,迪阿尔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脸上努力挂着微笑,然后轻轻敲了敲院门,心里但愿没被任何人看见。他抬起头,透过百叶窗板瞥见妻子房间里还亮着烛光。惊魂未定之中,他仿佛看见珠安娜坐在两个儿子之间,这幅和美的生活图案猛然冲击他的头脑,好象锤子给他当头一击。贴身女仆来开了门,迪阿尔进来后很快一脚把门关上。这时他才舒了口气;但同时发现自己浑身汗水淋漓,于是他叫女仆先回去服侍女主人,自己待在暗处,用手帕擦了擦脸,整了整衣服,好象一个花花公子,在走进一个漂亮女人的家之前先把身上的礼服抹抹平;随后他又走到月光下检查自己的双手,摸摸自己的脸,发现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心里一阵高兴,血大概全流在死者体内了。这番罪犯的整饰花了点时间。他上楼到珠安娜的卧室去,举止镇静,慢条斯理,象看完戏回家就寝的人一样。在拾级上楼时,他考虑了自己面临的处境,并用两句话加以概括:离开家,去海港。这个念头不是他脑子里的想法,而是由火焰组成的字赫然写在黑暗的底幕上。到了港口,白天隐蔽起来,夜里潜回来取走宝藏;然后象耗子一样躲在一艘轮船的底舱下,跟着船离开港口,不让任何人知道他藏在船上。为了实现这一切,首先得有钱!可他现在身无分文。这时女仆拿了灯来照他。

  “菲利西,”他说,“你没听到街上有吵声、叫声吗?去打听一下是什么原因,回来告诉我……”

  他妻子身穿白色晚装,坐在桌前,正在教弗朗西斯卡和朱安念西班牙文的塞万提斯的作品,她高声朗读,两个孩子跟着她看文字。三个人突然停下来,看着迪阿尔;迪阿尔站在那儿,两手插在口袋里,眼前这幅图景在灯光下是那么恬静,被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脸渲染得那么美,这是一幅活生生的描绘圣母与圣子和圣约翰在一起的油画,他竟置身于如此安宁的场景之中,自己也感到吃惊。

  “珠安娜,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事?”她问,一见丈夫苍白透黄的脸色,她就猜到,自己每天担心发生的灾难现在降临到头上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我想跟你谈谈……跟你……单独谈。”

  说完,他两眼定定地看着两个儿子。

  “我亲爱的孩子们,回你们的房间去睡觉吧,你们自己做祷告,别等我了。”

  两个儿子默默走出房间,表现了有教养的孩子听话、不多问的好习惯。

  “我亲爱的珠安娜,”迪阿尔用温和的声音接着说,“我给你留的钱很少,为此我感到难过。听着,珠安娜,自从我每月给你生活费,免得你为管理这个家操心,你是不是也象其他女人一样,有点小小的积蓄呢?”

  “没有,”珠安娜回答,“一点没有。您没有把孩子们的教育费用计算在内。我毫无责怪您的意思,我的朋友,我提醒您这项遗漏,只是为了向您解释我缺钱的原因。您给我的钱都用来付给几个老师了,而且……”

  “够了,”迪阿尔突然嚷道,“见鬼!时间很宝贵。您没有首饰吗?”

  “您知道我是从不戴首饰的。”

  “这么说,这个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迪阿尔发狂似地嚷道。

  “您干吗嚷嚷,”她说。

  “珠安娜,”他又说,“我刚刚打死一个人。”

  珠安娜冲向孩子们的房间,把所有的门全关上,才返身回来。

  “但愿孩子们别听到,”她说,“您究竟和谁殴斗来着?”

  “和蒙特菲奥尔,”他回答。

  “啊!”她说,情不自禁松了口气,“这是唯一您有权打死的人。”

  “有多方面的理由叫他死在我手里。不过,咱们别浪费时间了。给我点钱,钱,钱,看在上帝份上!我可能被追捕。我们没有殴斗,是我把他杀了……”

  “杀了!”她叫道,“是怎么……”

  “就那么杀的;赌博时他把我的全部财产都骗走了,我呢,又把它夺回来了。珠安娜,趁现在四下里安静,而且正好我们又没有钱,您最好到那堆石头底下把我的钱取出来,您知道,就是路尽头的那堆石头。”

  “干脆说吧,”珠安娜道,“您抢了他的钱。”

  “这碍您什么事呢?我必须走,您有钱吗?他们已经在搜捕我了。”

  “谁?”

  “法官!”

  珠安娜走出房间,很快又返回来。

  “拿去吧,”她说,一面远远地递过一件首饰,“这是拉古尼雅夫人的十字架,上面镶着四颗红宝石,据说很值钱。行了,您走吧,走,……快走呀!”

  “菲利西还不回来,”他惊惶失措地说,“难道她给逮起来了?”

  珠安娜把十字架搁在桌边上,奔到朝街的窗口,月光下好些士兵已悄悄沿墙设岗布哨。她从窗口走回来,装作平静的样子,对丈夫说:“您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必须从花园逃走。这是小门的钥匙。”

  出于最后的谨慎,她跑过去朝花园里望了一眼,瞥见树底下,暗影中,宪兵头盔的银边闪着幽光。她甚至听得见跑来看热闹的人群的嗡嗡声,人群从各条街向这里涌来,被哨兵拦在街口。原来,迪阿尔早已被那些趴在自家窗口的人发现了。不一会儿,在这些人以及女佣(她先是被吓坏了,后来又被抓起来)的指点下,部队和民众把两条街堵死,迪阿尔的家就在两条街的夹角处。十来个恰巧看完戏回家的宪兵包围了这所房子,另外一些宪兵翻墙进去搜索花园。罪行刚刚发生,他们可以这样做。

  “先生,”珠安娜说,“您出不去了。全城的人都在下面。”

  迪阿尔发疯似地奔到这个窗口,又奔到那个窗口,象一只被关在屋子里的鸟儿,向所有有亮光的地方冲,但哪儿都出不去。他走到每个出口,又返回来。珠安娜沉思地站在一旁。

  “我能藏在哪里呢?”他说。

  他望着壁炉,珠安娜则凝视着两张空着的椅子,她仿佛觉得孩子们就坐在那儿。这时,临街的门开了。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珠安娜,我亲爱的珠安娜,行行好,给我出个好主意。”

  “我来给您出个主意,搭救您。”

  “啊!那你就是我的救护天使了。”

  珠安娜返回来,向迪阿尔递过一支手枪,然后别转了头。

  迪阿尔不接手枪。珠安娜听见,院子里人们正把侯爵的尸体放在地上,以便和凶手对证。她回过头来,见迪阿尔面色惨白。这家伙感到两腿发软,想坐下来。

  “您的孩子们求求您了,”她说,一面把枪放在他手上。

  “可是,我的好珠安娜,我的小珠安娜,你真认为……珠安娜?必须马上这样做吗?……我还想拥抱你呢。”

  宪兵在上楼了。于是珠安娜拿过枪来,对准迪阿尔,她不顾他的叫喊,抓住他的喉咙按住他,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将他击毙,然后把枪扔在地上。

  这时房门猛地开了。检察官,后面跟着一名法官、一名医生、一名书记官,还有宪兵,总之人类司法的全体人员出现在门口。

  “你们想干什么?”珠安娜问。

  “那是迪阿尔先生吗?”检察官不回答,指着蜷曲得很厉害的尸体问。

  “是的,先生。”

  “您的衣裙上全是血,夫人。”

  “您不明白为什么吗?”珠安娜说。

  她走到小桌子前坐下,拿起桌上那本塞万提斯的作品,待在那儿,脸色苍白,竭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神经质的颤动。

  “你们出去,”检察官对宪兵们说。

  然后他示意预审推事和医生留下来。

  “夫人,在这种情况下,对您丈夫的死,我们只能向您表示祝贺,如果说嗜好曾迷住他的心窍,至少他死得象个军人,法院的诉讼已没有必要了。不过,尽管我们不愿在这种时刻打扰您,但鉴于法律手续的要求,我们不得不验证任何非自然死亡。请允许我们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可以去换件袍子吗?”珠安娜问,一面放下书本。

  “可以,夫人;不过您得把身上这件拿回来。医生可能需要……”

  “让夫人耳闻目睹我的操作,这对她来说太难受了,”医生说,他明白检察官怀疑什么,“先生们,让她待在隔壁房间里吧。”

  检察官和法官赞同了好心医生的建议,菲利西也去侍候女主人。法官和检察官低声谈起话来。司法部门的官员是不幸的,他们不得不怀疑一切,设想一切。他们常常必须假设种种罪恶的意图,还必须解释这些意图,以便找到极其矛盾的行为掩盖下的事实真相,时间一长,这行可敬而又可怕的职业,就不可能不使那些遭到他们怀疑的豪迈感情的源泉在他们身上渐渐枯竭。如果说一生从事搜索人体秘密的外科医生的感觉官能最后会变得迟钝,那么,不得不常常搜索人们灵魂各个角落的法官的良心又会怎么样呢?为他们的使命做奉献的,首先是他们自己,他们一生为自己破灭了的幻想而悲哀,犯罪行为在他们心头的压力并不比在罪犯心头来得轻。

  坐在审判席上的老者是令人崇敬的,但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法官不是令人战栗吗?这位预审推事便是一位年轻人,而他不得不对检察官说:“您认为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她丈夫的同谋?要不要对她进行预审?您是否主张审问她?”

  检察官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作为回答。然后又补充说:

  “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是两个臭名昭着的坏分子。女仆对案情一无所知。我们到此为止吧!”

  医生在进行他的工作,察看迪阿尔的尸体,同时对书记官口述验尸笔录。突然他跑进珠安娜的房间。

  “夫人……”

  珠安娜已脱掉了那件满是血污的袍子,她朝医生走过来。

  “是您,”医生俯在西班牙女人的耳边说,“杀了您的丈夫。”

  “是的,先生。”

  “……根据……上述事实……”医生继续口述道,“可得出以下结论:名叫迪阿尔的人是自愿自杀。”

  “您写完了吗?”他停顿了一会儿以后问书记官。

  “写完了。”录事说。

  医生在笔录上签了名,珠安娜向他投去一瞥,一时间泪水湿润了她的眼睛,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眼泪。

  “先生们,”她对检察官说,“我是外国人,是西班牙人。我不懂贵国的法律,在波尔多又没认识的人,我要求你们帮个忙,给我办一张回西班牙的护照……”

  “等一等,”预审推事急忙说。“夫人,从蒙特菲奥尔侯爵那儿抢来的钱到哪儿去了?”

  “迪阿尔先生曾模模糊糊跟我说起过一堆石头,”她回答说,“钱可能藏在石头下面。”

  “那堆石头在哪里?”

  “在街上。”

  法官和检察官面面相觑。珠安娜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正气凛然的动作,并且把医生喊了过去。

  “先生,”她在他耳边说,“难道我被怀疑有什么可耻的意图吗?我!那堆石头大概在我家花园的尽头。请你们自己去找吧。仔细看,仔细搜,把钱找出来。”

  医生带上预审推事出去了,并且找到了蒙特菲奥尔的皮夹。

  第三天,珠安娜卖掉她的金十字架作旅费。她和两个孩子将乘驿车到西班牙边境。在前往驿站的路上,她听见有人唤她;原来是她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躺在担架上,正被抬往医院,她从担架帘子的缝隙里瞥见了女儿。珠安娜让人把担架抬进一扇通马车的大门内。母女就在那里见了最后一面。虽然两人交谈时声音很低,朱安仍然听见了下面这句诀别的话:

  “安息吧,我的母亲,我已经替所有的玛拉娜受过苦了。”

  一八三二年十一月于巴黎

  陆秉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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