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惨剧
 




  献给根特霍德的卡罗琳·加利赞王妃①

  以表作者的尊敬与怀念

  ①卡罗琳·加利赞王妃(1778—1846),波兰人,原为瓦尔沃斯卡伯爵夫人,第二次结婚成为俄国将军加利赞亲王的妻子、她为了照顾患肺结核的儿子,在瑞士边境购置了根特霍德城堡。巴尔扎克曾于一八四五年在此地小住,与王妃有较多交往。一八四六年,作者将本篇题献王妃。

  青年人几乎都有一个用以衡量前途的量规;当他们的意志与他们所具有的胆识大小相吻合时,世界便属于他们了。不过,这种精神生活现象一个人只有到适当的年龄才会有。对于所有的人来说,这个最佳年龄当在二十二岁至二十八岁之间,这是大智大慧的年龄,观念初具的年龄,因为这个年龄怀有无限的欲望,丝毫没有疑虑。谁要是疑虑重重,谁就一事无成。这个年龄就象播种期一样稍纵即逝,过了这个年华,便是实践之年。一般说来,人有两个青春,一为信仰的青春,另一为行动的青春。对于那些得天独厚的人来说,这两个青春往往彼此融合,例如那些伟人中之伟人,如恺撒、牛顿和波拿巴等,便属于这类人。

  我揣摩着,一种思想究竟要多久才能发扬光大。我站在离大西洋边一块两百米高的巉岩上,大西洋惊涛拍岸,我手执量规测量自己的前途,以工作业绩把前途加以充实,就象一位工程师在一块空旷的地基上描绘着碉堡和宫殿一样。大海美不胜收;我刚才游泳后穿好衣服,等待着我那护卫天使波利娜,她沐浴在细沙垫底的花岗岩浴盆里,这是大自然为海上仙女们绘制的最精致不过的浴盆。我们站在布列塔尼省妩媚的克鲁瓦齐半岛的端点上,这是离港口十分遥远的一个所在;税务机关估计这里人迹罕见,关税员几乎是永难登临的。难道会有人在游过了大海之后,还要天马行空不成!啊!谁不在未来的海洋中游泳呢?我为什么胡思乱想呢?为什么会有飞来横祸呢?有谁知道?思想从你心里或你的头脑里涌现出来,是不由你自主的。任何一个名妓也比不上艺术家的观念那样虚幻,那样肆无忌惮;这种观念闪现时,你得象抓住福运一样,赶快把它紧紧地抓住。就象阿斯托弗①扒在他那匹有翅翼的半马半鹰的怪兽身上一样,我跨在我的思想上周游全世界,随心所欲地占有一切。当我用癫狂的想象力试图构筑胆大出奇的大厦,在我周围竭力寻觅这座大厦的某个征兆时,一个女人的娓娓动听的叫声,划破荒漠的静谧,向我传来;这是一个出浴女人苏醒时快快乐乐地发出的呼唤。海上潮起潮落,在悬崖峭壁上掀起万丈惊涛,形成无数时时刻刻变幻的流苏,那女人的叫唤超越了这喃喃的涛声。当我听到这个从心灵里迸发出来的声音时,仿佛看见一位天使的脚儿踩在山岩上,舒展着翅膀,呼喊着:“你会成功的!”我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捷,轻快地走下山岩,就象一块石子掷在陡坡上,一蹦一跳地下得山来。她看见我时,对我说:“你怎么啦?”我没回答,眼睛湿润了。

  ①阿斯托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诗人阿里奥斯托(1474—1533)的传奇叙事长诗《疯狂的罗兰》中的一个游侠骑士。

  昨晚,波利娜知道我很痛苦,正如现在知道我很快乐一样,她是那样出奇的敏感,宛如竖琴碰到空气的流动就会发出乐声来。人生总是有一些美好的时刻!我们沿着海滩静悄悄地漫步。晴空万里无云,大海纹丝不动,水天一色,你兴许以为两个碧绿的大草原彼此镶嵌在一起。我们俩呀,不用说话也相互了解,我们可以在这两个无边无垠的襁褓之间尽情地幻想,人们年轻时就靠幻想长大。只要有些微的动静,或者水波一漾,或者空气一动,我们就紧紧握着手,因为我们认为这些无足轻重的现象,正是我们两人思想的物质体现。谁人没有在逍遥之乐中品味过这无限欢悦的片刻呢?在这片刻里,灵魂仿佛摆脱掉肉体的羁绊,回到了它当初破壳而出的那个世界。寻欢作乐并不是把我们带到这些地方来的唯一向导。有时,两人的感情互相交织,共同奔突,就象两个小孩常常会手拉手,不知其所以然地向前奔跑一样。我们正是这样走着。城市的屋宇在天际显现了,划出一道浅灰色的晕线;就在这时,我们遇见了一个可怜的渔夫,他正踏上去克鲁瓦齐的归途。他赤脚而行,布裤的下端破破烂烂,满是洞眼,马马虎虎地缝缀过;其次,他身穿帆布衬衣,系着陈旧的裤背带,上身的短衫则千补万纳。

  这副穷困的模样刺痛了我们的心,仿佛在我们和谐的乐曲中发出一种不协调音。我们面面相觑,彼此喟叹,恨自己此时此刻无法从阿布-卡塞姆的金库里取出一笔钱来。只见渔夫的右手晃动着一根细绳,绳子上扎着一只漂亮的大龙虾和一只蜘蛛蟹,他的左手提着网兜和渔具。我们走近渔夫,想买下他的捕获物。我们俩同时滋生出这个念头,她用莞尔一笑来表达,而我则在一直挽着的、此刻拉向我的心口的那只胳臂上轻轻地按了一下,以表示对这个微笑的回答。就是这件区区小事,尔后成了诗情画意般的回忆: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回想着我们为这件小事而感动的那个时刻,回想着发生那件事情的地点,回想着其效果在当时尚未被验证的那个奇迹。当我们的生活轻松愉快的时刻,当我们的心灵饱满充实的时刻,那个奇迹就常常对我们周遭的事物显示其影响。只有我们亲手造成的景色,才是世间最优美动人的景色。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点点诗人的气质,就会在自己的记忆中保留着一块岩石,它所占的地位比用千金寻觅的最著名的胜迹更为重要!

  在这岩石的周围,百念丛生;那儿,整个生命都扑上去;那儿,种种畏惧都冰消瓦解;那儿,希望的光辉投射到心灵里。这时,阳光与我们充满着爱情和憧憬的思想融合为一,炽烈的光线照在那块灰褐色岩石的侧面;几朵山花招徕人们的视线;平和而宁静的氛围使这块凹凸不平的巉岩显得格外伟大,实际上它是阴森抑郁的,幻想家把它想象得五彩斑斓了。山岩上长着纤细的植物,暖色的春白菊,毛茸茸叶子的铁线蕨,因此它毕竟是美的。啊,这是一个额外多出来的节庆,富丽堂皇的装饰,对人类力量的无比赞美!我站在圣彼得岛①上望去,仿佛又一次置身在比安湖畔②;看见克鲁瓦齐山岩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欢愉。可是,波利娜究竟会怎么想呢?

  ①圣彼得岛在法国西海岸诺曼底海峡。

  ②比安湖在瑞士伯尔尼州。

  “好伙计,您今天上午捕到的东西不少啊?”我对渔夫说。

  “是的,先生,”他答了一句话就住嘴了。只见他长着一副茶褐色的脸,那些整整几个小时呆在阳光下,受到水面上阳光反射的人,都会有这种脸色的。

  这张面孔反映出渔夫悠悠日久的顺从、忍耐和温厚的性格。这个人声音一点不粗鲁,说话很和善,一点儿也不自负,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声音更纤柔、更细弱。如果换一副面貌,我们也许会感到讨厌的。

  “您拿到哪儿去卖?”

  “城里。”

  “这只龙虾卖多少钱?”

  “十五个苏。”

  “蜘蛛蟹呢?”

  “二十个苏。”

  “龙虾和蜘蛛蟹怎么有如此大的差价呀?”

  “先生,蜘蛛蟹(他发成“几居海”的声音)要娇嫩得多!再说,它象猴子那么狡猾,难得捉到手的。”

  “我们出一百个苏,您愿意全都卖给我们吗?”波利娜问道。

  那个人目瞪口呆地站着。

  “您别想买到手!”我笑着说,“我出十法郎。必须懂得,激情所具有的价值也要偿付。”

  “那么,”她回答说,“归我所有了!我出十法郎零二苏。”

  “十法郎十苏。”

  “十二法郎。”

  “十五法郎。”

  “十五法郎零五十生丁,”她说。

  “一百法郎。”

  “一百五十法郎。”

  我甘拜下风了。我们当时还不是大富翁,不能把这场拍卖推到更高的峰巅。我们那位可怜的渔夫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生气好呢,还是快乐好。我们把女主人的姓名告诉他,吩咐他把龙虾和蜘蛛蟹送到她家里,这才消除了他的困惑。

  “您可以图个温饱吗?”我想了解一下他穷困潦倒究竟出自何因,就这样问他。

  “很困难啊,穷得没法子活呀。”他说道,“要是没有渔船和渔网,光靠渔具或钓鱼竿,在海边捕捞真是一门碰运气的行当啊。您瞧,必须在海边等鱼虾自己找上门来,而那些大渔户呢,他们可以出海去捕捞。用这种法子谋生真不容易,在海边抓鱼摸虾的就只我一个人啊。要想捕到点什么,除非‘几居海’睡得死沉沉的,就象这一只一样,或者是一只糊里糊涂的龙虾自己躲到岩洞里去。有时,涨潮后会游来一些狼鲈,我就用手去抓。”

  “通盘说来,以丰补歉,您每天有多少收入?”

  “十一、二个苏。要是我独个儿,还勉强可以打发日子;可是我还有父亲要抚养,他老人家是个瞎子,不能帮我的忙。”

  听了这句随口说出的话,波利娜和我面面相觑,竟无言对答。

  “您有女人或女朋友吗?”

  他看了我们一眼,这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悲凉的一瞥。他答道:

  “要是我讨女人,就得扔掉我的爹;我要养老父,又要养妻小,哪能行呢!”

  “可怜的小伙子,那您干吗不想法多挣些钱呢,比方说贩一点盐到港口去卖,或者到盐场去找活干?”

  “啊!先生,这种行当我干不了三个月。我身体不行,我死掉的话,爹爹就得去讨饭。我所干的这一行,手艺不高也没关系,只要有耐心就行。”

  “十二个苏一天,两个人怎么能过活呢?”

  “喔!先生,我们吃的是荞麦饼,还有我从岩石上扒下来的鸭嘴蛤。”

  “您有多少岁了呢?”

  “三十七岁。”

  “您出过远门吗?”

  “有一回,我到过盖朗德,去参加民兵训练;还到过萨沃内,让那些先生们给我量身高。要是我再长高一寸,就当兵去了。只要一劳累,我准会完蛋,那我爹今天就得乞讨布施了。”

  我脑子里涌现出许许多多惨剧;波利娜站在一个象我这样痛苦的男人身边,一向是万分激动的。是的,我们俩从来没有听见过比这位渔夫所说的更感人肺腑的话了。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路,两人都在探测着这个湮没无闻的生命的沉寂渊底,对他这种自甘埋没的高贵的献身精神深表赞叹;这个弱者的伟力使我们惊讶;跟他这种不为己牟的高尚情操相比,我们真是显得很渺小。我仿佛看见这个可怜人生来就是钉在这块岩石上,如同囚船上的苦役犯钉在脚镣的铁球上一样;他为了谋生,二十年来就在这块岩石上窥伺贝类,他忍受熬煎,一种毫无二心的感情支持着他。他在海滩的一隅消耗了多少时日呵!多少希望被一阵暴雨或恶劣的气候变幻而付之东流啊!他身子悬挂在花岗岩磐石的边缘,象印度的乞丐一样伸着胳膊;这时,他的父亲则坐在一张矮凳上,在昏暗的角隅静静地等待着最蹩脚的蚌壳,要是大海保佑,就等一点最粗劣的面包……

  “您有时喝点酒吗?”我问他道。

  “一年喝上三四回。”

  “那么,您和您父亲今天去喝点酒吧,我们送给您一块白面包。”

  “您的心真好,先生。”

  “要是您愿意陪我们沿着海滨到巴镇去,我们请您吃晚饭。我们要到巴镇去看看那座高踞于海底盆地之上的塔,它矗立在巴镇和克鲁瓦齐之间的海岸上。”

  “很愿意,”他说,“你们沿着这条小路笔直往前走;我把网兜和鱼虾放好后,去那儿会你们。”

  我们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便快快乐乐地向城里奔去。这次同渔夫相遇,我们表现出一如既往的道德面貌,然而我们也因而减少了欢乐。

  “可怜人啊!”波利娜以同情的口吻对我说。她说话的语气中只有女人的同情,却毫无令人不快的怜悯。“看见这个穷困潦倒的人,难道人们不会因自己过着幸福的生活而害臊吗?”

  “当一个人对他人爱莫能助时,这是最伤心不过的事了。”

  我回答她说,“可怜的父子俩,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同情心是何等强烈,他们更不知道,人们还以为他们生活得很美满,他们在天府里堆积着金银财宝!”

  “可怜的乡村啊!”她说着,向我指指用石头堆砌的一道墙围着的田野,许多牛粪很规则地沿田埂堆积着。我问这是什么东西。一位农妇正忙于堆粪,回答我说,她在做柴禾。朋友啊,您想一想,牛粪晒干后,那些可怜的人就收进家里,堆起来,拿它烤火。一到冬天,他们就拿牛粪去卖,就象卖制革的糅料一样。临了,你以为一个收入最高的女裁缝能挣多少呢?……“每天五个苏,”她停了一会儿说,“不过,东家包她的饭。”

  “瞧!”我对她说,“海风把什么都吹干了,或者说,把什么都吹倒了,一棵树也不长。布列塔尼省大量出产烤火用的木柴,但是运到这儿来的运输费极其昂贵,连富翁也买不起,他们就买破船的木板烤火。只有对于那些心灵高尚的人,这儿才是个好地方;那些没有心肝的人是不会住在这儿的。这块地方只有诗人来居住,帽贝来栖身。除非岩石上建起盐仓,人们才到这儿来。你瞧,那边是海,这儿是沙滩,上面是苍天。”我们已经穿过城市,走在克鲁瓦齐和巴镇之间的荒野上。

  亲爱的大叔,您设想一下,这是海滨一块八公里长的荒地,处处是闪闪烁烁的沙子。东一处西一处都可见到岩石,翘着脑袋,活象躺在沙丘上的巨兽。沿海不时露出几块礁石,宛如一朵朵硕大的白玫瑰,从海面上漂浮过来,停歇在岸边。眼前是一片莽原,右边迄于大西洋,左边濒临大湖。这是介于克鲁瓦齐半岛和盖朗德沙质高地之间的大海浸蚀而成的泻湖;沙质高地下面,是寸草不长的盐碱沼泽。这时我看看波利娜,问她敢不敢冒着流金砾石的阳光,在沙地上漫步。

  “我穿的是高帮皮鞋,咱们去走走。”她一边对我说,一边指指巴镇塔。这座塔是象金字塔一样矗立着的巨大建筑物,深深吸引着人们的注意。不过这是一座边缘不规则的、呈纺锤形的金字塔,装饰得颇富诗意,你看了简直以为是一个亚洲大都会的第一流古迹。

  我们走了几步,去坐在一块尚有遮荫的岩石上。不过,此刻是上午十一点,那块阴影停在我们脚下,霎时间便消失了。

  “这儿很安静,太好了!”她对我说,“海潮簌簌颤抖着来到这块海滩上,又返回大海去,这样定期往返,宁静的氛围就更加扩大了。”

  “当你专心一意地聆听着潮汐啁啁不息的声音时,如果你想赞美包围着我们的水、空气和沙子这三样万古不竭之物,”

  我回答她道,“那你就觉得言语都没有用了,你会发现这些东西里有一种能制服你的思想。昨天,夕阳西下时分,我就有过这种感觉,它使我精疲力竭。”

  “哦!是的,咱们说下去吧。”她停了好一会儿,说道:“任何一个演说家都没有这些东西厉害。我仿佛发现我们周遭之物如此和悦协调的原因了。”她继续道,“这天然的景物,只有三种鲜明的颜色:沙子光灿灿的黄色,天空的蔚蓝色和大海的纯绿色。然而这景色宏伟而不粗野,广袤而不荒凉,单调而不令人厌倦;它只有三种元素,却又千变万化。”

  “只有女人才能把她们的感想说得如此完美无缺,”我答道:“亲爱的心灵,我对你是如此了如指掌,你会使诗人都自叹弗如的!”

  “中午的溽热给予太虚的这三种表现物以无比强烈的色彩,”波利娜哂笑着又说道:“我在这儿孕育着东方的诗意和激情。”

  “可我呢,我孕育着失望。”

  “是的,”她说,“这块山丘好象一座卓绝的隐修院。”

  我们听见我们那位向导急促的步伐。他穿上了节日的服装。我们跟他说了几句寒暄话;他以为我们变卦了,就抱着人逢不幸都会有的那种谨慎持重态度,缄口不语。我们时常搀着手,以便让我们的思想感受彼此默默交融。也许是由于如波涛起伏的光灿灿的沙子散发出酷热之故,也许是由于步履维艰,因而需要全神贯注,我们在半个小时的步行中连一句话都没说。我们象两个孩子一样手搀着手;要是以前,象这样手搀手,我们走不了十二步路。并没有一条现成的路通向巴镇;只要一阵风吹来,就可以把马蹄印迹或车辙湮没不见。好在我们那位向导的眼睛训练有素,他根据骡马粪或鸟兽粪就能认出路来。这条路有时朝大海那边下坡,有时顺着斜坡向高地上升,或者绕着岩石而过。到正午时分,我们才走了一半路。

  “咱们到那儿去歇歇脚,”我指指一个海岬说。这个海岬由许多巍峨的山岩组成,看那样子,我们以为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个山洞。

  渔夫听了此话,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对我摇摇头说:

  “那儿有一个人!凡是从巴镇到克鲁瓦齐或从克鲁瓦齐到巴镇的人,没有一个不绕道而行的。从来没有人到那儿去。”

  这个汉子是悄声细语说出这番话的,似乎此中还有一个秘密。

  “看来那是一个小偷或一个杀人犯啰?”

  我们的向导没回答,只不着边际地叹了一口气,这更增添了我们的好奇心。

  “要是咱们打那儿经过,会有灾难临头吗?”

  “哦!不会的。”

  “您愿意跟我们一道打那儿过去吗?”

  “不,先生。”

  “要是您保证我们不会遭殃,那我们就去。”

  “我不说这句话,”渔夫迅速回答说,“我只是说,那个人不会跟你们说半句话,也不会伤害你们一根毫毛。啊!上帝啊,他一点都不能动,离开那个地方一步都不行。”

  “他是谁呀?”

  “一个男人!”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以这样悲惨的音调吐出这短短几个字。此刻,我们离海水拍打的那块礁石只有二十来步远了。

  我们的向导走绕过岩石的路,我们则继续笔直向前,不过波利娜挽住我的胳臂。向导加快了步子,以便能在两条路的会合点跟我们同时相遇。他大概猜想,我们看过那个人后便会快步离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大,我们的心怦怦直跳,仿佛感受到一种害怕的心理。虽然烈日当空,酷热难当,并且我们又在沙地里步行,浑身疲惫不堪,可是我们却心醉神驰,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状态。我们的心充满纯真的欢乐,这种欢乐是难以描述的,如果要作一个比喻,那么当我们听到如莫扎特的《来吧,我的爱》①那样一首美妙的乐曲时,才能感受到这种欢乐。两个息息相通、水乳交融的纯洁心灵,难道不象正在歌唱的两副美妙歌喉吗?若要充分估计占据我们心胸的激情,就得体会一下今天上午我们所遇到的事件所给予我们的那种半销魂状况。当你久久地欣赏着一只栖止在泉边一条轻柔枝桠上的彩色绚丽的斑鸠时,一只雀鹰猛然扑到它身上,钢铁般的爪子一直掐进它的心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逮住,你看到这种情景定会发出一声惨叫。

  ①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中乔瓦尼(即唐璜)与泽琳娜的一段重唱。

  我们跨到山洞前面的一块空地上,这是一块象大厦前面的广场一样的地方,比大西洋水面高出一百尺,有陡峭的巉岩石壁,可以抵挡海浪的搏击。当我们向空地跨进一步时,我们浑身象麻电一样颤抖了,又好象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你吓了一大跳。我们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一块花岗岩上,他注视着我们。他的目光从一双血红的眼睛里射出来,有如大炮的火焰;他坚韧不拔,肃然不动,只有他周围那一堆堆千古不变的花岗岩才能与之比拟。他的眼睛缓缓地移动着,身体却依然不动,宛如一具化石。他看了我们一眼,使我们不寒而栗;接着,他的目光移向大西洋洋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虽然波光粼粼,他却没有垂下眼睑,正象人们说的苍鹰能凝视太阳一样。他的目光再也不从洋面上抬起了。亲爱的大叔,请您用心想一下:一丛老橡树中有那么一棵,树身满是结节,头一天修剪过枝桠,神怪般地挺立在一条荒径上;如果您能想象到这棵橡树的模样,那么您也就了解到这个男人的真正形象了。这是一个伤残的大力士的形貌,生着一副奥林匹斯山朱庇特天神的面相,不过,由于岁月的堆积、艰辛的海上作业、忧虑、粗劣的食物等等原因,这副面容已经憔悴不堪,变得象被雷电烧焦了一样黝黑。我看见他那双毛茸茸的粗硬的手,只见筋腱暴突,静脉就象铁打的一样。况且,他身上的一切都表明他的体魄是强健的。

  我发现在山洞的一个角隅里长着一大块苔藓,在一块自然生长的花岗岩台板上,有一块破碎的圆面包盖在粗陶水壶上。我有时想象着早期基督教隐修士所生活的荒漠,可是不管我有怎样丰富的想象力,都从来没法描绘出比这个人更富有宗教色彩、更有悔恨表情的面貌。亲爱的大叔,您是做过忏悔的,您也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种完美的内疚表情;不过,这种内疚已经浸没在祈祷的波涛下面了。他出于一种默默无言的绝望,连续不断地祈祷着。这个渔夫,这个水手,这个粗俚的布列塔尼人,胸怀一种不为人知的感情,因而无比高尚。可是,这双眼睛有没有流过泪呢?这只草草制成的雕像的手有没有打过人呢?这个粗犷的额头镌刻着卤蛮的正直,额头上具有一种力,这种力仍然留下了一切真正的力所特有的那种温柔的痕迹;这个爬满皱纹的额头能够同一个伟人的心灵和谐无间吗?为什么这个人置身在花岗岩中呢?为什么花岗岩镶嵌在这个人中呢?人到底在哪儿呢?花岗岩又在哪儿呢?千思万绪一齐涌向我们的脑海。正如我们的向导所猜测的那样,我们默不作声地很快就离开那儿了。向导看见我们是那么惶恐,或者说是那样惊奇,但是,他并没有因为他的预言完全兑现而嘲弄我们。

  “你们看见他了吗?”他问道。

  “这个人是谁呀?”

  “大家都管他叫求愿的人。”

  您想想看,当我们听到这个字眼时,我们是怎样惊异地向渔夫转过头去!他是一个朴实的人,懂得我们这个无声的询问是什么意思。下面是他用自己的言语向我们讲述的内容,我尽量保持他那民间语言的风格。

  “太太,克鲁瓦齐人和巴镇人都认为这个人犯了什么罪,他曾经跑到比南特稍远的地方去找一位著名的本堂神甫忏悔,他是根据神甫的嘱咐在赎罪。还有一些人说,康伯勒迈(这是他的姓氏)是想把他的晦气传给从他下风经过的人。因此,有些人绕过他的岩石之前,总要看看风是从什么方向吹来的。如果刮的是西北偏西风,”他给我们指指西边说,“而他们又是去请一个真正的十字架的话,他们就不再往前走,而是战战兢兢地踅回去。克鲁瓦齐的富户们说,康伯勒迈求过愿,他的绰号求愿的人就是这么来的。他日日夜夜坐在那儿,从不出洞门。这种种说法看来都有道理。您瞧,”他转过身去,向我们指点一样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说,“他在那儿,在左边竖了一个木十字架,表明他是受上帝、圣母和圣人保护的。他要让人感到惧怕,使自己安全,就象有军队保护自己一样,这样他才能变得神圣起来。自从他在野外独自关闭起来以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吃的是他的侄女每天清早捎来的面包和水。他的侄女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给她了。这小姑娘长得很标致,温柔得如同羔羊,可爱极了,真叫人心疼!她长着一双蓝眼睛,”他说着,伸出一个大拇指比划说,“有那么大,在一头象小天使般的浓发下边忽闪着。有人问她:‘你说说,佩萝特……(我们那儿叫佩莱特。他插进去解释道:她是求圣皮埃尔保佑的,康伯勒迈名叫皮埃尔,是她的教父)你说说,佩萝特,’他继续说,‘你叔叔跟你说什么来着?’她回答说:‘他没跟我说什么,一点儿都没说,一点儿都没说。’‘那么,他给你什么来着?’‘每个星期天他都在我额头上吻一下。’‘你不害怕吗?’啊,她回答得好极了!‘他是我的教父呀!’他不要别人端饭给他。佩萝特说,他看见她来就微笑了,不过那好比是毛毛雨中的一线阳光,因为别人说,他的脸总是阴沉沉的,象漫天迷雾……”

  “可是,”我对他说道,“您激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却并不使这种好奇心得到满足。您知道是什么事情促使他这样做的吗?是忧虑?是悔恨?是怪癖?是犯了什么罪?还是……?”

  “唉!先生,只有我父亲和我两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先母在世时侍候过一个法官,康伯勒迈对他什么话都说了,这是神甫命令他这样做的。听港口的人说,只有这样做,神甫才给他赦罪。我可怜的母亲无意中听到康伯勒迈的话了,因为法官家的厨房就在客厅隔壁,她偷听到了!她故世了,听到过这番话的法官也故世了。我母亲要我父亲和我向她保证,绝对不把这些话说给本地人听。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天晚上,我母亲向我们讲这桩事情时,我的头发在我的脑袋里吱吱地响着……”

  “那么,你就告诉我们吧,小伙子;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渔夫瞧瞧我们,接着说:

  “你们刚才看见的那个皮埃尔·康伯勒迈是家里的老大,他们父子几人全是水手。正如他们的姓氏所表明的那样,大海总是向他们低头的①。你们看见的那个人是摇船捕捞的渔民。所以他自己有渔船,出海捕的是沙丁鱼。他也捕高级鱼,卖给渔商。他要不是那么爱妻子,一座大楼也造好了,也许去捕鳕鱼了。他的妻子是个俊美的女人,姓布鲁安,盖朗德镇人。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一副好心肠。她太爱康伯勒迈了,男人去捕沙丁鱼时,她从不让他离开自己太久。他们就住在那儿,喏!”渔夫爬上一块高坡,向我们指指一个小内海中的一个小岛说。

  ①康伯勒迈的原文是Cambermer,由动词Cambrer(折成弓形)和名词mer(大海)构成,意思是“驯服大海”。

  这个小内海位于我们刚才走过的沙丘和盖朗德盐碱沼泽之间。他接着说:“你们看见那幢房子了吗?那就是他的家。雅凯特·布鲁安和康伯勒迈只有一个男孩,他们爱他……我打什么比方好呢?对了,就象人家爱一个独生子一样,真是没命地爱。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们的小雅克简直是生活在糖罐里,他们在罐子里看见的都是甜蜜蜜的糖。我们有多少次看见他们在市集上给他买最好看的玩意儿!真是不理智……大家都对他们这么说的。那个小康伯勒迈呢,看见自己要什么就有什么,变得象一头红毛驴那么坏。有人跟康伯勒迈老爹说:‘您的儿子差点把某某小孩杀死了!’他笑笑说:‘唔!这孩子将来是个了不起的水手!他将来会指挥王家舰队的。’另一个人对他说:‘皮埃尔·康伯勒迈,您那小子把小姑娘普戈的眼睛弄伤了,您知道么?’皮埃尔却说什么:‘他以后会爱姑娘的!’反正,他觉得儿子样样都好。这么一来,这个小崽子才满十岁就把什么人都打遍了,他以割鸡喉头寻开心,还割猪肚皮,临了,他活象一只石貂,在血泊里滚来滚去。‘他将来是一个好兵!’康伯勒迈说,‘他喜欢鲜血。’你们瞧!我呀,对这些事全都记得。”渔夫说;他停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康伯勒迈也记得。雅克·康伯勒迈到十六岁时已经是……怎么说好呢?是一条鲨鱼了。他到盖朗德镇去吃喝玩乐,要不就到萨沃内镇去当花花公子。手头总得有钱才行呀!于是,他就从母亲那儿偷钱了,她却不敢向丈夫说实话。康伯勒迈自己倒是个实心眼的人,要是有人在算账时多给他两个苏,他会跑上八十公里路去把多给的钱退回。终于有那么一天,母亲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有一次,父亲下海捕鱼,儿子把碗橱、毛毯、内衣等全部拐去变卖了,只剩下一座空房子。他拿变卖来的钱去南特大吃大喝。那可怜的女人一连几天几夜哭呀哭的。等他父亲回来时,一定得告诉他这些事。她怕丈夫,并不是为她自己害怕,而是为儿子,算了!皮埃尔·康伯勒迈回家来了,他看见家里的家具都是向别人借来的,便问:

  “‘这是怎么回事呀?’

  “可怜的女人简直难过得死去活来,回答说:‘咱们被偷了。’

  “‘雅克到哪儿去了?’

  “‘雅克呀,他去玩去了!’

  “谁也不知道那小子到哪儿去了。

  “‘他玩得太过分了!’皮埃尔说。

  “半年后,可怜的父亲知道儿子将要被南特司法部门逮捕。他立即步行到南特去,走得比乘船还快。他一把抓住儿子,带回家来。他没有问他‘你干了什么事?’而是对他说:‘你要跟你母亲和我在家乖乖地待两年,下海去打鱼,规规矩矩做个正派人;要不呀,你瞧我给你点颜色看看!’

  “那小疯子根本没把父母亲放在眼里,他对父亲做做鬼脸。皮埃尔就给他刮了一个耳光,这一下可把雅克打得卧床六个月。可怜的母亲伤心死了。有一个晚上,她安安生生地躺在丈夫身边,忽然听到一个声响,便起身下床,冷不防在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她惨叫了一声。点亮灯后,康伯勒迈看见他妻子受伤了。他还以为是贼子干的。在我们这个地方,以前是有贼的,可现在,您从克鲁瓦齐到圣纳泽尔去,可以放心大胆地随身带上一万金法郎不用担心别人问你腋下夹的是什么东西……皮埃尔去寻找雅克,连儿子的影子也没见到。那天早晨,那个魔鬼没有脸皮回来,说他上巴镇去了……我得跟你们说,她母亲真不知道该把钱往哪儿藏。康伯勒迈呢,他把自己的钱存到克鲁瓦齐的迪波泰先生家里。他们的儿子象发疯一样,把他们的几百埃居,几百法郎和许多金路易都吃光花光,他们几乎倾家荡产了。在这个小岛上,对于拥有一万二千左右利勿尔的一户人家来说,破产是很严酷的事。谁也不知道康伯勒迈为了找回他的儿子,在南特花掉多少钱。他们家恶运临门了。康伯勒迈的兄弟也倒霉了,需要接济。皮埃尔安慰他说,雅克和佩萝特(康伯勒迈弟弟的女儿)以后可以成亲的,然后,为了让弟弟能糊口,他雇弟弟去打渔,因为约瑟夫·康伯勒迈必须自食其力才行。弟媳妇得寒热病死了,弟弟得负担佩萝特的奶妈的月薪。皮埃尔·康伯勒迈的妻子必须为小女娃支出一百法郎给各种人,要买内衣,买旧衣服,付给大个子女人弗勒吕两三个月的薪水。这位弗勒吕给她的丈夫西蒙·戈德里生了一个男孩,同时给佩萝特喂奶。康伯勒迈女人曾经把一枚西班牙钱币缝在自己的呢毯子里,上面写着给佩萝特几个字。她受过良好教育,能象法院的书记官那样写一手好字,还亲自教儿子读书。正是这件事毁了他……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不过雅克这个坏种嗅出了金钱的气味,把钱弄到手,便到克鲁瓦齐去大吃大喝。有一次,老好人康伯勒迈有一件急事,划船回家来。他上岸时,看见一张纸在飘动,便捡起来,拿给妻子。她认出那是她自己写的字,便仰天倒下去了。康伯勒迈二话没说,就到克鲁瓦齐去,打听到他的儿子在打弹子。这时,他叫人找来咖啡馆的女掌柜,对她说道:‘我曾经嘱咐雅克不要用这枚金币,他过一会儿付给您这枚金币。我等在门口,请您把那枚金币还给我,我会用白银付账的。’

  “那个好心的女人把金币拿给他。康伯勒迈接过来,说:‘好!’便回家去了。全镇都知道这件事。不过,下面的事只有我知道,别人却只大致上猜测到一些罢了。他叫妻子把小岛上那间房子打扫干净。他在房间里生起火,点了几枝蜡烛,在壁炉的一边放两把椅子,另一边摆一张板凳。然后,他叫妻子把他的结婚礼服拿出来,并吩咐她也穿上结婚礼服。他穿上礼服。当他穿戴完毕,就去找弟弟,叫弟弟在门前望风,要是听见海滩这边和盖朗德沼泽沙滩那边有声响,就通知他一下。他估计妻子已经穿好衣服了,便回家上好枪弹,把它藏到壁炉的一角。雅克终于回来了。他从卡尔努夫海岬那边过来。叔叔听见他的呼唤声,跑到沼泽滩上去找他,一句话也不说,把他用渡船接回来。他进得门来,父亲就对他说:‘坐在那儿。’父亲向他指指板凳说:‘你现在是坐在你父母面前,你侮辱了我们,我们要审判你。’

  “雅克吼叫起来,因为他看见康伯勒迈的面部异乎寻常地扭曲了,他母亲则象橹板一样僵直着。

  “‘要是叫一下,动一动,不象桅杆一样笔挺地坐在那条板凳上,’皮埃尔用枪瞄准着他说,‘我就把你象条狗一样宰掉。’

  “儿子活象一条鱼,哑口无言;母亲也一声没吭。

  “‘瞧,’皮埃尔对儿子说道,‘这是一张纸,包了一块西班牙金币。金币本来是放在你母亲的床上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我上岸时,在水边发现这张纸条。你今天晚上把这枚西班牙金币付给弗勒朗大妈了,而你母亲也发现床上的金币不见了……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雅克说他没拿母亲的金币,这枚金币是他在南特没花掉,留下来的。

  “‘好吧,’皮埃尔说,‘你怎么能证明这一点?’

  “‘这是我自己的。’

  “‘你没拿过母亲的金币吗?’

  “‘没有。’

  “‘你能用生命担保吗?’

  “他正要起誓,母亲向他投去一眼说,‘雅克,我的孩子,留心啊!要是这不是事实,你不要发誓……你可以悔过自新,现在还来得及。’

  “她老泪纵横了。

  “‘您这儿有一枚,那儿又有一枚,’儿子对母亲说道,‘您怎么老是说丢了钱呀?’

  “康伯勒迈脸顿时煞白了,说道,‘你刚才跟母亲说的那几句话,使你债上加债。言归正传!你发誓不发誓?’

  “‘我发誓。’

  “‘那么,我问你,’皮埃尔说,‘贩卖沙丁鱼的商人在付给我们的那枚金币上,刻了一个十字架,你那枚金币上有十字架吗?’

  “雅克这才清醒过来,他哭了。

  “‘谈得够多了,’皮埃尔说,‘你在这以前干的事儿,我用不着谈了……我不想让一个姓康伯勒迈的人死在克鲁瓦齐广场上。你祷告一下,我们得快一点!马上有一位神甫来给你忏悔。’

  “母亲出去了,她不想听见惩罚自己儿子的枪声。她刚出门,康伯勒迈叔叔带了皮拉克神甫走过来。雅克不想跟神甫说半句话。他很狡猾,对父亲的为人摸得很熟,知道自己不忏悔的话,父亲不会杀死他。

  “‘谢谢,请您原谅我们,先生。’康伯勒迈看见雅克死不忏悔,便这样对神甫说,‘我想给我的儿子一顿教训,请不要对任何人谈起这件事。’他又对雅克说,‘你呀,要是你第一回就不悔过自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不需要忏悔也会了结这件事。’

  “父亲叫儿子去睡觉。孩子信以为真,心想他可以跟父亲言归于好,于是便睡着了。父亲却没有合眼。他看见儿子睡得死沉沉的,便用大麻片堵住儿子的嘴巴,又拿很紧密的帆布扎上,接着把儿子双手双脚都捆起来。他发疯了,他眼睛里淌着血。这是康伯勒迈自己对法官说的。有什么办法呢!母亲跪倒在父亲的脚下。

  “‘他已经被判决了,’他说道,‘你来帮我把他抬到船上。’

  “她坚决不干。康伯勒迈独自一人把他弄到船上,捆在底仓里,还在他的脖子上绑了一块石头,然后驶出海湾,划到大海上,末了,来到现在坐的这块岩石上面。可怜的母亲已经叫叔叔把她渡到这儿来了,这时没命地喊着:‘开开恩呀!’可是又有什么用,这不等于向豺狼丢石头吗?当时月亮高悬,她看见父亲把儿子抛到了水里,可是儿子却仍然牵住她的五脏六腑。当时风平浪静,她只听得‘扑通’一声,又复平静,一丝痕迹都不留,一个水泡也没有。大海是最好不过的守墓人,算了!他上岸来,想叫妻子严守秘密,她却战栗着,他发现她半死不活了。兄弟俩无论如何也抬不动她,可是总得把她抬到刚才装运儿子的船上去。他们从克鲁瓦齐海道那儿绕了一个弯,把她扶到家里。啊,是的,那位美丽的布鲁安(大家都这么叫她)活不了八天……她临终时请求丈夫把那条该死的渔船烧成灰。哦!他照妻子的话去做了。他呀,他已经变成了木头人,再也不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了。他饿着肚子东走西逛,就象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喝醉了似的。后来,他在外面逛了十天,回到你们刚才看见他坐着的那个地方;打那以后,他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渔夫花不了多少工夫就把故事讲完了,实际上比我现在写的还要简单得多。老百姓讲故事时很少发表感想,他们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表达。这个故事是多么令人揪肠剜心啊,就好象一斧头砍到肉里一样。

  “我不想到巴镇去了,”当我们来到湖岸上时,波利娜这样说。

  我们经过盐碱沼泽,回到克鲁瓦齐。这个沼泽地就象一座迷宫,渔夫陪着我们在这迷宫里绕来绕去;他也象我们一样,静悄悄地没说一句话。我们的心绪起了变化。我们两人都陷入悲哀的遐思,为这个惨剧而伤透了心。这个惨剧说明了,我们当初看到康伯勒迈的形象时突然产生的预感是对的。我们两人都有丰富的社会阅历,对于向导就有关这三个人的事所未曾叙述到的部分,我们也可以猜度一二。这三个人的不幸遭遇又在我们脑际重现,我们仿佛看见了这个悲剧的一幅幅画面。这位父亲犯了一个势所难免的罪行,他尔后的赎罪行为则最后圆满地完成了这个悲剧。那个岩洞里的凶险的人,使整个地区都心惊胆战,我们不敢看那块岩石。几朵乌云阴蔽着天空,雾岚从天际冉冉升起。我们在一个我从来没有领略过的阴森恐怖的地方行走,双脚践踏着仿佛痛楚不堪的、病态的大自然;那一块块盐碱沼泽地,可以名正言顺地称之为大地的瘰疬病。土地被分割成一块块大小不等的正方形,四周都围着灰黑色的大土坡,每个方格里都盛满了咸水,盐就是从这里面提炼出来的。这些凹坑是手工做成的,里面分成若干平堤,制盐工人手执长把的刮具在堤上来回走动,他们用刮具引来盐水,到了可以拢成小盐堆时,就把盐耙拢,堆积在一个个间距相当的圆形平台上。我们沿着这苦难的方格地带走了两个小时,这儿满地是盐,寸草不生,间或只看见几个盐工(这是给制盐工人的称呼)。这些人,或者说是这帮布列塔尼人,穿着一种特别的服装,一种白色的紧身衣,跟啤酒工人穿的衣服很相似。青年男女在自己同行人中彼此通婚,这个宗族中的姑娘,只跟盐工结婚,决不跟别人婚配。这些沼泽地上的泥污都是匀称地耙平的,布列塔尼的植物很怕这里的灰土。沼泽地的这种可怖形貌,跟我们悲戚凄凉的心境是多么协调啊!由于海水浸入这块低地而形成了海湾,这儿大概正可以用来补充盐水;海湾里设有渡船摆渡。我们到达这儿以后,满心欢喜地看见了沙滩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植物。在摆渡时,我们瞥见湖当中有一个岛,那就是康伯勒迈一家居住的地方了。可是我们却扭过头,不忍看一眼。

  我们来到了旅馆,只见在一间低矮的客厅里有一个弹子台;当我们了解到这是克鲁瓦齐镇唯一的一个弹子台时,我们赶快打点行李,夤夜离开那儿。翌日,我们来到盖朗德。波利娜依然怏怏不乐,而我呢,我已经感觉到逼人的火焰正在烧灼我的脑袋。我看见了这三个造物的幻象,我被这些幻象残酷地折磨着。波利娜终于对我说道:

  “路易,你把它写下来,这样你就能够发泄你心中的积郁。”

  亲爱的大叔,我因此给您写了这篇奇遇记,可是,它使我失去了平静,我难以安安心心地去沐浴,安安心心地在这儿逗留。

  一八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于巴黎

  冯汉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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