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内留斯老板
 




  献给乔治·莫尼泽伯爵①

  有的心胸狭窄的人,看到本页上一个萨尔马特人最古老、最著名的名字赫然在目,也许会以为,我象当今金银器业流行的奇想一样,试图给一件旧首饰重新加工,但您,亲爱的伯爵,还有另外几位朋友会明白,我是想在这里偿还我对才能、思念和友谊所欠下的情分。

  ①乔治·莫尼泽(1823—1881),韩斯卡夫人的女婿,当时还是其女安娜的未婚夫。

  一四七九年圣徒节那天,就在本篇故事开始的时候,图尔城大教堂里刚做完晚祷。大主教埃里·德·布代依从座位上站起来,要亲自给信徒们祝福。布道的时间很长,临到祈祷时,夜幕已降临了。这个华丽的教堂有两个塔楼尚未竣工,教堂里有的地方笼罩着一片黑暗。点燃的许多蜡烛都是为赞颂圣徒的,三角形的烛台兼用来承接这些还愿的供品,它们的价值或意义从来没有被充分解释清楚。每个祭坛上的灯,还有唱诗台上所有的枝形烛台,全都点燃了。多如林木的柱子支撑着大教堂的三个殿堂的拱顶,这密集的烛光颇不均匀地散布其间,刚够照亮这广阔的空间。烛光越过这座建筑的回廊,在柱子后面投下浓重的黑影,这样就产生了千百种幻影:大梁、拱顶、侧堂,在白天已经非常幽暗,现在都隐没在一片黑暗中,这黑暗更增加了幻觉的成分。人群也显出美妙如画的效果。有些脸庞在半明半暗中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简直可以看成幽灵;还有些脸庞在散乱的光线照射下,如同一幅画中的主要头像那样引人注目。雕像仿佛就要活动起来,人群反倒变成了化石似的。这儿那儿,在柱子之间,一双双眼睛炯炯发光,这是石像在投射着目光。大理石像仿佛在窃窃私语,穹顶回响着叹息,整座建筑赋有了生命。人类没有比这更庄严的场面,也没有比这更庄重的时刻了。成群的人总是需要活动,才能产生富有诗意的作品;但在这沉入宗教默想的时刻,人类感情的丰富同上天的宏伟结合在一起,在静谧中有着难以想象的崇高;双膝下跪时怀着恐惧,双手合十中抱着希望。在这感情和谐的会合中,所有的心灵都飞升到上天,这时,会产生一种可以解释清楚的精神现象。

  信徒们济济一堂,他们神秘的赞颂对每一个人都有反响,不用说,连信仰最薄弱的人也要浮载于这个爱与信念的海洋波涛之上。祈祷具有电流一样的威力,能把我们的本性夺走。所有人的意志都一律匐伏在地、飞升到天国,不知不觉结合在一起,这里面无疑有着幻术般的影响的秘密;这种幻术般的影响包含在教士的歌声,风琴的旋律,祭坛的芬芳和华丽,人群的声响和静默之中。因此,当我们看到在中世纪的教堂里,许多爱情都是在长时间的凝想之后产生,大可不必惊奇;这种爱情往往结局都不那么圣洁,妇女们通常都以忏悔告终。不用说,在当时,宗教感情同爱情有某种亲缘关系,它或者是爱情的准则,或者是爱情的结果。爱情也是一种宗教,它也有那种美好的狂热、幼稚的迷信、崇高的忠诚,那是同基督教相一致的。时代风俗可以相当圆满地解释宗教和爱情的这种联系。首先,只有在祭坛面前,才能汇聚许多人。领主和僚属,男人和女人,只有在这里才一律平等。也只有在这儿,情侣们才有机会见面和传递书信。最后,宗教节日也是当时的盛会。那时候,在大教堂中,一个女子的心灵比今日在舞会或歌剧院里骚动得更厉害。难道所有的女子不是先有强烈的激动,然后才有爱情的吗?由于宗教干预生活,在各种圣徒言行录中都没有放过,所以它既同美德相连,又与恶行沆瀣一气。宗教深入到科学、政治、雄辩术和罪行中,深入到王位以及病人、穷人的肌肤里;它是一切。上述半学术性的观察也许可以证明这篇研究的真实性,这篇研究的某些细节可能会触犯我们这个众所周知有点过于假正经的世纪的完善道德。

  教士的歌声停下来后,大风琴最后几个音符融入唱诗班雄浑有力的胸膛发出的阿门,轻微的余音还在远处的穹顶下回响,屏息静气的大厅正等待着主教的祝词。这时,一个市民急匆匆要赶回家去,或许是他想到自己的钱袋,害怕出去时拥挤,于是甘冒得到坏教徒的恶名,悄悄地抽身出来。有个贵族本来半蹲半靠在挨近唱诗班的一根大柱子旁,隐没在暗影之中,这时赶紧走过来,占据了那个谨小慎微的图尔人撇下的位置。一走到那里,他立刻把脸掩藏在装饰他那高耸的灰色帽子的羽翎里,跪在椅子前,那副忏悔的神情连宗教裁判所的成员也会深信不疑。他旁边的人仔细瞧了瞧这个小伙子,显出认识他的样子,接着一面重新开始祈祷,一面做出某种动作,所表达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既含揶揄、讥讽的意味,也是一种无言的蔑视。两个老妇人摇了摇头,互相丢了个含意深远的眼风。年轻人占据的那张椅子靠近一个设在两根柱子之间围着铁栅的经堂。那时,司教会由于债务累累,向某些领主,甚至向一些富有的市民出租观看祈祷的权利,他们和家里人被特许待在侧堂内,侧堂位于环绕着大教堂的两个小殿堂的两侧。这种出租的办法沿用至今。当年一个妇女在教堂里租下侧堂,有如今日在意大利人剧场定下包厢一样。承租这些优惠位置的人则有义务维持分配给他们的祭坛的香火。每个人出于自尊心,都要豪华地布置自己那个祭坛,这种虚荣心,教会乐得接受。就在这个侧堂挨近铁栅的地方,有个年轻贵妇跪在一块有金线流苏的、方形的漂亮红丝绒毯上,她恰好就在那个市民刚刚占据的位置旁边。一盏悬在侧堂穹顶下金银镂工的吊灯,投射着惨淡的光亮,落在贵妇拿着的祈祷书上。年轻人来到她身边时,这本书在她手里剧烈地颤动着。

  “阿门!”

  她用柔和的嗓音唱着,但是激动异常,幸好混杂在一片喧嚷声中。她急促地低声添上一句:“您要把我毁了!”

  这句话声调纯洁无邪,它能深入和穿透人心,一个体贴人的男子听了是会顺从的;但是陌生人无疑被那种窒息理智的极度激情弄得失魂落魄了。他待在椅子上,略微抬起了头,向经堂投去一瞥。

  “他睡着了!”他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刚好只能让那年轻女子听见,听起来如同回声一样。

  贵妇人脸色煞白,她的目光从书页上偷偷离开了一会儿,投向年轻人刚看过的那个老头。在这一瞥里,不是有着神不知鬼不觉的合谋吗?年轻女子观察那老头的时候呼吸急促,她朝圣母像抬起戴着一颗宝石的美丽额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这种姿态,还有湿润的眼光,这一切带着一种鲁莽的天真,把她的生平全都道出来了;她虽然心慌意乱,但却掩盖起来。使两个情人瑟缩害怕的人是个小老头,驼背,几乎秃顶,一脸凶相,一部肮脏的花白胡子修成扇形;圣米歇尔十字勋章在胸前闪光;一双粗糙有力,布满绺绺灰毛的手刚才肯定是合着的,在他这样不谨慎地睡着时,手才稍稍分开了。他的右手好象就要落到他的短剑上,铁制的短剑护手上有镌刻,形状象一个大贝壳;仿佛他刚端整过武器那样,剑柄末端的圆球在他手下;如果他的妻子不小心碰到了剑,可能他也不会马上醒过来瞧她一眼。他的嘴唇带着讥诮意味,尖尖的下巴颏儿不规则地翘起,呈现出一个狡猾刁钻的人的特点。他大约什么都能猜透,因为他能设想出一切。他那蜡黄的前额布满皱褶,正象那些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要琢磨一番的人那样,这种人活象吝啬鬼,一面称着金币,一面寻思人们行为的意义和精确价值。他长得瘦骨嶙峋,身板结实,显得很神经质,可见很容易发怒;总之,您可以说,他是个童话中易于受骗的巨人。因此,倘使这位可怕的爵爷一醒,年轻贵妇就要面临难以避免的危险。这个爱嫉妒的丈夫对刚走的老市民没有丝毫疑窦,而新来者却是个矫健、优雅的年轻廷臣,两者之间的区别他竟忽略了。

  “Liberanosamalo!”①她说,想让狠心的年轻人理解她的恐惧。

  ①拉丁文:咱们别闯祸!

  年轻人朝她抬起头,注视着她。他眼里噙着泪水,是爱情的泪水,抑或是绝望的泪水。贵妇人看到了,不禁颤栗起来,感到恍恍惚惚。这一对恋人必定克制了许多日子,但不可克服的障碍反而使爱情与日俱增;恐惧孕育爱情,青春再使之加深,也许他俩再也克制不住了。这个女子其实不算很美,但她苍白的脸色透露出她内心受过痛苦的煎熬,使她惹人怜爱。不过她体态雍容华贵,还有一头世界上最美的秀发。她被一只老虎看守着,说一句话,手让人捏一下,接受一个眼波,也许都要冒生命危险。如果爱情不曾深埋在两个情人的心里,不曾被美滋滋地享受过的话,那么,激情决不会表现得这样提心吊胆。不难看出,对他俩来说,空气、声音、石板上的脚步声、对其他人来说完全无关紧要的事物,他们都能体味到感人的因素和特殊的意义。他们到老教士那里去忏悔,或者走近圣桌去领取圣餐时,或许是爱情使他们竟然在老教士冰凉的手里也找到了忠实的媒介。这种深沉的爱情,会在心灵和躯体内留下创伤,并将铭刻终身。两个青年人相对而视,女的仿佛对她情人说:“哪怕毁灭,也得让咱们相爱。”

  骑士似乎在回答她:“我们会相爱的,但不会毁灭。”这时,她充满悒郁地将头一摆,示意旁边有一个老伴娘和两个侍从。伴娘睡着了。两个侍从很年轻,对于主人会遇到什么好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出去的时候你不要害怕,跟着我就行了。”

  那贵族刚刚低声说了这句话,老爵爷的手便滑落在剑柄上。老人触到冰凉的铁器,陡然醒了过来;他那双黄眼睛马上盯着他的妻子。连天才人物都很少有这种特殊的禀赋,他的理智立刻恢复清醒,思路也立刻明晰了,仿佛根本没有睡着过。这是一个嫉妒鬼。年轻骑士给他的情人递了个眼色,又窥伺了一下她的丈夫;他敏捷地站了起来,正当老头儿的手就要动作时,他已消失在柱子背后;然后他象鸟儿一样轻灵地消遁了。贵妇人迅速垂下眼睛,假装在念祈祷文,竭力显得心境平静;可是她无法阻止自己脸色发红,心儿狂跳。她心跳的声音似乎在经堂里引起了回响,让老爵爷听到了,他注意到自己妻子的脸颊上、额头上、眼皮上泛起不同寻常的红晕;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但看不到任何值得怀疑的人,他对她说:“我的心肝儿,你在想什么?”

  “烟味使我难受。”她回答。

  “今天烟味确实难闻。”爵爷接口说。

  狡黠的老头尽管观察到有点异样,却显出相信她是身体不适;可是他怀疑她暗地里对他不忠,决意要更加仔细看管住他的宝贝。祝福仪式做完了。不等Seculaseculorum①的祈祷结束,人群就象洪流一般涌向教堂的几扇大门。爵爷按他的习惯谨慎地等待着,让人群挤出去以后,自己再往外走,他把手臂伸给妻子,让老伴娘和提灯笼的那个较年轻的侍从在前,让另一个侍从殿后。当老爵爷走到平时走惯的教堂东侧的时候,一股人流从堵塞在正门的人群中分出来,涌向他同他的家眷所在的小殿。这股密集的人流使他后退不得。爵爷和他的妻子受到这股人流强有力的冲击,一直被挤到外边。

  ①拉丁文:永世长存。

  丈夫先挤出门,他拉住贵妇的手臂,使劲拖她出来;但这时他却被强大的力量推到街上,他的妻子被一个陌生人拉开。凶恶的驼背立刻明白过来,他中了别人周密策划的圈套了。他后悔睡着这么久,于是集中全身力气,一只手又重新抓住他妻子的袖管,另一只手竭力攀住门框。但爱情的冲动终于战胜了嫉妒的颠狂。年轻贵族搂住他情人的腰肢,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将她夺走了,用的力气那么大,丝线和金线织成的布、锦缎和鲸骨裙撑都撕得嚓嚓作响。最后只有袖管还留在那丈夫手里。一声狮子般的怒吼霎时间盖住了人流发出的喧嚣声,人们可以听到一声可怕的嗥叫:“来人哪!普瓦蒂埃!圣瓦利埃伯爵的人,都到正门这儿来!救人哪!在这儿!”

  阿伊玛·德·普瓦蒂埃伯爵,即圣瓦利埃老爷,他想挪动位置,抽出长剑;可他周围都是人,三四十个贵族推推搡搡,他一不小心就会伤着他们。其中好几个地位比他还要高,对他说着俏皮话,把他拥到通往修道院的过道里。那个劫人者闪电般迅速,把伯爵夫人带到一个开着门的经堂,让她坐在忏悔室背后的一条长凳上。在这个经堂所供奉的圣徒像前,点燃着许多蜡烛,借着烛光,他俩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手握着手,彼此都很惊异自己的大胆。伯爵夫人不忍责备年轻人的大胆行为,他敢这样做,他们才能越过重重障碍,第一次享受到这幸福的时刻。

  “您愿意同我一起逃到邻国去吗?”那贵族急促地对她说,“附近我有两匹英国纯种马,一口气能跑三十法里。”

  “唉!”她柔声叫道,“在这世界上,您能找到什么地方可以给国王路易十一的女儿安身吗?”

  “这倒是真的。”年轻人回答,他事先没有想到这个困难,一下怔住了。

  “那您为什么把我从我丈夫身边拉走呢?”她怀着恐惧问道。

  “嗨!”骑士接着说,“我没有想到在您身旁听着您说话,心里会这样慌乱。我想过两三个计划,现在好象一切都实现了,因为我能看着您。”

  “可我却毁了。”伯爵夫人说。

  “我们得救了,”那贵族带着爱情的盲目冲动反驳说,“您听我说。”

  “可这会要我的命,”她接着说,眼里滚动着的泪水流淌下来,“也许伯爵今晚就会杀死我!但是,你可以去谒见国王,把他女儿五年来所受的折磨告诉他。我小时候他很爱我,总是笑着这样叫我:‘可爱的玛丽’,因为我那时很丑。啊!要是他知道他把我嫁给什么样的男人,他会气疯的。我一直怜悯伯爵,不敢去诉苦。不过,我的声音又怎能传到国王那里去呢?我的忏悔师就是圣瓦利埃的一个密探。因此我顺从了这有罪的劫持,希望得到一个能保护我的人。但我能信任……噢!”她打住了,脸色苍白地说,“侍从来了。”

  可怜的伯爵夫人用手拼成一道面幕,捂住了脸。

  “您丝毫不要害怕,”年轻贵族说,“他被我拉过来了!您可以放心使唤他,他是我的人。伯爵来找您时,他会事先通告伯爵的到来。”他低声添上一句:“这个忏悔室的司教会教士,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会说别人把您从乱挤的人群中拉出来,让您在这个经堂中得到他的保护。这样,一切都安排好了,完全可以骗过圣瓦利埃。”

  听到这番话,伯爵夫人的眼泪止住了,可是忧愁的表情又使她的额头布满阴云。

  “骗是骗不过他的!”她说,“今天晚上他就会知道一切,您要预防他先下手!您到普莱西去谒见国王吧,告诉国王……”她犹豫了。但种种回忆又给了她勇气,使她说出婚姻生活中的隐秘。“好吧,”她接着说,“您告诉国王,伯爵为了主宰我,在我的两臂上放血,使我精疲力竭。告诉国王,他拽住我的头发拖我,告诉他我等于是个女囚犯,告诉……”

  她心潮澎湃,泣不成声,眼泪夺眶而出;激动中她让年轻人吻着自己的手,他断断续续地说:

  “可怜的小心肝,眼下没有人能同国王谈话!我这个弓箭手大统领的侄子也没有用,今天晚上我进不了普莱西。我亲爱的夫人,我美丽的主宰!我的上帝,她受了多少苦!玛丽,让我对您再说几句,否则我们就要完了。”

  “那怎么办呢?”她问。

  伯爵夫人在黑魆魆的墙上瞥见一幅圣母像,灯光落在画像上面,她叫道:“圣母啊!给我们出点主意吧!”

  “今天晚上,”年轻贵族接着说,“我到您那里去。”

  “那又怎样呢?”她天真地问。

  你们处在极度危险之中,最温馨的话语仿佛都缺乏情意似的。

  “今天晚上,”那贵族说,“我以学徒身分登门拜访国王的银器商柯内留斯老板。我会弄到一封引荐信,受到接待。那老板的住宅紧挨着您的家。在那老吝啬鬼的家里,我可以用一条丝绸软梯,翻到通往您卧室的地方。”

  “啊!”她吓得呆住了,“要是您爱我,就别去柯内留斯老板家!”

  “啊!”他嚷了起来,用年轻人的全部力量把她搂在胸前,“您真爱我呀!”

  “是的,”她说,“您不就是我的希望吗?您是贵族,我把名节都交给您了!”她看着他时充满了尊严:“我太不幸了,您不会忍心辜负我的信任的。不过,何必这样做呢?噢,我宁愿死,也不要您进柯内留斯老板的家!难道您不知道,他所有的学徒……”

  “都上了绞刑架,”那贵族笑着接口说,“您以为他的财宝会引诱我吗?”

  “噢!别到他家去,您会中他的巫术的。”

  “为了得到为您效劳的幸福,再大的代价我也甘心。”他对她投射出火一般的目光,使她垂下了眼睛。

  “那我的丈夫呢?”她问。

  “用这个东西使他沉睡不醒。”年轻人从腰带上掏出一个小瓶。

  “不会永远不醒吧?”伯爵夫人哆哆嗦嗦地问。

  作为回答,贵族做了一个吓人的手势。他又补上一句:

  “如果他不是这样老,我早就向他挑战,单独较量了。上帝不允许我用下毒药的手段使您摆脱他!”

  “请原谅我,”伯爵夫人红着脸说,“我要是犯罪,会受到残酷惩罚的。我在绝望的时候,也曾想杀死伯爵,您有过同样的愿望真叫我害怕。我不能忏悔这个恶毒的想法,心里感到十分痛苦;我一直害怕我的想法会让他发现,那时他就会报复了。”年轻人的沉默叫她很不自在,她又说:“我让您受委屈了。我该受到责备。”

  她用力将瓶子掷到地上,瓶子碎了。

  “您不要来,”她嚷着说,“伯爵很警觉。我的职责就是等待上天的救助。我以后只能这样!”

  她想走了。

  “啊!”那贵族叫起来,“夫人,您下命令吧,我会去把他杀死。今天晚上您一定会见到我。”

  “我把这药水全都洒掉,做得很明智,”她看到他这样热烈地爱她,快乐得连声音都窒息了。“害怕惊醒我的丈夫,这种心情倒可以使我们不出事。”

  “我的生命已同您结成一体。”年轻人握紧她的手说。

  “如果国王同意,教皇可以解除我的婚约。那时我们才可以结合。”她说话时向他投去一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

  “爵爷来了!”侍从一面跑过来一面叫道。

  那贵族没料到待在情人身边的时间会这样短促,对伯爵如此神速感到吃惊,他匆匆吻了吻他的情人,她也不予拒绝。

  “晚上见!”他边说边溜出经堂。

  借着黑暗,这情人绕过一个又一个柱子,穿过教堂里一个个大圆柱投下的长长的阴影,到达正门。一个年老的司教会教士马上从忏悔室走出来,来到伯爵夫人身旁,轻轻把栅栏门关好,那侍从庄重地、带着杀人不眨眼的人才有的那种镇定在栅栏门前踱来踱去。强烈的光亮预示伯爵来了。几个朋友和擎着火把的随从陪伴着他,他手里拿着一把出鞘的长剑,阴沉的双眼仿佛要穿透浓重的黑暗,搜遍大教堂最幽暗的角落。

  “爵爷,夫人在这儿。”侍从迎上前去对他说。

  圣瓦利埃爵爷看到他的妻子跪在祭坛脚下,司教会教士站着,念着祈祷。看到这幅景象,他猛烈地摇晃着栅栏,好象要给自己的狂怒火上添油。

  “您在教堂里,手中却拿着一把出鞘的长剑,要干什么?”司教会教士问。

  “神甫,这位先生是我的丈夫。”伯爵夫人回答。

  教士从袖管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经堂的门。伯爵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忏悔室,然后走了进去;他开始倾听大教堂里的一片寂静。

  “先生,”他妻子对他说,“您应该感谢这位可敬的司教会教士,是他让我暂避到这儿的。”

  圣瓦利埃爵爷气得脸色苍白,不敢正视他的朋友们,他们跟到这儿来,与其说是帮助他,还不如说是要耻笑他;临走的时候,他简短地迸出这句话:“感谢上帝,我的神甫,我有法子报答您的!”

  他挽起妻子的臂膀,也不让她向司教会教士行完礼;他对随从打了个手势,对陪伴他来的朋友一句话也不说便走出了教堂。他的一言不发包含着凶狠的意味。他急于回家,一心琢磨发现真相的方法,他穿过曲曲弯弯的街道,这是把大教堂同掌玺大臣府正门分隔开来的那几条街;漂亮的掌玺大臣府,是掌玺大臣儒维纳尔·德·于尔森新近修建的,坐落在一个古代堡垒的旧址上,这堡垒由查理七世赐给这个忠心的臣仆,以褒奖他的光荣业绩。从那时起,这里就开辟了一条街,名叫掌玺府路,以纪念在此居住多年的掌玺大臣。这条路把老图尔城同新堡村连接起来,新堡村有座著名的圣马丁修道院,为数不少的国王都是这修道院的普通教士。近百年来,经过长期的讨论,这座村落终于归并到城里。毗邻掌玺府路的、如今构成现代图尔城中心的许多街道,那时都已经建成;但最漂亮的府第,特别是财政总监克桑库安的府邸,就坐落在新堡镇上;这房子如今还在商业街。圣瓦利埃老爷的持火炬的随从,正是通过这新堡镇,把伯爵带往紧傍着卢瓦尔河的镇子;伯爵机械地跟随着家人,不时阴沉地瞥一眼他的妻子和那个侍从,想抓住他们之间互相串通的一个眼色,那就会多少明白一点这次倒霉的遭遇了。伯爵终于到达桑树路,他的住宅就在那儿。一行人进了屋,沉重的大门关上以后,这条当时住着几个领主的狭窄街道上便笼罩着一片死寂,因为这个城市新区紧靠着普莱西——国王的行宫,廷臣们只需一会儿就可以走到国王那里。

  这条路的最后一幢房子,也是城里最靠边的一幢,是属于柯内留斯·霍格沃斯特老板的,他是布拉班特①的老商人,国王路易十一在金融交易上很信任他;路易十一的狡滑政策,需要在国外从事金融交易。

  ①布拉班特,比利时城市名。

  圣瓦利埃伯爵为了对妻子实行专制,把家安置在与柯内留斯老板的住宅相连的一幢府第中。这一带地形可以解释清楚这种局面能给一个嫉妒鬼带来多少好处。伯爵的房子叫普瓦蒂埃府,北面有座花园,边上是围墙和堑壕,那是以前的新堡村用作城垛的,沿着墙和堑壕,横亘着一道堤岸,是路易十一新近在图尔城和普莱西之间修筑的。这一面有狗守卫着住宅的进口;在东面,一个大院子将住宅同邻屋隔开;西面就靠在柯内留斯老板的房屋上。正面朝南临街。这个多疑和狡黠的爵爷,他的府第有三面突出在外,只有布拉班特人那幢房子里的人才能偷袭进去;那幢房子的顶楼和石砌承溜同普瓦蒂埃府的互相衔接。临街的窗户是在石头中凿开的,非常狭小,安装着铁条;门是拱形的,十分低矮,如同最古老的监狱里的小窗洞,结实到万无一失。一只作上马石用的石凳,安放在门楼旁边。看到柯内留斯老板和普瓦蒂埃伯爵住房的侧面,真会以为这两幢房子是同一个建筑师修造的,而且是专门为专制暴虐的人而建造的。这两幢房子外表都阴惨惨的,活象小碉堡,满可以长期守卫,成功地抵御愤怒的民众的进攻。房子的四角有小塔楼卫护,正象古物爱好者今日在拆房人的锤子还没有触及的某些城市里所注意到的那样。门窗上的猫眼洞都很窄小,能给予包铁皮的护窗板和房门以惊人的抵御力。在这混乱的年代,暴动和内战频繁,所有这些小心设防就都可以得到充分解释。

  圣马丁修道院的钟楼一敲过六点,伯爵夫人的情人已走过普瓦蒂埃府前,他稍停片刻,倾听低矮的大厅里伯爵一家人吃晚饭发出的声音。他根据自己的推断,朝心上人所在的房间瞥了一眼,然后走向邻屋的门口。一路上,年轻贵族听见家家户户都传出节日晚餐的欢笑声,凡是没有关严的窗户都漏出亮光,壁炉烟囱冒着烟,香喷喷的烤肉味使街道也充满欢乐。祈祷一过,全城便活跃起来,到处发出言语难以描绘的窃窃私语声,只能凭想象才能更好地领会。可是在这一隅,却笼罩着一片死寂,因为在这两幢住宅里,住着两个有偏执狂的人,他们从来也不享乐欢宴。再过去,田野里万籁俱寂;在圣马丁修道院钟楼的阴影下,这两幢房子也悄然无声,同别的房屋隔开,坐落在街道最曲折的尽头,活象一所麻疯病院。对面那所房子是关押犯人的,关得严严实实。一个年轻人,面对这突兀的对比,很容易感受到强烈印象。因此,在投身于这困难重重的冒险之前,年轻贵族站在伦巴第人的屋前沉思起来,回想起关于柯内留斯老板生活中的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曾引起伯爵夫人异乎寻常的恐惧。那时,一个军人,甚至一个情人,大家听到闹鬼这个词都会浑身发抖。对怪异的事情不予置信,或者对奇妙的故事无动于衷的人,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圣瓦利埃伯爵夫人是路易十一当王太子时,和萨斯纳热夫人的私生女;她的情人,不管多么大胆,在走进一所闹鬼的房子之前,也得瞧它两眼。

  柯内留斯·霍格沃斯特老板的故事,可以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个伦巴第人会让圣瓦利埃爵爷产生安全感,为什么伯爵夫人会表现出恐惧,为什么这个情人会止步犹豫。为了使十九世纪的读者充分了解,有些表面上平淡无奇的事件怎样会变得异乎寻常,同时让他们体会到旧时代的可怖,我们有必要暂时中断这篇故事,迅速回顾一下柯内留斯老板的奇异经历。

  柯内留斯·霍格沃斯特原是根特最富有的商人之一,因与勃艮第公爵查理交恶,才到路易十一的宫廷来寻求保护和栖身之所。国王感到他能够从一个与弗朗德勒、威尼斯和东方的主要商号有联系的商人身上得到好处,便封柯内留斯老板为贵族,让他加入法国籍,给他以宠幸,这在路易十一来说,是很罕见的。而且这个弗朗德勒商人喜欢国王的程度,和国王喜欢他的程度不相上下。这两个人都狡猾、多疑、悭吝,一样有心计,一样有学问,在当时显然都高人一筹。他们彼此极其了解;这一个既可以丢掉又可以马上捡起他的良心,那一个既可以抛开又可以马上恢复自己的虔敬,都同样的易如反掌;他们爱着同一个圣母,一个是出于信念,另一个是出于逢迎;末了,如果相信奥利维埃·勒丹和特里斯唐嫉妒的说法,国王还到伦巴第人家里去消遣取乐,就象路易十一平时那样玩乐。传闻中特意说到,这个生性淫邪的国王并不满足于挥霍。尽管国王这个主顾趣味多变,老布拉班特商人总能让他得到满足,不用说,内中既有乐趣,又有利可图。

  柯内留斯在图尔城已住了九年。九年来,他家发生了几件非同小可的事件,使他成了众矢之的。刚来的时候,他修理房子花费了大笔款子,为的是把财宝放置在安全的地方。城里的锁匠秘密地为他制作了新发明的门锁,他为把锁匠领到家里,并确保他们守口如瓶所采取的古怪的谨慎措施长期以来成为千百个奇妙故事的题材,为图尔人的晚间闲谈增添了魅力。这老人令人惊异的巧妙手段,使人想象他拥有东方传说那样的财富。这个地方是法兰西故事的故乡,讲故事的人把弗朗德勒商人的家杜撰成金银珠宝砌成的房间,同时还把这巨大财产的来源归之于缔结了有魔法的条约。柯内留斯老板从前随身带来两个弗朗德勒男仆,一个老妇人,外加一个面目清秀和蔼的年轻学徒;这小伙子充当他的秘书、出纳、总管和信使。他安顿在图尔的第一年,家里发生了一次大偷窃案。司法调查证明,是家里人作案的。老吝啬鬼将两个男仆和他的伙计关进了监狱。小伙子身体羸弱,拷问时受不了苦而死去,但他一直矢口否认,说自己是无辜的。两个男仆为逃避受刑而招认了罪行;但当法官盘问他们偷走的钱放在哪里时,他们却哑口无言,于是又受拷问,被判处了绞刑。上绞架时,两人都坚持说自己是无辜的,但上绞架的人向来都是如此。图尔人很长时间都在谈论这件奇案。罪犯都是弗朗德勒人,因而这两个不幸的人和年轻伙计引起的兴趣很快就消散了。这时战争和动乱不断引起激动,当日的惨剧会使昨天的事件黯然失色。柯内留斯老板对三个仆人的死倒也无所谓,他对自己遭受的巨大损失更感忧伤,目前只有他的姐姐——那个老弗朗德勒女人同他相处。他得到国王的恩典,可以支使国家的信使去办理他的特别事务。他把几匹骡子放在邻近的骡夫那里,从那时起,便生活在茕茕孤独之中,他只同国王见面,并通过犹太人的渠道做买卖,这帮人都是能掐会算的,他们忠实地为他服务,以便得到他强有力的庇护。

  这件怪事过后不久,国王亲自给他的老托索尼埃(torcon-nier)物色了一个年龄不大的孤儿,柯内留斯老板对他关怀备至。路易十一亲切地称柯内留斯老板为托索尼埃,这个古老的名字,在圣路易统治时期意为高利贷者,收税人,用强暴的方法盘剥大众的人。形容词托雄纳尔(tortionnaire)①还残留在司法界,可以给托索尼埃这个字作个注脚,如今这个字往往写成托西奥纳(tortionneur)。可怜的孩子细心周到地忙于伦巴第人的事务,懂得怎样讨他欢心,也得到他的宠爱。

  ①原意为暴虐的施刑者。

  一个冬夜,英国国王为安全起见放在柯内留斯那里的值一万埃居的钻石被偷走了,怀疑落到孤儿身上;路易十一对他表现得特别严厉,因为他早先曾对孤儿的忠诚负责。因此,经过大法官的简短审讯之后,不幸的孩子就上了绞架。当时没有人敢到柯内留斯老板那里去学银行业务和兑换。然而,城里有两个年轻人,名誉很好,渴望能发家致富,先后来到他家。巨额的偷窃同接纳这两个年轻人在时间上刚好巧合;作案的情况和方式都清楚证明,盗贼同住在房子里的人是暗中串通的;这就不能不对新来者提出指控了。布拉班特商人变得越来越多疑和爱报复,他马上把了解到的情况告知路易十一,路易十一责成大法官查清此案。每个案情都审理得十分迅速,了结得则更加迅速。图尔人出于乡土观念,暗中都在指责特里斯唐断案过于匆忙。两个年轻人无论是否有罪,都被看成受害者,而柯内留斯则是一个刽子手。办丧事的两家人受到尊敬,他们的诉冤,人人都侧耳细听。推测来推测去,人们终于相信,被国王的银器商送上绞刑架的那些人,都是无辜的。有的人认为:残忍的吝啬鬼要仿效国王,企图把恐惧与绞刑架置于众人和他之间;他从来没有被偷窃过;这几次凄惨的行刑是出于冷酷的算计,他想这样一来就可以对自己的财宝高枕无忧。民间这些流言最初的效果,是孤立了柯内留斯;图尔人把他看作瘟神,管他叫高利贷恶鬼,管他的住宅叫凶宅。即使伦巴第人能找到敢去他家的外地人,全城居民也能用舆论加以拦阻。那些对他最有利的言论,也不过是把他看作一个不祥的人罢了。他使有的人产生本能的恐惧,使另一些人肃然起敬,那是对无限权力或金钱才有的敬意;对其他一些人,他具有神秘的魅力。他的生活方式,他的面貌,以及国王的恩宠,都可以证明有关他的故事的真实性。

  自从迫害他的勃艮第公爵死后,柯内留斯常常到国外去旅行;他外出的时候,国王便派他的苏格兰卫队守卫这个银行家的住宅。国王这种关怀使大臣们得出这样的想法:老人把他的财产事先遗赠给路易十一了。高利贷者深居简出,宫廷显贵倒常常拜访他;他很慷慨地借钱给他们,但脾气却很怪僻:在某些日子,他连一个巴黎铜子儿①也不给他们;第二天,却又借给他们巨额款子,不过利息可观,押金很高。但他是个好天主教徒,规规矩矩去听祈祷,早早就来到圣马丁修道院;他长期租下一个经堂,这样,他就与别的基督徒分开了。另外,当时有句民间谚语,在图尔流传了很久,谚语说:“你在伦巴第人面前走过,就有横祸飞来。”你在伦巴第人面前走过,意味着猝然而至的灾祸,不可抗拒的忧愁和破财。甚至在宫廷里,人们也认为柯内留斯有这种致命的法力,意大利、西班牙和亚洲的迷信称之为毒眼。路易十一的可怕权力象一件大衣盖在这幢房子上面,否则一有机会,人民就会捣毁桑树路这幢凶宅。然而柯内留斯家最先在图尔栽种的几棵桑树都被推倒了;图尔人那时都将他看作是个精灵。看来民心还真是不可小瞧啊!

  ①当时巴黎铸造的铜子(辅币)比图尔铜子的价值低。

  有几个显贵在国外遇见过柯内留斯老板,看见他心情愉快都很吃惊。在图尔,他总是阴沉而耽于梦幻;但他总要回家。有股不可解释的力量把他拉回到桑树路他那黑洞洞的房子。有如蜗牛的生命同外壳紧密相连,他向国王承认,惟有待在蚌壳形的石头下和他那上了门栓的小巴士底狱里,他才感到舒适,他明明知道,只要路易十一驾崩,这里对他就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

  “魔鬼取乐拿托索尼埃老爹的钱开销呢,”圣徒节的前几天,路易十一对他的理发师说,“他又在抱怨被人偷了。但他再也不能吊死任何人了,除非自己上绞刑架。这个老家伙来问过我,昨天他想卖给我的那串宝石项链,我有没有随手带走?我对他说:‘上帝!我可以随便要的东西,怎么会偷?’”

  “他害怕了?”理发师问。

  “吝啬鬼只怕一样东西,”国王回答,“托索尼埃老爹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不会无缘无故硬拿他的东西,否则我就不公正了,我从来只做有理的事和一定要做的事。”

  “老家伙过分相信您了。”理发匠说。

  “你以为事情真是这样,嗯?”国王对理发师狡猾地瞥了一眼。

  “真是活见鬼,陛下,您同魔鬼平分的这份遗产很可观呢。”

  “够了,”国王说,“别把坏念头安到我身上。比起所有那些我让他们发财致富的人,这老头要忠心得多,可以说,他一丝一毫不欠我的情分。”

  两年来,柯内留斯老板同他的老姐姐单独生活,她被人看成女巫。附近一个裁缝说在夜间曾看见她站在屋顶上,等待着赴巫魔夜会的时刻到来。尤其因为老吝啬鬼把她关在一间房里,窗户都安装了铁栅,这件事就更显得不同寻常了。柯内留斯越来越老,总是失窃,他一直担心受人欺耍,因此他恨一切人,除了国王,那是他非常尊敬的。他陷入过度的愤世嫉俗之中。同大多数吝啬鬼一样,他对金子的狂热,那种仿佛真要把这种金属吸收到体内的愿望,变得越来越深切和与日俱增了。甚至他的姐姐也引起他的疑心,虽然她也许比自己兄弟更吝啬,更撙节,在别出心裁的小气方面,她可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因此,他俩能生存下来就有某种可疑和神秘的因素。老妇人很少到面包铺去买面包,很少在市场上露面,以致最不轻信的观察家,最后都以为这两个怪人掌握了某种生活奥秘。懂点炼金术的人则说,柯内留斯老板会炼金子。学者认为他找到了万应灵丹。很多乡下人听到城里人介绍,都把柯内留斯看成神怪,有些人还好奇地跑去看他府第的外观。

  那贵族坐在柯内留斯老板住宅对面的长凳上,轮番瞧着普瓦蒂埃府和凶宅;月亮的清辉给建筑的凸出部分镶了边,光和影的混合使雕刻的凹凸部分象上了彩色似的。洁白的光辉任意变幻,给这两幢建筑蒙上了不祥的面貌;仿佛大自然也在助长这种笼罩在这住宅之上的迷信气氛。所有把柯内留斯变成一个令人好奇的可怕人物的传说,年轻人都一一回忆起来。尽管他出于强烈的爱情,决意要进入这幢房子,在里面一直待到计划完成,但他还是在行动前的最后一刻,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这样铤而走险。有谁在一生的严重时刻,不爱聆听一下预感,估量一下未来的深渊呢?年轻人真心实意地爱着,他只怕来不及得到伯爵夫人爱情的支配①,就一命呜呼了。他心里默默地考虑着,竟想得入了迷,居然感觉不到腿部和房子凸出部分呼啸而过的冷风。

  ①中世纪骑士以受贵妇人的支配为荣。

  他要进入柯内留斯家里,就得改名换姓,同他已经脱下贵族漂亮衣装的身分相符。遇有不测,他也不能要求履行他出身的特权,或者得到朋友的保护,否则就会无可挽回地失去圣瓦利埃伯爵夫人。如果老爵爷怀疑到有个情人深夜前来相会,他是做得出把她关在铁笼里,用慢火烤死,或者把她关在某个坚固的宫堡深处,天天折磨她,直至把她弄死的。这贵族看着自己身上乔装打扮的破旧衣服,不禁有点自惭形秽。看到身上的黑皮腰带,蠢笨的鞋,羊毛围身,粗呢裤子,灰呢紧腰外套,他觉得自己象个最可怜的捕快协理。对十五世纪的贵族来说,扮演一个身无分文的市民,放弃本阶级的特权,那就无异于寻死一样。可现在,他就要爬上那幢宅邸的屋顶,他的情人正在屋里啜泣,他要从烟囱爬下去,或者飞快地从回廊顶上越过,从这个承溜跳到那个承溜,然后到达她房间的窗下;他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来到她身边,她坐在熊熊炉火前的锦缎靠垫上,阴险的丈夫打着瞌睡,发出的呼噜声更增加他们的欢乐;他们为了最大胆的一吻,敢于向天地挑战;说一句话都要危及生命,或者至少要引起一场血腥的战斗;所有这些火热的想象,这件事所包含的浪漫传奇般的危险,使年轻人下定了决心。在那种时代的狂热和骑士精神鼓舞下,他这番苦心所得代价越低——很可能只能再吻一次伯爵夫人的手,他就越迅速地下决心去尝试这一切。他毫不考虑经历这样的千难万险,伯爵夫人会不会拒绝给他最温馨的爱情欢乐。这次冒险实在险阻重重,太难以实现,却反倒使他非要去完成不可。

  这时,城里所有的钟都敲响了,回家休息的时候到了,这条法律本来早就废止不用,但在外省,人们因循守旧,一切都消失得很慢。尽管灯火不灭,但各区区长却下令在街上拉起铁链。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了,有些迟归的市民,成群结队地行走,仆人们提着灯笼,武装到牙齿,他们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响;不一会儿,封锁得密密匝匝的城市似乎睡着了,对于坏人的袭击,可担心的只有屋顶这一方面。那时,家家的顶楼都是夜间穿梭往来的通道。在外省,甚至在巴黎,街道非常狭窄,盗贼可以从一边跳到另一边。据当时的回忆录所载,国王查理九世年轻时把这危险的行当长期当作娱乐消遣。

  那贵族担心拜见柯内留斯老板时间太晚,便起身去敲凶宅的大门。瞅着大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被某种幻觉吸引住了,当时的作家把这种幻觉称做异象。他揉了揉眼睛,仿佛要看清一点,在这一瞥中,他的心头掠过千百种不同的情感。

  在这扇门的两边,各有一张人脸,镶嵌在一个象枪洞口的两根铁棍之间。起先他把这两张脸看作雕刻在石头上的滑稽脸谱,上面满是皱纹,有棱有角,凹凸不平,骨突耸起,木然不动,颜色黄褐;但寒冷和月光使他分明看到那两只酱紫色鼻子由于呼吸翕动而喷出的淡淡的白雾;他终于看到,每张扁脸的眉毛的阴影下,都有两只蓝瓷样的眼睛,投射出明亮的火焰,活象卧在树丛中听到围猎呼喊声的狼的双眼一样。不安的目光向他扫来,死死盯着他,他观察着这奇异景象的时候,遇上了这眼光,心中不禁微微一颤,犹如一只鸟儿受到扒在那儿窥伺它的一群猎狗袭击,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这两张脸,紧紧绷着,疑虑不安,不用说,这就是柯内留斯和他姐姐的面孔。那贵族假装要看看自己到了哪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在月光下尽力辨认上面写着的一处住址;然后,他径直走到高利贷者的门口,叩了三下,声音在屋里引起回响,听来好象是在一个地窖的入口。一道微弱的亮光穿过门楼,在一个坚固异常的小铁栅后面,有只眼睛闪闪发光。

  “是谁?”

  “是布鲁日的奥斯特兰克派来的。”

  “您要干什么?”

  “要进来。”

  “您叫什么?”

  “菲利浦·古勒努瓦。”

  “有引荐信吗?”

  “在这儿!”

  “从这个箱缝里塞进来吧。”

  “缝在哪儿?”

  “在左边。”

  那位菲利浦·古勒努瓦将信从铁箱缝投进去,缝就在那象枪眼的洞口下面。

  “见鬼!”他心想,“看来就因为国王到这儿来过,所以他象在普莱西一样,采取了小心谨慎的措施。”

  他在街上等了将近一刻钟。之后,他听到柯内留斯对他姐姐说:“把门上的暗洞关上。”

  可以听到在大门顶下回响着锁链的锒铛声。菲利浦听到门栓在拉动,锁眼嘎吱作响;最后,一小扇低矮的包铁皮的门打开了最小的角度,只有瘦子才能侧身而过。菲利浦几乎要挂破衣服,他不是走进来,而是挤进这凶宅的。一个没牙的老女人,鬼样的脸孔,两道眉毛活脱是小锅的两个提耳,她的鼻子和翘起的下颏之间,恐怕连一颗核桃也放不了;脸孔苍白,病容满面,两鬓内陷,仿佛全身仅由骨头和神经构成,她一声不响领着这个所谓异乡人来到一个低矮的大厅,柯内留斯小心地在背后跟着。

  “您坐在这儿,”她向他指着一张三脚凳,凳子放在一个有雕刻的、石砌的大壁炉的边角上,清洁的炉膛没有生火。

  壁炉的另一边放着一张曲腿核桃木桌,桌上有个碟子,盛着一只鸡蛋,还有十到十二小片硬邦邦的干面包,那面包切削得真是吝啬到家了。室内有两张凳子,老女人坐在其中一张上,表明两个吝啬鬼正在进晚餐。柯内留斯走过去把两个铁护窗推上,不用说,这是把窥视窗关好,刚才他就从这窗张望街上,张望了很久;然后他回来重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个所谓菲利浦·古勒努瓦看着姐弟二人庄重地轮流把面包片蘸一蘸生鸡蛋,动作精确,如同士兵们把勺子放到大锅里的时间相等一样,他们仅仅是蘸一下生鸡蛋,看准面包片的数目,刚好把生鸡蛋蘸完。这场技艺操演静悄悄地进行着。柯内留斯一面吃饭,一面观察着这个假学徒,那种专注,那种锐利,同他在估量古钱币时一模一样。菲利浦感到有一件冰雪大衣落在他的肩上,他想打量一下周围:但爱情冒险给了他一种狡狯,他忍住了,连墙壁也不去偷偷瞥上一眼;他懂得,要是给柯内留斯看到了,他是不会让一个好奇的人留在他家里的。因而他仅仅有时谦卑地瞧一下鸡蛋,有时瞧一下老姑娘;有时端详着这个未来的师傅。

  路易十一的银器商很象他的国君,他甚至学会了国王的某些手势,那些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的人,往往都会这样。弗朗德勒人的粗眉毛几乎把眼睛也盖住了;可当他略略抬起眼睛的时候,就闪射出明亮的目光,洞人肺腑,充满力量,这是习惯于安静的人的目光,对于他们,积聚起内心力量的现象已经习以为常了。薄薄的嘴唇,直上直下的皱褶,使他有一种精明到难以令人相信的神态。脸庞的下半部有点近似狐狸;高高隆起的前额布满皱纹,仿佛显露着崇高优美的品质和心灵的高贵,由于经验的制约,他不会过分冲动,生活中得到的残酷教训,无疑已埋入这个怪人最隐蔽的深处。然而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吝啬鬼,他的情欲无疑包藏着深刻的享受和隐秘的观念。

  “威尼斯古金币是什么兑换率?”他突然盘问这个未来的学徒。

  “在布鲁日是四比三;在根特一对一。”

  “莱斯戈的货运费是多少?”

  “三个巴黎铜子。”

  “根特没有什么新闻吗?”

  “利旺·德·埃尔德的兄弟破产了。”

  “啊!”

  情不自禁发出这声感叹以后,老人把他的一件长袍盖住膝盖,这种长袍是黑丝绒料子,前开襟,宽袖,无领,华丽的衣料已油光可鉴。这件曾经算得上很漂亮的衣服是他从前当分产法庭庭长时穿的,就是这个职务给他招来了勃艮第公爵的敌意;现在这件衣服只剩下一幅破布了。菲利浦一点儿不觉得冷,却在那身破旧衣服底下冒着冷汗,生怕被盘问其他问题。他救过一个犹太人,犹太人前一天刚简单地指点过他,凭着犹太人对柯内留斯的举止习惯了如指掌,也凭着他自己的记忆,总算能对付到现在。在最初情感冲动的时候,他还没有考虑到这么多,现在他开始看到事情的全部困难了。可怕的弗朗德勒人威严庄重,不慌不忙,对他起了镇慑作用。他觉得自己被禁闭起来,仿佛看见大法官在柯内留斯老板的命令下,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绳索。

  “您吃过晚饭了吗?”银器商问话的口吻意味着:别在这儿吃晚饭!尽管她的兄弟是这种声调,老姑娘还是抖抖索索起来,她瞧着桌旁这个年轻人,似乎在估量这个人有多大食量,她于是带着假惺惺的微笑说:“您真是名实相符呀①,您的头发和胡须比魔鬼的尾巴还要黑!……”

  ①他的假名古勒努瓦含有黑色幽灵之意。

  “我吃过晚饭了。”他回答。

  “那么,”吝啬鬼接着说,“您明天再来找我吧。我早就习惯不用学徒了。再说,黑夜会给我出主意。”

  “唉!先生,以圣巴逢的名义起誓,我是弗朗德勒人,在这儿我什么人也不认识,街上已经拉起铁链,我会被关进监狱的。”他怕自己的话过于热烈冲动,便补上一句:“不过,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我马上就走。”

  他的发誓对老弗朗德勒人起着奇怪的作用。

  “好吧,好吧,以圣巴逢的名义,您就睡在这儿吧。”

  “不过,”他的姐姐吓慌了。

  “别说了,”柯内留斯反驳说,“有了那封信,奥斯特兰克要对这个年轻人负责的。”

  “奥斯特兰克不是有十万利勿尔在我们这儿吗?”他俯在他姐姐的耳旁说,“这是一笔保金!”

  “要是他偷了你那套巴维耶尔的首饰呢?你瞧,他不象一个弗朗德勒人,更象一个小偷。”

  “嘘,”老头尖起了耳朵。

  两个吝啬鬼谛听着。“嘘”声之后不久,在城堑的那一边,有几个人的脚步声不太明显地在远处回响着。

  “是普莱西的巡逻队。”他的姐姐说。

  “哦,你把学徒房间的钥匙给我吧。”柯内留斯说。

  老姑娘伸手想去拿灯。

  “难道你要让我们孤零零地没有灯?”柯内留斯叫了起来,尽量让人领会他的声调,“你这么大岁数,居然还没学会走路不要照明。拿把钥匙就这样困难?”

  老女人懂得这些话中隐含的意思,于是走了出去。菲利浦·古勒努瓦瞧着这个奇怪的女人走到门口,他趁师傅没看见,偷偷瞥一眼这个厅堂。厅堂安装着齐肘高的橡木护壁板,墙壁蒙上黑斜纹的黄牛皮;最吸引他注意的,是一支火绒手枪,外加一把玩赏的长匕首。这可怕的新式武器就放在离柯内留斯不远的地方。

  “您打算怎样学做生意?”高利贷者问他。

  “我钱很少,”古勒努瓦回答,“不过我懂得一些窍门。如果我替您挣一个马克,您只要给一个铜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吝啬鬼重复着,“这够多的了。”

  说到这儿,那老女巫回来了。

  “来吧。”柯内留斯对菲利浦说。

  他俩来到门楼下,登上螺旋形的石梯,那圆形的楼梯间就在一个高高的小塔楼的大厅旁。走到第二层,年轻人就站住了。

  “还没到呢,”柯内留斯说。“见鬼!这一层是国王玩乐时居住的地方。”

  建筑师把学徒的住室设在这个螺旋楼梯通上塔楼的尖顶下;这是一个圆形的小房间,全用石块垒成,阴森森的,毫无装饰。这个塔楼位于楼房正中,楼前的天井同外省的所有院落一样,狭窄而幽暗。穿过安着铁栅的拱顶,可以看到尽里头是个荒瘠的花园,只有几棵桑树,不用说,这是柯内留斯料理的。多亏月光明亮清澈,透过楼梯空档射进来的光亮,使那贵族看清了房里的一切。一张破床,一把凳子,一只水瓮和一只快散架的食橱,就是这间住室的全部家具。正方形的小窗口,沿着塔楼外墙的凸形装饰,等距离开设,从这幢幽雅建筑的品类来看,无疑也就是一种装饰了;亮光就从这些窗口射进房里。

  “这就是您的住房,简单,牢固,睡觉的用具一应俱全。晚上好!不要学别人的样,从房里出去。”

  柯内留斯向他的学徒瞥了含意无穷的最后一眼,然后把门关上了,钥匙转了两转,随后他把钥匙带走,下楼去了,留下年轻贵族在那儿目瞪口呆,有如铸钟匠发现模具里一无所有时那样。他孤身一人,没有灯光,坐在凳子上。就是这间顶楼,在他之前的四个人出去时都上了绞架,他觉得自己在这儿就象一头野兽困在一个口袋里。他跳到凳子上,挺直身子,踮起脚尖,想够着上面的小窗口,白蒙蒙的亮光就从那儿照射下来。他眺见了卢瓦尔河,圣西尔美丽的山坡和普莱西幽黯的奇异景致,那儿,有几个窗户的缝隙里,闪烁着稀稀落落的亮光;远处,铺展着图尔近郊美丽的田野,还有银光闪闪的河面。这美丽的大自然的每一层次都有着无人知晓的妩媚:玻璃、水面、屋顶,都如同宝石一样,在跳荡的月光下闪烁发光。年轻贵族禁不住心头一阵激动,又甜蜜,又忧郁。他自言自语说:“这会不会是诀别呢!”

  他待在那儿,这次冒险他早就预料到会有强烈的刺激,现在他已经尝到滋味了,他沉浸在惊惶恐惧之中,犹如囚犯还存着一线希望时那样。每遇到一个困难,他的情人就增加一分美丽。对他来说,她不再是一个女人了,而是透过欲望的炭火隐约可见的超自然的存在。他似乎听见普瓦蒂埃府那儿发出微弱的喊叫声,于是他清醒过来,回复到现实的处境之中。

  他重新坐在床上,思前想后。这时他听到螺旋形楼梯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于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老妇人说:“他睡着了!”这几个字传到他的耳朵里。楼房建筑师没有料到,一点儿声音都会在学徒的房间引起回响,因而吝啬鬼和他的姐姐窥伺他时的一举一动,这个假古勒努瓦都没有漏掉。他脱了衣服,躺下睡觉,佯装睡着了;他的两个主人在楼梯上窥视他的时候,他正在考虑走出这牢笼进入普瓦蒂埃府的办法。

  约莫十点钟时,柯内留斯和他的姐姐深信他们的学徒睡着了,便退回到自己房里。那贵族细细辨认这两个弗朗德勒人远去的微弱脚步声,估摸出他们住的地方;他们该是住在第三层。同当时所有的房屋一样,这一层是加盖在楼房平顶上的,窗户上端有三角形的装饰,雕刻华丽。屋顶四周围着栏干,遮住了接水的承溜,溜口象鳄鱼嘴一样,从这里把雨水一直喷到街上。那贵族象只猫一样,仔细研究过地形,想找到一条从塔楼到达屋顶的通道,他打算攀住承溜嘴越过去,翻到圣瓦利埃夫人的房间;但他没有想到,小塔楼的窗户太小,他钻不出去。于是他决定从螺旋形楼梯当中的窗口爬到屋顶上去,这扇窗照亮着第三层的廊柱。要实现这个大胆的计划,就必须先走出这房间,可是柯内留斯已经把钥匙带走了。年轻贵族出于谨慎,随身带着一把匕首;从前决斗时,如果对手哀求结果他性命,需要痛痛快快给他一刀,用的就是这种匕首。这件可怕的武器一侧锋利得象剃刀,另一侧呈锯齿形,但齿尖同匕首刺进人体的方向相反。那贵族打算用匕首锯断锁边的木头。万幸的是,锁框露在外面,由四个大螺丝钉固定住。他不需要费多大劲,就能用匕首卸下这禁闭着他的锁框。然后他把螺丝钉小心翼翼地放在食橱上。

  将近午夜时,他感到可以自由行动了,便脱了鞋,下楼去熟悉地形。突然,他看到有条走廊的门洞开着,不禁大吃一惊;这条走廊通往好几个房间,尽头有一个窗口,正对着一道峡谷似的地方,那是普瓦蒂埃府和凶宅相连的屋顶形成的。这时他的快乐真是无法形容,他马上对圣母许愿,要在图尔著名的埃斯克里廖教区献上一台赞颂她的弥撒。

  察看过普瓦蒂埃府又高又大的烟囱后,他想要回去取匕首;可他瞥见一道亮光把楼梯照得明晃晃的,不禁恐惧得颤抖起来。他看到柯内留斯穿着宽袍子,拿着灯,睁着双眼,站立不动,象幽灵一样出现在走廊口上。

  “如果打开窗,跳上屋顶,他会听到我的声响的!”那贵族这样想着。

  这可怕的柯内留斯一直往前走着,象罪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时刻一样。在这紧急关头,古勒努瓦得到爱情的帮助,完全清醒过来;他向一个门洞扑去,挤在角落里,等待吝啬鬼走过去。高利贷者把灯擎在前面,刚好站在那贵族一口气就能吹到的地方,灯被吹灭了。柯内留斯含含糊糊地嘟囔着,用荷兰话骂了一句;然后按原来的方向回去了。那贵族跑回原来的房间,带上武器,又来到那个幸运的窗口。他轻轻地打开窗,跳上了屋顶。一旦自由自在地待在天幕底下,他感到浑身都瘫软了,他是多么幸福呀;也许正因为危险或此行的大胆,才使他产生极度的激动,因为成功往往如战斗一样,充满了艰难险阻。他靠在承溜上,快乐得颤抖不已,一面思忖着:“从哪根烟囱进去,我才可以下到她房里呢?”每根烟囱他都瞧过了。出于爱情的本能,他用手去摸,看看哪根里面生过火。这个大胆的贵族作出判断之后,便把匕首插入两块石头的接合处,把软梯的一头挂在上面,然后把软梯从烟囱口扔下去,他对刀刃的精良深信不疑,没有丝毫胆怯害怕,一下子便到达情人的房里。他不知道圣瓦利埃是醒着还是睡着,但他决意要把伯爵夫人搂在怀里,哪怕要付出两个人的生命!

  他轻轻地把脚踩在热灰上;加倍小心地弯下身来,他看到伯爵夫人坐在一张靠椅上,在灯光下,那胆小的女人因幸福而变得煞白,心房卜卜乱跳,她用手指着圣瓦利埃,他睡在床上,离她只十步远。请相信,他们热烈的、无声无息的接吻,只在他们的心里引起回声!

  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路易十一望过弥撒,正从教堂出来,半道遇上了柯内留斯。

  “老伙计,祝你好运。”他举了举帽,没有多说。

  “陛下,我愿意付出一千金埃居,好得到您片刻的接见,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偷宝石项链和所有首饰的偷儿……”

  “那咱们就来看看吧。”路易十一说着,走进了普莱西的庭院,后面跟着他的银器商,御医库瓦蒂埃、奥利维埃·勒丹和他的苏格兰卫队长。“把你的案子说给我听吧。按你的办法,我们又得判一个上绞架的人了。不是吗,特里斯唐?”

  那位大法官正在庭院里来回踱步,他慢慢走过来,就象一条洋洋自得、忠实听命的狗。这群人在树下停住了脚步。国王坐在一条长凳上,廷臣在他面前围成半圆形。

  “陛下,一个假冒的弗朗德勒人把我耍得够呛。”柯内留斯说。

  “那这个人一定很狡猾啰。”路易十一摇晃着脑袋说。

  “噢!是的,”银器商回答,“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引你上钩。奥斯特兰克在我这儿存了十万利勿尔,他推荐给我这个穷小子,我怎能不相信呢!我敢打赌,犹太人的签名是伪造的。陛下,总之一句话,今天早晨,我发现您那么欣赏的那些首饰都没了,真是漂亮好看的首饰啊。陛下,现在却被人偷走了!偷走了巴维耶尔选侯的首饰!这些叫化子什么也不放在眼里,您要不注意,他们会把您的王国都偷走的。我一上楼到这个学徒的屋里,就知道他在偷窃方面是个老手。这回,我们可不缺少证据。他把锁上的螺丝都卸了下来;但他回到房里,已经没有月光了,他找不全螺丝!凑巧我进门时,感到脚底下有一颗螺丝。他睡着了,这个臭要饭的,他太疲倦了。各位先生,你们想想看,他是从烟囱下到我的房间里的。明天,不,就在今天晚上,我要在烟囱口装上铁条。同窃贼打交道,总能学到一点东西。他身上带着丝绸做的软梯,他的衣服带着沿路经过屋顶和烟囱的痕迹。他打算留在我家,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他想毁了我!他把首饰埋在哪儿呢?附近村里的人大清早看到他从屋顶回到我家里。他有同伙,他们在您修筑的堤岸上等待着他。啊!陛下,您实际上也成了他们的同伙了;这些贼是坐船来的,嘿,他们把一切都席卷而去,而且不留痕迹;只剩下钥匙还在我手里。这个坏蛋狗胆包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啊!这是一块上绞刑架的料,拷问他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这难道不关系到您治国的声誉吗?在这样伟大的国王统治下,是绝对不该有盗贼的。”

  国王早就不听他说话了。他陷入沉思冥想之中,在他晚年,这是常有的事。周围一片寂静。

  “我的老伙计,这就看你的了。”他终于对特里斯唐说,“你去好好审理一下这个案子吧。”

  国王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臣属都留在后头。他看到柯内留斯登上了骡子,就要同大法官一起离开了,便对他说:“那一千埃居呢?”

  “啊!陛下,您是一个功德无量的国王!您执法公正,多少钱也不能付得清……”

  路易十一微笑了。廷臣们都羡慕老银器商能随便说话,能享受别人得不到的权利,而他转眼已消失在图尔城和普莱西之间的桑树林荫道上。这时那贵族精疲力竭,酣睡不醒。从这风流远征归来之后,他不去防备或设想一下今后的危险,也许他以为不再有危险,他先前投身于冒险的欢愉时的勇气和热情也不复存在了。因而他把刷净脏衣服之类事放到第二天去做。这就铸成了大错,后来的一切灾祸便都由此酿成。他在爱情中销魂的时候,月沉大地,因为没有月光,他对找全这把该死的锁的所有螺丝失去了耐心。他带着欢尽思歇的人的马虎随便,相信命运会给他好机会,因为直到如今,命运都没有亏待过他。

  他给自己规定好,天蒙蒙亮就要醒过来;可是白天经过的事和晚上经历的激动,不容他对自己守约。幸福是健忘的。这张硬邦邦的破床上,多少个不幸的人醒来就上了绞刑架;这个年轻贵族在上面熟睡的时候,也感觉不到柯内留斯如何可怕,是无忧无虑将他毁了。等到国王的银器商由大法官和凶神恶煞般的弓箭手陪同,从图尔城近郊的普莱西返回时,这个假冒的古勒努瓦正由老妇人看守着。她坐在螺旋形楼梯的阶梯上,也不在意寒冷,替柯内留斯织着毛袜。

  年轻贵族还在梦里回味这甜蜜的一夜神不知鬼不觉的欢乐,殊不知不幸正从天而降。他做着好梦。青春时期的梦总是染上鲜明的色彩,他在梦里也弄不清幻想从哪儿开始,现实在哪儿结束。他觉得自己倚在靠垫上,就在伯爵夫人脚边;他的头枕在她情意绵绵的膝盖上,一面听她叙述伯爵是怎样一直折磨、虐待妻子的;他同伯爵夫人一起心酸难过,而她本是路易十一最疼爱的一个私生女。他答应第二天把这一切都去告诉她脾气暴烈的父亲,他俩一厢情愿地把怎么做都想好了,比如废除婚约呀,毒死丈夫呀,而此时如果稍有响动,把伯爵惊醒,他俩就可能挨上他一剑。在梦里,灯光、他俩火辣辣的目光、布帛和壁毯的色彩,都变得更加强烈;从睡衣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变得更加沁人心脾,比起原来的场景,空气中更加充满爱情的气息,氛围也更加热烈。因而梦中的玛丽远不象真玛丽那样,抵挡着那软绵绵的目光,温柔的哀求,有迷惑力的询问,巧妙的沉默,动情的撩拨,假装的大度,这些手段会使情欲一开始就变得炽热,爱情每进一步,就使心灵充满新的醉意。从当时爱情学的角度看,玛丽·德·圣瓦利埃只让她的情人享有表面的权利。她任他吻脚、吻袍子、吻手、吻脖颈;她承认爱他,她接受情人的关切和他的生命,她允许他为她赴汤蹈火,她陷入一种热狂之中,她的半真半假的贞洁,那样严肃,那样狠心,使这种热狂一直处于炽烈状态;但她一直不肯让步,她要以爱情的最高奖赏,作为获得自身解放的代价。

  那时,解除婚约得到罗马去;要有几个红衣主教鼎力协助,并需带着国王的恩准去觐见教皇。玛丽想得到爱情的自由,献给那贵族。当时,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办法使这种爱情充满波折以便在某个男子的心里建立她们的权威,这是她们最高意志的准则!在法国,贵妇互比尊严,她们个个都等于女王,带着令人赞赏的高傲。她们虽委身于情人,但情人却在更大的程度上隶属于她们。要得到她们的爱情,往往要付出鲜血四溅的代价;要属于她们,必须历尽艰险。可是,梦中的玛丽要仁慈得多,她被心上人的忠诚感动了,对俊美的贵族强烈的爱情半推半就。哪一个玛丽是真正的玛丽呢?这个假冒的学徒在梦里看到了真玛丽吗?他在普瓦蒂埃府看到的贵妇难道是假装贞洁吗?这个问题真不好判断,贵妇的名节就是让人难以裁决。也许梦中的玛丽马上就要忘记做情人的高度尊严了。这时,他突然感到被一只铁臂抓住,大法官酸溜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喂,半夜里摸黑寻找上帝的好基督徒,醒醒吧!”

  菲利浦睁开眼看到特里斯唐黑黝黝的脸,看出他的微笑带着揶揄的意味;然后他瞥见楼梯上站着柯内留斯和他的姐姐,他们后面站着法警。看到这个场面,看到这些鬼怪般的面孔或含着仇恨,或带着对执行绞刑习以为常的人那种阴郁的好奇,菲利浦·古勒努瓦翻身坐了起来,揉着眼睛。

  “活见鬼!”他嚷道,同时抓住枕头下的那把匕首,“该是动刀的时候了。”

  “哈,哈!”特里斯唐这样回答,“这就叫贵族风度!我看到的好象是弓箭大统领的侄子乔治·德·埃斯图维尔。”

  听到特里斯唐叫他的真名,年轻的埃斯图维尔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不幸的情人。如果他被认出来,她就要遭殃了。为了转移视线,他叫道:“狗东西!你们这些无赖,都冲着我来吧!”

  这声吓人的叫骂只有真正处于绝境的人才喊得出来,接着,这年轻的廷臣手里握紧匕首,纵身一跳,跳到楼梯平台上。但大法官的随从对这类遭遇早就习惯了。等到乔治·德·埃斯图维尔正要下楼梯,他们就敏捷地抓住了他,他对着其中一个猛捅一刀,幸亏顺着护甲滑开了,随从们并没有惊惶失措;他们马上解除了他的武装,捆上他的手,把他扔到床上,他们的头子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地站在床前。

  特里斯唐一言不发地瞧着囚徒的手,一面捋着胡子,他指着这双手对柯内留斯说:“他的手既不象叫化子的,也不象学徒的。这是一位贵族!”

  “不如说是个绿林大盗,”高利贷者痛苦地嚷着说,“我的好特里斯唐,不管是贵族还是农奴,这个大坏蛋可把我毁了!我早就想看到他的双脚双手受火烤,或者夹在你那出色的小夹具里。不用怀疑,他就是这伙隐身或显形的魔鬼头儿,这伙魔鬼了解我所有的秘密,打开了我的锁,到处翻遍,把我给坑害了。我的老伙计,他们可富了!啊!这回我们可以得到他们的宝库,那真是埃及王的宝藏呢。我可以收回我珍贵的红宝石和那几笔巨款了;我们的好国王就可以有大笔埃居的收入……”

  “嗬,我们的密室比您的可要牢固得多!”乔治微笑着说。

  “啊!这十恶不赦的强盗,他招认了。”吝啬鬼叫道。

  大法官一心一意仔细观察乔治·德·埃斯图维尔的衣服和门锁。

  “是你把所有这些搭扣都旋下来的吗?”

  乔治保持沉默。

  “好吧,你要愿意,你就沉默吧。不用多久,你就会向绞刑架忏悔了。”特里斯唐接着说。

  “话就这样说定了!”柯内留斯嚷了起来。

  “把他带走。”大法官说。

  乔治·德·埃斯图维尔要求让他穿上衣服。随从们在头儿的示意下给囚犯穿衣服,他们动作灵活而迅速,象奶妈一等婴儿静下来就给他换襁褓一样。

  一大群人挤满了桑树路。喃喃的话语声越来越响,如同一次骚乱的前兆。一清早盗窃的新闻就传遍了全城。传说这个学徒年轻俊美,因此到处都唤起了对他的同情,加深了对柯内留斯的仇恨;以致无论好人家的子弟,还是面容姣好、脚穿高底鞋的年轻女子,无人不想看看受害者。乔治走出来,双手被紧紧捆绑,由一名法警带领,法警骑着马,臂缠一条宽皮带,皮带拴着犯人。这时,响起一阵可怕的喧嚣声,不知是想再看看菲利浦·古勒努瓦,还是想营救他,后到的人把前面的人推到凶宅前的拴马柱旁。这时,柯内留斯在他的姐姐协助下,关上了大门,他惊恐万状,气急败坏地插上门栓。

  那时候,人民还不是至高无上的,所以特里斯唐没有把这伙人放在眼里,毫不担心会闹出事儿来。

  “把他们赶开,快赶开!”他对手下人说。

  弓箭手们听到命令,立即催着坐骑向路口冲去。聚在那儿的人群看到有一两个围观的人跌倒在马蹄下,还有几个被挤得紧贴墙上,连气都透不过来,便乖乖地各自溜回家。

  “王法至上,”特里斯唐喊道,“你们在这儿要干什么?想让人把你们吊死吗?朋友们,回家去吧,家里的烤肉要烧焦了!喂!这个女人,你丈夫的裤子破了,快回去做你的针线吧。”

  尽管这几句话表明大法官心绪愉快,还是把那些恋恋不舍的人都吓跑了,仿佛他在传播黑死病一样。当人群掀起第一阵骚动的时候,乔治·德·埃斯图维尔看到他心爱的玛丽·德·圣瓦利埃在普瓦蒂埃府的一个窗口旁正在同伯爵说说笑笑,不禁怔住了。她是在嘲笑他这个忠实的可怜的情人为她去赴死吧。也许,她是对那些人的帽子被弓箭手的武装挑走了感到好玩吧。必须是二十三岁的年龄,想象力丰富,敢于相信一个女人的爱情,以自己全部力量去爱,在一吻之下甘愿九死一生,但却看到自己被背弃的人,才能懂得乔治·德·埃斯图维尔看到他的情人谈笑风生,对他报以冷漠无情的一瞥时心里所生的狂怒、怨恨和绝望。她一定待在那里好久了,因为她的双肘支在靠垫上,悠然自得,她那个老头看来挺高兴。他也在笑着,这个该死的驼背!年轻人眼泪夺眶而出;可是,玛丽·德·圣瓦利埃一看到他在哭泣,马上向后退去。然而乔治的眼泪突然止住了,他瞥见忠于他的侍从红黑两色的羽翎。这个谨慎小心的仆人踮起脚尖走路,伯爵没有发觉他来了。那侍从在他的女主人耳边说了几句,玛丽又在窗口出现了。她避开她的暴君的监视,向乔治投去一瞥,目光里闪耀着一个女子能骗过百眼巨人的精细、爱情的烈火和希望的欢乐。或许她叫一声“我在关照着你”也没有这一瞥能表达那么多的意思,这一瞥包含着千百种思想,恐惧、欢乐、他们俩处境的危险都表现出来了。犹如从天堂去地狱,再从地狱到天堂一样。于是年轻贵族轻松、愉快、欢乐地前去受刑,心里感到,拷问的痛苦还是抵不上他爱情的欢愉。特里斯唐正要离开桑树路时,他的随从看到一个苏格兰卫队的军官骑马飞奔而至,便都站住了。

  “什么事?”大法官问。

  “不关您的事,”那军官轻蔑地回答,“国王派我来找圣瓦利埃伯爵和伯爵夫人,陛下请他们赴宴。”

  大法官刚走到普莱西堤岸,伯爵同他的妻子就跨上了坐骑。她骑一头白骡子,他骑在自己的马上,后面跟着两个侍从,一行人赶上了那队弓箭手,以便一块儿进入图尔近郊的普莱西。人人都走得很慢,乔治步行,走在两个卫兵之间,其中一个用皮带牵着他。特里斯唐、伯爵和他的妻子理所当然走在前头,犯人跟在他们后面。那个年轻侍从夹在弓箭手中间,问他们几个问题,有时也对犯人说话,他巧妙地抓住机会低声对犯人说:“刚才我越过花园的围墙,跳了出去,跑到普莱西向国王呈递夫人的一封信。夫人得知您被控偷盗,曾经不想活了。您鼓足勇气吧!夫人会为您说情的。”

  爱情已经给了伯爵夫人以勇气和计谋。刚才她谈笑自如,她的态度和笑容都出自这种英勇行为,那是女子在生活中的严重危机时刻常常显露的。

  虽然《昆丁·杜沃德》的作者①想象奇特,把图尔城近郊的普莱西王宫置于一块高地之上,但最好还是让王宫回到它当时所处的位置,在一片洼地上,两边由谢尔河和卢瓦尔河卫护;还有路易十一为表彰他所宠爱的女儿博热夫人而命名的圣安娜运河,将图尔城和普莱西斯之间的两条河流连接起来,既给坚固的王宫筑成一道骇人的天堑,又构成一条宝贵的贸易通衢。在辽阔而肥沃的布雷埃蒙平原那边,有一道堑壕保卫着花园,从堑壕的遗址上,至今还可以看出那惊人的宽度和深度。当时,大炮还处在初级阶段,射程有限,普莱西的位置被认为是不可攻克的,因而早就被路易十一选作他的隐居地。王宫是砖石结构,没有什么出色之处;但是四周绿树成荫;从窗口远眺,通过花园的缺口,可以发现世界上最美的景致。再则,这里没有什么堪与媲美的房子耸立在这孤独的宫堡旁边,王宫恰好位于这个国王独占的小平川的中央,四周有可怕的水堑环绕。传说路易十一住在西侧,从他的房间可以看到卢瓦尔河的水流,在河的那一边,可看到苏瓦齐尔河流经的美丽峡谷和一部分圣西尔的山坡;从面临庭院的窗口望出去,这座堡垒的入口和堤坝可以一览无余;这条堤坝把国王偏爱的住处同图尔城连接起来。这个君王多疑的性格给这些推测以可信之处。不过,路易十一在建造这座城堡时处处展示建筑的华美,后来弗朗索瓦一世②在尚堡又加以发展,此后,法国历代国王的住处便一直采用图尔式了。只要看一看这令人赞叹的位置和迷人的景致,就足以相信它胜过其他王宫的景色。

  ①《昆丁·杜沃德》的作者是英国作家司务特。

  ②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

  路易十一刚满五十七岁,但他留在世上的日子只剩下三年了,在疾病的打击下,他已感到死之将至。他已摆脱了自己的敌人,即将把勃艮第公爵的全部领地增添到法国的疆域之内,这全得靠王太子和勃艮第领地的女继承人玛格丽特的婚姻,那是经他在弗朗德勒的司令官代斯凯尔德斡旋撮合的。他到处都建立了自己的权威,考虑着怎样使百业俱兴。他眼看自己年迈体衰,来日不多。所有的人,甚至他的孩子们都欺骗他,经验更增加了他理所当然的疑虑。生的愿望在这个人民化身的国王身上有着自己的目的,他渴望延长自己的生命,以完成他的宏愿。著作家的理智和革命的天才在王国内带来的一切变化,路易十一都考虑到了。统一税收,臣民在法律面前平等(当时王爷就是法律),都是他大胆尝试的措施。

  就在圣徒节的前一天,他谘询过博学的金银器商,想在法国建立统一的度量衡,就象他已建立了统一政权一样。这一宏大的思想就这样象雄鹰般翱翔在整个帝国之上。当时,在路易十一身上,除开君王的谨慎小心,还要加上才高智深者常有的怪僻。任何时代也找不出比这个伟大人物更富有诗意、更美好的形象了。真是从未见过有这么多的对比汇集在一起!在一个衰弱的身体内蕴藏着巨大的能力,怀疑人间事物而笃信宗教教规;同比自己更为强大的两种权威——现在和将来——作着斗争;说到将来,他害怕遇到磨难,因而他对教会作了许多捐献;说到现在或者他的生命本身,他只得服从医生库瓦蒂埃。这个国王摧毁着一切,自己却被内疚,更被疾病压垮了,在那权力集于一身、小心多疑的国王所离不开的诗意氛围中被压垮了。这是人同自然的较量中,表现了人的最高能量的一场巨大而且永远壮丽的战斗。

  当时中午是十一点半左右进餐,路易十一刚刚作了一次短暂的散步,回来后坐在壁炉旁铺着毯子的大椅子里等待开饭。奥利维埃·勒丹和医生库瓦蒂埃默默无言地相对而视,站在一扇窗棂旁边,不敢打扰王上的瞌睡。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两个侍从长蒙特雷梭老爷和冉·迪福即蒙巴宗老爷在前厅踱步的声音。这两个当地贵族看着那个苏格兰卫队长,他可能按习惯已在靠椅里睡着了。国王看样子也在迷迷糊糊之中。他的头耷拉在胸前,帽子戴在前额,差不多把眼睛全遮住了。他就这样蜷缩在饰有王冠的高背椅里,仿佛在思考之中睡着了。

  这时,特里斯唐及其一行人马正出现在运河的圣安娜桥上,桥位于离普莱西入口两百步远的地方。

  “是谁?”国王说。

  两个廷臣惊奇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相互询问着。

  “他在做梦。”库瓦蒂埃低声说。

  “见鬼!”路易十一又说,“你们以为我有神经病?有人在过桥。因为我在壁炉旁边,我比你们都更容易听到声响。这种自然音响效果是大可利用的。”

  “好厉害!”奥利维埃·勒丹说。

  路易十一站起来,他朝一个可以鸟瞰全城的窗口走去,于是他看到了大法官,便说:“哈!哈!是老伙计和小偷。还有我的小玛丽·德·圣瓦利埃。我把这个案子全忘了。”他又对理发师说:“奥利维埃,你去告诉蒙巴宗先生,叫他给我们上布格伊好酒。你去看看厨子忘没忘了给我们准备鳗鱼,这两样东西是伯爵夫人非常喜爱的。”

  “我可以吃鳗鱼吗?”过了一会,他不安地望着库瓦蒂埃说。

  这个臣仆端详着他主子的面孔,算是回答。这两个人本身就是一幅图画。

  从前,小说家和历史都认为路易十一穿着褐色普通布外套和裤子。他的帽子缀满了铅质勋章,还有他挂圣米迦勒勋章的项链,也是同样有名的;可是没有一个作家和画家再现过这个可怕的君主晚年的肖像;他病容满面,双颊深陷,蜡黄中带灰褐色,整个容貌流露出严峻狡黠和冷冷的讥诮。在这副面具下,是一个伟人的前额,上面布满了皱纹,充满了睿智;而在脸颊和嘴唇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平庸和粗俗。看到这副面孔的某些细部,您会说他是一个沉湎酒肉的老葡萄农或者吝啬的商人;但透过这些隐约的相似和垂危老人的衰朽,占主导地位的还是国王和有能力、善行动的人。他的淡黄色眼睛看起来已很黯淡;而里面却孕育着勇敢和忿怒的闪光;稍一碰撞,便会射出火焰,点燃一切。医生是个大块头市民,穿一身黑,容光焕发,干脆利落,贪婪无餍,神气十足。这两个人所在的房间装着核桃木护壁板,挂着弗朗德勒的立经挂毯,雕花梁木支撑着的天花板,已经被烟熏黑了。家具和床都镶嵌着一条条斜纹形的锡,这在当时确实很珍贵,但今天看来也许更珍贵,那时艺术已经开始产生多少杰作呀。

  “鳗鱼,您根本不能吃。”科学家①回答。

  ①原文physicien(物理学家),当时泛指自然科学家。

  科学家这个词新近由没药师傅这个词代替了,但在英国还给医生保留着。在当时,到处都是这样称呼医生的。

  “那么我吃什么呢?”国王谦恭地问。

  “可以吃腌雁肉。否则,您身上活动着的胆汁太多,在亡人节那天便会丧命。”

  “那就是今天啰,”国王恐惧得叫喊起来。

  “嗨!陛下,您放心吧,”库瓦蒂埃接着说,“有我在这儿呢。您千万不必烦恼,尽管快乐好了。”

  “啊!”国王说,“这可不容易。但从前我的女儿却有办法使我快乐。”

  说到这儿,安贝尔·德·巴斯塔尔尼,即蒙特雷梭和布里多雷的领主,他轻轻叩响了国王的房门。得到国王的允许以后,他走了进来,向国王禀报圣瓦利埃伯爵和夫人已到。路易十一示意可以进来。玛丽出现了,后面跟着她年老的丈夫,他让她走在前头。

  “我的孩子们,你们好。”国王说。

  “陛下,”伯爵夫人一面拥抱他,一面低声回答,“我想私下对您说几句话。”

  路易十一样子不象在听。他转身对着门,瓮声瓮气地叫道:“喂,迪福!”

  迪福,即蒙巴宗的领主兼国王侍餐长,他急急忙忙跑过来。

  “你去看看御膳长,就要吃雁肉。然后你再去博热夫人家里,告诉她今天我想单独在家吃午饭。”

  “夫人,你知道吗,”国王佯装有点恼怒,“你把我忘了吧?我没看到你,一转眼已经三年了。”他坐下来,对她伸出双臂,说:“喂,你过来,小乖乖。你瘦多了!”路易十一突然问普瓦蒂埃老爷:“为什么你让她瘦成这样?”

  这个好嫉妒的人胆怯地瞥了他妻子一眼,她几乎要怜悯他了。

  “陛下,那是因为幸福。”他回答。

  “啊!你们夫妻太恩爱了。”国王把她的女儿夹在双膝之间,“嗨,我觉得以前管你叫可爱的玛丽是对的。库瓦蒂埃,你可以走了!”医生出去后,他对女儿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你派你的……”

  在这危险的关头,玛丽果敢地将手捂住国王的嘴,在他耳边说:“我一直深信您是小心审慎、明察秋毫的……”

  “圣瓦利埃,”国王笑着说,“我想,布里多雷有事要同你谈谈呢。”

  伯爵出去了。但他耸了耸肩,他的妻子非常熟悉这个动作,她猜到了这个凶狠的爱嫉妒的人想的是什么,知道应当防范他卑劣的心计。

  “我的孩子,你告诉我,你觉得我身体怎么样?嗨!我大变样了吧?”

  “噢,陛下,您要我讲真心话吗?还是要我瞒着您?”

  “不要瞒我,”他低声说,“我需要知道我现在到什么地步了。”

  “要实说的话,您今天脸色很不好。但愿我说了实话不会妨碍我的事儿成功。”

  “什么事?”国王皱起眉毛,一只手掠过前额。

  “唉!陛下,”她说,“您下令在银器商柯内留斯家里逮住的那个年轻人,现在正解往您的大法官那里。他是无辜的,并没有偷巴维耶尔公爵那套首饰。”

  “你怎么知道的?”国王问。

  玛丽低下了头,脸都红了。

  “我不用问这里面有没有爱情。”路易十一温柔地托起他女儿的头,抚摸着她的下颏,“如果你不是天天早上做忏悔,我的孩子,你就会下地狱。”

  “您在没有打开我内心的思想之前,怎么能指点我呢?”

  “贪欢会走到哪一步呀?”国王嚷着说,他看出这事是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啊!您想拿我的烦恼来开心?”

  “噢!机灵鬼,难道你不信赖我吗?”

  “那么,陛下,请下令释放这个贵族。”

  “啊,这是个贵族,”王国叫了起来,“那么他不是个学徒了?”

  “这肯定是个无辜的人。”她回答。

  “我却不这样看。”国王冷冷地说,“我是我的王国的执法人,应该惩罚作恶分子……”

  “好了,别摆出忧国忧民的样子,把这个年轻人的生命赐给我吧!”

  “是不是要重新得到你的心上人?”

  “陛下,”她说,“我是明智的和贞洁的!您是嘲笑……”

  “那么,”路易十一说,“既然我一点儿摸不透这个案子,就让特里斯唐去审理吧……”

  玛丽·德·萨斯纳热脸色煞白,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她叫道:“陛下,我向您担保,您会为此后悔不迭的。这个所谓的罪犯什么也没有偷。如果您为我开恩宽恕他,我就将一切都对您和盘托出,哪怕您要惩罚我。”

  “噢!噢!这就得严肃一点了!”路易十一说,一面把帽子推到一边,“我的孩子,说吧。”

  “好吧!”她低声说,一面把嘴唇凑在她父亲的耳旁,“这个贵族整夜待在我的房里。”

  “他满可以既到你那儿,又去偷柯内留斯的东西,这是一箭双雕……”

  “陛下,我的血管里有您的血液,我生来不是为了去爱一个叫化子的。这个贵族是您的弓箭手统领的侄子。”

  “好啊!”国王叫起来,“你不肯好好地忏悔。”

  说毕,路易十一把浑身颤抖的女儿远远推到一边,向门口跑去,不过他是踮起了脚尖,不发出任何声响。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从另一个大厅的窗口射进来的亮光透过门框底下,让他看到有个好奇的人的脚影投进他的房间里。他猛地打开包铁皮的门,当场发现圣瓦利埃伯爵在偷听。

  “见鬼!”他嚷了起来,“这样胆大妄为的人,非受斧劈不可。”

  “陛下,”圣瓦利埃傲然回答,“我宁愿头上挨一斧头,也不愿脑门上徒有婚姻的花彩。”

  “你两样都可以兼而有之。”路易十一说,“先生们,你们当中谁也逃不脱这两种残疾。你们都给我退到另一个大厅里去。”国王又对他的卫队长说,“孔尼格姆,你睡着了吗?布里多雷先生在哪儿?你们就让人这样靠近我吗?真见鬼!图尔城最末等的市民也能比我得到更周到的侍候。”

  路易十一这样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回到房里;他很细心,把织毯的门帘拉上,门帘在室内形成第二道门,与其说是用来挡住北风的呼啸,还不如说可以隔绝国王的说话声。

  “我的孩子,”国王同她一起玩耍感到的乐趣,犹如猫儿耍弄逮住的老鼠一样,“昨天,乔治·德·埃斯图维尔就这样做了你的情人啦。”

  “噢!不,陛下。”

  “还说不!啊!以圣卡皮翁的名义,他应判死刑!这个坏蛋也许觉得我的女儿还不够漂亮!”

  “噢!就为了这个?”她说,“我向您实说,他吻我的脚和我的手时,那种热情连最贞洁的女人也要感动。他爱我是一片真心,一片坦诚。”

  “你就这样把我看作圣路易,以为我会相信这样编出来的话吗?一个长相象他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冒着生命的危险,就为了吻你的鞋底或你的袖子?肯定是为别的。”

  “噢!陛下,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过他昨晚来还有别的原因。”

  说了这句话,玛丽感到会危及丈夫的生命了,因为路易十一马上问:“什么原因?”

  这场历险使国王感到兴味盎然。不过,他没有料到,他女儿先提出要原谅她丈夫,最后才对他讲出一段奇异的贴心话儿。

  “啊!啊!圣瓦利埃先生,你就这样让王族的鲜血流淌。”

  国王嚷起来,眼睛激怒得闪闪发光。

  这时,普莱西的钟声敲响了,是国王进餐的时候了。路易十一倚在女儿的臂上,眉头紧锁,出现在门口,他的仆从都全副武装。他向圣瓦利埃伯爵投了怀疑的一瞥,考虑着是不是要马上宣布下令逮捕他。这时,笼罩着这儿的一片沉寂被特里斯唐的脚步声打破了,他正从大楼梯上来。他一直走进大厅,向国王走去:“陛下,案子都审完了。”

  “什么!已经结案了?”国王问。

  “犯人眼下在教士手里。经过一阵拷问,他终于承认了偷窃。”

  伯爵夫人叹息了一声,脸色苍白,竟至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国王。她的眼光被圣瓦利埃看到了,他低声说着:“我受骗了,小偷同我妻子相识。”

  “别说话!”国王叫道,“这儿有人想让我不得安生。”他对大法官说:“你快去宣布缓期执行判决。老伙计,你要对我负责犯人的人身安全!这件案子最好细细审察,我要亲自过问。暂时把犯人释放了!必要时我会再把他抓起来的;这些小偷有他们喜欢的隐蔽所和藏身的巢穴。去告诉柯内留斯,今晚我要到他家去,我想亲自了解案情。”国王瞧着圣瓦利埃说,“圣瓦利埃先生,我知道您干的好事了。您是否知道,您所有的血还抵偿不了我的一滴血?以克来里圣母的名义起誓,您犯了辱君之罪。我给了您这样可爱的妻子,是要您把她弄得这样苍白和瘦弱吗?好,您马上回家去,做好出远门的准备。”

  国王由于严厉惯了,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然后添上说:

  “您今晚就动身,去威尼斯同那儿的几位先生一起料理我的事务。您不用担心,今晚我会把您妻子带到我的普莱西宫堡;在那儿她就安全了。往后,不象你们结婚后那样,我要多加照看她。”

  听到这几句,玛丽默默地搂紧父亲的臂膀,似乎要感谢他的宽宏仁慈。至于路易十一,则暗暗自得其乐。

  路易十一很喜欢干预他的臣属的事,很乐意在平民生活的场面中掺进王室的威仪。这种趣味受到某些史家的严厉指责,其实这不过是incognito①的一种激情,是王爷们的一种最大的乐趣,这样暂时离开本身职位,使他们可以在缺少对立而显得平淡的生活中加进一点儿普通生活的气息;只不过路易十一是公开玩弄incognito的把戏。碰到这种情况,他脾气就好,并竭力使第三等级的人高兴;他同他们结成同盟军,反对封建的陈规陋习。他很久没有找到机会充当普通人,为在旷日持久的事务中待腻(这个古字至今在图尔还沿用着)的人的生活里加进家庭的趣味了,因而他热切地要把柯内留斯老板的不安和圣瓦利埃伯爵夫人心里的烦恼都揽在自己身上。

  ①拉丁文:微服私访。

  进餐时他好几次对女儿说:“不过到底是谁偷了那老家伙的东西呢?八年来,赃款已经超过一百二十万埃居了。”他又对在一旁侍候他的贵族说:“诸位先生,一百二十万埃居。圣母!用这笔钱在罗马宫廷可以得到多少罪孽赦免呀。真见鬼!我可以疏通卢瓦尔河,甚至于征服皮埃蒙特,这个地方对王国来说是天然的坚固堡垒。”

  吃完午饭,路易十一带走他的女儿、医生、大法官,后面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士,来到普瓦蒂埃府。在那儿,不出他所料,他看到圣瓦利埃老爷还在等待他的妻子,也许是要同她告别吧。

  “先生,”国王对他说,“我早就吩咐过您快点动身。同您的妻子告别吧,赶到国境线去,您会有一支护送队。至于给您的指令和国书,会在您之前送到威尼斯。”

  路易十一下了命令,又给苏格兰卫队的一个军官作了几点秘密指示;他命令派出一个排,将他的使节护送到威尼斯。

  圣瓦利埃给他妻子冰冷的一吻——他真想这一吻有致她于死命的效果,然后匆匆地出发了。伯爵夫人回到家里的时候,路易十一已来到“凶宅”,急于要弄清高利贷老头家里演出的这场令人忧虑的闹剧;他作为国王,自诩能洞察幽微,发现小偷的秘密。柯内留斯不无恐惧地看到他的主子带来一帮随从。

  “这么些人来呀,何必要兴师动众呢?”他低声地问。

  路易十一看到吝啬鬼和他姐姐的恐惧,不由得微笑了。

  “老伙计,没什么。”国王说,“你放心吧。他们要回宫里去吃晚饭,就留下我们作调查。我是个公道的执法人,我要是给你找到窃犯,该得到一万埃居赏金。”

  “陛下,小偷儿要找到,但别给赏金了。”

  他们马上就到了伦巴第人藏宝的房间。在那儿,路易十一先让人展示存放巴维耶尔选侯的首饰的小保险箱,然后察看了那个所谓小偷需要从上面爬下来的那管烟囱,于是很容易就让布拉班特人明白,他的猜测是错误的,因为说实在的,炉膛里很少生火,没有一点儿煤垢;烟囱管里也没有任何爬过的痕迹;再则,烟囱的入口设在屋顶几乎不可接近的部分。最后,经过两小时明智的审察,那最能显示多疑的才干的路易十一终于清楚地指出,没有人能潜入老头的宝库。无论是在锁孔内,还是在存放富有的储户交托的金银宝贝的保险箱外,都没有任何使用强力的痕迹。

  “如果小偷打开了这个小保险箱,”路易十一说,“那为什么只拿走巴维耶尔的首饰?他干嘛就看中这串珍珠项链呢?真是奇怪的偷儿!”

  听到这样分析,可怜的高利贷者脸色泛白了;国王和他一时之间相对而视。

  “陛下,那么您保护的这个小偷深更半夜在这儿逛来逛去,是要来干嘛呢?”柯内留斯问。

  “老伙计,你猜不出的话,我命令你永远不要知道;这是我的一个秘密。”

  “那么是魔鬼到我家来了,”吝啬鬼哭丧着脸说。

  在别的场合,国王兴许会对银器商的感叹发笑;但这时他陷入了沉思,然后对柯内留斯老板投以能透过头骨的眼光,这在才智卓越的人是常有的;因而布拉班特人感到恐惧,生怕触犯了他可怕的主子。

  “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或是坏蛋,我都要抓住,”路易十一突然叫着说,“如果你今天晚上被盗,我明天就会知道是谁偷的。”他又添上一句:“把你称为姐姐的这个老丑八怪叫上来。”

  柯内留斯几乎有点犹豫是不是让国王单独一个留在他藏宝贝的房间里;他看到路易十一干枯的嘴唇上掠过的苦笑,又被震慑住了,于是走了出去。尽管他放了心,但还是迅速返回,后面跟着那老妇人。

  “您有面粉吗?”国王问。

  “噢!不过,我们是贮存着准备过冬的呢。”她回答。

  “那好,给我弄点上来。”国王说。

  “陛下,您要用我们的面粉干什么?”她害怕得叫起来,国王的威严对她全无影响了,所有的人在特别冲动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疯婆子,你想不想执行我们恩主的命令?”柯内留斯叫道,“国王会缺面粉吗?”

  “您买的是好面粉呢,”她下楼时嘟嘟囔囔地说,“啊!我的面粉!”她又返回对国王说:“陛下,难道国王也会想到要看看我的面粉吗?”

  最后,她提着一只布口袋进来;自古以来,这种口袋在图尔一带用来装东西到市场上去,或者用来从那里带回核桃、水果和麦子。口袋装了半袋面粉;管家婆把口袋打开,胆怯地递给国王看,她对国王投以急遽的、凶狠的目光,老姑娘们仿佛想以这种目光把毒液射向男人。

  “一塞蒂雷①要六个铜子呢!”她说。

  ①塞蒂雷,古衡量单位。

  “没关系,”国王回答,“把面粉撒在地板上。特别要注意铺成均匀的一层,就象下雪那样。”

  老姑娘没有明白过来。这个建议比世界末日的到来还要使她惊诧。

  “陛下!我的面粉,撒在地上……但是……”

  柯内留斯老板开始隐隐约约猜到国王的意图,他一把抓过口袋,轻轻地把面粉撒在地板上。老女人浑身颤抖,她伸着手想夺回口袋;等到她的兄弟把口袋还给她,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就消失不见了。柯内留斯拿了一个拂尘掸子,从房间的一头开始,把面粉铺开,如同一层雪花那样,他一步步后退,国王跟在后面,对这种做法感到有趣得很。他们退到门口时,路易十一对老人说:“是不是有两把钥匙?”

  “没有,陛下。”

  国王看了看门的构造,那是由大块木板和铁条加固而成的;这件防护器械的各部分最后集结于一个暗锁上,锁的钥匙由柯内留斯掌管。一切都察看过后,路易十一把特里斯唐叫来,告诉他晚上安插几个最秘密的哨兵,或者在堤岸桑树上,或者在附近府邸的承溜旁,并集合整个卫队,回到普莱西,使人相信他不是在柯内留斯老板家吃晚饭。然后,他向吝啬鬼千叮万嘱,要他关严窗户,不要让一线光亮漏出来,只要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不要让人想到他晚上睡在这里。国王仪仗煊赫地从堤岸上走了,然后又秘密地回来,第三次通过城门,回到高利贷者家里。一切都这样安排妥当了,邻居、城里和宫里的人都认为国王兴之所至,又回到普莱西,大概要到第二天晚上才到银器商家进餐。柯内留斯的姐姐在名牌老店里来买调料,更加证实了这种想法;这店就在绿草地广场附近,后来又叫博讷广场,这是因不幸的桑布朗塞(雅克·德·博讷)用意大利运来的宏丽的白色大理石喷泉装饰首府而得名的。约莫晚上八点左右,国王在他的医生、柯内留斯和苏格兰卫队长的陪伴下进晚餐,他谈笑风生,忘了自己已经病病歪歪,行将就木。这时,外边万籁俱寂,行路人,甚至小偷,都会把“凶宅”看作没人住的地方。

  “我希望,”国王微笑着说,“老伙计今晚会被窃,那样,我的好奇心就可以满足了。不过,诸位先生,没有我的命令,明天早上以前,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拿走,否则就要受到严厉惩罚。”

  于是,人人都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路易十一第一个从他的房间出来,径直朝柯内留斯藏宝的地方走去;当他看到屋子里的楼梯和走廊盖满了一只只大脚的脚印时,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小心翼翼,珍惜这些宝贵的印迹,往钱库的房门走去,发现房门紧闭,没有任何损伤的痕迹。他研究了脚步行走的方向,可是,脚印越来越模糊不清,终于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他不能发现小偷是从那儿逃走的。

  “啊!老伙计,”国王对柯内留斯嚷道,“小偷真偷得干净利索。”

  听到这句话,老布拉班特人的恐惧形之于色,他走出房来。路易十一领着他去看地板上留下的脚印;国王重新察看时,偶然看了看吝啬鬼的拖鞋,认出地板上印下的许许多多足迹就是这种鞋底,他没有吭声,忍着没笑出声来,心里想到那些被吊死的无辜的人。吝啬鬼急速地奔向他的宝库。国王要他在已经印上的脚印旁边踏一个新的脚印,向他证明小偷就是他自己。

  “我缺了一串珍珠项链。”柯内留斯喊了起来,“这里面一定有鬼。我没有从自己房间出来过。”

  “我们要尽早查个水落石出!”国王说,银器商显然是可以信任的,这使他更加深思起来。

  他马上把监视的哨兵叫到他的房间,询问他们:“喂,你们夜里看到什么啦?”

  “啊!陛下,真象一幅幻景!”那军官说,“银器商先生象只猫一样从墙上溜下来,灵活敏捷,乍看我们还以为是个影子。”

  “是我!”柯内留斯叫起来,然后,他伫立着,默默无言,好似四肢麻木不动的人一样。

  “你们这些人都出去,”国王对那些弓箭手说,“去告诉孔尼格姆、库瓦蒂埃、布里多雷和特里斯唐先生,他们可以起床到这儿来了。”路易十一冷冷地对布拉班特人说,幸而他没有在听:“你早就该被判死刑,说实在的,你至少要被判上十次!”说到这儿,路易十一露出一丝笑容,停了一停。他注意到吝啬鬼的脸上泛出一片奇异的惨白色,便又说:“不过你放心,你最好还是放点血,不要杀头!只要给我交出一大笔罚款,你就可以从王法的利爪下解脱出来;如果你不肯至少盖一座圣母教堂,那么你就会在来世受尽煎熬。”

  “一百二十三万埃居加上八万七千埃居,就是一百三十一万七千埃居,”柯内留斯机械地回答,他已沉浸在计算之中。

  “一百三十一万七千埃居不翼而飞了!”

  “他可能把这笔钱埋在某个隐蔽的地方,”国王心想,他开始感到这笔钱相当可观。总把他吸引到这儿来的磁力就在这里。他觉得这是他的财库。

  这时,库瓦蒂埃进来了。国王给他叙述这段怪事时,他看着柯内留斯的态度,十分内行地观察着他。

  “陛下,”医生回答道,“这件事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们的财神爷有睡着了起来走路的怪癖。这种奇怪的病例,我这是第三次遇上,要是您有兴趣目睹它的症状,您可以看到这个老头在发病的第一夜,会毫无危险地在屋顶边缘行走。在我曾经观察过的两个人身上,我注意到这种夜间生活的癖好同白天的事务或思虑之间有着令人感兴趣的联系。”

  “喔!库瓦蒂埃大夫,你真博学。”

  “我不就是您的医生吗?”科学家神气活现地说。

  听到这一答话,路易十一做了一个习惯的动作:把帽子猛地往上一推,他有了一个好主意就会这样做。

  “在这种情况下,”库瓦蒂埃继续说,“他就会在睡眠状态下料理事务。这一位性喜聚财,他会悄悄地投入这种嗜好之中。因此,每当他在白天担心起他的财宝时,他就会发病。”

  “见鬼!那是多少宝贝呀!”国王嚷着说。

  “宝贝在哪儿?”柯内留斯问,由于人所具有的一种特殊能力,他一面陷入沉思和不幸之中,几乎麻木了,一面又能听到医生和国王的谈话。

  “啊!”库瓦蒂埃面带古怪的笑容,接着说,“患夜游症的人醒来以后再也不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你们走吧。”国王说。

  待到路易十一单独同老头在一起时,他带着冷冷的讥笑神态望着吝啬鬼。

  “霍格沃斯特先生,”他躬了躬身说,“在法国,一切埋藏的财宝都是属于国王的。”

  “不错,陛下,一切都属于您,您是我们的生命财产的绝对主宰;但迄今为止,您宽宏大量,只拿您需要的东西。”

  “你听着,老伙计!要是我帮你重新找到这份财宝,你可以不必害怕,大胆同我分享。”

  “不,陛下,我不愿平分,不过我可以在死后全部赠送给您。您用什么办法来寻找财宝?”

  “我只要在你晚上起来行走时亲自监视你就行了。换了别人,这样做会害怕的。”

  “啊!陛下,”柯内留斯扑到路易十一的脚下,“在这个王国内,我只愿意对您一个人说出这件事:您肯用我,让我跑一遭,促成王太子殿下和勃艮第女继承人的婚事,对您的仆人就算优渥相加了,我的感激之情是会给您作出证明的。这才真是一大笔财宝呢,不过不是钱财,而是领地,那您的王冠就完美无缺了。”

  “是弗朗德勒领地,你弄错了。”国王皱起眉头说,“要不你就是没有给我好好办事。”

  “怎么,陛下,您会怀疑我的忠诚吗?您是我唯一爱戴的人。”

  “一言为定,”国王端详着布拉班特人,“你不该等到这个时候才替我出力。你是在向我路易十一出卖保护你的条件。真见鬼!难道你是主子,我却是臣仆吗?”

  “啊!陛下,”老高利贷者反驳说,“我给您提供的关于根特的情报,我想使您高兴地吃一惊;我等着证实奥斯特兰克的学徒带来的消息。他现在怎样了?”

  “够了,”国王说,“你又犯新的错误了。我不喜欢别人违拗我的意愿,干预我的事情。够了!我想全盘考虑一下。”

  柯内留斯老板又恢复了年轻人的灵敏,直奔楼下低矮的大厅,他姐姐就在那里。

  “啊!冉娜,我亲爱的,我们家里有一个宝库,我存放了一百三十万埃居!是我!是我!我就是小偷。”

  冉娜·霍格沃斯特从凳子上站起来,挺直了腿,仿佛她离开的座位是烧红的铁。这个老姑娘长年习惯于自觉自愿的节食,身体虚弱;而这个震动是那样强烈,她全身都颤抖起来,背脊上感到一阵剧烈难忍的痛苦。她越来越苍白,很难透过她脸上的层层皱褶看清面部变化,就在她兄弟给她解释他怎样害了病,他们两人处境怎么奇异的时候,她脸色大变。

  “路易十一和我,”他最后说,“刚才我们就象两个干果商一样互相欺骗。亲爱的,你明白,假如他跟踪着我,那他就单独一个人知道宝库的秘密了。世上只有国王一个人可以监视我夜间的行踪。国王虽然已经离死不远了,但我摸不准他内心是不是能抵挡得住一百三十一万七千埃居的引诱。必须防他一手,不如先把雀儿掏走了,把我们所有的财宝都运到根特,你一个人……”

  柯内留斯突然停住不说了,样子象是在掂量这个国君的心,路易十一在二十二岁上已经在谋划弑父篡权了。银器商对路易十一考虑了一番之后,骤然站起身,如同急于要逃脱危险一样。看到这个动作,他的姐姐太虚弱或者太激动了,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死了。柯内留斯老板抓住他的姐姐,使劲摇她,对她说:“你不能死呀。等事做完了,你有的是时间去死。噢!她完了。你这个老丑八怪做事从来不赶巧。”他帮她合上眼睛,让她在地板上躺平;这时,他心灵深处的一切高贵而善良的情感忽然涌了上来;他几乎不再去想连他也不知在哪儿的宝库,痛苦地叫喊着:“我可怜的伙伴儿,我就这样失掉你啦,你多么了解我呀!噢!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宝库。宝库就在这儿。我的安宁、我的喜好都同你一起一去不复返了。如果你事先知道你再多活两个晚上会有多大好处,可怜的小东西,你就不会死了,哪怕仅仅是为了使我快乐!唉!冉娜,一百三十一万七千埃居哪!啊!这还不能使你苏醒过来……不行。她死了!”

  说到这儿,他坐了下来,不再吱声;两大颗眼泪夺眶而出,淌在深陷的脸颊上;接着,他发出几下呀呀的叫声,关上大厅的门,上楼来到国王房里。路易十一看到他的老朋友沾湿的脸上深印着痛苦,感到诧异。

  “怎么啦?”他问。

  “啊!陛下,真是祸不单行呀。我的姐姐死了。她比我先走一步,到阴间去了。”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手势,指着地板说。

  “够了!”路易十一嚷了起来,他不爱听人说到死。

  “我让您做我的继承人。我无所依靠了。这儿是我的钥匙。吊死我吧,只要您高兴,拿走一切,搜遍屋子,里面都塞满金银财宝呢。我一切都给您……”

  “好了,老伙计,”路易十一看到这不同一般的痛苦场面,有点儿感动了,“遇上一个好夜晚,我们会重新找到宝库的,那时,看到这么多财宝会使你心里重新产生活下去的愿望。这星期我还要再来……”

  “陛下,悉听尊便……”

  路易十一已朝门口走了几步,听到这个回答,突然转过身来。这时,两个人相对而视,脸上的表情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老伙计,再见!”路易十一终于掀了掀帽子,用短促的音调说。

  “愿上帝和圣母保佑您万事如意!”高利贷者谦卑地回答,一面将国王领出去。

  在这以前,这两个人有着忘年之交,在金钱和疑虑方面彼此总是相互理解的,而现在,在他们之间,由于疑虑和金钱关系而筑起了一道障碍;他俩互相十分了解,而且惯于互相领会,因此,国王从柯内留斯讲出陛下,悉听尊便这句欠考虑的话的声调里,便捉摸出,如果今后他再登门的话,定会引起银器商的不快,正如银器商从国王口中的老伙计,再见看出一种宣战一样。路易十一和高利贷者分手时彼此对自己的行为都感到十分困窘。国王掌握着布拉班特人的秘密;而后者由于关系广泛,也可以保证法国国王完成最出色的征服,成功地占有属于勃艮第家族的领地,当时,这引起欧洲各国君主的钦羡。大名鼎鼎的玛格丽特的婚姻,决定了周围的根特人和弗朗德勒人的命运。柯内留斯的金钱和影响对代斯凯尔德将军——路易十一所委任的统辖比利时边境驻军的将军。——进行的谈判起了很大作用。这两个狐狸般狡猾的大师就象两个决斗者,双方只是偶尔停止交锋。因此,抑或是路易十一的身体从那天早晨起愈加羸弱,抑或是柯内留斯对玛格丽特·德·勃艮第嫁到法国来起了作用(她实际上是在1483年7月到达昂布瓦斯,在王宫教堂内订婚,嫁给王太子的,国王并没有取消要银器商付罚金这一条,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他们处于妥协之中,既有友谊,又剑拔弩张)。对高利贷者有利的是,图尔城流言传开了,说他的姐姐才是窃犯,她是被特里斯唐秘密处死的。否则,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真相,全城就会骚动起来,在国王赶来保卫之前,就会把“凶宅”给毁了。虽然历史上所有关于路易十一已不能行动的推测有某些根据,但柯内留斯·霍格沃斯特老板的情形就不一样了。在紧接着这个不吉利的早晨之后的头几天,高利贷者是在终日不停的忙碌中度过的。他有如关在笼子里的肉食兽一样走来走去,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去嗅有没有金子,他研究裂缝,察看墙壁,在花园的树丛中,在基石中,在小塔楼的屋顶上,在地下和空中,要找出他的财宝。他常常几个小时伫立不动,眼光四顾茫然。他期待着出现想象的幻景和具有魔法师的法力,竭力想透过空间和障碍,看到他的财宝。他持续不断地陷入折磨着他的思想里,有个愿望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吞噬着他;自从他对金钱的贪欲走向自身的反面,他就被内心斗争周而复始的烦恼更加严重地咬啮着;这种情况类似自杀未遂,而已遍尝生与死之间的一切痛苦。

  恶癖从来不会自己消除;因为吝啬人把自己禁闭在藏金的地窖里是欠考虑的,这样他会象沙达那帕鲁斯①那样,要享受死在财产之中的乐趣。柯内留斯既是窃贼又是被盗者,对内中的情况又茫然不知,既占有又没有占有他的财宝:这种折磨翻来覆去,奇特怪异,始终来势汹汹。有时,他变得十分健忘,让门上的小铁栅敞开着,这时,行人可以看到这个人已经干瘪了,直挺挺站在荒芜的花园中央,木然不动,对观看他的人投以呆滞的目光,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眼光会使行人害怕得周身冰凉。他偶尔在图尔城的街上行走,别人都会说这是个外邦人;他再也不知道他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是太阳当空还是月光洒满大地。他常常向过路的人问路,以为自己在根特,好象一直在找寻他丢失的财产。人类一切思维中最活跃、最具物质性的思维,也就是体现人类本身、同时在它自身之外创造的纯想象体,即所谓财产,这个精神魔鬼每时每刻都把它的钢爪戳进他的心里。在这酷刑当中,矗立着“恐惧”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情愫。

  ①沙达那帕鲁斯,传说中的亚述国王,以善挥霍著称。

  实际上,这两个人都各有秘密,而这秘密本身却不知道。路易十一或者库瓦蒂埃可以布置岗哨,监视柯内留斯睡着时的行动,去探明柯内留斯把沾满那么多无辜者鲜血的财富投入其中的那个不为人知的深坑。伴随着他的恐惧,柯内留斯的内疚也油然而生。他不想在自己生前被人夺去这尚未发现的财宝,于是在他遭到不幸之后的头几天,他采取了最严格的防范措施,以防睡着时有失;他靠商业上的联系得到最有效的防瞌睡药。他守夜时感到很恐怖;他独个儿同黑夜、静寂、内疚、恐惧相搏斗,同各种思考相搏斗,人正是在这些思考中最形象化地显现自身,这也许是出于本能,要服从精神上无需得到显着证明的一种真理。末了,这个如此强有力的人物,这颗被政治生活和商业活动弄得如此冷酷的心,这个在历史上默默无闻的有才干的人,沉侵在自己制造的酷刑的恐惧之中。在比先前更加难以抵挡的带刺激性的思想困扰下,他用剃刀割断喉咙死去了。他同路易十一差不多是同时死去的,因而“凶宅”被民众抢劫一空。图尔城地区从前有人认为,有个叫博耶的包税商找到了高利贷者的财宝,用这笔钱修筑了舍农索那座美仑美奂的宫堡,尽管他拥有几个国王的财富,又有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和她的劲敌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对楼房的雅趣,可还是没有修建完成。

  对玛丽·德·萨斯纳热来说,幸运的是,圣瓦利埃老爷据说在出使任上死了。这个家族没有绝后。伯爵夫人在伯爵走后有了一个儿子,她在弗朗索瓦一世治下的命运是载入史册的。他的女儿救过他,她就是著名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没有得到合法承认的路易十一的重外孙女。她是亨利二世宠爱的情妇和非法的配偶;因为私生和爱情在这个高贵的家族是世代相传的!

  一八三一年十一至十二月于萨谢宫堡

  郑克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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