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八点了,您来到您妻子的卧室,室内灯火通明。贴身女仆和厨娘轻快地转来转去,室内的桌椅上堆满了试过的衣裙和扔掉的花。
①权威性决定指瑞士和德国某些代表大会作出的带政令或照会性质的决定。
理发师也在场,他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一位权威;他毫无价值而又价值连城。您听见其余的仆役也在走来走去,命令传下去了又收回来,差事办得有好也有坏。满屋里一片混乱,卧室已经变成了画室,从这画室里将推出一幅维纳斯的沙龙画也未可知。
您准备参加舞会,您妻子便希望当上舞会的皇后。这究竟是为您,为她自己,还是为别的人?这可是个严重问题!您无非没有去深究罢了。
舞会礼服穿在您身上又紧又笨又可笑。您慢条斯理地踱着步,注视着,观察着,想在这个中立地区同某个经纪人,某个公证人或银行老板谈谈生意。您不想去这些人家里找他们,免得他们占便宜。
一个人人都注意到了而原因却几乎难以说清的奇怪事实是,穿戴就绪准备出席晚会的男人对商讨事务或回答问题总表示出一种特殊的厌恶。在启程赴会时,很少见哪位作丈夫的不是默默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思绪的内容当然因各人的性格而异。即使有哪个丈夫回答别人的问题,他们的言语也十分简短而且斩钉截铁。
每逢这样的时刻,女人们倒变得格外让人不快了。她们向您咨询,为如何遮盖玫瑰花梗,为挂欧石南或戴围脖的方式而征求您的意见。问题倒不在这些小玩意本身,而在她们本人。
用一句漂亮的英国俗语说,她们是在钓恭维,有时是钓比恭维更胜一筹的东西。
一个刚从中学毕业的孩子也会觉察到那些借口后面隐藏的动机。然而您对您的妻子太熟悉了,您曾拿她的品性和长相的优点开了那么多次玩笑,因此您这次竟残酷地草草谈出了您真实的意见,弄得卡罗琳娜不得不说出这句对任何女人,甚至过了二十年夫妻生活的女人都太严峻的关键话语:
“我似乎不合你的胃口?”
这句话让您立即回到了现实,于是您把她恭维一番。这些恭维话在您简直是小意思,有如您最不在意的零钞,钱包里的苏,里亚①。
①里亚,法国古铜币名,四个里亚相当于一个苏。
“这连衫裙真雅致!——我从没见你穿得这么合身过。——这蓝色,这粉红,还有黄色,朱红(随您挑选)太适合你了。——你的发型不同凡响。——你走进舞厅时,人们会对你赞不绝口。——你不光最美,还穿得最好。——她们比不上你的高雅,全都会气得发疯。——美丽嘛,我们是无法赠送的;不过趣味却好比机智,这东西我们倒可以自豪……”
“您真这么看?这是您的真心话,阿道尔夫?”
您妻子和您调情了。她趁这一刻硬逼您说出对这个或那个女友的所谓想法,还顺便提到您赞赏的漂亮东西的价钱:只要让您高兴,什么也不嫌贵。她把厨娘打发走了。
“走吧,”您说。
她让理发师走了以后,又打发走了贴身女仆。于是她在活动穿衣镜前转来转去,向您显示她最得意的美丽之处。
“走吧,”您说。
“您倒挺着急的,”她回答。
她象食品摊上一只独压群芳的水果,洋洋自得,娇态百出。
您晚餐时吃得酒醉饭饱,因此您只吻了吻她的额头;您感到自己无力附和她,于是卡罗琳娜变得严肃了。
马车启动了,全家人都目送着她远去,她是大家动手创造的杰作呀,人人都在欣赏这共同的业绩。
您妻子上路时对自己感到格外陶醉,对您却大为不满。她在舞会上自命不凡地走着步,有如一幅由画家在画室精心创作的爱不释手的珍贵作品送进了卢浮宫宽敞的展厅。
您妻子发现,唉!那里还有五十个使她大为逊色的美貌女人,这些女人的打扮多少有些标新立异而且价值万金。有时,女人的独创会经历卢浮宫的杰作遭遇的命运:您妻子的裙衫在一件式样几乎类似的裙衫旁边相形见绌;那一件的颜色格外鲜艳,致使她这件顿失光彩。卡罗琳娜在这里一文不值,她几乎没有被人注意。一间客厅里有六十个标致女人时,美的感觉就消失了,人们再也不明白何谓美丽。您的妻子变成了大路货;在那些表情豪放的人们当中,在那些目光咄咄逼人,傲视一切的女人旁边,她那竭力把自己的微笑雕琢得完美无缺的苦心不再被人理解。她被忘却了,没有人邀她跳舞。她试图装作满意,但她毕竟并不满意,因此她听见有人在说:“阿道尔夫太太脸色真不好。”女人们假惺惺地问她是否不舒服,为什么不去跳舞。面善心恶,再佐以能使圣人苦恼,使猴子正经,使魔鬼毛骨悚然的宽厚,这是她们的惯伎。
您却傻乎乎地只管玩牌;您走来走去,丝毫没有看见那强刺在您妻子自尊心上的千百根针。您走到她身边悄悄问她:
“你怎么啦?”
“去把我的车叫来。”
这个“我的”意味着结婚已大功告成。
两年来,都说“先生的”车,“车”,“我们的”车,最后成了“我的”车。
您刚开始玩一局,您还想扳回这一局赢点钱呢。
说到这里,阿道尔夫,应该承认您的确相当厉害,您说了声好便一溜烟走得无影无踪了,您并没有去叫车。
您有一个朋友,您让他去和您妻子跳舞。原来您已找到了将来总会使您倒霉的让步妙计;您已隐约瞧见了朋友的用处。不过您最后还是要了车。您妻子带着愠怒上车之后一下子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把自己暖暖和和地裹在斗篷里,在皮袄里抄着双手,象猫一样蜷作一团,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啊,丈夫!你们应该明白,在这种时刻,你们本可以弥补一切,使夫妻言归于好。在晚会上始终以火热的目光互相爱抚的情人那种冲动在车厢里是并不缺少的!是的,您带她回去时,本可以使她恢复得意洋洋的神气。她现在只有您了,您得到了好机会,得到了强奸您妻子的好机会。噢!唔!您却对她说了您那句蠢而又蠢的无关痛痒的话:“你怎么啦?”
箴言
作丈夫的应该随时知道妻子怎么了,因为她自己随时知道她哪点不怎么。
“冷,”她说。
“晚会真是妙极了。”
“唔!唔!没什么了不起!如今谁都喜欢把全巴黎的人邀到一个洞里。连楼梯上都挤满了女人,衣服脂粉都糟践得够戗,我的服饰全给毁了。”
“大家都玩儿来着。”
“你们这些人,只要有牌玩就万事大吉。你们一旦结了婚,要你们照顾妻子就象要狮子关心绘画一样。”
“我简直认不出你了,你来的时候是那么快活,那么幸福,那么漂亮!”
“噢!你们永远不会理解我们。我请您离开晚会,您却把我扔在那里,好象女人会做没道理的事似的。您有头脑,可是有时候您真奇怪,我真不知道您在想些什么……”
一谈到这点,争吵就激化了。您伸手扶您妻子下车时,俨然扶了一个木头人;她向您道谢时,显然把您打入了仆人的行列。
您在舞会前也并不比舞会后更了解您的妻子。您简直跟不上她,她不是在上楼梯,她是在飞。彻底闹翻了。
女仆也被牵连进失宠的漩涡里了。她得到的回答只是“不”或“是”,干脆得象布鲁塞尔的面包干,她吞下这面包干时斜眼瞧着您。
“先生从来不会干别的事!”她埋怨道。
只有您能转变太太的情绪。太太躺下了,她得报复您,您既然不理解她,她也根本不了解您。
她想方设法用最令人生气最含敌意的方式躺在那里,身上穿着衬衫和短上衣,头上戴着睡帽,活象一件寄往印度的钟表包裹。她既不对您道晚安,也不道日安;既不说我的朋友,也不叫阿道尔夫。您根本就不存在,您只是一袋面粉。
五个钟头之前,就在这间房子里,您的卡罗琳娜还那样挑逗您;她那时象鳗鱼一样扭来扭去,现在却一变而成了铅锭。您即使是跨赤道的回归线的化身,也溶化不了这个拟人化的小小瑞士冰川。这小小的瑞士如今仿佛正在沉睡,然而如有必要,它会让您从头到脚冻成冰块。您如果问她一百次“你怎么啦”,这瑞士会用“权威性的决定”作为回答,这时,她又俨然成了“市政委员会”①或“伦敦会议”②。
①市政委员会指瑞士联邦主要城市建立的市政机构。
②伦教会议由欧洲列强的代表组成。一八三○年,它受托处理比利时和荷兰分裂后出现的问题。会议的工作于一八三九年,即巴尔扎克写此文前不久结束。
她没有怎么,她累了,她在睡觉。
您越坚持,她越装胡涂,而且象插了铁蒺藜一般戒备森严。您发急了,她却已进入了梦乡!您抱怨,您彻底失败了。
箴言
女人本善于表明自己心胸开阔,她们却总让人去猜测她们如何狭隘。
卡罗琳娜或许也愿意屈尊对您说明她感到身体不适,然而她却在您睡觉时暗自发笑,而且冲您入睡的身子骂不绝口。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