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推迟
 




  只有这种烦恼经常而且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已婚妇女的生活中时,这个别的情况才会变成典型现象。

  这里谈到的卡罗琳娜是一位十分虔诚的女人,她也很爱她的丈夫。她丈夫甚至认为被她爱得过头了,如果这不是他故意挑衅,起码也是他做丈夫的大言不惭:他只在比他妻子年轻的女友面前这样抱怨。

  当天主教的信仰受到威胁时,一切都变得极端危险了。德·×××太太对她年轻的女友德·菲什塔米奈太太说,她不得不向她的忏悔牧师作一次异乎寻常的忏悔,而且还得赎罪,因为这位忏悔牧师肯定说她已经具备犯死罪的可能性。

  这位太太每天早上都要望一次弥撒,她今年三十六岁,人很清瘦,还患了轻微的酒糟鼻。她有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上嘴唇带茶褐色;不过,她嗓音悦耳,举止温柔,步态庄重,是一位资质不凡的女人。

  被德·×××太太视为朋友的德·菲什塔米奈太太(几乎所有虔诚恭顺的女人都要保护所谓轻浮的女人,其借口是这种友谊的目的是为了促成对方的转变)认为,这位虔诚型的卡罗琳娜拥有的优势乃是宗教战胜粗暴天性的结果。

  为了通观这类烦恼之可憎,作下面这样详尽的介绍是必要的。

  阿道尔夫不得不离开妻子两个月,那是四月间的事,那时,四十天的封斋期刚刚过去,而卡罗琳娜一向是严守斋戒的。

  因此,六月初那几天太太便等起先生来了。她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抱着一个接一个的早上构想晚上落空的希望,一直等到星期天。这天,她那极度灵敏的预感使她相信她朝思暮想的丈夫一早就会归来。

  一个虔诚的女人等待丈夫而丈夫又已离家近四个月时,她的梳妆打扮比等待第一个未婚夫的姑娘不知讲究多少倍。

  这位道德超群的卡罗琳娜此刻纯粹为了个人而忙碌起来,她干得那么聚精会神,连八点那场弥撒也忘了。她原准备去望小弥撒的,然而亲爱的阿道尔夫可能一大早就回到家里,她若去了就可能失去重睹丈夫的欢乐。一想到此,她便禁不住哆嗦。她的贴身女仆恭敬地让她一个人留在盥洗间:虔诚而又患酒糟鼻的女人是不让任何人进入这里的,连丈夫也不例外,尤其在她们瘦骨嶙峋的时候。女仆已不止三次听见她大声说:“先生来了就通知我。”

  车轮滚动的声音震动了家具,为了掩饰她合法妻子的剧烈冲动,卡罗琳娜说话的语调变得轻柔了。

  “呵!是他!快去,朱斯蒂娜!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

  卡罗琳娜跌坐在安乐椅上,她双腿抖得太厉害了。

  原来是肉贩子送肉的车子。

  八点的弥撒就这样在焦灼中象鳗鱼在淤泥里滑行一般滑过去了。

  太太重又梳妆打扮起来,因为刚才太太正进入穿衣的阶段。

  女仆迎面接到一件从盥洗间扔出来的朴素漂亮的细麻布衬衫,衬衫的折边也很简单,跟她三个月来送到女主人手里的衬衫完全一样。

  “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呀,安杰莉克?我告诉您让您从没有号码的衬衫里去找。”

  没有号码的衬衫只有七、八件,连最漂亮的嫁妆也无非如此。这种衬衫做工极为精细,绣花也极为讲究,只有王后,而且是年轻的王后才可能有一打这样的衣服。在太太的橱里,凡是这样的衬衫,下摆都缀有瓦朗谢讷花边,上端的装饰则更为雅致。当代生活习惯的这些细节也许会促使男士们去猜测这类非同寻常的衬衫揭示出来的私情。

  卡罗琳娜脚上穿了一双苏格兰线袜,一双戏靴式的深青色厚底鞋,上身是一件使她显得丰满的胸衣。她的发型和她的脸型相得益彰,头上的便帽更是美观大方。晨服嘛,就不必多费唇舌了。一个居住在巴黎的虔诚而又热爱丈夫的女人和妖艳女人一样是很擅长挑选漂亮条纹布的;条纹布剪裁成紧身大衣的样式,再用舌形的布条一系,然后用纽扣扣起来。

  女人穿上这样的衣服,一个钟头一定得系上两、三遍,系带的姿势也多少有些诱惑力呢。

  九点的弥撒,十点的弥撒,全天的弥撒都在她的梳妆打扮中逝去了。这种梳妆打扮对那些多情女子说来简直是一种非凡的劳作。

  虔诚的女人是很少乘车去教堂的,她们有她们的道理:除非下倾盆大雨或天气极其恶劣,一个人绝不应该在必须谦卑的地方显得骄傲。因此,卡罗琳娜害怕出门走路会影响她美妙的打扮,会弄脏她颜色鲜艳的新鞋袜。

  可惜呀!这些借口还掩盖着另外的理由。

  “如果阿道尔夫到家时我正在教堂,他第一眼见不到我,我便什么好也讨不着,他还以为我把大弥撒看得比他还重呢……”

  她为丈夫作出这样的牺牲,目的是取悦于他,这当然是极其世俗的考虑:宁要被创造者而不要创造者!宁要丈夫而不要上帝!去听听牧师布道吧,您会明白这样的罪孽代价何等昂贵。

  “无论如何,”太太遵循忏悔牧师的教导自言自语,“社会是建立在婚姻基础上的,教会也把婚姻列为圣事。”

  请看看人们如何使宗教教义一转而有利于盲目的爱情,尽管这种爱情是合法的。

  太太拒绝用早餐,她命人将早餐准备就绪等待着,正如她自己也时刻准备着接待离家的爱人一样。

  这一切区区小事可能会贻笑大方,然而,首先,所有互相热爱的人或一方挚爱另一方的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其次,象这位太太那样善于克制,那样老成持重,那样可尊可敬的女人作出这种依恋之情的表示,这已超越了她的感情应有的界限,而这种界限是由真正的虔诚所引起的高度自尊自爱为她确立的。德·菲什塔米奈太太讲起虔诚女人生活中这类场景时总不免模仿其中一些滑稽的细节,就象社交场中的女士善于表演她们自己经历的奇闻轶事一样。每当此刻,我总是冒昧地对她说:这是行动中的“雅歌”①。

  ①《雅歌》是《旧约》中的一卷,全部是描写夫妇情爱的诗。

  “如果先生不回家,”朱斯蒂娜对厨子说,“我们该怎么办呢?……太太已经把她的衬衫冲我脸上扔过来了。”

  末了,卡罗琳娜听见了驿车车夫甩鞭子的响声,旅行车车轮熟悉的滚动声,驿站套车马匹蹄子的得得声,门铃声!……啊!她不再怀疑了,铃声使她忍不住喊起来:

  “开门!去开门呀!先生回来了!……他们不会去开门的!……”

  虔诚女人顿脚了,她扯断了门铃的绳子。

  “可是,太太,”朱斯蒂娜带着尽职的下人那种机灵神气说,“那是有人出去。”

  卡罗琳娜羞愧地自言自语道:“没有我作伴,我决不再让阿道尔夫自个儿出门旅行了。”

  马赛的一位诗人(不知是梅里还是巴特莱米①)承认,晚餐时,如果他最好的朋友没有准时前来,他可以耐心等待五分钟;等到十分钟时,他便想把餐巾扔到朋友的脸上;等到十二分钟时,他竟希望这位朋友遭大不幸;等到十五分钟时,他简直就无法控制自己不砍他几刀了。

  ①约瑟夫·梅里生于马赛附近的埃加拉德;奥古斯丁·巴特莱米生于马赛。在七月王朝时期,两位曾合作写讽喻诗和政治小册子。巴尔扎克和梅里有过交往。

  倘若可以把这种凡夫俗子的肌肠辘辘与一位天主教徒妻子崇高的雅歌相比,而这个妻子又正在准备享受离家三月的丈夫返家看她第一眼时的欢乐,那么,所有盼夫的女人都应该是马赛的诗人了。但愿那些互相热爱而又久别相思重逢恨晚的人们记住他们的第一眼:这一眼是那么意味深长,因此,在他们发现身边还有不知趣的人们时,他们往往会垂下眼帘!……双方都在害怕,因为他们的眼睛发出了太多的火焰!在这首诗歌里,任何男人之伟大都堪与荷马相比,在倾心爱他的女人眼里,他仿佛就是上帝。这样的诗对一个瘦削而有酒糟鼻的虔诚女人说来更是博大无比,因为她不能象德·菲什塔米奈太太那样有门路送出去印它许多份。对她来说,丈夫就是一切!

  因此,您在得知卡罗琳娜错过了所有的弥撒而且早餐颗粒未进时请别见怪。她渴望见到阿道尔夫,这种渴望使她的胃剧烈地痉挛收缩了。该望弥撒和晚祷时,她竟一次也没有想到过上帝。

  她坐不住站不稳,朱斯蒂娜劝她躺下来。

  卡罗琳娜被她说服了,将近下午五点半时,她用了点稀菜汤便躺了下来。不过,她吩咐在晚上十点钟时准备一餐美味的小吃。

  “看来我是要同先生一起用夜宵了!”她说。

  这句话便是她盛怒之下在内心里咒骂他时做出的结论。

  她正处在马赛诗人“砍几刀”的状态,所以这句话说出来时语气极为可怕。

  清晨三点钟卡罗琳娜睡意正浓时,阿道尔夫回到了家里,因此她既没有听到车轮声、马蹄声,也没有听到门铃声和开门声!……阿道尔夫吩咐下人不必叫醒太太,便独自到客房里睡去了。

  卡罗琳娜早上得知阿道尔夫已经回家了时,眼里涌出了两行眼泪。她顾不得梳妆打扮便飞也似的跑到客房。客房门前一个面目可憎的仆人告诉她说,先生一路行程一百法里,两夜没有合眼,他请大家不要叫醒他,他已累得精疲力竭了。

  虔诚女人卡罗琳娜猛地把房门一开,却未能把上帝赐给她的独一无二的丈夫惊醒,她随即跑到教堂去听了一场饭后经。

  三天以来,太太显得抑郁易怒,因此朱斯蒂娜在挨了一番不公正的苛责后,用贴身女仆特有的机敏回答说:

  “可是太太,先生总算回来了!”

  “他还只回到了巴黎,”虔诚的卡罗琳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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