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揭示
 




  第一类

  卡罗琳娜挚爱阿道尔夫;

  她觉得他长得好,

  尤其在他穿国民自卫军制服时,她认为他帅极了。

  哨兵给他送来武器时,她激动得浑身哆嗦,

  她感到他模样英俊有如模特儿,

  她感觉他机智幽默,

  他干什么都无懈可击,

  没有人象他那样趣味高雅,

  总而言之,她爱阿道尔夫爱得发狂。

  这是爱情的蒙眼布条的古老神话,这个布条每十年浆洗一次,道德风尚又一再给它绣上花边,尽管如此,从古希腊时代以来它始终是老样子。

  卡罗琳娜正在舞会上同一个女友闲聊,这时,一个以坦率著称的男人走了过来;她以后会认识这个人的,不过此刻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遵照社交界的规矩,卡罗琳娜在一边听着这位富勒普安特先生和她的女友说话,没有插嘴。

  “请告诉我,”富勒普安特先生问道,“这位可笑的先生是什么人呀?他居然在刚被赦免无罪闹得满城风雨的某个先生面前大谈重罪法庭。他象牛陷在泥沼里似的往每个人的痛处踩。有位夫人哭得泪人似的,因为他当着她的面讲述一个小孩的死,而这位夫人两个月前刚死了一个孩子。”

  “您说谁呀?”

  “就是那个胖胖的先生,穿得象咖啡店的招待,头发烫得象理发店的学徒……瞧,就是那竭力向德·菲什塔米奈太太献殷勤的人……”

  “您给我住嘴,”这位吓坏了的太太说,“那是我身边这位太太的丈夫!”

  “那位先生是您的丈夫吗?”富勒普安特先生说,“我很高兴,夫人,他非常可爱,而且精力充沛;他快活,有头脑,我得赶快去和他认识。”

  富勒普安特先生撤退了,他在卡罗琳娜心里留下了一团疑云,她怀疑她的丈夫是否如她想象的那么完美。

  第二类

  卡罗琳娜为施奈尔男爵夫人的声誉感到烦恼,人们认为她擅长写书信体的文章,还给她戴上了塞维涅①式书信的桂冠。她对德·菲什塔米奈太太也感到厌倦,这位太太竟写了一本论青年女子教育问题的三十二开本的小册子。她在小册子里大胆地模仿了费讷隆②,尽管没有这位大师的文采。于是卡罗琳娜也花了半年时间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水平比贝尔坎③还低十比克④,小说中的道德说教使人作呕,文笔也很死板。

  小说有曲折的情节,女人出于自尊心都善于编这类情节,这种自尊心的执着和完美足以令人相信她们脑子里还存在着第三性⑤。这小说名叫《梅里洛》,分三次连载于一家很大的日报,作者的签名是:“萨缪埃尔·克吕克斯”。

  ①塞维涅夫人(1626—1696),法国书信体散文家。

  ②费讷隆(1651—1715),法国十七世纪著名的大主教、作家、教育家。

  ③贝尔坎,法国十八世纪下半叶的哀歌体诗人,其诗平淡无味,故云。

  ④比克,法国古长度单位,一比克约合2.5米。

  ⑤一般称男性为第一性,女性为第二性。此处的“第三性”指男女以外的性。

  阿道尔夫在吃中饭时拿起了报纸,卡罗琳娜一见心便跳到了喉咙,脸也红一阵白一阵。她把眼睛转了开去,注视起天花板上的装饰来。她见阿道尔夫的视线落在她的连载小说上便支持不住了,她起身离开房间,随后又走了回来,不知去哪里吸取了勇气。

  “今早有连载小说吗?”她问,满以为自己的神情显得毫不在乎,其实这种神情完全可能使嫉妒心尚存的丈夫心慌意乱。

  “有!是初出茅庐的人写的,叫萨缪埃尔·克吕克斯。噢!这是化名。这篇小说乏味到了极点,连臭虫读了也会感到失望,如果它们能阅读的话……而且还很庸俗!……一点不流畅,不过这……”

  卡罗琳娜喘了口气。

  “这?……”她问。

  “这太令人费解了,”阿道尔夫答道,“作者可能送给肖多雷依五、六百法郎硬让他把这篇东西塞了进去……或许这是高等社交场中某个蓝袜子的作品,作者答应接待肖多雷伊的太太。也可能是一个女人的作品,报社经理对这位女作者感兴趣……象这样的情况也只能这样来解释了……你可以想象,卡罗琳娜,讲的是一朵小花①,是在一次情意绵绵的散步时从某个树林里采来的。一位维特②式的先生赌咒发誓要将这朵花保存起来。他命人给它镶上框子,十一年后,这朵花又被要了回去……(这可怜虫无疑已搬了三次家)。这是斯特恩或杰斯奈③时代的某个新手写的。我相信这个作品出自女人之手,因为女人最初的文学构思总是对某个男人进行报复。”

  ①卡罗琳娜的书名《梅里洛》原是一种草本植物,即草木犀,它的花有黄、白、蓝三种颜色。

  ②维特是德国作家歌德的著作《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多情的男主人公。

  ③斯特恩死于一七六八年;田园诗人杰斯奈死于一七八八年,因此,所谓新作也该始于十八世纪。

  阿道尔夫还可能继续诋毁《梅里洛》,不过,卡罗琳娜已经耳鸣得很厉害了。她现在的处境好比一个从艺术桥上跳进塞纳河的女人正在水下十尺深的地方寻找道路。

  其它类

  卡罗琳娜妒性大发时终于发现阿道尔夫有一个小小的秘密藏物处。阿道尔夫不信任自己的妻子,而且知道她拆他的信件,翻他的抽屉,所以他想从这位伉俪警察贪婪的爪子下救出他和埃克托的信件。

  埃克托是他中学时代的朋友,他在下卢瓦尔省结了婚。

  阿道尔夫把写字台上的桌布揭起来,桌布的边是卡罗琳娜用细密的针脚缝制的,桌布的底料是蓝绒、黑绒或红线。您就会看见,颜色完全无关紧要。他把写给德·菲什塔米奈太太以及他的同学埃克托的信塞到桌布下面。

  一张纸的厚度是算不了什么的,绒布又质地柔软,很善于保密……好吧,这些预防措施却全都无济于事:对付公鬼有母鬼,地狱里什么鬼没有!卡罗琳娜有她自己的靡非斯特,这个魔鬼使所有的桌子都冒出火来。他用满含嘲弄的手指指出藏匿钥匙的处所,那是秘密中之秘密呀!

  卡罗琳娜察觉出绒布和桌面之间多了信纸一样的厚度,她抓到了他写给埃克托而并非写给当时正在普隆比埃尔进行温泉疗养的德·菲什塔米奈太太的信。于是她看到下面这些话:

  亲爱的埃克托,

  我同情你,不过,是你自己任着性子钻进这种困境的,你把这些困难告诉我倒是明智之举。

  你还看不出外省女人和巴黎女人之间的差异。在外省,亲爱的,你们总是和你们的妻子面对面在一起,而且由于无聊时刻折磨着你们,你们便不顾一切地享受起幸福来。这是极大的错误:幸福是个深渊,当夫妻都接触到深渊的底部时,他们便再也出不来了。

  你就会看到这是为什么。考虑到你的妻子,还是让我走捷径吧,也就是用比喻的方法来谈。

  记得我曾坐巴黎的公共马车到维勒帕里西斯作过一次旅行,旅行的距离是七法里。车很重,马又是跛腿,车夫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我和一个老兵便坐在这样一个关得很不严实的盒子里。

  什么也比不上我当时得到的乐趣:靠了“询问”这样一个永不衰竭的手段,我向在座的人不住地挖掘,而且用聚精会神欢天喜地的神情获得了全部的知识、趣闻和学问。所有的人都愿意把这些东西倾倒出来,而且无论是农人还是银行大亨,是下士还是法国元帅,人人都有自己储存的那一部分。

  我注意到了,这些装满智慧的大桶一旦搬上了驿车,公共马车,或所有由马拉的车子——因为谁也不在火车上聊天——它们是何等迫切地希望全部倾倒出来呀!

  根据马车出巴黎城的速度,我们断定要在路上走七个小时,因此我要下士说点什么让我消遣消遣。他不会读书写字,所以他说的一切都未曾发表过。这一来,我觉得路程简直太短了。下士参加过所有的战役,他给我讲述了历史学家从未谈论过的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

  啊!亲爱的埃克托,实践是怎样地压倒了理论呀!不说别的,单就我向他提出的有关可怜的步兵的问题,——步兵的勇敢与其说在于作战,不如说在于走路——他就说了下边的话,我去掉其中拐弯抹角的地方,径直介绍给你吧:

  “先生,有人把把我从巴黎人兵团带到拿破仑称之为‘猛士兵团’的四十五兵团时(我谈的是皇帝当政的初期,那时的步兵都有两条钢腿,当时也确有必要),我有办法认出可能留在四十五兵团的人……这些人走起路来不紧不慢,总是坚持他们那一天六法里的速度,不多也不少。按时到达宿营地之后,他们便准备明天照旧那样走。那些充好汉的人想抢头功,一天走十法里,可是半路上就进了医院。”

  这个诚实的下士以为自己在谈论战争,其实他是在谈论婚姻。你正是在半路上就进了医院,亲爱的埃克托。

  你想想德·塞维涅夫人的苦衷吧。她付给德·格里尼昂十万埃居,让他娶一个法国最漂亮的姑娘!“不过,只要她活着,他得每天都娶她!说到底,这十万埃居并不算多!”她对自己说。好,这难道不使最勇敢的人也胆战心惊?

  亲爱的同学,夫妻的幸福正如百姓的幸福,都是建立在无知的基础上的。这种幸福具有极大的消极性。

  如果说我和我的小卡罗琳娜相处还算幸福,那是因为我们严格遵守了有益于身心的原则,《婚姻生理学》对这个原则是极为坚持的。我决心带领我的妻子走过积雪的道路,直到双方都难于背叛的幸福日子到来为止。

  你的处境类似杜泼雷①的处境,他从在巴黎的首次演出开始就准备放声歌唱,而不学努里②那样用假音唱到使观众着迷便适可而止。我想这就是应该保持的步伐,以便……

  ①杜泼雷(1806—1896),男高音歌唱家和作曲家,于一八二五年在巴黎首演《塞维勒的理发师》。

  ②阿道尔夫·努里(1802—1839),于一八二一年在巴黎担任同一角色。

  信就写到这里,卡步琳娜把信放回原处时心里便在琢磨如何使他亲爱的阿道尔夫为他遵从《婚姻生理学》万恶的教条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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