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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纳河和洛昂河之间伸展着一片广阔的平原,周围是枫丹白露森林和莫雷、奈穆尔、蒙特罗几个城镇。一眼望去,只见干旱的土地上稀疏地分布着几座小山丘,田野中稀稀落落的有几片小树林供禽鸟藏身,除此之外,随处可见的就是索洛涅、博斯和贝里地区所特有的灰蒙蒙或似黄非黄的线条,一直伸展到天际;在平原中部,莫雷和奈穆尔两城之间,旅行者可以看见一座名叫圣朗日的古堡,周围环境不乏宏伟庄严的气势:榆树夹道的大路,纵横的沟渠,蜿蜒的围墙,宽阔的龙园,庞大的庄园建筑——当年大兴土木想必动用了各种捐税,包括公田税收、特种公款以及被当今民法所摧毁的贵族的巨大产业。要是艺术家或爱沉思的人偶然迷路,走进深深印着车辙的小道或者该地区边界上的粘土地带,他一定很奇怪如此富有诗意的古堡,怎么会建在这无垠的麦地、白垩土、泥灰岩和黄沙形成的旷野之间。这里没有欢乐,哀伤倒会油然而生。无声的寂寞,单调的视野,这是一种反面的美,只能使人厌倦,然而那些受痛苦折磨而不愿得到慰藉的人在这里倒得其所哉。
一八二○年①岁末,一个以风韵、美貌、聪明闻名巴黎的年轻女子,一个社会地位、财产与她的名望相称的年轻女子,居然到离圣朗日一里左右的地方定居下来,小村庄的人大为惊愕。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佃户和农民就没见过古堡的主人。土地尽管富饶,但一直任凭管家经营,由一些老仆人看守。因此侯爵夫人的到来在地方上引起了震动。村头有一家简陋的客栈,坐落在奈穆尔和莫雷两条道的交叉口上,好些人聚集在客栈的院子里看着四轮马车缓缓驶过,侯爵夫人是乘自己的马车从巴黎来到这里的。车内前排坐着一个女仆,她抱着一个面无笑容、倒象是若有所思的小女孩。母亲歪着身子坐在后排,好似一个被医生遣送乡下的垂死者。这位娇贵的少夫人无精打采的面容使村子里的政界人士大失所望,他们希望她来到圣朗日能给本镇带来某种活力,而任何活力显然都是跟这个病恹恹的女人无缘的。
①由于本书各段原系独立的短篇,因而时间安排常出现矛盾。前文描写朱丽和葛兰维尔勋爵散步是在一八二一年八月,两年后亚瑟去世,此时应为一八二三年。
当晚,圣朗日村一位自命不凡的人物在小酒店乡绅们喝酒的小间里宣称,从侯爵夫人愁闷的表情来看,她定是破产了。报纸上登着侯爵将陪同昂古莱姆公爵去西班牙,丈夫不在,她来圣朗日节俭度日,省出必需的款项,清偿交易所投机失败造成的亏空:侯爵是交易所的一个大投机家。地产也许会小块小块地变卖掉,要是这样,便有机可趁了。每个人都想到要数一数自己的埃居,把埃居从藏匿的地方掏出来,点算一下自己的财力,以便在宰割圣朗日地产时弄一块到手。这个前景美妙之极,乡绅们个个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这种前景是否可靠,他们想通过古堡里的人打听虚实,但是古堡里没有一个人说得清他们的女主人遭的是什么难,冬天到了还住到圣朗日古堡里来,而不到其他领地上去,那些地方都有悦人的风景和美丽的花园。镇长先生来向夫人致敬,但是没有被接见,接着管家来请安,也没有成功。
侯爵夫人只在仆人收拾房间的时候离开卧室,暂时待在隔壁她吃饭的小客厅里——所谓吃饭,只不过指她坐在桌前,毫无胃口地看看菜肴,吃的分量刚好让她不致饿死,——然后她立刻回到古老的安乐椅上,从早上起,她就这样一直坐在给她卧室送进光线的唯一窗洞旁。她只在短得可怜的用饭时间见一下她的女儿,而且仍旧闷闷不乐,好似受痛苦折磨。
难道不是要有超乎寻常的苦痛才能使一个年轻妇女忘记母爱吗?古堡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接近她,她只让贴身女仆一个人伺候,她要求古堡里绝对安静,她的女儿也必须到远离她的地方去玩耍,她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儿声音,连她孩子的声音也不能忍受,任何声音都使她极不痛快。地方上的人都对她的怪癖感到好奇。其后,等一切假设全落空了,周围小城镇的人也罢,农民们也罢,都不再理会这个病歪歪的女人。
侯爵夫人不跟外界接触,得以在她建立的安静环境里保持绝对沉默,她从不离开那间挂着壁毯的房间,她的祖母就死在这儿,她也来到这里慢慢等死。没有外人,没有纠缠,不必忍受自私的人们的虚情假意,城市里这种虚情假意往往使垂死者痛苦倍增。这个女子芳龄二十六。这种年龄的人心里依然充满诗一般的幻想,喜欢品尝死亡,因为死亡对她来说反而受用。但是死亡往往捉弄年轻人,时而向前,时而后退,时而出现,时而隐伏。死亡的缓慢使年轻人幻灭;因不确知死亡之后如何,他们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于是又立即遇上比死亡更加残酷的痛苦。这个不想活下去的女人离群索居,体验慢慢死亡的苦楚,并且在死亡不能制止的道德危机中顽强地学会利己主义,从而失去童心,顺应时尚,随波逐流。
接受这种残忍而又悲惨的教训往往是早年遭受痛苦的结果。侯爵夫人第一次真正地感到痛苦,也许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确实,相信感情能灭而复生难道不是一种错误吗?
感情一旦开花结实,不就永远埋藏心底了吗?随着坎坷的人生感情时而平息,时而苏醒,但始终存于心底,久而久之,必然使心灵起变化。因此,一切感情只有一个高潮,那就是初次爆发的时期,时间可长可短。因此,痛苦,我们最持久的感情,只在初次爆发的时候才剧烈难忍,以后就越来越弱,或者因为我们适应了痛苦的打击,或者因为我们本性中的惯性定律起了作用:为了生存,本能地从利己主义的动机出发,以一种势均力敌却又缓慢迟钝的力量去抵抗摧毁性的痛苦打击。但在所有的痛苦中,哪一种痛苦能够真正用得上“痛苦”这个词?丧失父母是自然给人类安排的哀伤;身体上的病痛是暂时的,挫伤不了心灵,如果病痛长期不癒,那就不再是病痛,而是死亡了;要是一个年轻妇女失去一个新生婴儿,夫妻的恩爱不久可以给她送来另外一个,因此失去婴儿的悲伤也是暂时的。总之这些痛苦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痛苦几乎可以说是一些打击,一些创伤,任何这类痛苦都不伤元气,除非异乎寻常地连续不断出现,才会扼杀促使我们寻找幸福的情感。真正巨大的痛苦则是一种致命的痛苦,足以同时毁灭过去、现在和将来,使每一部分生命都失去完整性,使人的思想永远不健全,在嘴唇上和额头上永远打下烙印,粉碎或瓦解快乐的原动力,使心灵萎靡不振,使人厌弃世间的一切。更有甚者,这种痛苦之所以巨大无边,这种痛苦之所以压抑身心,是因为它降临在人们风华正茂、丰姿秀逸的岁月,摧毁的是一颗活生生的心灵。痛苦撕开了一个大伤口,产生巨大的疼痛;谁也摆脱不了这种疾病,除非有诗意般的变化:或者朝天国的路上走,或者虽然留在凡间,却返回社会,欺骗社会,在社会上扮演一个角色,于是他开始认识社会的内幕,人们躲在里边盘算、哭泣、作乐。在这次重创之后,社会生活已无神秘可言,从而被无可挽回地否定了。在一般象侯爵夫人这样年岁的女人身上,这第一次痛苦,这个最令人心碎的痛苦,总是因同样的过失引起的。心灵伟大、外貌美丽的女人,尤其是年轻女郎,总是全力以赴地奔向天性、感情和社会把她推往的地方。如果她的这种生活失败了,而且她失败后还留在世上,那么她就要体验最难忍的痛苦,因为她把初恋看成最美的情感。为什么这种不幸从来不曾感召过画家和诗人?但这种不幸难道能描绘吗?难道能吟咏吗?不能,这种不幸所酿成的痛苦,其性质是难以进行艺术剖析和描绘的。再说,这类痛苦从不吐露:要安慰一个痛苦的女人,必须善于猜测,她辛酸地感受到、虔诚地怀抱着的痛苦永远留在心里,如同雪崩,崩雪向山谷坍塌,先毁坏山谷,而后在那里找一个位置安顿下来。
侯爵夫人当时受这种痛苦所折磨,久久不为外人所知,因为世间的一切都谴责这种痛苦;然而情感却加以抚慰,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良心却为之辩解。这种痛苦好比天生发育不健全的孩子们的痛苦,他们的痛苦要比天资优良的孩子们的痛苦更使母亲们心疼。也许从来没有一种毁灭我们身外一切生命的可怕灾难,其猛烈、其彻底、其残酷,可与侯爵夫人遭遇的灾难相比,而残酷的程度由于侯爵夫人所处的环境更为加剧了。一个她所爱恋的男人,年轻、厚道,因为服从社会的法律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欲求,而今为了替她挽救社会所谓的女人的名誉而死去了。她能对谁讲:我痛苦啊!她的眼泪很可能触怒她的丈夫,而丈夫正是灾难的缘由;法律和风俗都不允许她呜咽;女友听了可能会幸灾乐祸,男人听了可能会心怀鬼胎。不行,可怜的苦命人只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痛哭,在那里饮恨忍苦,或被痛苦所吞没,在那里死去或扼杀她自身的某种东西,也许是她的良心。几天来,她双眼凝望着平板单调的远景,恰如她未来的生活:无所追求,无所希望,一片凄凉荒漠的景象在她面前一览无余,不断撕裂着她的心。雾蒙蒙的早晨,阴沉沉的天空,微弱的光线,低垂的乌云,这一切都跟她精神上的病痛非常协调,她的心不痛苦了,谈不上更加消沉,也谈不上稍见好转,不,她那纯真、活泼的天性因极度痛苦的缓慢侵蚀而僵化了。因为她心无目标,僵化的心令她痛苦,她也为僵化的心而痛苦。象这样痛苦下去,难道不是陷入利己主义了吗?可怕的念头涌上她的心头,损害了她的道德心。她真心诚意进行反省,发现了自己的双重性:她身上有理智的一面,也有感情用事的一面;有深受痛苦的一面,也有不愿再痛苦的一面。她追溯童年的欢乐,而岁月蹉跎的童年并没有给她留下幸福的印象,倒是清晰的回忆在脑海里接踵而至,好象专诚向她表明顺应世风的婚姻实际上是不幸的,一定令人失望。她年轻时的贞洁,她所压抑的快乐以及她为社会所作的牺牲,这一切的一切有什么用处呢?尽管她身上的一切都在表达爱情、等待爱情,她自问她和谐的举止、动人的微笑、绰约的丰姿还有什么意义?她不再希望自己鲜妍诱人,正如人们不喜欢重复无目的的声音。连她的美貌都好似一件无用之物使她无法忍受。她恐惧地觉察到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她内心的自我,不是已经无力品尝使生活充满乐趣的新鲜感受了吗?以后她的大部分感觉将随生随灭,很多从前会使她激动万分的感觉,往后再也打动不了她啦。继身体上的童年之后产生心灵上的童年,而心灵上的童年已经被她的情人带到坟墓里去了。尽管就欲望而言她的青春犹在,但对赋予生活中的一切以价值和乐趣的心灵来说,青春已不复存在了。她身上不是已经深深打上了忧伤和怀疑的烙印,激情刚刚爆发,刚刚显示出活力就被压制下去了吗?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她重新获得她曾梦寐以求的幸福,那种想象得如此完美的幸福。她第一次洒落的真正的泪水,浇灭了第一次点燃她心田的圣火,她将因未能实现她可能实现的事而悔恨终生。由于想到这一点,每当欢乐重新出现,心中的苦味便油然而生,使她厌烦得转过脸去。她对人生的看法犹如即将离世的老人,尽管她觉得自己年轻,但是没有欢乐的日子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把她的心碾碎,使她未老先衰。她绝望地仰问苍天,她失去曾经帮助她活下去的爱情能否得到什么补偿。她寻思,在她如此贞洁、如此单纯的恋爱过程中是否思想比行动更有罪。她乐于认为自己有罪,这样就等于触犯社会,就可以缓解不曾跟她所哀悼的人完全结合的遗恨。如果两个人完全结合了,活着的人痛苦就会减轻,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完整地享受到幸福,已经完整地给人以幸福,确信自己身上已经烙有死去的那个人的印记。她心里很压抑,就象女演员没有演上她的角色:这种痛苦刺激着她的全部神经,打击了她的心脏和大脑。
如果女子天性中最隐秘的愿望受到伤害的话,那么虚荣心受到的挫伤会不亚于导致自我牺牲的善心。再者,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剖析我们的社会、精神和物质几方面的生活,在这过程中她的心弦松弛下来了,在种种矛盾的思想中她没有能够抓住任何东西。每当大雾弥漫的时候,她打开窗户,头脑空空地呆在窗口,机械地呼吸着空中飘浮的泥土气息,呆呆地站着不动,看上去好象发痴,因为痛苦引起的耳鸣使她既听不见万籁的和声,也听不见思想的魅人旋律。
一天,时近中午,天空已放晴,她的女仆不经吩咐径直进屋来对她说:“本堂神甫先生已经第四次来拜见侯爵夫人,他今天一再坚持,非见不行,我们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好。”
“他大概想为镇里的穷人要点钱,去拿二十五个路易,替我给他送去。”
“夫人,”女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本堂神甫先生不要钱,他想跟您说话。”
“那么让他来吧!”侯爵夫人回答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生气的手势,预示着对神甫的接待将是难堪的,毫无疑问,她将直截了当,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免得他纠缠。
侯爵夫人从小失去母亲,她的教育自然受到大革命时期法国破除宗教束缚的放任主义的影响。虔诚是女人的德行,只在妇女们之间传授、继承,而侯爵夫人从小接受的却是她父亲推崇的十八世纪哲学信仰。她没有参加过任何宗教仪式,对她来说,一个神甫就是一个公务员,而且认为这类公务员的用处大可怀疑。在她目前的处境下,宗教的声音只能加重她的病痛。再说她根本不相信乡村教士和他们的说教,所以她决定让来访的教士安分一些,说话当然不要尖刻,以富人的方式行个善,把他打发走算了。教士来了,他的外貌没有改变侯爵夫人的想法。她眼见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子,红脸膛,已经上了岁数,满脸皱纹,装出笑容可掬的样子,结果似笑非笑。光秃的脑门上横跨着许多很深的皱褶,脑壳象一个锃亮的圆球安放在脸上,使他的脸显得很小,后脑上有几根白发,朝双耳反梳过来。不过,这神甫的相貌倒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厚厚的嘴唇,微翘的鼻子,重叠的下巴,显示出随和的性格。侯爵夫人首先只注意这些基本特征,但神甫一开口讲话,她就对他柔和的声音产生了好感,于是较仔细地看了看他,注意到他灰白的眉毛下一双哭泣过的眼睛,从侧面看过去,面颊的轮廓使他的头部带有一种庄严的痛苦表情,侯爵夫人从这位本堂神甫身上发现了男子汉的气息。
“侯爵夫人,富人只在他们痛苦的时候才属于我们。一个年轻、美貌、富贵的已婚女子,如果不是为失去子女或父母而悲伤,那么她的痛苦我们是猜测得出来的,她的哀痛只能由宗教来减轻。您的灵魂遇到了危险,夫人。现在我不是跟您讲等待着我们大家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不,我不是在布道。但我有责任向您指明您的社会生活的前途,对不对?请您原谅老人的冒昧,但打扰您的目的是为了您的幸福。”
“幸福,先生,幸福已经跟我无缘了。我很快就将属于您的了,您说得对,不过是永远属于您的了。”
“不,夫人,您不会因痛苦而死去,尽管痛苦使您难受,尽管痛苦笼罩您的眉宇。如果您本该死于悲痛的话,您就不会来圣朗日了。我们很少因为悔恨而死,多半是因为希望破灭而死。我见过更加难忍的、更加可怕的痛苦,但并没有致人以死命。”
侯爵夫人显出不信的样子。
“夫人,我这个人受过大苦大难,相比之下,您就会觉得您的痛苦轻微了。”
也许因为长期的离群索居开始使她感到窒息,也许因为她乐于向一位朋友的心倾吐苦衷,她以询问的神态瞧着教士,她的心情教士一望便知。
“夫人,”神甫接着说,“这个人有过家室,以前家里人口众多,后来只剩下三个孩子;他相继失去了他的双亲,其后又失去了他十分心爱的女儿和妻子。他只身一人在外省一个偏僻的小庄园里幸福地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他的三个儿子都从了军,每个人都得到了跟他服役的时间相称的军衔。百日政变的时候,大儿子调进禁卫军,当了上校;小儿子是炮兵营营长;二儿子的军衔是龙骑兵少校。夫人,这三个孩子爱他们的父亲,其程度不亚于他们的父亲爱他们。您知道,一般年轻人一旦为激情所驱使,就从不在家庭温情上花时间,而我只要举一个事实,您就可以看出这三个青年对这孤零零的可怜老汉的感情有多强烈,要知道这个老人是因他们活着,为他们活着的啊。这个事实就是,每个星期他必能收到一个儿子的来信。对于孩子们,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软弱,因为这会削弱他们的敬意,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无理的严厉,因为这会伤害他们,他从来不吝惜牺牲,因为这会使他们和他疏远。不,他不只是他们的父亲,而且成了他们的兄弟、朋友。最后,他们出发去比利时的时候,他到巴黎去跟他们告别,他想看看他们骑的是不是好马,看看他们还缺少什么东西。他们走了,父亲回到自己的家。战争开始后,他收到从弗勒吕斯、利尼①寄来的书信,一切顺利。滑铁卢战役打响后,其结果您是知道的,法国顿时举国报丧。家家户户忧心忡忡,焦急万分。至于他,您理解,夫人,他等待着,时时刻刻惦记着,每份报纸他必读,每天亲自去邮局。一天傍晚,有人向他通报他的上校儿子的仆人来了,他看到此人骑在他儿子的马上,不用问,什么都明白了,上校死了,被一颗炮弹炸成两段。夜幕降临时,小儿子的仆人徒步来到:小儿子死于战役的次日。最后,半夜时分,一个炮兵向他通报最后一个儿子的死讯,在这很短的时间间隔内,可怜的父亲曾把自己整个生命都寄托在最后一个儿子身上,唉,夫人,他们统统倒下了!”稍停片刻后,神甫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他用温和的声音补充道:“父亲还活着呢,夫人。他明白上帝让他留在世上,他就得在世上受苦,他现在还在受苦,但他已经投入宗教的怀抱,除此,他能干什么呢?”侯爵夫人举目望着本堂神甫的脸:忧伤和忍耐使他的脸显得十分高尚。她等他把话讲完,这样一句话使她感动得落泪:“当神甫!夫人,他伏在祭台前接受圣职的时候,早已被泪水圣化了。”
①弗勒吕斯、利尼均系比利时地名,一八一五年六月拿破仑一世在此大战普鲁士军。
一时沉默无语,侯爵夫人和本堂神甫从窗口眺望雾蒙蒙的远景,好象能够从中看见去世的人们。
“我不是什么城里的神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本堂神甫,”他接着说。
“在圣朗日吗?”她一边说,一边擦着眼泪。
“是的,夫人。”
朱丽从未感到过痛苦会如此庄严崇高,这一声是的,夫人如同流不尽的苦水落在她的心头,这悦耳的声音搅动着五脏六腑,啊!这正是不幸的声音,充实、深沉,仿佛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
“先生,”侯爵夫人颇尊敬地问道,“要是我死不了,我该怎么办呢?”
“夫人,您不是有一个孩子吗?”
“是的,”她冷冷地回答。
教士向她看了一眼,这目光,犹如医生看着垂危的病人,决心竭尽全力从死神的手中夺回她的生命。
“您明白了吧,夫人,我们应该忍着痛苦活下去,惟有宗教能给我们真正的安慰。请您允许我以后再来让您听听一个同情一切苦难的人的声音,我想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可以吗?”
“可以,先生,再来吧,我感谢您想到了我。”
“那么,夫人,再见。”
这次访问可以说减轻了她心上的负担,先前她的心情受悲伤和孤独的刺激过分强烈了。神甫在她心里留下了香脂的气味和宗教忠告的袅袅余音。她感到一种满足,犹如一个体察过孤独的深沉和铁链的沉重的囚徒,听到了隔壁的难友用敲墙的声音向他表达共同的思想,她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知己。但是她很快又耽于悲苦的冥想,象那个囚犯一样,她认为一个患难之交解除不了她的羁绊,开拓不了她的前程。本堂神甫不想在第一次访问中过分触动她完全利己主义的痛处,但他希望凭他的艺术能在第二次会晤中使她在宗教方面有所进步。第三天他果然来了,侯爵夫人对他的接待证明她希望他来。
“怎么样,侯爵夫人,”老人说,“您想过一下人类的痛苦没有?您是否举目望过苍天?您见到了广阔无垠的星云天象了吗?这茫茫的天际使我们感到自己渺小,使我们的虚荣心化为乌有,从而减轻我们的痛苦……。”
“没有,先生,”她说,“社会的法规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把我的心压得粉碎,我哪儿能升入天国?但天国的戒律也许没有人世的习俗那么残忍。啊!人间社会!”
“夫人,我们应该既服从上天的戒律又顺应人世的习俗:
戒律是圣谕,习俗是社会的行为。”
“顺从社会?……”侯爵夫人不禁作了一个厌恶的手势,她接着说,“唉!先生,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是从那儿产生的。
上帝没有定过一条不幸的戒律,而人类聚在一起却践踏了上帝的业绩。我们妇女受文明的摧残已超过自然法则给我们造成的损害。自然规律强使我们肉体上受痛苦,你们男人使这种痛苦有增无减;为文明所发展的情感,你们不断加以愚弄。
自然扼杀弱者,你们则要他们活着受罪。婚姻制度是当今社会的基石,却单让我们妇女承担全部重负:自由属男子,义务归女人。我们得一辈子对你们忠诚,你们则只需偶尔对我们尽责。总之,男子可以自由选择,我们只能盲目屈从。噢!
先生,我对您什么都说了吧。嘿!婚姻,当今世界实行的婚姻,在我看来简直是合法的卖淫。我的痛苦就是由此而产生的。但是在婚配不幸的女人中间只有我一个应该忍气吞声!因为造成不幸的是我自己:是我要结婚的。”
她停住不说了,流着辛酸的眼泪,沉默不语。
“在这悲惨的深渊里,在这痛苦的海洋里,”她接着说,“我找到了几块歇脚的沙滩,供我自由自在地受苦。一阵飓风把一切都卷走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已无力抵抗暴风雨了。”
“只要上帝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决不会软弱无力的。”神甫说,“再说,即使在人世您没有感情可寄托,难道您就没有义务要履行吗?”
“又是义务!”她颇不耐烦地嚷道,“但是谁对我有感情,使我们有力量履行义务呢?先生,一报还一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精神上和肉体上最正确的法则之一。您想要这些树在没有液汁的情况下生叶开花吗?心灵也要琼浆玉液啊!在我身上液汁的源泉已经枯竭。”
“我不想跟您提及孕育忍耐精神的宗教情感,”神甫说,“不过,母爱,夫人,总是要……。”
“别说了,先生!”侯爵夫人说,“我实话对您说吧!唉!
从今以后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实话了,我不得不虚假对人。社会一直强制我们装模作样,命令我们顺从它的陈规陋习,否则就让我们蒙受耻辱。母爱有两种,先生,从前我不懂得有不同的母爱,现在我知道了。我只是半个母亲,最好这半个也不要。爱伦娜不是他的!喂!您听了别害怕!圣朗日是一个深渊,在这里淹没了许多虚假的感情,从这里发射出不祥的微光,在这里违反自然规律的不牢固的大厦倒塌了。我有一个孩子,这就够了;我是母亲,这是自然规律所要求的。但是您,先生,既然您悲天悯人,怀有恻隐之心,也许您能理解一个可怜女人的呼声,她不曾让任何虚假的感情潜入她的心田。上帝会对我作出判断,我心中的爱情是上帝给的,我不认为顺从心中的爱就是违背上帝的戒律。因此我想到,一个孩子,先生,难道不是两人结合的形象吗?难道不是两个人的感情自由融为一体的果实吗?如果他不跟我们的肌肤骨肉和心中的温情联系在一起,如果他不能使人忆起甜蜜的爱情、两人幸福的时刻和地点、他们喃喃低语的音乐声以及他们美妙的思想的话,那么这孩子便是误生的。是的,对他们俩来说,这孩子必须是一个可爱动人的缩影,集中了他们俩秘密生活的诗章,必须是他们俩丰富的感情源泉,既体现他们的过去,也体现他们的将来。我可怜的小爱伦娜是他父亲的孩子,义务的产儿,偶然的产物。从我这方面说,她只体现了女人的本能,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地促使我们把小生命孕育在我们的腹胎里。从社会的观点来讲,我是无可厚非的,我不是为她牺牲了我的生命和我的幸福了吗?她的哭声震撼我的五脏六腑,如果她落进水里,我会立即不顾一切地去捞救。
但她在我心里已经不存在了。啊!爱情使我幻想一种更加伟大、更加完整的母爱。我曾经梦想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先想要而后有孕的。总之,这朵芬芳的花儿在出世之前就在心灵里诞生了。而我跟爱伦娜的关系却是自然规律中母体和后代的关系。当她不再需要我的时候,事情便了结啦:因灭果亡。如果女性得天独厚地把母爱泽及孩子的终生,难道不应该把这种神圣的、经久不衰的感情归因于她光辉的道德观念吗?如果孩子出世时不带有母亲的灵魂包膜,那么母亲心中的母爱就中止了,就象动物一样。这是真的,我深有体会;我可怜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我的心一天天缩紧,我为她所作的牺牲已经使我跟她疏远,而相反,要是对另一个孩子,我认为我的心将永远不会枯竭,因为对想要的孩子就无所谓牺牲了,一切皆是快乐。说到这儿,先生,理性、宗教、我身上的一切面对我的感情都是无能为力的。一个既非母亲亦非妻子的女人,她不幸已经看到爱情展现其全部的美景胜境,看到母爱可以带来无涯的欢乐,难道她想死有什么不对吗?她活着能干什么呢?我,我可以向您说出她的感受!只要稍不注意,一时没有克制住,某个回忆马上使我看见幸福的情景,这莫大的幸福超过我的想象,使我从头到脚,从四肢到心脏,全身战栗,次数之多白天达一百次,夜里达一百次。这种可怕的幻觉使我的感情变得浅薄了,我心想: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她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她接着讲,“如果我有一个他的孩子,我愿意遭受最可怕的不幸!为世人承担一切罪孽的救世主会饶恕我这种致命的思想,但是我知道人间社会是无情的,一定认为我的话是亵渎神明。我藐视一切人间的法律,我要向社会宣战,砸碎和重新制定法律和习俗!我不是已经被社会击伤了吗?我的全部思想、全部肌体、全部感情、全部欲望、全部希冀,我的未来、现在、过去,不是统统被伤害了吗?对我来说,白日阴森无光;思想是一把匕首,内心是一道创伤,孩子是对我的否定。是的,当爱伦娜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希望她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希望她用另一个人的眼睛。她向我活生生地证明应当怎么做人和不应当怎么做人。她使我难以忍受!我向她微笑,我尽量给她补偿被我窃走的感情。我痛苦!啊!先生,我痛苦得活不下去。然而我将被誉为有德行的女人!我没有罪过呀!人家将给我荣誉!我抑制了一时软弱而产生的不由自主的爱情,但是如果说我的身子是清白的,难道我的心也是清白的吗?这颗心,”她一边说,一边把右手放在胸脯上,“这颗心永远只属于一个人。这一点我的孩子心里非常明白。母亲的眼色、声调和手势,其力量能塑造孩子们的心灵;我可怜的女儿,当我抱她的时候,她感觉不到我的手臂发抖,当我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感觉不到我的声音在颤动,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感觉不到我的眼光变得柔和,她向我投以谴责的目光,使我经受不住!有时我发现她就是法庭,不容我辩护就把我判决了。上帝保佑不要在我们之间产生仇恨!上帝啊!还是打开我的坟墓吧,让我在圣朗日结束生命算了!我要到可以重新找到我的另一个灵魂的世界上去,在那里我将成为完整的母亲!哎呀!对不起,先生,我疯了,这些话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说了出来。
啊!您也哭啦!您不会瞧不起我吧。爱伦娜!爱伦娜!我的女儿,快来!”她听到她的孩子散步回来了,便起来绝望似的叫喊。
小姑娘笑着,叫着跑进来,她拿着一只她刚捉到的蝴蝶,但是看到她母亲在流泪,她便安静下来,走到母亲身边,让母亲吻她的前额。
“她跟她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侯爵夫人回答,一面热情抱吻她的女儿,好似要还清一笔债务或消除一个内疚。
“你身上好热啊,妈妈。”
“去吧,让我们谈话,我的天使,”侯爵夫人回答。
孩子无所谓地走开了,连看也不看她母亲一眼,能躲开一张哭丧的脸似乎颇为高兴,她已经明白母亲脸上的情感是对她不利的。微笑是母爱的特权,母爱的语言,母爱的表现。
侯爵夫人笑不起来,她涨红了脸望着神甫;她竭力想做出母亲的样子,但是她跟她的孩子一样,不会装假。确实,女子由衷的接吻好似把一颗心都放进了这温存的动作之中,甜蜜非凡,又好似一团透进身体的火焰,整个心都被它温暖了。缺乏这种甘露般甜蜜的接吻是苦涩的,干巴巴的。神甫已经感觉有两类不同的母爱:他发现肉体的母爱和心灵的母爱之间确有天壤之别。所以他向她投去一个讯问的目光,他说道:
“您说得对,夫人,对您来说,宁可死了的好……。”
“啊!我看得出您理解我的苦楚,”她说,“因为您是基督教神甫,您能猜到、能赞成我因痛苦而决意弃世而去。是的,我曾想过自杀,但是我缺乏必要的勇气来执行我的计划。我的心坚强的时候,肉体却很懦怯,等我的手不发抖了,心又动摇起来!我不懂这种反复和斗争的奥秘是什么。无疑我是一个可悲的女性,缺乏坚忍不拔的意志,只会一味地爱恋。我瞧不起自己!夜里,等家人睡熟之后,我勇气十足地走到水池边,可是一到水边,我脆弱的本性又对死亡惊恐起来。我向您承认我的软弱。我回到床上,羞惭不堪,于是又鼓起勇气,一般在这种时候,我就吞服阿片酊,但我只难过一阵,没有死掉。我以为把一瓶阿片酊全喝了,其实只喝了一半。”
“您已经迷途了,夫人,”教士严肃地说,他的声音充满了眼泪,“您会回到上流社会去的,您会欺骗上流社会,在那里四处寻求,寻求您认为能补偿您苦恼的东西,然后有一天您将承受您的欢乐带来的痛苦……。”
“我,”她高声道,“难道我会把我心中最后的、最珍贵的财富随便交给玩弄情欲的骗子,为获得飘忽不定的短暂欢乐而葬送我的终身吗?不!我的灵魂将被一团纯洁的火焰烧尽。
先生,所有的男子都有男性的肉欲,但是有灵魂的男性,能满足我们女性一切要求的男性在我们一生中是不会遇到两次的,我们女人的天性和谐得宛如一首乐曲,只有在感情的压力下才会动荡翻腾。我的未来是可怕的,这一点我知道,没有爱情的女人等于零,没有欢乐的美貌等于零。再说即使幸福降临于我,社会还不是照样要非议我的幸福?我不得不当我女儿的光彩的母亲。啊!我被一个铁圈箍住了,不蒙羞受辱是跳不出来的。没有报偿的家庭义务只能令我厌倦;我将诅咒生活;不过我的女儿至少有一个外表很体面的母亲。我可以给她珍贵的德行来代替我不能给她的珍贵的感情。我甚至根本不想领略孩子们的幸福给母亲们带来的欢乐。我不相信幸福。爱伦娜的命运如何?大概跟我一样吧。母亲们有什么办法保证为女儿找到称心如意的丈夫呢?你们羞辱为几个埃居卖身给过路男人的可怜虫:因为饥饿和需要,这种短暂的结合可以得到宽恕,然而社会却允许、鼓励一个诚实的姑娘跟一个她认识不到三个月的男子匆匆结婚,其实这种结合更为可怕,她被终身出卖了。代价实在太高了!你们说,虽然不容许补偿她的痛苦,但你们敬重她。其实不然,社会诽谤我们女人中最有德行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正反两方面的命运:公开卖淫,结果是耻辱;秘密卖淫,结果是不幸。
至于那些没有嫁资的可怜的姑娘们,她们只能发疯,只能等死,对于她们不存在任何怜悯!美貌、德行在你们的人肉市场上是没有价值可言的,你们却把这种利己主义的虎穴狼窝称为社会。干脆剥夺妇女的继承权好啦!这样你们至少可以按自然规律选择你们的伴侣,按自己的心愿娶妻。”
“夫人,您的一席话使我看出,家庭精神也罢,宗教精神也罢,对您都已不起作用了,所以您不会在伤害您的社会利己主义和使您向往欢乐的个人利己主义之间游移不定了……。”
“家庭,先生,难道存在什么家庭吗?父亲或母亲一死,社会就让家庭成员瓜分财产,各奔东西,我否定这种社会里的家庭,家庭是一种暂时的和偶然的协会,人一死,立即解散。我们的法律粉碎了家族,粉碎了继承,粉碎了典范和传统的永久性。在我的周围,我看到的只是残垣断壁。”
“夫人,只有等上帝的手按压到您的时候,您才会重新皈依上帝,我希望您有足够的时间跟上帝言归于好。您是低头向地寻找安慰,而不是抬头朝天寻找慰藉。诡辩哲学和个人利益侵蚀了您的心,您对宗教的声音充耳不闻,犹如本世纪的孩子们一样毫无信仰!人世的欢乐只会产生痛苦。您只能从一种痛苦换成另外一种痛苦,换汤不换药而已。”
“我将使您的预言破产,”她苦笑道,“我将永远忠于为我而死的那个人。”
“痛苦,”他回答说,“痛苦只能在受过宗教熏陶的心灵里开花结果。”
他诚惶诚恐地垂下眼睛,不让别人看见他目光里可能呈现的疑虑神情。侯爵夫人发自内心的强烈控诉,使他黯然神伤。他从中看出形态千变万化的人类的自我,他对感化这颗心已灰心失望,痛苦使这颗心枯萎,而没有使它柔化,福音的传播者在这颗心里撒下的种子发不出芽,因为他温柔的声音被利己主义的鼓噪声淹没了。尽管如此,他依然发挥传教士的顽强精神,几次三番诱导这颗崇高而傲慢的灵魂皈依上帝。但是当他发现侯爵夫人之所以乐于跟他谈话是因为谈论死去的那个人能给她带来乐趣,于是他泄气了。他不愿意降低神职身分和别人大谈情欲。他停止了推心置腹的谈话,渐渐地只讲一些老生常谈。春天降临。侯爵夫人尽管仍然悒郁寡欢,但找到了一些消遣:在百无聊赖之余关心起她的田地来了,她还饶有兴味地指挥大田作业呢。到十月离开圣朗日古堡时,她已经在闲暇中恢复了鲜艳的气色和美貌。她的痛苦开始时十分剧烈,犹如刚刚用力抛出去的铁饼,最后她无力地陷入忧郁症,犹如铁饼慢慢减速最后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忧郁症是由一系列相似的精神动荡引起的。最初的动荡引起绝望,最后的动荡引起快乐;年轻时,忧郁症犹如淡淡的曙光,老年时,忧郁症犹如苍茫的夜色。
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经过村子的时候,本堂神甫正从教堂回他自己的住宅,侯爵夫人接受他的致意,但在还礼的时候,却垂下眼睛,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神甫对这位以弗所的可怜的阿耳忒弥斯不以为然①实在太有道理了!
①阿耳忒弥斯,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即罗马神话中的狄安娜,以贞洁着称,但很残忍。此处指贞洁自许的哀格勒蒙侯爵夫人。以弗所是爱琴海岸一古城,原属希腊,现在土耳其境内,曾因建有阿耳忒弥斯神庙闻名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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