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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参加了菲尔米亚尼夫人家举行的舞会。他出身名门世家,这种世家的姓氏,历尽沧海桑田,总是跟法兰西的光荣史紧密结合在一起。菲尔米亚尼夫人为他写了几封介绍信,推荐给她在那不勒斯的两、三个女友。这位名叫夏尔·德·旺德奈斯的青年来向她道谢,同时向她告辞。旺德奈斯曾出色地完成过好几次使命,最近被任命为出席莱巴赫会议①的法国全权公使的随员,他想利用这次出国机会对意大利作一番考察。因此参加这天的盛会可以说是告别巴黎的享乐、告别节奏飞快的生活、告别活跃的思想界和沸腾的狂欢,尽管这种生活常常招来非议,但是纸醉金迷毕竟令人神往。
①莱巴赫,即今南斯拉夫境内的卢布尔雅那,一八二一年初俄、奥、普和那不勒斯君主在莱巴赫开会商议镇压拿破仑党徒活动的办法,英、法均派全权公使参加。
三年来,随着外交生涯的频繁变化,夏尔·德·旺德奈斯已习惯于出入欧洲各国首都,对这次远离巴黎,他并不感到十分遗憾。女人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也许他认为真正的爱情对政治家的生活来说太占时间,也许他感到表面献殷勤的低级趣味对一个有抱负的人来说未免无聊。我们大家都有出人头地的抱负。在法国,哪怕是碌碌无为的男子也不甘心仅仅被人看作聪明人。所以夏尔尽管年轻(刚刚三十岁),已经象哲学家般惯于观察思想、成果和手段,而大多数象他这种年纪的人却只看到情感、欢乐和幻影。他把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激昂压抑在他天生宽厚的心底里。他训练自己沉着镇静、深谋远虑,他努力使他得天独厚的精神财富表现为翩翩的举止,迷人的风度,诱惑人的手段,这是地道的野心家的行当,是为了达到当今所谓的好地位而扮演的可悲角色。他到各个舞厅最后看一眼,大概想在离开舞会时把舞会的景象摄走,好似一个不看最后一场戏就不离开歌剧院包厢的观众。不过同时,德·旺德奈斯先生凭着一种很容易理解的兴致,想研究一下典型的法国人的行为,研究一下这个巴黎盛会艳丽的场面和含笑的脸,同时在脑子里和即将在那不勒斯看到的景象和面孔作比较;他打算在赴任前路过那不勒斯呆几天。他好象在把千变万化,且已及时研究过的法国跟一个陌生的国家相比,那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他只是从一些自相矛盾的传闻中,或者多半写得十分蹩脚的书本中得知一二。此时他的脑子里涌现出了一些颇有诗意的思想——现在看来这些思想十分平庸,和他心中的隐愿或许暗暗相合。他心里与其说是看破红尘,不如说欲求正旺,与其说是萎靡不振,不如说是无所事事。他心想:
“这里聚集着巴黎最风雅、最富有、爵位最高的妇女,聚集着当代名流、论坛权威、政界显贵和文坛巨匠;喏,那些是艺术家;喏,那些是权倾一时的要人。然而透过外表,我看到的只是调情的小手段、注定要失败的爱情、毫无意义的微笑,无缘无故的蔑视、没有热情的目光、毫无目的地被浪费掉的大量才智。一张张白里透红的面孔与其说是在寻找快乐,不如说是在寻找消遣。没有任何真实的感情。当然,如果你只希冀漂亮的羽饰、凉爽的纱罗、美丽的时装、苗条的女人,如果你认为生活无非是过眼云烟,那么这里便是你的世界。但你必须满足于毫无意义的谈话、讨人喜欢的鬼脸,并且根本不指望什么真诚的感情。至于我,我厌恶这类无聊的诡计,其结果无非是结婚,当上个副区长或税务官之类,倘若事关爱情,则需私下安排,因为人们对类乎情欲的事还非常害臊哩。从这些富有表情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一个人醉心于某种思想或痛心于某种过失。这里,谈笑风生无耻地掩盖了一切悔恨或不幸。我没有见到一个我乐于与之较量的女人,没有见到一个能使你随她堕入深渊的女人。巴黎何处能找到动力?在巴黎,一把匕首是挂在镀金挂钩上的古董,外面还套上一个漂亮的鞘子。女人、思想、感情,什么都是如此。激情不复存在了,因为个性消失了。门第、才智、财富被拉平了,我们统统穿上黑衣服,好象大家都在为死去的法兰西服丧。我们不爱同我们地位相同的人,在两个情人之间,必须存在有待消除的差别、有待填平的距离。爱情的魅力于一七八九年消失了!我们的烦恼、我们平庸的习俗正是政治制度造成的。至少在意大利,一切事物还具有鲜明的特色。意大利女人是凶恶的野兽,危险的美人鱼,不讲理智、不讲逻辑,然而有欲念。要象提防老虎一样提防她们……。”
菲尔米亚尼夫人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无声独白,他那些矛盾的、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思绪是难以言传的。沉思默想的妙处全在于它的模糊不清,简直就是一种智力蒸汽!菲尔米亚尼夫人拉着他的手臂说:
“我要给您介绍一位妇人,她听到有关您的情况,很想认识您。”
她把他领进隔壁的一间客厅,以地地道道巴黎人的手势、微笑和眼色让他看一位坐在壁炉旁的女人。
“她是谁呀?”德·旺德奈斯伯爵急切地问道。
“一个您或褒或贬肯定不止谈论过一次的女人,一个离群索居的女人,一个货真价实的谜。”
“如果您有生以来发过慈悲,那么请开恩告诉我她的名字,好吗?”
“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
“我要去向她请教:她居然使一个碌碌无为的丈夫当上法国贵族院议员,使一个无能之辈变成政治能人。不过,请告诉我,您认为葛兰维尔勋爵确实如某些女人所说的那样是为她而死的吗?”
“也许是,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从这件奇事发生之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大变样了。她还没有重返社交界呢,在巴黎持续四年不进社交场所可不简单哪!您之所以在这里见到她……”菲尔米亚尼夫人停住不往下说,过了一会儿,又神情狡黠地补充道,“我忘了不该张扬。去跟她聊聊吧。”
夏尔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地轻轻靠在门框上,他注视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女人,而谁也说不清她的名气是怎么得来的。社会上有许多这类稀奇古怪的反常现象。诚然,和某些始终埋头于一个未发表的杰作的人相比,哀格勒蒙夫人的名声不见得更令人奇怪:不肯发表统计数字的统计学家被认为是深谋远虑的;有的人靠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就当上政治家;有些作者或艺术家总是把作品藏在文件夹里;有些学者和根本不懂科学的人在一起以显示其有学问,就象斯卡纳赖尔跟不懂拉丁文的人在一起就成了拉丁文学者,①此类人物在某一点上被公认为很有能耐,那就是领导艺术,或出使重任。这是一种专业,这句令人惊叹的话好象是由那些政界或艺术界的“无头动物”创造的。夏尔原没打算凝视这么长时间,他因自己为一个女人花费这么多心思感到不快,但是眼前这位女子否定了一分钟之前青年外交官对舞会的看法。
①见莫里哀的喜剧《打出来的医生》第二幕第四场。
侯爵夫人时年三十岁,尽管体型孱弱,模样娇嫩,却十分美丽。她最大的魅力来自面部:镇静自若的神态显示出她心灵的惊人深邃。目光闪烁,却又仿佛总是蒙着一层思想的薄纱,泄露了她炽热的生命力和最大限度的耐性。她的眼皮几乎总是贞洁地低垂着,很少抬起。即使环顾四周,她的动作也是忧郁的,你一定会说她把眼睛里的火留起来进行神秘的冥想。因此所有杰出的男子都出于好奇而被这个温柔而娴静的女子所吸引。如果聪明人想揣测她从现在走向过去、从社会走向孤独的永恒运动的奥秘,那么探索这颗因痛苦而矜持的心灵的秘密也定会使他感到兴趣。况且她身上的一切非常符合她最初给人的印象。几乎跟所有留长发的女人一样,她脸色苍白,但白得好看。她的皮肤细腻得出奇,这正是感觉敏锐的征兆,很少例外;加之她的面部轮廓完美得不可思议,犹如中国画家笔下的仙女像。她的脖子可能略长了一点,但这样的颈项是最优美的,因为能让女人的头如扭动的蛇一般微微晃动,具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感,十分迷人。即使有些人的性格深藏不露,观察家只要仔细观察头部的动作和脖颈的扭动就能对一个女人作出判断,因为这些动作和扭动变化多端、富有表情。德·哀格勒蒙夫人的衣着跟指导她行为的思想很协调。宽宽的发辫在头上盘成高高的发髻,没戴任何首饰,她大概已经不再讲究穿着打扮了,所以在她身上找不到使许多妇女弄巧成拙的小花招儿。可是不管她上衣如何朴实,总不能完全掩盖她窈窕的身材。其次她的长摆连衫裙因为裁剪手艺高超而显得雍容华贵;如果容许从衣料的裁剪中探寻某些意图的话,那么可以说她的连衫裙密实而朴素的褶纹使她气度非凡。也许她对手脚的精心保养暴露了女人不可克服的弱点,但她若偶尔高兴露出了手脚,哪怕是恶意挑剔的情敌也难以说她矫揉造作,因为她做得那么自然,简直就是孩子气的习惯。何况即使她有这么一点做作的娇态,别人看到她优雅的慵倦神情,也就不责怪她了。整个相貌特征,所有这些使一个女人变丑或变美、诱人或讨厌的细节,惟有象在德·哀格勒蒙夫人身上那样,和灵魂发生联系,并与之融为一体才能显示出来。因此她的举止和相貌、衣着的特征非常协调。只有到达一定的年龄,少数杰出的女子才能让自己的姿态说话。究竟是忧伤还是幸福,使三十岁的(幸运或不幸的)女人掌握这种用姿态表情达意的诀窍呢,这将永远是一个活生生的谜,按不同的欲求、希冀,按不同的思想方法,各人有各人的解释。侯爵夫人双肘搭在安乐椅的扶手上,象扳弄弓指似地把双手的指尖对在一起,脖子微微弯曲,懒散而柔软的身体优雅地倒在椅子里。她随随便便地伸着腿,毫不注意自己的姿势,她的动作无精打采,这一切说明她是一个对生活无所欲求的女人,她不曾领略过爱情的欢乐,却梦想过这种欢乐,对往事的回忆沉重地压抑着她;这是一个对前途、对自己早已绝望的女人,一个把空虚当作虚无而无所事事的女人。夏尔·德·旺德奈斯欣赏了这幅美丽的画,他认为这幅画的手法比一般女人的手法要高明。他认识德·哀格勒蒙。第一眼看到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年轻的外交官便看出这对夫妻太不相称,用法律用语说,就是婚配不当,要侯爵夫人爱她的丈夫是不可能的。然而德·哀格勒蒙夫人的行为却无懈可击,她严守贞操,观察家在她身上揣测到的一切秘密因而具有更高的价值。旺德奈斯惊叹一番之后,竭力想寻找一个最妥当的方式和德·哀格勒蒙夫人攀谈,最后他决定用一种颇庸俗的外交伎俩接近她,他准备吻她,看看她对胡闹如何反应。
“夫人,”他边说边在她旁边坐下,“我很幸运,由于有人嘴快,我获悉我不知何故很荣幸地被您注意到了,我万分感激,因为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恩宠。从今以后我可不愿再默默无闻了,假如这是一个缺点,那责任该由您来负……”
“您错了,先生,”她笑着说,“应该把虚荣心让给那些腹中空空之辈。”
于是年轻人跟侯爵夫人攀谈起来,按习惯,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天南海北地扯一通,绘画、音乐、文学、政治、人物、大小事件,无所不及。其后不知不觉地转到法国人乃至外国人谈话的永恒主题:爱情、感情和女人。
“我们是奴隶啊。”
“不,你们是王后。”
这是夏尔和侯爵夫人之间颇为诙谐的谈话的概括,现在和以后谈的话归根结底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意思,但这两句话在某个特定场合就等于说:“爱我吧!——我一定会爱您的。”
“夫人,”夏尔·德·旺德奈斯温柔地嚷道,“您使我非常舍不得离开巴黎,在意大利我肯定遇不上象今天这样风趣的谈话。”
“您也许会遇上幸福,先生,总比每天晚上在巴黎听那些或真或假的才子们高谈阔论要强。”
告别侯爵夫人之前,夏尔获准到她家向她辞行。他提出这个要求时表情十分诚恳,为此他还颇为自鸣得意。晚上睡觉的时候和次日一整天,他无法驱散这个女人的形象。有时他自忖为什么侯爵夫人单单注意到了他,对于她希望再见到他的真正用意,他作了各种各样的解释。有时他自认为找到了她的好奇心的缘由,随着他对这个巴黎常见的礼节作出不同的解释,他忽而心醉神迷,充满希望,忽而凉了半截,希望全无。时而觉得大局已定,时而觉得全部落空。总之,他竭力阻止自己爱上侯爵夫人。但他依然去了她家。常常有一些潜在的思想指导着我们的行动,我们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些思想的存在。这种说法看来十分离奇,不象真的,但是每个诚实的人一生中必定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例证。夏尔去侯爵夫人家,就是听从早已存在的思想而行动的,我们的经验和心得,一般只是事后感觉出来的这些思想的发展。三十岁的女人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所以象侯爵夫人这样的女子和旺德奈斯这样的青年男子之间产生深切的好感,这种例子已屡见不鲜,没有更为自然、更为实在、更为先定的事了。确实,年轻姑娘的幻想太多,太没有经验,往往把性的问题和爱情问题搅在一起,很难叫青年男子满意;而成年妇女却懂得她所要作的全部牺牲。前者受好奇心支配,受并非爱情的诱惑所支配;后者却顺应自觉的感情。前者对男人让步;后者对男人选择,而选择本身不就是极大的奉承吗?
妇人是有经验的,她们的见识几乎总是付出高昂的代价从不幸中获得,当她委身的时候,她给予的东西好象超出了她自身;而姑娘因无知、轻信、不懂事理,不会对比,不会品评,她只是接受爱情,体会爱情。妇人是教导人的,在我们喜欢听人指导并以服从为乐的年纪,她谆谆善诱;姑娘什么都想学,正当妇人温柔多情的时候,她们却表现得幼稚无知。姑娘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次胜利,妇人却迫使你不断争夺。前者只有眼泪和快乐,后者却是欢畅与内疚兼而有之。一个姑娘成为情妇,她准是堕落不堪了,人们会厌恶地把她抛弃,而妇人却有上千种手段既保持权力又保持尊严。前者过分屈从,使你过得舒适、安全,然而无聊,而后者做了大量的牺牲,必定会希望爱情生活丰富多采;前者只让自己一个人名誉扫地,后者却为了你的利益毁灭整个家庭。姑娘只有一种风情,以为把衣服一脱,什么都解决了,而妇人却有万般的娇姿媚态,情深似海,含而不露,总之,她满足了一切虚荣心,而黄毛丫头只能满足一种虚荣心。再者,三十岁的女人心中会产生犹豫、恐惧、担忧、慌乱和风暴,而这一切在姑娘的爱情中是从来遇不到的。到了这个年纪,妇人要求青年男子归还她为他牺牲的尊严,她只为他活着,关心他的前途,愿他过美好的生活,并使他的生活光彩夺目:她服从,她祈求,她指导,她堕落,她升华;她善于在任何时机安抚慰问,而姑娘只会抱怨呻吟。总而言之,除了她的地位提供的种种有利条件之外,三十岁的女人可以变成姑娘,扮演各种角色,具有羞耻之心,甚至遭不幸之后会变得更美。在这两种女人之间有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区别,有强和弱的区别,差别之大难以估量。三十岁的女人满足一切,而姑娘什么也满足不了,否则就不成其为姑娘了。上述思想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脑子里发展成熟,使他产生最强烈的激情,这种激情之所以强烈,是因为它把风俗习惯所造成的人为感情与天性的真实感情结合在一起了。
女人一生中最重大和最关键的一步恰恰是她认为最无足轻重的事①。一旦结了婚,她便不再属于自己,她是家庭的王后,也是家庭的奴隶。女人的圣洁是跟社会的义务和自由不相容的。解放妇女,就是腐蚀妇女。允许一个外人进入家庭圣地,不就等于引狼入室吗?允许女人引外人进来,这不是一个错误吗?或确切地说,不是等于一个错误的开端吗?应该不折不扣地接受这个理论,要不然就得宽恕情欲。迄今为止,法国社会确实采取了mezzotermine①:谁遭到不幸就嘲弄谁。正象斯巴达人只惩罚愚笨,法兰西似乎允许偷盗。但这很可能是一种贤明的制度。公众的蔑视成了最可怕的惩罚,它直刺女人的心房。妇女应该保持,而且应该毫无例外的保持体面,因为没有尊重,她们就没法生活。妇女中最腐化的人甚至在出卖未来的同时首先要求宽恕过去,竭力使她的情人明白她情愿用难以舍弃的幸福来换取社会所拒绝给她的荣誉。没有哪个女人第一次在家里单独接见一个青年男子时不是这么想的,特别是接见象夏尔·德·旺德奈斯这样英俊、聪明的青年。同样,很少有青年人会不怀着某些秘密的心愿去见象德·哀格勒蒙夫人这样美丽、聪明和不幸的女人,因为他们认为对这样的女人产生爱情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侯爵夫人听见通报德·旺德奈斯的时候感到心慌意乱;而夏尔则几乎很难为情,尽管外交官通常是能保持镇定的。但是侯爵夫人很快做出亲切的神态,这是妇女们提防别人批评她们装腔作势的护身法宝。这种态度可以防止对方想入非非,既不是毫无情意,又用礼貌的形式使感情降温。女人可以在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下不动声色地坚持下去,犹如处在十字路口:可以通向尊敬、漠然,也可以通向惊愕、热情。只有到了三十岁,女人才有在这种处境中应付裕如的本领。她能够嬉笑、打趣、温情脉脉而不损害自己的名誉。这时女人已具备必要的触觉,能够恰如其分地拨动男人的全部感情之弦,然后研究这些弦上发出的声音。她的沉默和她的谈吐同样危险。你永远猜不透这种年龄的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是挖苦你还是真心诚意祝福你。在给了你跟她周旋的权利之后,说不定突然用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手势——其威力她们自己是清楚的——中断来往,把你抛弃,继续牵动你心中的秘密。她们可以用一句笑话把你牺牲掉,也可以对你表示关心,而她们自己则既受到她们弱点的保护,也受到她们力量的保护。尽管夏尔第一次来访的过程中,侯爵夫人置身于中立地带,却仍保持着女人的崇高尊严。她内心的痛苦始终笼罩在虚假的快乐之上,犹如一层薄雾,把阳光遮掩得朦朦胧胧。旺德奈斯离开的时候,已经从这次谈话得到了无名的乐趣,但是他依然确信征服侯爵夫人这样的女人代价太高,试图爱她们是难以做到的。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心想:“这将需要似海的深情,需要比谋求荣升次官更大的耐心来追求,但如果我愿意的话……。”这句要命的如果我愿意的话,往往使固执的人声名狼藉。在法国,自尊心会引起爱情。
①指结婚。此处的论点,巴尔扎克曾在《婚姻生理学》中全面阐述。
①意大利文:折衷的办法。
夏尔第二次来德·哀格勒蒙夫人家后,相信她乐于跟他谈话。
他不想天真地追求爱情的幸福,而想扮演一个双重身分的角色。他竭力装出已经被迷恋,然后冷静地分析这种私情的发展过程,想一身兼任情人和外交官。但是他厚道、年轻,这种剖析只会把他引向无边无垠的爱情,因为侯爵夫人不管是矫揉造作还是真诚自然,反正比他强得多。每次夏尔从德·哀格勒蒙夫人家里出来,他坚持他的怀疑态度,对自己心灵的逐步变化作严格的分析,用这种分析来扼杀自己的情感。
“今天,”在第三次访问后他心想,“她使我明白她非常不幸,生活很孤单,要是没有她的女儿,她非死不可,她只能逆来顺受。然而我并非她的兄弟,亦非她的忏悔师,为什么她对我诉说她的忧伤呢?她爱上我了。”
两天之后,走出德·哀格勒蒙夫人家的时候,他责斥现代的风尚:
“爱情带有时代的色彩。一八二二年的爱情是空论派①的。从前爱情通过行动来考验,现在人们议论爱情,论证爱情,对爱情夸夸其谈。妇女被迫采用三种手段:首先,她们怀疑我们的感情,不承认我们能够象她们爱得那么深。这简直是装腔作势!是不折不扣的挑战,侯爵夫人今晚的举动就是这样。其次,她们装出非常不幸的样子,激发我们天生的同情心或自尊心。一个青年男子能安慰一个非常不幸的女子难道不引以自豪吗?最后,她们喜欢装出纯洁无瑕的样子!她想必以为我相信她还是个处女。她可以拿我的一片诚心做一次绝妙的投机。”
①指斯丹达尔的论着《论爱情》,以及当时被称为空论派的自由保守派的理论。
但是有一天,在反复怀疑之后,他寻思侯爵夫人也许确实是真诚的,这么多的痛苦怎么装得出来,为什么要假装逆来顺受?她形影相吊,暗暗强忍哀伤,只在感叹的声调中稍稍有所流露。从这天起,夏尔对德·哀格勒蒙夫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然而当他照例登门拜访的时候,尽管这种心心相印的约会对双方都已不可缺少,旺德奈斯仍然感到她的女主人干练而不够真诚,他最后的结论是:“确实,这个女人很有一手。”他进屋后,看见侯爵夫人正摆出她最喜欢的充满伤感的神态。她抬眼望了他一下,没有动弹,只投以类似微笑的一道目光。德·哀格勒蒙夫人表达的是信任、是真正的友谊,但毫无爱情的成分。夏尔坐下,说不出一句话,他很激动,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激动。
“您怎么啦?”她用同情的声调问道。
“没有什么,”他回答,“不过我在想一件您不关心的事情。”
“什么事情啊?”
“嗯……会议已经结束了。”
“噢,”她说,“您本应该去参加会议的?”
直接回答是最有说服力的,这是妙不可言的爱情表示,但夏尔没有这么做。德·哀格勒蒙夫人的神情表明了诚实的友情,使一切虚荣的打算落空,使一切爱情的希望破灭,使这位外交官的一切疑惑消失。她全然不知或装作完全不知道她被人迷恋着;而当惶恐不安的夏尔反躬自问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也的确没有做过任何事情,没有说过任何话,使这个女人认为有人爱她。德·旺德奈斯先生这天晚上觉得侯爵夫人一如往常:爽直而亲切,真心表露痛苦,为得到一个朋友而高兴,为遇上一个善于倾听她的心声的心灵而自豪。到此为止,不越出雷池一步,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可能被诱惑两次。她已经经历过爱情,而且至今这带血的爱情还留存在心底。她想象不出幸福怎么可能使女人陶醉两次,因为她不但相信精神,而且也相信灵魂,对她来说,爱情不是一种诱惑,而是一切崇高的诱惑的结合。此时夏尔又变成年轻人,他被如此伟大的个性征服了,渴望探求被命运而不是被过错所摧毁的人生的奥秘。他请她解释为何极度哀伤,她的芳容为何总是浮现着一种宁静的忧郁,德·哀格勒蒙夫人只向他瞪了一眼,但这深沉的眼光却犹如山盟海誓的印记。
“别再向我提类似的问题啦,”她说,“三年前,也是这么个日子,爱我的人死了,能为他的幸福而牺牲我的名声的唯一男人死了,而且是为了挽救我的名誉而死的。爱情正当青春时节,纯洁无瑕,充满幻想的时候,突然中断了。命运把我推向了一次热恋,但在我投身这次爱情之前,我被曾经毁过多少姑娘的假象诱惑了,被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男人迷惑了。结婚以后,我的希望犹如飘零的秋叶,一点一点地破灭。如今我失去了正当的幸福,失去了人们称之为罪孽的幸福,这个幸福我还没有享受到就已失去了。现在我一无所有。如果说我没有死成,那么我至少应该忠于我的记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哭,只垂下眼睛,轻轻地绞着手,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是她的习惯动作。这些话说得很朴实,但声调是绝望的,其深沉的程度不亚于她的爱情,所以没有给夏尔留下任何希望。她绞着手指用三言两语表达的这种可怕的生活,一个弱女子内心强烈的痛苦,一位美丽的女性头脑里这种深不可测的渊壑,一句话,三年①的悲伤,三年的眼泪使旺德奈斯着迷,他默不作声,在这位伟大和崇高的女子面前自惭形秽:他看见的不再是完整无缺、妙不可言的肉体美,而是超凡脱俗的灵魂美了。他终于遇到了理想的人。一切在激情中生活和热切追求激情的人,一切向往激情的收获,然而未及享用便抱憾身己的人,都曾神魂颠倒地梦想过、惊天动地呼唤过这种理想的人。
①按上下文推算,本应为四年。
听到这样的话语,面对这个美丽而崇高的女性,夏尔感到自己的思想狭窄。如此朴实而高尚的一幕,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就妇女的命运问题,套用几句老生常谈:
“夫人,应该善于忘记自己的痛苦,要不然就得自掘坟墓。”
但理性与感情相比总是显得褊狭,理性如同一切讲求实际的东西,本来就是有限的,而感情则是无限的。应当感知的时候却推理,这是没有作为的人的特征。旺德奈斯于是默不作声,久久凝望着德·哀格勒蒙夫人,然后告辞走了。这个女人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越来越高大,他深深为这种新产生的思想而苦恼,犹如一个画家在画室中画过了庸俗的模特儿之后,突然见到博物馆里最美丽而最不受人重视的古代摩涅莫绪涅①塑像。夏尔深深钟情了。他以一片青春的赤诚,用初恋的满腔热忱钟情于德·哀格勒蒙夫人,他的热情具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魅力,一种即使爱情不衰,将来也不可能完整地保持下来的纯真。这是一种美不可言的激情,这种激情几乎总是由女人挑起,为女人所津津有味地品尝,因为三十岁的盛年是女人一生中诗意最浓的岁月,她们能统观整个一生,既能看到过去也能展望未来。这时候,女人们懂得爱情的全部价值,享受着爱情的欢乐,而又惟恐失去爱情,因为尽管她们的心灵还保留着青春的美,青春却已将她们抛弃,她们的激情因惧怕未来而与日俱增。
①摩涅莫绪涅,即记忆女神,她一连九夜跟宙斯结合,生下九个缪斯(女神)。
“我钟情了,”旺德奈斯这次离开侯爵夫人时心里想,“不幸的是我找到一个依恋往事的女人。跟死人竞争是困难的,因为死人已不在世,不会干蠢事,不会讨人嫌,而且人们只想到他的优点。要去消除回忆的魅力,扑灭与失去的情人相联系的希望,这岂不是想破坏完美吗?因为失去的情人只唤起过情欲,这是爱情最美、最诱惑人的内容之所在。”
由于心灰意懒和生怕不成功,一切真正的热恋开始时总是诚惶诚恐的,旺德奈斯这种悲观的想法是他越来越失灵的外交手段的最后一着棋。从此他失去了心机,变成了爱情的玩物,沉湎于靠一句话、一次沉默、一个依稀的希望这类细枝末节来维持的怪诞的幸福。他决意搞柏拉图式的恋爱,每天来呼吸德·哀格勒蒙夫人呼吸的空气,几乎死钉在她家里,形影不离地到处跟着她,他这种热忱是自私和绝对忠诚的混合物。爱情有一种本能,善于识别通往心灵的途径,宛如一只弱小的昆虫百折不挠、无所畏惧地向花儿挺进。所以凡是真挚的感情,其命运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一个女人想到她的生活多少取决于她的情人欲求的真实性、强烈性、持久性,这难道不是很值得她大大恐慌一番吗?要一个妇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提防一个年轻男子的爱情是办不到的,她能做的唯一事情是,一旦猜测到了他心中的秘密,——女人总是能猜测到的——便不再继续见他。但是这种做法未免太绝了,女人是不肯干的,因为女人到了觉得婚姻是一种负担的年纪,她便感到无聊和厌倦,即使她丈夫不抛弃她,夫妻的感情也已淡漠了。要是这女人长得难看,遇到有人把她当作美女来爱,肯定会受宠若惊;要是她年轻俊俏,诱惑她们的力量势必与她们自己的诱惑力旗鼓相当:因而具有磅礴的气势;要是她奉礼守节,一种人间崇高的情操会促使她们从自己为情人所作的伟大牺牲中找到某种宽恕,从艰苦的搏斗中找到荣誉,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们都要跌入陷阱。所以面对如此强烈的诱惑,任何教训都不过分。从前希腊、东方不许女子出闺门,现在英国也有这种风气,这是扞卫家庭道德的唯一办法,但在这种制度统治下,社会的乐趣消失了,社交、礼仪,优雅的风尚也就不复存在了。各个国家应当三思而后行。
就这样,时隔第一次相逢数月之后,德·哀格勒蒙夫人感到她的生命已和旺德奈斯的生命紧紧结合在一起了,她奇怪自己跟他竟那么情投意合,不过她并不感到过分的不安,相反倒有几分高兴。是她采纳了旺德奈斯的意见,还是旺德奈斯迎合了她的所好?她根本不加过问。这位可敬可爱的妇人已经被卷进激情的洪流,却战战兢兢、假装诚恳地对自己说:
“喔!不可能!我将忠于为我而死的男人。”
帕斯卡尔说过:“怀疑上帝,就等于相信上帝。”同样,一个女人只有当她被擒的时候才挣扎。侯爵夫人意识到有人爱上她的那天,思绪万千,百般矛盾。对经验的迷信使她顾虑重重。她能幸福吗?社会规定的礼法不管是对是错,她能无视礼法找到幸福吗?迄今为止,生活向她倾注的只是苦汁。由社会礼仪隔开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会有好的结局吗?幸福是否总有一天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话说回来,如此热切渴望的幸福,人们如此自然地会去追求的幸福,也许有朝一日她真能得到!好奇心总是为情人们辩护。正当她私下思想斗争的时候,旺德奈斯来了。他的出现使推理的玄学幽魂销声匿迹。
如果说年轻男子和三十岁的女子的感情迅速地不断起伏变化,那么总有这样一个时刻,差别消失了,种种推理化为一体,化成最后的思想,既为情欲所融解,又证实了情欲。抵制的时间越长,爱情的呼声越强。我们这门课程到此结束,如果我们借用画家惟妙惟肖的用语来形容,那么可以说关于这个去皮人体模型的研究到此告一段落,因为这个故事只解释了爱情的风险和理论,而没有对爱情进行描绘。不过,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在这个骨架上着色敷彩,给它增添青春的丰姿,恢复筋肉的元气,再生活动的能力,使它容光焕发,美丽动人,使它的感情具有诱惑力,使它的生命具有吸引力。夏尔发觉德·哀格勒蒙夫人若有所思,便问她:“您怎么啦?”赋有魔力的柔情使他的语调恳切感人,但她避而不答。这个甜蜜的问话促进了心灵的沟通。侯爵夫人凭她女性奇妙的本能懂得,叹息不幸或吐露不幸差不多等于主动接近。如果这些话每一句都已经有了他们俩心领神会的涵义,她又有什么风险不能冒呢?她用清醒而明亮的眼光审视了自己之后,默然无语,她的沉默也感染了旺德奈斯。
“我身体不舒服,”她终于开口了,因为这一阵沉默的意义叫她害怕,此刻她眼睛的表情充分弥补了语言的不足。
“夫人,”夏尔回答,他的声音柔和,但非常激动,“心灵和肉体,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您感到幸福,您就会青春常驻、容光焕发。为什么您不向爱情索取被爱情夺走的一切呢?您认为生命已终结的时候,其实您的生命刚刚开始。请您信任一个朋友的照应。被人爱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我老了,”她说,“没有任何理由不继续象以前那样痛苦地生活。至于您,不是说应该恋爱吗?唉,我既不应当,也不能够。除了您的友情还能向我的生活洒下几滴甘露以外,我对谁都没有兴趣,谁都消除不了我的回忆。一个朋友我可以接受,但是一个情人我必须回避。此外,把一颗枯萎的心换取一颗年轻的心,接受我不能再相信的幻想,创造一个我根本不信或者胆战心惊生怕失落的幸福,这在我恐怕不大厚道吧?我可能用利己主义去回报他的一片忠诚,他感情丰富,而我则运用心机;他兴高采烈享受欢乐的时候,我的回忆可能大煞风景。不行,您说是吧,初恋是永远无法代替的。何况有哪个男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来要我的心呢?”
这些话装腔作势到了可恶的程度,是理智的最后挣扎。
“如果他就此泄气罢手的话,那么我将独善其身,忠诚不渝。”
这个想法浮上这个女人的心头,对她来说犹如一根纤细的柳枝,游水者在被激流卷走以前常常抓着这样的柳枝不放。听到这个决断,旺德奈斯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然而这一下颤抖在侯爵夫人心上的作用胜过他以前全部孜孜不倦的努力。最能感动妇女的,莫过于在我们身上看出她们所具有的细腻、温雅和微妙的感情,因为在她们身上,细腻和温雅是真情的标志。夏尔战栗的动作表露出一种真正的爱情。德·哀格勒蒙夫人凭她的痛苦感受觉察到旺德奈斯情感的力量。
年轻人冷冷地说:“您也许说得对。新的爱情,新的神伤。”然后,他换了话题,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他的激动是显而易见的,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德·哀格勒蒙夫人,好象最后一次见她似的。最后他向她告辞时激动地说:“永别了,夫人。”“再见吧。”她娇滴滴地说,这种娇媚的秘诀只有优秀的女性才掌握。他没有回答便径自走了。
夏尔走了,他坐的椅子却替他说话,她万分后悔,感到自己理亏。当一个女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宽厚或者伤害了某个高贵的心灵时,她的感情就会大大增涨。在爱情上千万不要小看恶劣的情绪,这种情绪往往能拯救我们,女人只有受到德行的打击才屈服。徒有好愿望,也要下地狱,此话并非说教者的悖论。旺德奈斯几天没有登门。每天晚上通常约会的时刻,侯爵夫人万分内疚,焦急地等待着他。写信吧,这就等于吐露真情。何况她本能地感到他会回来的。第六天,仆人向她报告他来了。她听到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的喜悦吓了她自己一跳。
“您罚得我好苦啊!”她对他说。
旺德奈斯呆呆地望着她。
“罚您?”他说,“为什么呀?”
其实夏尔很明白侯爵夫人的意思,但他想报复,他受了多大的痛苦,而且她竟曾怀疑他的痛苦。
“您为什么不来看我?”她微笑着问。
“没有人来看您吗?”他不直接回答她。
“德·龙克罗尔先生和德·玛赛先生,小德·埃斯格里尼翁来过这里,一个是昨天来的,另一个今天上午,呆了近两个小时。我还见到了菲尔米亚尼夫人和令姐,德·利斯托迈尔夫人。”
又多一层痛苦!有些人恋爱时带着虎视眈眈的专横和凶恶,芝麻大的事也会引起极大的妒忌,总是想使心爱的人儿避免受爱情以外的一切影响,不是如此恋爱的人难以理解旺德奈斯此时的痛苦。
“什么!”他心想,“她居然接待那些称心如意的家伙,她跟他们聊天,而我形影相吊,被撇在一边干倒霉!”
他强忍住忧伤,把爱情藏在心底里,好象把棺材沉到海底。他的思想不向外表露,象酸类那样,造成损伤快,挥发得快。可是他的前额蒙上一层阴霾,德·哀格勒蒙夫人顺着女性的本能也忧伤起来,不过她并不明白那缘故。旺德奈斯觉察到她并非有意给他造成痛苦,于是吐露了他的境况和他的妒忌,他好象是在谈论一种假设,供情人们争论取乐。侯爵夫人一切都明白了,受到极大的感动,忍不住流下热泪。自此,他们双双进入爱情的天堂。天堂与地狱是两大诗题,我们的一生只以这两点为轴心转动:快乐或痛苦。天堂现在是、将来永远是人类感情之极的无涯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永远只是它的局部,因为幸福是单一的,而地狱却表现为痛苦对我们无穷无尽的折磨,由此我们可以写出诗篇,因为痛苦是各不相同的。
一天晚上,两个情人单独相会,默默地坐在一起,专心眺望美丽的苍穹:落日余辉向澄清的天空抹上淡淡的金黄色和淡淡的紫红色。在这白日将尽的时刻,逐渐暗淡的光线好象唤醒了温情,我们的激情缓缓蠕动,我们美滋滋地体察着寂静中某种莫名的骚动。大自然以隐隐约约的景象向我们暗示幸福,当幸福接近我们的时候,大自然邀请我们尽情享受,当幸福消逝的时候,大自然则教我们为之遗憾。在这充满奇观妙景的时刻里,在这柔和迷人、微光幽然的天幕下,自然景色动人的和谐与内心的诱惑结合在一起要抵制魔力无穷的心愿是十分困难的啊!于是忧伤消融,其乐陶陶,但痛苦加剧。壮丽的晚景是吐露爱情的信号,鼓励他们倾心相爱。沉默比谈话更加危险,广漠无垠的天际所具有的力量全部映入他们的眼帘,并且从眼睛中反射出来。如果这时他们说话,一字一句都会具有无法抗拒的力量。声音里难道没有光彩?眼光里难道没有紫霞?天堂不就是在我们心中?或者说,我们不就是象在天堂里吗?旺德奈斯和朱丽叶①俩人交谈起来,几天来她让旺德奈斯亲切地称她朱丽叶,而她则乐于叫他夏尔。
①侯爵夫人忠于过去的爱情时称朱丽,而这时朱丽却喜欢人家叫她朱丽叶(喻指《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这个名字几乎是爱情的象征。
不过他们谈话最初的题目都跟他们自己失之千里。如果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么他们却如醉如痴地倾听着话外的心声。侯爵夫人的手放在旺德奈斯的手里,她把手伸给他时并没有想到这是一种恩惠。
他俩偎依在一起观赏壮丽的景色,白雪皑皑,冰凌莹莹,奇峰异峦,山腰有乌云缠绕,如同一幅图画,火红和墨色对比分明,点缀着天际,赋有无法模仿的、转瞬即逝的诗意,这是包裹新生太阳的华丽的襁褓,收殓太阳的洁白的尸布。这时朱丽叶的头发轻轻擦着旺德奈斯的面颊,她感觉到微微的接触,不由得强烈地颤抖了一下,而他颤抖得更厉害,因为他们俩逐渐到达了一个难以解释的关键阶段:寂静赋予感官一种非常敏锐的知觉,最轻微的冲击会使忧思重重的人痛哭流涕和悲痛欲绝,或者使飘飘然的恋人兴高采烈,得意忘形。
朱丽叶几乎不由自主地压紧他朋友的手。这个富有感情的压力给了怯生生的情人以勇气。此刻的快乐和未来的希望全部融化在一片激情之中:初次的爱抚,夏尔在德·哀格勒蒙夫人面颊上纯洁、羞怯的亲吻,使他们俩激动不已,平日里愈胆怯,此时就愈胆大,而且愈危险。不幸的是,他们俩既不矫饰也不作假,这是两颗高尚灵魂的情投意合,他们被礼法隔离,却被天性结合。就在这时,德·哀格勒蒙将军进来了。
“内阁改组了,”他说,“令伯参加了新内阁。所以您很有希望当大使啊,旺德奈斯。”
夏尔和朱丽涨红了脸,互相望了望。两人同时害羞也是一种联系。他们俩有着共同的思想,相同的内疚,两个偷吻的情人之间的联盟,犹如刚杀人的两个强盗之间的联盟一样可怕而且一样牢固。总应该给侯爵一个回答啊。
“我不想离开巴黎了,”夏尔·德·旺德奈斯说。
“我们知道为什么,”将军接口道,他装出发现秘密的人的精明相,“您不愿离开令伯,为的是继承他的贵族院议员席位。”
侯爵夫人躲进自己的房间,心里狠狠骂了他的丈夫一句:
“他愚蠢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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