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保尔躺在床上,把这天晚上他所得到的好处一一回想一遍。与此同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也将胜利归于自己。

  “喂,亲爱的妈妈,你高兴吗?”娜塔莉跟随母亲走进她的卧室,问道。

  “高兴,我的宝贝,”母亲回答道,“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愿实现了。今天早上我还觉得肩膀上压着大石头,现在我如释重负了。保尔是棵好苗子。这个亲爱的孩子,对,肯定!我们一定要给他安排一个美满的生活。你会使他幸福,我呢,我负责要他政治上交好运。西班牙驻法国大使是我的朋友,我要和他恢复联系,也要和我所有的老相识恢复联系。啊!我们很快就会处于政治生活的中心,一切都将是无比的快乐。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只管享乐;我呢,由我去大展宏图,这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营生了。见我卖掉公馆,你不要惊惶失措,你以为我们还会回波尔多来么?我们要去朗斯特拉克,对。不过每年冬天我们都要到巴黎去度过,现在我们真正的利害都在巴黎了。怎么样,娜塔莉?我要求你做的事,做起来并不是那么难吧?”

  “好妈妈,有时我真觉得不好意思呢!”

  “索洛内劝我把卖掉这所公馆的钱当作我的终身年金,”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言自语道,“可是不能这么办,我不愿意从我的财产里拿走你一个里亚。”

  “我看见你们一个个全都勃然大怒,”娜塔莉说,“这场风暴是怎么平息的呢?”

  “通过赠送我的首饰呗!”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索洛内做得对。他掌握事情的进程,真是手段高明!不过,”她说,“娜塔莉,把我的首饰箧子拿去好了!我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这些钻石值多少钱。我刚才说十万法郎,那真是胡言乱语。吉亚斯夫人不是认为,光是你父亲在我们结婚那天送给我的项链和耳环,至少就值这个数吗?我那可怜的丈夫真是挥金如土!还有我家祖传的钻石,就是腓力二世赠送给阿尔伯公爵,我的姑母遗下给我的那颗名叫审慎的钻石,我记得,从前就估价为四千瓜德卢布①呢!”

  ①法国、西班牙古金币,四千瓜德卢布等于当时的八万法郎。

  娜塔莉把母亲的珍珠项链、钻石首饰、金手镯、各种各样的宝石都拿来放在母亲的梳妆台上,得意地把这些东西堆在一处,表现出某些女子看见这些珍宝时那种难以形容的兴高采烈的劲头。按照犹太教法典中评论家的说法,魔鬼正是用到地心去寻找这些天火之花的办法引诱了亚当的女儿们。

  “当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说起金银珠宝来,虽说我只会接受,只会佩戴,可我似乎也知道这值许多钱。再说,如果我们两家合成一家,我可以将我的银餐具卖掉,光按重量算也值三万法郎。我还记得,我们从利马把这些餐具带来的时候,这里的海关就给它定这个价。索洛内说得对!我要叫人去请埃利·玛古斯来,请这个犹太人给我的首饰估个价。说不定还可以免得我将其余财产作赔本生意送出去呢!”

  “啊!这珍珠项链真漂亮!”娜塔莉说。

  “我希望他能给你留下这个。他爱你的话,就会这样做。我要交给他的宝石,难道他不应该叫人全部加工成首饰送给你么?按照婚约规定,首饰是属于你的。好了,明天见吧,我的天使!这一天真累人,咱们两人都需要休息了。”

  婚约还没拟好。这个不会分析婚约条文的、矫揉造作、爱吃爱穿的女人,这位克里奥尔贵妇,眼看自己的女儿就要嫁给一个容易叫人牵着鼻子走的男人,高高兴兴地睡着了。这个男人会让她们两个人当家作主,他的财产跟她们的财产合在一起,可以使她们的生活方式不发生任何变化。即使向她女儿报了账,承认了属于女儿的全部财产以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仍然生活富裕。

  “我那么坐卧不安,真是太傻了!”她心中暗想,“现在我真巴不得这场婚事已经办完了呢!”

  就这样,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保尔,娜塔莉和两位公证人对于首次接触都很满意。交战双方都唱起了感恩赞美诗,这种形势不是很危险么!战败者的错觉总有终止的时刻。在寡妇看来,战败者便是她的女婿。

  第二天上午,埃利·玛古斯来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

  外面已盛传娜塔莉小姐即将与保尔伯爵成婚,玛古斯据此以为是要将珠宝卖给新婚夫妻。谁知与此相反,是要对岳母的首饰进行合法的估价。犹太人听了,大吃一惊。犹太人的本能以及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提出的某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使他顿时明白了:这次估的价格大概是要计算在婚约之内的。既然珠宝不是卖的,他估价时便估得象个人到珠宝商的铺子里去买这些珠宝一样,估得很高。只有珠宝商才能分辨出亚洲的钻石什么样,巴西的钻石什么样。戈尔康达和维萨蒲耳①的宝石,其特点是色泽洁白,亮度纯净,这是其他宝石所没有的。其他宝石的水色稍带黄色,这样,出售的时候,重量相同,价格便要降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耳环和项链完全由亚洲钻石组成,埃利·玛古斯估为二十五万法郎。至于那颗钻石②,按照玛古斯的说法,这是个人拥有的最美丽的钻石之一,在商界很有名气,值十万法郎。这个价钱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披露出她的丈夫是多么挥金如土,她得知这个价钱以后,便问玛古斯,她是否能够马上拿到这个数目。

  ①戈尔康达和维萨蒲耳都是印度地名。

  ②指“审慎”。

  “太太,”犹太人回答说,“如果你想卖掉,钻石我只给七万五,项链和耳环我只给十六万。”

  “为什么打这么多折扣呢?”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十分惊异地问。

  “太太,”犹太人回答道,“钻石越漂亮,我们就越要保存得长久。宝石越是值钱,售出的机会越少。商人不应该损失他的利钱,也就是他应该得到的利润,再加上这些商品面临的降价和涨价的可能,所以买价和卖价之间就有这个差别。二十年来,你已经损失了三十万法郎的利钱。这些钻石首饰,如果你一年戴十次,那每一次晚会就花掉你一千埃居!用一千埃居多少漂亮衣裳买不着啊!所以保存钻石首饰的人都是疯子!不过,对我们来说万幸的是,女人们根本不想明白这种种计算方法。”

  “你给我摆明了这种种计算方法,我很感谢你,就要加以利用!”

  “你打算卖掉么?”犹太人垂涎三尺地问。

  “其余的东西值多少钱?”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问。

  犹太人打量打量金托座,把珍珠对着亮光照来照去,好奇地端详了红宝石,冠冕形发饰,别针,手镯,扣环,项链,嘟嘟哝哝地说:

  “这里头有不少是来自巴西的葡萄牙钻石!依我看,这只值十万法郎。不过,从商人转到顾客手上,”他又补充一句,“这些首饰大概能卖到五万埃居以上。”

  “我们留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你错了,”埃利·玛古斯回答说,“用这些首饰值的钱去投资,五年之内给你带来的收入,你能有同样漂亮的钻石,又保留了本金。”

  婚约的争论本来已经引起某些传闻,这一席相当古怪的交谈传扬开去,又证实了这些传闻。在外省,没有别人不知道的事。家中的用人听到有几次提高了嗓门,便猜测争论十分激烈,比真实的程度还要夸大几分。他们与别人家仆役说三道四,那些话又不知不觉扩散出去。然后,从低到高,这些闲话又传到主人耳朵里。对于两个同样富有的人成婚,无论是上层还是全城的人都是两眼紧盯着。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每个人对这事都那么关心。结果一个星期以后,稀奇古怪的传闻在波尔多城满天飞:什么“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正在出售她的公馆,那么她是破产了”呀;什么“她提出要将首饰卖给埃利·玛古斯”呀,什么“她和玛奈维尔伯爵之间,什么都还没谈妥”呀等等。这桩婚事会不会成呢?有人说“会”,有人说“不会”。人们盘问两位公证人,两位公证人进行辟谣,说这些都是诽谤之辞。他们说,只是在设立长子世袭财产问题上,有一些纯属规章制度方面的难题尚未解决。不过,当舆论已经顺着一面坡往下滑的时候,要让它再沿着这面坡滚上去是很困难的。虽然保尔每天都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去,虽然两位公证人那么说,虚情假意的谣言仍在继续。有几位少女,她们的母亲或姑母,自己或家人梦想的婚事不成,就象一个作家不能原谅自己的邻居成名一样,也不能原谅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么得意。这西班牙人家二十年来铺张奢华、大名鼎鼎,使一些人自尊心受到伤害,现在他们要进行报复。省政府一位要人说,假使双方谈崩了,两位公证人和双方家庭也是不会有别的说法和做法的。设立长子世袭财产费时很长,似乎又证实了波尔多政界要人的怀疑。

  “整个冬季,他们给大家解闷。然后,到了春天,他们要去洗矿泉浴。过了一年我们会得知,婚事吹了。”

  “为了照顾两家人的面子,”这些人说,“肯定会说,难题既不是来自这一方,也不是来自另一方。要么说是司法部不肯,要么说在长子世袭财产上起了争吵把婚事给搞吹了。这个你们还不明白?”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过的日子,”那些人说,“瓦伦西亚那①的银矿都开出来,大概也不够。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的时候,那肯定是什么都精光了!”

  ①瓦伦西亚那是墨西哥银矿。

  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估计美貌的寡妇到底开销多大的上好机会,以便干脆确定她已经破产!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甚至为这婚事打起赌来。按照世俗惯例,这些不知趣的饶舌不胫而走,惟独当事双方不知道。跟保尔或者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谁也没有结那么深的仇,或者友情那么深厚,要去告诉他们。保尔到朗斯特拉克去办事,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和城里的几个年轻人到那里去打猎,也算是对单身汉生活的告别。可是社交界都把这次打猎看成确确实实证实了大家的怀疑。吉亚斯太太有一个女儿待嫁,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前去探个虚实,并且对埃旺热利斯塔母女惨遭失败高高兴兴地表示悲伤的时机已到。娜塔莉和她的母亲看见侯爵夫人那假惺惺的面孔都大吃一惊,急忙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

  “怎么?”她说,“波尔多城里的传闻,你们一点不知道么?我也觉得那是假话,可我还是前来了解了解真情,以便制止这些谣言。即使不能到处都制止,至少在我那个朋友圈子里可以制止。受这种谣言的欺骗,或者为这种谣言推波助澜,真正的朋友都不愿意处于那么一种暧昧的地位。”

  “到底出什么事了呢?”母女二人问道。

  吉亚斯夫人高高兴兴地把每个人怎样说的都讲述了一遍,对她的两位挚友该捅的地方都捅过了,没有漏过一刀。娜塔莉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位朋友讲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意图何在,她们心里早就明白了。埃旺热利斯塔这个西班牙女人差不多就象赛莉梅娜对阿尔西诺艾那样报复起来①:

  ①见莫里哀《恨世者》第三幕第四场。

  “亲爱的,你对外省这么熟悉,一位母亲有一个女儿要嫁出去,可是又嫁不出去,或者是没有嫁奁,或者是没有钟情的小伙子,或者是缺少美貌,或者是缺少才智,有时这几样都缺,这样的母亲会干出什么事来,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她会拦截驿车,她会杀人,她会在街道拐角处等待一个男人,如果她还值钱,她甚至能委身于人一百次。在波尔多,处于这种地位的人很多,肯定是这些人把她们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安到我们头上了。生物学家给我们描绘过许多猛兽的生活习惯,可是他们倒把寻找丈夫的母亲和女儿给忘了。这些人就是鬣狗,照大卫王的说法,她们寻找可吞噬的猎物,而且除了野兽的天性之外,又加上男人的智慧和女人的天才。这些波尔多的小蜘蛛,贝洛尔小姐,特朗小姐之流,忙忙碌碌织她们的网已经织了这么久,可是到现在还没看见一只苍蝇飞上来,还没听见周围有翅膀拍动的声音,她们恼羞成怒了。这我可以理解,她们语言恶毒,我也原谅她们。可是你呢,既富有又有贵族头衔,什么时候想把女儿嫁出去就能嫁出去;你没有一点外省的土气,你的女儿聪慧,美貌,集各种长处于一身,可以自由选择佳婿;你的巴黎风韵使你那么与众不同,居然也有些稳不住劲了,这倒真叫我们莫名惊诧!婚约中的规定,搞法律的人认为这对左右我女婿前程的仕途有用,难道我要把这些条款向公众报告不成?公众磋商的怪癖难道还要触及个人家庭的内部事务么?难道要用密诏将你们这外省的各位父亲、母亲都召集来,要他们对我家婚约的各项条款进行投票么?”

  紧接着,对波尔多的挖苦、讥笑如急流汹涌、奔腾咆哮起来。反正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她可以将她的朋友、她的敌人一一列举出来,对她们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毫无顾忌地任意鞭挞他们。她将多少时候以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观察所得、一再推迟的报复话语,也都一古脑发泄出来,同时也在寻找原因,什么人到底因了什么利害关系而在那里任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不过,亲爱的,”吉亚斯侯爵夫人说,“玛奈维尔先生在这种时刻到朗斯特拉克去小住,大肆招待年轻人……”

  “哎!亲爱的,”贵妇人打断吉亚斯夫人的话说道,“你以为我们会采取小户人家那种小气作法么?对保尔伯爵还能象一个要逃走的男人那样给他拴上链子么?你以为我们需要让警察局看守他么?我们会害怕什么波尔多的阴谋诡计把他从我们手里抢走么?”

  “亲爱的朋友,请你相信,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极了……”

  侯爵夫人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贴身男仆打断。他进来禀报保尔到。象所有的钟情男子一样,保尔觉得跑上四法里路来与娜塔莉欢聚一个小时是十分愉快的事。他把朋友们留在朗斯特拉克打猎,一个人穿着马靴,戴着马刺,手握马鞭来到。

  “亲爱的保尔,”娜塔莉说道,“你此刻来到,真不知道是给这位夫人一个什么样的回答呢!”

  当保尔得知在波尔多流传的那些诽谤之辞时,他不但没有发火,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家伙们大概知道不会有照外省风俗习惯办的婚礼和宴会,也没有正午在教堂里举行的婚礼,所以他们恼了。那好,亲爱的母亲,”他吻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手说道,“签订婚约那天,我们给他们来个舞会,就象让市民在爱丽舍田园大道广场上欢庆节日一样,怎么样?我们要给我们的好朋友们带来签订婚约的又苦又甜的快乐,在外省这种事是很稀罕的。”

  这一事件具有极大的重要意义。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订于签订婚约之日宴请波尔多全城的人,而且表示要为这最后一次宴请大肆铺张,以便给社会上愚蠢的谣言以有力的回击。这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庄重宣布给保尔和娜塔莉成婚。这一盛大节日的准备工作进行了四十天,给这个节日命名为“茶花之夜”。楼梯上,前厅里,用餐的大厅里,到处都是茶花。办理婚前各种手续以及为设立长子世袭财产而在巴黎进行的奔走正好要求这么多时日。与朗斯特拉克毗邻的土地,已经买进;教堂的结婚预告业已发布;怀疑的阴云已经消散。朋友也好,敌人也好,都一心为上述的节日准备衣着。这些事情要花许多时间,第一次会谈所提出的难题已经不再提起,因婚约问题进行的带火药味的争执,那些话,那些辩论,也都渐渐淡忘,无论是保尔还是他的岳母,都再也不想那些事了。正如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所说,这难道不是两位公证人的事么?但是,生活是如此湍急的河流,谁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呢?——回忆的声音突然将你唤醒,可惜这回忆常常来得为时过晚。这声音使你忆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实,一个迫在眉睫的危险。应该签订保尔和娜塔莉的婚约的那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清早醒来,半睡不醒中,这种鬼火突然在她心中一闪。马蒂亚斯同意索洛内提出的条件的当儿,她说过一句话:“Questacodanonèdiquestogatto!”①此刻,一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喊出这句话。

  ①见本卷第517页注①。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虽然办事十分无能,但她心中不由得想道:

  “既然精明强干的马蒂亚斯先生心平气和了,想必他心满意足了,使夫妻双方中的一方吃了亏,一方占了便宜。”那么受损害的大概不会是保尔的利益,当然她原来希望如此。那么交付战争费用的可能是她女儿的财产了?她打算要求就婚约内容作出说明,却没有考虑到,如果她的利益受到严重损害,她应该怎么办。这一天对保尔的夫妻生活将产生十分重大的影响,所以就决定每个人思想状况的某些外界形势进行一些说明,乃十分必要。埃旺热利斯塔公馆要卖掉,玛奈维尔伯爵的岳母对于准备这个盛大节日不惜一切花费。庭院铺了黄沙,支起了土耳其式的帐篷,虽然是冬季,仍用灌木装饰起来。从昂古莱姆到达克斯交口称赞的茶花,铺满了楼梯和前厅。为了扩大宴会厅和舞厅,有几处整面的墙壁都拆毁了。波尔多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在殖民地大发其财的人家争富斗阔、大讲排场的城市,现在这座城市正等待着已经宣布的仙境出现。八点钟左右,最后讨论婚约的时候,专爱看盛装的妇女走下马车的人们,已经在大门两侧排成了人墙。就这样,签订婚约的时候,富丽堂皇的节日气氛对人的思想产生了影响。在紧要关头,点燃的灯笼在灯架上发出红光,首批到达的马车正在庭院中回响。两位公证人与订婚的一对男女、岳母一起进餐。马蒂亚斯的首席帮办那天晚上负责接收签到,同时要提防婚约内容叫人大胆看了去。进餐时他也是座上客。

  每个人都可以翻翻自己的回忆录,他们会发现:那天晚上,任何人的衣着,任何一个女子都比不上娜塔莉那么漂亮。娜塔莉浑身是花边和绸缎,发式俏丽,头发卷成千百个小卷垂到颈上,宛如绿叶衬托着的一朵鲜花。她穿一条樱桃红的丝绒长裙,这个颜色挑选得十分巧妙,使她显得更加容光焕发,她的深色眼珠,深色头发更加迷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仍然具有四十岁女人的姿色,戴着她的珍珠项链,用审慎钻石别针别住,目的是以此驳斥那些诽谤之辞。

  为了理解这个场面,必须说明:签订婚约时,保尔和娜塔莉一直坐在炉火旁边的长沙发上,监护人账目那一款他们都没听。他们两人都还稚气十足,一个因欲火如焚而兴高采烈,另一个因迫不及待的期待而同样兴高采烈,展现在他们眼前的生活一如碧空万里,他们富有,年轻而又情爱甚笃,他们不停地低声耳语。保尔觉得自己的爱情已经披上了合法的盔甲,他欣喜若狂地亲吻着娜塔莉的指尖,轻拂着她那如雪的后背,触摸着她的秀发,他从这非法的大胆举动中得到无比的快乐,同时又不想叫外人的目光发觉这内心的快乐。娜塔莉摆弄着印度羽毛扇。这是保尔送给她的礼物。按照某些国家的迷信说法,这样的礼品对爱情来说很不吉利,就跟送剪刀或其他利器一样。大概这会使人联想到古典神话中的帕耳卡①吧!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坐在两位公证人旁边,宣读婚约条款时,她聚精会神一字不漏地听着。监护人账目一节,由索洛内起草,讲得头头是道。埃旺热利斯塔先生留下了三百几十万法郎,经他七折八扣,娜塔莉的一份就只剩下了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个了不起的数字: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完这一节,便对年轻的一对说:“孩子们,你们倒是仔细听着啊,这是你们的婚约啊!”帮办喝了一杯糖水,索洛内和马蒂亚斯擤擤鼻涕。保尔和娜塔莉望望这四个人,听听前言部分,两人又开始聊起来。夫妻双方带来多少财产;死亡又无子女时总的赠与是多少;不论子女数目多少,民法允许的以用益权形式赠与的四分之一和以虚有权形式赠与的四分之一是多少;构成夫妻共同财产的基金是多少,赠送给女方的首饰多少,赠送给男方的图书、马匹多少,这一切都无人提出异议,顺利通过。然后是设立长子世袭财产问题。等到全部宣读完毕,只剩下签字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便问,设立这长子世袭财产会带来什么后果。

  ①帕耳卡,希腊神话中掌管生、死、命运的三女神的总称。

  “长子世袭财产嘛,太太,”索洛内先生说道,“是一份不得转让的财产,从夫妻双方的财产中预先提取构成,为家中每一代长子之用,同时不得剥夺该长子一般分割其他财产的权利。”

  “对我女儿来说,会产生什么后果呢?”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问道。

  马蒂亚斯先生见掩盖不住事情真相,便开了口:

  “太太,长子世袭财产是从夫妻两份财产中抽出来单独设立的财产。如果将来妻子首先死亡,留下一个或数个子女,其中有一个为男性,那么玛奈维尔伯爵对这些子女只能使用三十五万六千法郎,他以用益权形式的四分之一赠与和以虚有权形式的四分之一赠与也从这个数目里出。这样除了共同财产的利息以及夫妻共同财产的回复等项以外,他对子女的债务就降到了十六万法郎左右。如果情形与此相反,保尔伯爵首先死亡,同样也留下男性子女,那么玛奈维尔夫人也只能支配三十五万六千法郎,支配玛奈维尔先生财产中的赠与部分——这部分根本不包括在长子世袭财产内——,支配回复为首饰的部分以及夫妻共同财产中她加入的那部分。”

  马蒂亚斯先生深谋远虑的决策,到这时,其后果就显示得一清二楚了。

  “那我的女儿算破产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低声说道。

  年老的公证人和年轻的公证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给自己的家庭设立一份不可摧毁的财产,怎么能说是破产呢?”马蒂亚斯先生低声回答她说。

  看到女主顾的面部表情,年轻公证人觉得估计一下这场灾难是必不可免的了。

  “我们本打算从他们那边得到三十万法郎的,现在他们显然拿走了我们八十万。我们还要损失四十万,用在子女身上,婚约才能均衡。要么中止,要么继续!”索洛内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这些人一阵沉默。这个时刻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马蒂亚斯先生以胜利者的姿态等待着那两个人签字,而那两个女人原来还以为已经把马蒂亚斯的主顾剥得精光了呢!娜塔莉根本弄不懂她损失了一半财产,保尔也不知道玛奈维尔家族赢得了这一半财产,这两个人一直在说笑。索洛内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在控制着自己满不在乎的情绪,另一个在忍着一肚子的怒气。寡妇最初是无比悔恨,接着她把保尔看成自己弄虚作假的起因。后来,她下定决心干那些可耻的勾当,以便把自己在监护中所犯过错的后果推给保尔承担,她把保尔看成她的牺牲品了。现在她蓦然发现,原来她以为自己得胜的地方,其实是一败涂地,而且受害者是自己的女儿!偷鸡不着蚀把米,她自己反倒上了一个诚实老头的当!毫无疑问她从此也失去了老者对她的尊敬。难道不是她那些偷偷摸摸的行径启发了马蒂亚斯先生想出这些条文么?想想这有多么可怕!马蒂亚斯肯定开导了保尔。即使马蒂亚斯到现在还没有讲明,婚约一经签署,这只老狼也肯定要把他的主顾曾经冒着什么样的危险而现在已经避开的这些危险告诉他,哪怕只是为了听几句赞扬,他也会这么做的。当然,一切聪明人都会受到赞扬。这个女人相当狡诈,足以参与这个卑鄙的阴谋。难道他不会叫保尔提防这个女人吗?如果她原来已经将保尔握在掌心之中,这样,马蒂亚斯不是会毁了这种统治权么?生性软弱的人,一旦得到提醒,就会变得固执起来,而且永不回头。那么,一切都完了!开始讨论婚约的那天,她就指望利用保尔的软弱,利用婚事已经进行到这种程度,他不可能就此刹车的心理。否则,她现在早跟别人攀亲了。三个月以前,保尔如果断掉这门亲事,要克服的困难还不多。可是事到如今,波尔多全城都知道公证人将障碍铲平已经有两个月了。结婚预告已经发布。两天以后就应该举行婚礼。两家的朋友以及为这一节日身着盛装的所有社会人士已经陆续来到。怎么好宣布一切都延期呢?到那时,人人都会知道破裂的原因。马蒂亚斯先生百分之百的正直,素有威望,人们肯定更愿意相信他说的话。本来有不少人嫉妒埃旺热利斯塔家,这回那些冷嘲热讽的人可要跟他们家作对了!所以,必须作出让步!这些想法如龙卷风一般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袭来,令人不快,却相当正确,她的脑袋简直快爆裂了。虽然表面上她还得保持外交家一般的庄重严肃,她的下巴却象中风病人那样抖动起来。当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坐在女皇的宝座上,当着宫中众人的面,在类似的情景下,受到年轻的瑞典王冒犯时,就是用这样的动作表现她的盛怒的。这肌肉的抖动,表明她正压抑着刻骨的仇恨,这是没有惊雷和闪电的暴风雨!索洛内注意到了。此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确实对她的女婿怀着深仇大恨。这种仇恨的种子是阿拉伯人在两个西班牙的大气中留下来的。①“先生,”她俯身对她的公证人耳语道,“你曾经把这叫做胡扯,可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了。”

  ①两个西班牙指西班牙本土及其殖民地。巴尔扎克的意思是说,这种暴烈的性格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属于什么民族有关。

  “太太,请你……”

  “先生,”寡妇根本不听索洛内的话,她继续说下去,“就算我们会谈时你没有发现这些条款会产生什么后果,可是你在安静的书房里竟然也一点没想到,这倒奇了!这不可能是出于无能。”

  年轻的公证人将他的女主顾拉到小客厅去,一面心中暗想:

  “监护人的账目,我可以得到一千多埃居的酬金,婚约一千埃居,出售公馆我可以赚上六千法郎,一共可以捞到一万五千法郎,可千万不能搞僵了。”

  他关上房门,用办事人那种冷静的目光望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眼,对她说:

  “太太,为了你,我用的心计大概都过了头,你就打算用这样的词句来酬谢我的效忠尽力吗?”

  “可是,先生……”

  “太太,我没有算好赠与的后果,这是真的。不过,如果你不想要保尔伯爵作女婿,你又何必非同意不可呢?婚约不是还没签字么?你先大宴宾客好了,我们把签字推迟!宁愿作弄波尔多全城也不能捉弄自己呀!”

  “各界人士都已经通知了,在他们面前怎么给事情没办妥找个理由呢?”

  “就说巴黎什么地方搞错了,或者说还缺文件,”索洛内说道。

  “那已经买的地呢?”

  “反正玛奈维尔先生以后既不缺婚资,也不愁找不到女家。”

  “对,他丝毫不受损失,可我们是全盘皆输了!我们!”

  “如果对你来说,贵族头衔是这桩婚事的最高目的,”索洛内接着说道,“那你还可以找到一个便宜点的伯爵嘛!”

  “不,不行,我们不能这样拿我们的声誉开玩笑!我是上了当了,先生!整个波尔多城明天都会议论这件事。我们双方可是郑重其事地作出了承诺。”

  “你不是希望娜塔莉小姐幸福吗?”索洛内又说。

  “对,这一条高于一切。”

  “在法国,”公证人说道,“幸福不就是在家里说了算么?将来,她牵着玛奈维尔这个傻瓜的鼻子走,玛奈维尔那么无能,什么也发现不了。虽然他现在对你加以提防,他将来肯定会相信他老婆的。她的老婆还不等于你?所以保尔伯爵的命运还是掌握在你手里。”

  “先生,如果你说的当真,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我能拒绝你。”她说,激动得双眼炯炯。

  “太太,我们回去吧,”索洛内先生明白了主顾的意思,说道,“可在任何事情上,你都要好好听我的!你高兴的话,事后再说我无能好了!”

  “亲爱的同行,”年轻的公证人回到客厅,对马蒂亚斯先生说道,“虽然你很精明强干,可是你既没有事先估计到玛奈维尔先生去世没有留下子女的情况,也没有事先估计到他去世时只留下女孩的情况。在这两种情况下,长子世袭财产都会导致与玛奈维尔家提出诉讼,因为到那时这种事情自会出现;请你千万不要怀疑!①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规定:在第一种情况下,长子世袭财产归入夫妻之间一般赠与的财产部分;在第二种情况下,长子世袭财产的设立则归之无效。这一条款只与将来为妻的人有关。”

  ①这是伏尔泰的诗句。

  “我看这一条款完全正确,”马蒂亚斯先生说,“至于批准的事,必要时伯爵先生定会与司法部谈妥的。”

  年轻的公证人提起笔,在婚约的空白处写上了这一可怕的条款。可是保尔和娜塔莉对此都丝毫没有注意。马蒂亚斯先生宣读这一条文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垂下了眼睛。

  “签字吧!”母亲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虽然压低了嗓门,依然透露出她非常激动。她心中刚刚想过:

  “不,我的女儿不会破产了!破产的是他!我的女儿会占有姓氏、头衔和财产。娜塔莉发现自己不爱丈夫的话,或者某一天她无法抗拒地爱上了另一个,发生了这样的事,保尔就要被赶出法国!那时我的女儿就自由、幸福而又富有了!”

  马蒂亚斯先生虽然对分析利害很在行,可是对分析人的情感却太不在行了。他同意了这个条文,只把它看作是要他当众认个错,而没有看到那是宣战书。索洛内和他的帮办照看着娜塔莉签字和在每一份文件上画押,这得费一会功夫。马蒂亚斯利用这功夫把保尔拉到一扇窗户跟前,把他为了将保尔从必然破产中拯救出来而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条文的奥妙告诉了他。

  “这座公馆的十五万法郎抵押费属于你,明天就抵押出去,”最后他对保尔说道,“国家债权人名册上登记的公债,我已经采取措施登在你妻子的名下,在我的事务所里。一切都符合手续。不过,婚约还包括首饰结清的价钱,你问问是多少:公事公办。现在钻石又看涨了,以后还可能跌。因为要购买欧扎克和圣弗鲁的田产,你可以把什么都变成现钱,以便不动用你妻子的固定收入。所以,伯爵先生,决不要不好意思。手续办好了就要求付第一笔钱,是二十万法郎,把首饰的钱用在这上头好了!第二批付款,你可以用埃旺热利斯塔公馆的抵押费,长子世袭财产的收入会帮你付清余下的数目。如果你有勇气,三年之内只花费五万法郎,就能收回你现在欠的二十万法郎债务。若是在圣弗鲁的多山部分种植葡萄,那么你在圣弗鲁的收入会增加到两万六千法郎。你在巴黎的公馆还不计算在内,光是长子世袭财产一项,某一天就可以值五万利勿尔年收入,那就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一份长子世袭财产了。这样,你就结了一门上好的亲事。”

  保尔十分动情地握住老朋友的手。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时正好走过来将笔递给保尔,这一举动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在她看来,她的怀疑已成了事实,于是她以为保尔和马蒂亚斯两人早有默契。她只觉得充满愤怒和仇恨的股股热血如潮涌一般冲击她的心房。有这句话也就够了。

  马蒂亚斯仔细核实了是不是每一个附注上都画了押,是不是三个签约人都在每一页的下面写上了他们名字的缩写、画了押。然后他先望望保尔,又望望他的岳母,却不见他的顾主问及首饰的事。于是他说道:

  “我想交出首饰的事不会成为问题,你们现在是一家人了。”

  “玛奈维尔负责了结监护人账目,又不知道谁活着谁先死,由太太把首饰拿出来,可能更合乎规定一些,”索洛内说道,此刻他似乎觉得有机可乘,挑动岳母与女婿相斗。

  “哈哈,母亲,”保尔说,“这么办不成了对咱们的侮辱了么!Summumjus,summainjuria,①先生!”他对索洛内说。

  ①拉丁文:过分讲究法律,反倒极不公平。

  “我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本来就心怀仇恨,她觉得马蒂亚斯拐着弯儿问她要首饰,是故意侮辱她,她说道,“你若是不要那些首饰,我就把婚约撕了!”

  她怒气冲冲地走了。这种带有血腥味的狂怒,大有希望将世上的一切都摧毁的味道。无能的人又会把这种狂怒推到疯狂的程度。

  “看在上天的份上,你就把首饰拿走吧,保尔!”娜塔莉俯耳对他说,“我母亲生气了,今天晚上我就会知道她为什么生气。然后我告诉你,咱们再叫她消消气。”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把耳环和项链留下,只叫人将埃利·玛古斯估价为十五万法郎的宝石送来。她很为这第一次搞鬼而自鸣得意。马蒂亚斯先生和索洛内先生虽然办理继承遗产事务时,经常看到各家的首饰,这一次,他们端详着一盒一盒的首饰,也为首饰的精美而大叫失声了。

  “伯爵先生,你在嫁奁问题上可一点亏也没吃,”索洛内说道,弄得保尔涨红了脸。

  “确实,”马蒂亚斯说,“这些首饰足够支付买进土地的第一批款子了。”

  “外加订婚约的费用,”索洛内说。

  仇恨也象爱情一样,一点点小事就能使其滋长,什么事都行。你总觉得自己爱的人不会做任何坏事,同样,你总觉得你恨的人不会做任何好事。保尔十分不好意思,这也完全可以理解。他想把首饰留下,不知把首饰盒子往哪儿放才好。若是能把这些东西从窗子扔出去,就好了!他这样客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却认定是装腔作势。她见保尔那尴尬的样子,反而两眼圆睁紧紧钉住他,似乎对他说:“拿走好了!”

  “亲爱的娜塔莉,”保尔对他未来的妻子说道,“你自己把这些首饰收好吧!这是你的,我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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