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娜塔莉将首饰放进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抽屉里。这时人声鼎沸,车马喧闹,旁边客厅里已宾客满堂,娜塔莉和她的母亲非露面不可了。盛大的庆典开始了。

  “你利用蜜月的机会将首饰卖掉吧!”老公证人临走的时候对保尔说。

  人们在等待着发出开始跳舞的信号,大家嘁嘁喳喳谈着这桩婚事,有几个人对两位新人的前程如何表示疑虑。

  “确实完了么?”城中一位最重要的人物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问道。

  “要念的、要听的文件那么多,搞得我们来迟了。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吧!”她回答道。

  “我呀,我什么也没听见,”娜塔莉说着抓住保尔的手准备第一个起舞。

  “这两个年轻人都是爱花钱的主,那个当妈的也决不会阻拦他们,”一个老太太说。

  “可他们设立了一项每年收入五万利勿尔的长子世袭财产呢!”有人又说。

  “真的?”

  “我看见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刚刚走过去,”一位法官说,“如果是这样,肯定是这位好好先生打算拯救这个家族的前程。”

  “娜塔莉太漂亮了,肯定爱俏得要命,”一位少妇说,“我可不敢担保,结婚两年,玛奈维尔在家里不成个受气包才怪呢!”

  “那么豌豆花就要搭架喽?”索洛内先生回她一句。

  “别的东西不行,非这个大长竿子不可,”①一位少女说道。

  ①指埃旺热利斯塔太太。

  “你不觉得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满脸不高兴吗?”

  “亲爱的,你叫她怎么能高兴呢?刚才有人告诉我,说她勉强保留了两万五千利勿尔的年金,对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亲爱的,受穷呗!”

  “就是,为自己的女儿她把自己都剥光了。玛奈维尔先生的要求可也……”

  “太过分了!”索洛内先生说,“可是他将来会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呢!摩冷古家,代理主教帕米埃会给他当保护伞。他是属于圣日耳曼区的人。”

  “嗨!圣日耳曼区接待他,如此而已,”曾经想要他当女婿的一位妇人说道,“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是商人的女儿,自然不会为他打开科隆数士会议的大门!”

  “她是卡萨-雷阿尔公爵的外孙女呢!”

  “那是从母系说!”

  该说的话很快就说完了。打牌的开始打牌,少女和小伙子们跳起舞来。上了夜宵。到了拂晓,晨光微熹窗户发白的时候,节日的喧闹才平静下来。保尔最后一个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向他告别之后,上楼来到女儿的卧房。她自己的卧房已被建筑师占用去扩大晚会的场地了。虽然娜塔莉和她母亲都十分困倦,两人单独相对时,还要说上几句话。

  “喂,亲爱的妈妈,你怎么啦?”

  “我的天使,今天晚上我算知道母亲疼爱儿女可以到什么地步了。你对这些事一点也不懂,你一点也不知道刚才人家怎样怀疑我的正直。最后我还是忍气吞声了,因为这关系到你的幸福和我们的声誉。”

  “你是说那些首饰吗?这可怜的小伙子,他都哭了。他没要,首饰都在我这儿。”

  “睡觉吧,亲爱的孩子。等醒过来我们再谈正事,因为,”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咱们之间也要办事了,现在,你我之间已有了一个第三者。”

  “啊,亲爱的妈妈,保尔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障碍,妨碍我们的幸福,”娜塔莉说着便进入了梦乡。

  “可怜的小丫头,她还不知道这个人刚才已经叫她破产了!”

  上了年纪的人最终总是饱受吝啬之苦。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时也为首次出现的吝啬念头所左右。她打算为自己的女儿把埃旺热利斯塔先生留下的财产恢复起来。她觉得此事关系到她的声誉。直到那时为止,她对于金钱毫不在乎,任意挥霍。可是此刻,对女儿的爱又使她成了精明强干会算计的人。

  她的本金有一部分已买了公债,那时约值八十万法郎。现在她打算把另外的本金也投出去生利。一种激情往往能在转眼之间改变人的性格:信口开河的人会变成外交家,懦夫会变成勇士。仇恨使挥金如土的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变成了吝啬鬼。财产可以为复仇计划效劳。现在这复仇的计划还轮廓不清,比较模糊,但即将考虑成熟。她心中暗想:“明天再说吧!”便进入了梦乡。睡梦中,她的头脑对这些想法大概又进行了反复思考,使之更加明确、连贯,为她准备了主宰保尔生活的手段,向她提供了全盘的计划。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了。

  这种睡梦中进行思考的现象至今尚无人作出解释,但是这种效果对思想家来说,是十分常见的。不时困扰保尔的忧烦,虽然为筹备这盛大的晚会而被驱散,但是当他一人独处或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些念头就又来折磨他。

  “没有好心的马蒂亚斯,”他心想,“可能我就上了我岳母的当了!这怎么能叫人相信呢?是什么利害关系驱使她骗我呢?我们不是应该将财产合在一处共同生活吗?算了,又何必担忧呢?几天之后,娜塔莉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们的财产已经完全确定,什么都不能把我们拆开。随它去吧!不过我要小心提防。若是马蒂亚斯不幸而言中,那么,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是非把岳母带过来不可!”

  在这第二战役中,保尔的前途已经完全改观,可是他自己还不知道。随着他结婚而过来的两个人当中,最精明强干的一个已经变成了他的主要敌人,并且考虑怎样将自己的财产与保尔的财产分离。克里奥尔性格使他的岳母与别的女人大不相同。保尔看不出这种区别,他还不大能猜想出其岳母的老谋深算。克里奥尔女人天性很特别,从智力方面说,她与欧洲有联系;从感情强烈甚至不符合逻辑来说,她与热带有关;从她既能作恶也能行善,既能忍受恶也能忍受善的那种冷漠、毫不在乎来说,她又与印度①相关联。这倒是相当迷人的天性,但也是危险的天性,正象一个孩子,如果无人照看也很危险一样。这种女人也象孩子一样,想一下子无所不有;象孩子一样,为了煮一个鸡蛋,可以把房子烧了。在骄奢淫逸的生活中,她什么都不考虑;一旦热情迸发,她什么都想得出来。她自摇篮时期起,便生活在黑人的包围之中,她的性格中有黑人的那种恶毒,也象黑人那样幼稚。象黑人和孩子一样,她会执着地要一件东西,而且欲望越来越强烈,而且可以把这种想法酝酿很久才表现出来。这是长处和短处构成的奇异的组合,西班牙的才具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身上强化了这种奇异的组合,法兰西的彬彬有礼又在这奇异的组合上涂上了光滑的彩釉。她的这种性格由于幸福而沉睡了一十六年,后来又被生活琐事所占据。首次遇到的仇恨向她揭示出自己的力量,于是,这种性格苏醒过来,象大火一样燃烧起来,在生命的某一时刻,在这女人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并需要一个新的因素为她处心积虑的活动提供营养的时刻,这种性格便大放异彩了。娜塔莉有三天还要留在她母亲的影响之下呢!吃了败仗的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却觉得只有一天了,那是一个女儿与她母亲一起度过的最后的一天。娜塔莉和她的丈夫已注定要一起穿过巴黎社交界的荆棘丛和大路。这个克里奥尔女人只要说一句话,就能影响他俩的一生,因为娜塔莉是盲目相信母亲的。出一个主意,在这样具有偏见的头脑里,会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啊!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整个前程!任何法典、任何人间的机构都不能防止一句话杀人的道德罪。这正是社会司法机关的缺欠。这也正是上层社会的风习与下层民众的风习之间的区别:一个坦率,另一个虚伪;一个用刀子,另一个用语言或思想的毒汁;对一个的惩罚是死刑,对另一个则不加惩处。

  ①指西印度群岛。

  第二天近午时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正在娜塔莉的床沿上半卧着。醒来的时候,母女二人又谈起她俩共同生活时的幸福回忆,极尽相互爱抚、温存之能事。她们共同生活过程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睦来破坏她们感情的和谐、想法的默契以及享乐上的相互照应。

  “可怜的亲爱的小姑娘,”母亲流着真情的眼泪一再说道,“你在家一直是说一不二的,可是明天晚上你就要属于一个男人,对他必须俯首帖耳。一想到这些,我怎么能不难过呢?”

  “噢,亲爱的妈妈,你说对他要俯首帖耳么!”娜塔莉情不自禁象拨浪鼓一般摇摇脑袋,表现出可爱的顽皮劲。“你为什么笑?”她又说下去,“你的各种心血来潮的要求,我父亲不是一直满足你的么?为什么呢?因为他爱你。人家不是也爱我么,嗯?”

  “对,保尔对你是怀着爱情。可是一个已婚妇女若是不当心,没有什么比夫妻恩爱消散得更快了。一个妻子对她丈夫影响如何,取决于结婚之初,一定得给你出些好点子。”

  “你不是和我们一起过么……”

  “可能,亲爱的孩子!昨天舞会上,我对咱们结的这桩亲事有什么危险进行了许多思考。你应该通过一些小事慢慢建立起妻子的威信。我在场会对你有害无益,如果这些小事人家都归结为我的影响,你的家岂不变成了地狱?象我这么傲气十足的人,你丈夫头一回大胆皱皱眉头,我还不立刻走出家门?与其有一天我要走出家门,我的意思,还不如干脆不进这个家门的好。你丈夫要是害得咱俩不和,那我是不会饶恕他的。相反,这个家由你当家作主的话,你丈夫之于你就相当于你父亲之于我,就无需担心这种祸事了。象你这样年轻、不懂事、心肠又软的人,这种策略会使你为难,可是你一定要在家中成为绝对的君主,你的幸福要求你如此行事。”

  “妈妈,那为什么你刚才说,我对他应该俯首帖耳呢?”

  “亲爱的小丫头,一个女人要说了算,就必须摆出丈夫要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的样子。不知道这个的话,一次不合时宜的反抗,就可能将你的前程葬送。保尔是个意志薄弱的小伙子,他可能听凭一个朋友支配,甚至说不定会落入另一个女人的掌心,他们会叫你受他们的影响。你要叫他听你的,才能防止这些苦恼。与其叫他受制于别人,叫他受制于你岂不更好?”

  “那当然,”娜塔莉说道,“我只会希望他幸福。”

  “亲爱的孩子,我只想到你的幸福,而且希望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在将要遇到的暗礁中,你不要丢了指南针。作娘的这么想,也是正常的。”

  “可是,亲爱的妈妈,我们两人一起不就力量大了么?不仅可以呆在他身边,而且无需害怕你似乎很害怕的皱眉头。保尔是爱你的,妈妈。”

  “嘿嘿!恐怕他怕我更胜过爱我吧!今天我要对他说,我让你们到巴黎去,我不去。你到时候好好观察观察他!你会看到,尽管他要极力掩饰,还是会喜形于色的!”

  “为什么呢?”娜塔莉问道。

  “为什么吗?亲受的孩子,我说的错不了,就象金口圣约翰①一样。这话我要亲口对他说,而且当着你的面对他说。”

  ①金口圣约翰即约翰·克利索斯通(340—407),曾担任君士坦丁堡主教,以雄辩着称。

  “若是我提出我结婚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离开你呢?”

  “我们分手已成必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接着说道,“还有好几种考虑改变了我将来的生活。我已经破了产。你们会在巴黎过上最最令人瞩目的生活。我在那儿想过得象个样的话,就不能不把我剩下的这点钱财全部花掉。我在朗斯特拉克生活,还能照应你们的财产,而且努力节省,恢复我的财产。”

  “你?妈妈,你能节省?”娜塔莉不无讥讽地大叫起来,“你不是已经成了老奶奶么!你怎么能因为这样的理由离开我呢?

  亲爱的母亲,你可能觉得保尔有些傻,可他是世界上最不计较钱财的人……”

  “嘿!”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道,那语调里包含着一肚子的不满,叫娜塔莉听了心慌意乱,“这个么,通过讨论婚约,可叫我多了一个心眼,也叫我产生了怀疑。不过,亲爱的孩子,你不用担心,”她说着,搂住女儿的脖子,将女儿拉到自己身边亲吻,“我不会叫你长期一个人过日子的。等我回到你们中间再不会引起不快,保尔也看明白了我的为人的时候,咱们就会恢复那小小的幸福生活,晚上聊天……”

  “妈妈,没有你的妮妮①,你怎么能生活呢?”

  ①妮妮是娜塔莉的爱称。

  “能行,亲爱的天使,因为我是为你而生活。一想到我是在尽自己的义务,给你们两人的财产带来好处,我那作母亲的心难道不会永远感到满足么?”

  “可是,亲爱的可爱的妈妈,我就要一个人和保尔到那边去么?我怎么办呢?各种事情会怎么样?什么事我应该做,什么事我不应该做呢?”

  “可怜的小姑娘,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在第一个战役就把你丢下不管么?我们要象一对情侣那样每个星期互相写三封信。

  这样我们就会一个人不断地留在另一个人心中了。你遇到的事,我无不知晓,我要保护你免遭任何不幸。再说,我总也不来看你们的话,也会显得太可笑,那不等于叫你丈夫失去人望么!所以我每年总是会在巴黎你们家过上一个月、两个月的。”

  “那我就一个人,我就已经一个人和他在一块了么?”娜塔莉恐惧万分地打断她母亲的话说道。

  “你不应该作他的妻子么?”

  “我很愿意,可是,你是想叫我父亲怎么着就怎么着的,你懂得其中的奥秘,至少你要告诉我,我应该如何行事。我一定言听计从。”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亲了亲娜塔利的额头。这个请求,她正求之不得呢!

  “孩子,我给你出点主意,可是你要见机行事。男人跟男人不一样。从道德上说,这个男人与那个男人相比,那不相似之处简直比狮子与青蛙之间还要大。明天你会碰到什么事,我今天怎么能知道呢?所以我现在只能就你行事的总体给你出些笼统的主意。”

  “亲爱的妈妈,你知道的事,快点全都告诉我吧!”

  “首先,我亲爱的孩子,已婚妇女必须把丈夫的心留住,她们失败的原因……”她说道,紧接着下面加了一句解释,“留住他们的心或者控制他们,是一回事。好,夫妻不和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两人一天到晚厮守在一起。这种事过去不存在,而是随着家庭的怪癖进入这个国度的。自从法国发生革命①以来,小市民风习侵入了贵族家庭。这个灾难是他们的一个作家造成的。这个作家名叫卢梭,是个恶毒的异端分子,脑袋里全是反社会的思想,他能把最不合理的事给说得头头是道。怎么说的,我也不知道。他认为,凡是妇女皆有同样的权利,同样的才具;从社会来说,人应该服从天性。好象一个西班牙高等贵族的妻子,好象你我这种人与一个平民妇女有共同点似的。而且从那以后,体面的妇女也自己奶孩子,带女儿,留在家里操持家务。这样,生活就复杂了,以致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幸福,因为两人性情相投,就象我们两人性情相投,能象朋友一样在一起生活的事,是少有的例外。子女与父母天天接触,也不比夫妻间天天接触危险性小。时时厮守在一起,爱情能坚持下来的人不多,这种奇迹只能算在上帝头上。在保尔和你之间设上社交的藩篱吧,参加舞会,上歌剧院吧!你要上午出去散步,晚上在外面吃饭,多多去拜访人家,不要多给保尔在一起的时间!采取这么一套作法,你的身价定然毫无损失。两个人之间只有感情而打算白头偕老时,肯定不久就要走投无路。而且冷漠,厌倦,厌恶很快就会来到。一旦感情枯萎,还有什么办法呢!你一定要清楚地知道,熄灭了的爱情只会被冷漠或蔑视所代替。所以你要让他觉得你青春常在,让他总是觉得你新鲜。他使你厌烦,这种事可能会发生,但是你必须永远不令他厌烦。善于适度地厌倦正是形成各种权力的一个条件。你绝对不能用照应财产和照管家务的办法来使幸福变换花样。如果你不叫丈夫分担你忙碌的社交活动、不引他高兴的话,你们就会陷入最可怕的死气沉沉之中。那时,爱情的spleen②就开始了。可是,谁引我们高兴,或者谁使我们幸福,就会总是爱谁。给予幸福还是得到幸福,这是女性行为的两大体系,这中间隔着一条鸿沟。”

  ①指一七八九年的革命。

  ②英文:忧郁,消沉。

  “亲爱的妈妈,我听你的,可是我不明白。”

  “如果你爱保尔爱到他想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的地步,如果他确实给了你幸福,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你不会当家作主,世界上最好的告诫也毫无用处。”

  “这倒清楚了一些,可是我学了规则,还不能运用,”娜塔莉笑着说,“我已经有了理论,实践的机会会来到的。”

  “我可怜的妮妮,”母亲想到女儿就要成婚,不禁流下发自内心的泪水。她将女儿搂在怀里,又开口道:“你会遇到一些事,叫你牢记不忘的。总之,”她停顿了一下,母女二人充满友情地拥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她又开口道,“我的娜塔莉,你一定要明白,正象男人有他们的使命一样,我们作为女子,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使命。因此,一个女人生来就是要当一个时髦女郎,一个可爱的女主人的,正象男子生来要当将军或诗人一般。你的使命就是讨人喜欢。再说你所受的教育也造就了你要去参加社交。如今的女人,应该培养她们进沙龙,正象往昔培养她们呆在闺房中一样。你天生不是当家庭主妇的,也不是当总管的。你生孩子的话,我希望不要刚一结婚就生,破坏了你的身段。举行结婚仪式以后一个月就怀孕,实在没有比这更小市民气的了。而且这首先就证明丈夫并不特别爱我们。婚后两、三年再生孩子的话,那么,自有女管家和家庭教师把他们拉扯大。你呀,当一个标志家庭奢华和享乐的贵妇吧!但是你只能在迎合男人自尊心的小事上表露出你胜人一筹,而在大事上你可能学到的过人本领,可要藏而不露。”

  “你真吓死我了,亲爱的妈妈,”娜塔莉大叫起来,“这些训戒,我怎么记得住呢?我这么莽撞,这么幼稚,怎样才能做到事事盘算得当,三思而后行呢?”

  “亲爱的小丫头,我今天只是对你说说,日后这些你都会学到的,只是要以惨痛的过失,以行为失检为代价才能换取亲身的体验,而那些过失可能会使你遗恨终身,给你的生活带来忧烦。”

  “从何处着手呢?”娜塔莉幼稚地问。

  “本能会指引你,”母亲又说道,“此刻,保尔想得到你,远远胜过他爱你。由欲望产生的爱情是一种期望,随着欲望的满足而来到的爱情才是现实。亲爱的,你的威力正要表现在这里,整个问题的症结皆在于此。哪个女人在结婚的前夜不为人爱恋呢?结婚之后仍为人爱恋,你才会永远为人所爱。保尔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他很容易习惯成自然。他向你让步一次的话,以后就会总是向你让步。一个为丈夫热烈向往的妻子提什么要求都可以。我见过许多女人,她们根本不了解我们占统治地位的最初时刻有多么重要,把这段时间用去干蠢事,干毫无意义的傻事。这种荒唐事,你可不要干!丈夫最初的激情所赋予你的那种威望,你一定要好好利用,叫他养成对你服服帖帖的习惯。要叫他让步,你要挑那最不讲道理的事儿,以便通过让步的程度来衡量你的权势达到了什么程度。叫他高高兴兴去做一件十分有道理的事,那算什么本事啊?那他服从的难道是你吗?卡斯蒂利亚的一句谚语说得好:斗牛要得胜,必抓牛犄角;①一旦它发现自卫也好,挣扎也好,都毫无用处,它就算被制服了。你的丈夫若为你干下蠢事,你就控制住他了。”

  ①意为迎难而上,从难入手。

  “天哪!为什么有这么多说道呢?”

  “因为,我的孩子,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丈夫也不是随便什么男人。所以,不论在什么事情上,决不要作把别人当作知己那种荒唐事。不论言也好,行也好,总要谨慎,克制。你甚至可以表现得冷淡,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这种态度可以任意改变,而爱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可就过头了。亲爱的,在这世界上,女人惟有跟丈夫是一点也不敢放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你的妻子不应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的妻子不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这些话是最大的法宝。女人的一生就在‘我不愿意!’和‘我不能!’这两句话里。‘我不能!’是弱者抵挡不住的理由,尽管这弱者也睡觉,也哭泣,也引诱别人。‘我不愿意!’才是强者的理由。女性的力量这样便充分显示出来了。所以,这句话只有在重要的场合才能用。一个女人怎么使用、怎么解释、怎么变换这两句话,更是成败的关键。这些统治办法似乎都包含着争辩,但是有一个办法比这些都好。亲爱的,我呀,我是用信念来统治的。你丈夫相信你的话,你就什么都可以干。要使他产生这种如宗教信仰一般的信念,必须使他确信你理解他。你不要以为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个女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向一个男子证明她爱他,但是要叫他承认他为人所理解,这就比较难了。我应当什么都告诉你,我的孩子,因为对你来说,会出现各种复杂情况的生活,两个人的意志应该协调的生活,明天就要开始!你确实想到这种困难了么?要把你们两个人的意志协调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使家中只有一个意志。许多人认为一个女人这样调换角色会惹祸。可是,亲爱的,这样,女人就成了左右大事的主人,而不是被动地承受了,这一利便足以补偿一切可能产生的弊!”

  娜塔莉亲吻了母亲的双手,在手上洒下了感激的泪水。象那些肉体的激情一点也激发不了精神上的热情的女子一样,她突然领悟了这门高级女性策略的意义。娇生惯养的孩子即使面对最过得硬的理由也不认输,仍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要求。娜塔莉与这些孩子十分相似,孩子直观的逻辑又使她找到了一个个人的理由,她又旧话重提了:

  “亲爱的母亲,”她说道,“前几天你还大讲特讲你一个人就能照管保尔的前程,为此需要作准备,现在为什么你又改变了主意,就这样扔下我们不管了呢?”

  “因为那时候我对我的义务的范围和我欠债的数字都不清楚,”母亲说道,她不愿道出自己的秘密。“再说,从现在起不出一、两年,关于这个问题,我会给你答复的。保尔就要来了,咱们穿好衣服吧!你一定要象讨论这个生死攸关的婚约那天晚上那样温柔妩媚,可亲可爱,知道吗?因为今天事关拯救咱家的剩余财产和送你一件东西的问题。我对这件东西十分依恋,简直达到了迷恋的程度。”

  “什么东西?”

  “Discreto.”

  保尔四点左右来到。他上前与岳母交谈的时候,脸上极力显出亲切、潇洒的神情,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仍从他额头上见到团团阴云。一夜的斟酌和醒来以后进行的思考使他额头上阴云密布。

  “肯定是马蒂亚斯说什么了!”她心中暗想,一面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老公证人的工事摧毁。“亲爱的孩子,”她对保尔说,“你把首饰留在小桌里。说老实话,这些东西差点在我们之间酿成不快,我再也不愿意看见。再说,正如马蒂亚斯指出的那样,必须将这些首饰卖掉,以便为你买进的土地支付第一批款子。”

  “这些首饰已经不属于我了,”保尔说道,“我已经送给娜塔莉,为的是你看见她佩戴这些首饰,就会忘记这些东西曾经使你难过。”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拉住保尔的手,强忍自己感动的泪水亲切地与他握手。

  “你们听着,我的好孩子们,”她望着娜塔莉和保尔说道,“如果是这样,我要跟你们做一桩生意。我势必要卖掉我的珍珠项链和耳环。对,保尔,我的财产,一个苏我也不愿意把它变成终身年金,我忘不了我欠你多少钱。可是,说老实话,要卖掉Discreto我实在舍不得,我觉得那简直是一场灾难。这颗钻石上有腓力二世的绰号①,这颗钻石点缀过他那王公之手。这是一颗有历史意义的宝石,阿尔伯公爵抚摸它足足有十年时光,这宝石就镶在他剑柄的圆头上。不,这不能卖。埃利·玛古斯给我的耳环和项链估价为十万法郎以上。为了履行对我女儿许下的诺言,我已经交给你们一批珠宝。拿那些珠宝来跟这耳环和项链换吧!你们是占便宜的,不过,这对我又有什么坏处呢!我是不计较物质利害的。这样,保尔,用你的积蓄,你闹着玩似的就一颗钻石一颗钻石地给娜塔莉做成冠冕形发饰或者穗状钻石串了。你的妻子就会有灿烂夺目的钻石首饰,从中得到真正的享受,而不是只有那些廉价的新奇的首饰,那些只有在小家碧玉中才流行的小玩意了。卖就卖吧,可是,既卖掉了这些老古董,又在本家中保留了这些精美的宝石制品,不是两全其美吗?”

  ①腓力二世的绰号为ElDiscreto,意为“审慎”或“克制”。

  “可是,母亲,那您呢?”保尔问道。

  “我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道,“我什么也不再需要了。对了,我就要去朗斯特拉克给你们当佃农。我应该在这里把我剩下的财产处理完毕,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巴黎去,不是发疯吗?为我的外孙、外孙女,我变得吝啬了。”

  “亲爱的母亲,”保尔十分激动地说,“我应该同意这样交换而无需结清差额么?”

  “我的上帝!难道你们不是我最珍贵的财产么?我坐在炉边心里想着:娜塔莉今天晚上来到贝里公爵夫人家舞会上,光彩夺目!她颈上戴着我的钻石项链,耳上戴着我的耳环,对镜自顾,感受到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小小快感,这种快感会使一个女人快活,讨人喜欢,对她的幸福起着多么大的作用!你们不觉得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对我来说,也是幸福么?自尊心受伤,是叫女人最难受的了!在任何地方,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衣着寒酸的女人和蔼可亲、心情愉快的。好啦,秉公办事吧,保尔!我们从爱的对象身上比从我们自身得到更大的享受。”

  “我的上帝啊!马蒂亚斯想说明什么来着?”保尔想道。

  “好吧,妈妈,”他低声说道,“我同意了。”

  “我,我真感到不好意思,”娜塔莉说。

  正在这时,索洛内来到。他向自己的主顾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在他认识的作投机买卖的人当中,他找到了两个建筑工程承包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公馆对这两个人很有吸引力,因为公馆中花园很大,可以进行修建。

  “他们给价二十五万法郎,”索洛内说,“若是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叫他们给三十万。你的花园面积有两阿尔邦呢!”

  “我丈夫一共花了二十万,所以,我同意,”她说,“不过请你为我保留家具,大镜子……”

  “啊!”索洛内笑着说,“你真会作生意。”

  “唉!不这样怎么行呢!”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已经知道,有很多人要前来望你们的夜半弥撒呢!”索洛内说,他发现自己在场实为多余,便起身告辞。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直将他送到最外面一间客厅的门口,附在他耳边说道:“我现在已经有了大约值二十五万法郎的首饰。若是卖房子的钱里面有二十万法郎归我,我就能筹集到四十五万法郎的资金。我想充分利用这笔资金,这件事就全靠你了。将来,我很可能留在朗斯特拉克。”

  年轻的公证人满怀感激地亲吻了他的主顾的手。寡妇的语气使索洛内相信,他们之间由利害关系牵线的这种结合,即将进一步向前发展。

  “你可以指望我,”他说,“我一定给你找到商品投资的地方,让你既不担一点风险,又可以获巨额利润……”

  “明天见,”她说,“你和吉亚斯侯爵先生是我们的证婚人。”

  “亲爱的母亲,”保尔说,“为什么你不肯到巴黎去了呢?娜塔莉在跟我怄气,好象你是因为我才作出这一决定的。”

  “我确实考虑到这些,我的孩子们,我去了说不定会碍你们的事。你们会觉得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把我当作第三者摆进去,可是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可能会不知不觉地与你们意见相左。你们自己去巴黎吧!我从前控制着娜塔莉,那是甜蜜的制约。她现在成了玛奈维尔夫人,我不愿意继续对她进行这种统治了,应该把她完完全全让给你。你明白了吗?保尔,我和她之间有些习惯,必须打破。我的影响应该给你的影响让位。我希望你爱我,也请你相信在这个问题上我比你想象的更为看重你的得失。女儿疼爱妈妈,年轻的丈夫早晚会嫉妒的。这些人也可能是有道理的。待到你们结合得很紧密,爱情将你们的心灵熔为一体的时候,我亲爱的孩子,你再看见我出现在你们的家里,就再也不会担心会有什么令人不快的影响了。我熟悉人世,深知种种人和种种事。作母亲的盲目的爱,使女儿、女婿对老太太都无法忍受,使小夫妻闹翻的事,我见过的多了。老人的疼爱常常是过于琐碎,叫人厌烦的。如果我去巴黎,可能我还不会悄悄引退。我有一个弱点,就是自以为还有几分姿色,有些阿谀奉承的人也想要向我证明我还可爱,这样我也许会有一些叫人为难的奢望。算啦,就叫我为你们的幸福再作出一项牺牲吧:我已经把我的财产给了你,好,我现在再把我作为女人的最后的虚荣也交出来。你那位马蒂亚斯老爹年纪大了,不能照应你的财产;我呢,我自荐给你当总管,我给自己找些活干,老年人早晚都要干这些事的。必要的时候,我到巴黎来给你的壮志宏图助上一臂之力。好啦!保尔,说实话吧,我这个决定对你合适不,你说?”

  保尔根本不想同意,但是能自由自在,他实在太高兴了。

  对他岳母的性格,从前老公证人在他心中挑起种种怀疑。他岳母这一席谈话,使这些怀疑顿时烟消云散。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拾起话头继续谈下去,仍然是这种口气。

  “我母亲说得对,”娜塔莉观察到保尔的面部表情,心中暗想,“他知道我要和母亲分开,很开心呢!为什么呢?”

  这个为什么难道不是相互不信任的第一个问号么?不是使母亲的种种教导具有无上的权威了么?有些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他们只根据一件事实,就相信了别人的友情。对这种人来说,西风会很快带来乌云,北风也会很快将乌云吹散。他们只见其果而不究其因。保尔就是这种从根本上说来既轻信,又没有坏心,同时又毫无先见之明的人。他的弱点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心地善良,崇尚为善,而不是意志薄弱。

  娜塔莉在那里沉思默想,心中悲伤,因为没有她母亲她无法生活。爱情使人产生一种自鸣得意的情绪,保尔怀着这种情绪,对她未来的妻子这种郁郁寡欢加以嘲笑。他心中暗想,新婚的快乐和到巴黎去锻炼锻炼会使这种忧郁心情烟消云散的。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见保尔已经相信了她,快乐之情溢于言表,因为报复的首要条件就是要将真情隐去。表露出来的仇恨是无能的。这克里奥尔女人已经向前迈出了两大步。首先,她的女儿已经有了一件要保尔花二十万法郎的漂亮首饰,而且保尔肯定还要使这件首饰更为完整。其次,她让这两个孩子自己去应付一切,除了他们那不合逻辑的爱情以外,就没有给他们什么指点。她就这样背着女儿为自己的复仇进行准备。她的女儿早晚会成为她的帮凶的。娜塔莉会不会爱保尔?这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会使她的计划有所改变,因为她确实真心真意地爱自己的女儿,不会不尊重女儿的幸福。这么说来,保尔的未来仍然取决于他自己。他叫人爱上他的话,他就能得救。

  第二天,全家人和四位证婚人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请几位证婚人吃饭,这是履行结婚的法律手续之后那种时间持续很长的晚宴。到了夜半时分,新婚夫妇和朋友们来到教堂听结婚弥撒,在场的有百十来个看热闹的人。半夜举行婚礼总是使人的心灵感到不吉利。白昼的光明是生命和欢乐的象征,人的心灵正好对生命和欢乐难以预料。请你问问最勇猛无畏的人,为什么在夜间他心头冰冷?为什么黑暗而寒冷的教堂穹顶使他心烦意乱?为什么脚步声使人恐惧?为什么人们特别注意灰林鸮和猫头鹰的叫声?虽然没有任何叫人发抖的原因,可是每个人都要浑身发抖,黑暗这死亡的形象使人忧伤。娜塔莉因为与她的母亲分离而流着泪。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时揪住人心的各种疑惑,此刻正在折磨着她。在这新生活中,纵然有最有力的幸福保证,但也有千百个陷阱,女子会跌进去。她浑身发冷,不得不给她穿上大衣。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态度,新婚夫妇的态度,在祭台周围衣着华丽的人群中引起了议论。

  “索洛内适才对我说,新婚夫妇明天早晨动身去巴黎,就他们俩走。”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大概去和他们一起过。”

  “保尔伯爵已经把她甩了。”

  “这可大错特错了!”吉亚斯侯爵夫人说:“向自己老婆的母亲关上大门,岂不等于给一个情夫敞开大门?一位母亲会起什么作用,他怎么不知道呢?”

  “他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可无情无义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卖掉了自己的公馆,就要去朗斯特拉克度日了。”

  “娜塔莉看样子很伤心。”

  “新婚的第二天就上路,若是你,你高兴吗?”

  “这真叫人不痛快。”

  “我来了倒很高兴,”一位妇人说道,“来证实一下是否有必要用偌大的排场、传统的庆宴来点缀婚礼,因为我觉得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都非常凄惨。你若是愿意我把我心里想的全告诉你,”她俯耳对她身旁的一个男子说道,“我就要说,我觉得这桩婚事不合适。”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叫娜塔莉上了自己的马车,亲自将娜塔莉送到保尔伯爵家中。

  “那么,妈妈,一切都已注定了……”

  “亲爱的孩子,想着我最后对你的嘱咐,你会幸福的。你要永远作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情妇。”

  娜塔莉上床之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便装模作样地哭着扑到女婿的怀里。只有这一件外省风味的事,她大胆做了,她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叨叨咕咕道出表面上看上去是疯疯癫癫或悲观绝望的话语,实际上就靠这个,她要保尔作出了哪一个丈夫也会作出的那些让步。第二天,她把新婚夫妇安顿在马车里,一直将他们送上吉伦特河的渡船。娜塔莉说了一句话,告诉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虽然保尔在婚约那一局上获胜,可现在她的报复已经开始:她已经使丈夫完全服服帖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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