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五年过后,十一月的一天下午,保尔·德·玛奈维尔伯爵身上裹着一件大衣,低垂着头,神秘地走进波尔多马蒂亚斯先生的家。这位好好先生因为老迈年高无法继续办理事务,早已将事务所卖掉,隐居在自己的一处房产中安度晚年。客人来到时,马蒂亚斯正好有件急事外出,不在家中。不过他的老管家事先知道保尔要来,便将他带到马蒂亚斯太太的卧房中安歇。

  那马蒂亚斯太太去世已有一年。保尔仓促外出,旅途劳顿,一觉睡到晚上。马蒂亚斯老头回家以后,便来看望他的老主顾,一味望着他沉睡,好似母亲望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女管家若塞特陪伴着主人,双手叉着腰,一直站在床前。

  “若塞特,一年前的今天,我在这里眼看着我那亲爱的妻子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哪里知道我要回到这间屋子,见到几乎奄奄一息的伯爵先生呢!”

  “可怜的先生!他睡着了还呻吟不止呢!”若塞特说。

  前公证人只骂了一句“真要命!”作为回答。这句无伤大雅的骂人话,出自马蒂亚斯先生口中,总是表达他这个办事的人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时那种绝望的心情。“不管怎样,”他心中想道,“我救出了他在朗斯特拉克,欧扎克,圣弗鲁和他自己公馆的虚有权!”马蒂亚斯屈指一算,大叫起来:“五年了!五年以前,就是这个月份,他那如今已经谢世的舅祖母、令人尊敬的摩冷古太太代他向这个女人求婚。谁知道这是个扮成女装的小鳄鱼,最后果然不出我所料,搞得他倾家荡产!”

  患痛风症的善良老人对着年轻人的面孔凝视良久,然后站起身来,拄着拐杖,迈着缓慢的步伐,到他的小花园里散步去了。九点钟,上了夜宵,因为马蒂亚斯是吃夜宵的。老人看见保尔虽然十分憔悴,但是前额平静,面部表情安详,不禁大吃一惊。玛奈维尔伯爵三十三岁,倒显得上了四十岁,外貌上的这种变化完全是由于精神上受到打击而产生的。他的身体倒很好。他走过去,抓住好老头的双手,强制他不要站起来,满怀深情地握着老头的手对他说:“亲爱的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你也经受了痛苦!”

  “我的痛苦是顺乎自然的,伯爵先生,可是你的痛苦……”

  “一会儿吃夜宵时再说我的事吧!”

  “要不是我有一个儿子在司法界工作,还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好老头说道,“伯爵先生,请你相信,那你在老马蒂亚斯这里得到的就不仅仅是款待了!此刻,在波尔多的每一面墙上,行人都可以看到公告,宣布扣押格拉索尔、居阿代、美丽玫瑰庄园和你公馆的不动产。你怎么在这种时候到波尔多来呢!我在四十年的时光里,就象这些地方属于我那样精心照看过这些房地产。我的前任是可敬的谢诺先生,我给他当三等帮办的时候,亲自经手为你母亲买下了这些房产地产,而且经我这个三等帮办的手,亲自工工整整地用漂亮的圆体字在羊皮纸上写好了卖契!后来这些业主文件放在我的接班人的事务所里,我亲自进行的结算!你刚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公证人把手放到离地二尺高的地方比划着,说道,“我看见这些大布告牌时心里多么难受,就没法说了!看见我的名字当着以色列的面①红鲜鲜地印在扣押记要和确定财产业主文件上,我心里有多么难过,一定要当过四十一年半的公证人才能体会到。我从街上走过,看见人们争相阅读这些可怕的黄纸公告时,我羞愧得好象我自己破了产、我自己名誉扫地一样。有的混蛋故意大声一字一句念给你听,以便招引爱看热闹的人,然后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说什么蠢话的都有。自己的财产自己作主,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管得着吗?你父亲先是挥霍了两份财产,后来才积攒起他留给你的那份财产。你若是不步他的后尘,还能叫玛奈维尔家的人么!再说民法中整整有一编说的是扣押不动产的问题呢,这早已为法律所预见,你是处于法律容许的情形之中嘛!我要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只等人家胳膊肘一碰就跌进墓穴里去,站在那儿看那些混账文字的人,我真要痛打他们一顿!那布告上说什么:“根据保尔-弗朗索瓦-约瑟夫·德·玛奈维尔伯爵之妻娜塔莉·埃旺热利斯塔夫人之请求,塞纳省初级法院业已判准与其夫分立财产……”

  ①此典故见《圣经·创世记》第三十二章,以色列原名雅各,与天使摔跤而胜之,于是上帝为他祝福,并赐名以色列。所以“当着以色列的面”,就是“当着上帝的面”的意思。

  “对,”保尔说,“现在,人身也分离了……”

  “啊?!”老头大叫一声。

  “噢,不是娜塔莉愿意的,”伯爵急忙说道,“我不得不骗她,她不知道我走。”

  “你要走?”

  “我已经买了船票,乘美丽的卡罗琳娜号上加尔各答去。”

  “两天以后就要动身?”老人说道,“那么,伯爵先生,咱们再不会相见了!”

  “亲爱的马蒂亚斯,你才七十三岁。你患痛风症,可这是长寿的保证。待我回来时,你还会健在的。到那时你的头脑和心脏还会很健全,你要帮助我重建这已经动摇的大厦。我打算用七年功夫赚上一大笔钱。七年后归来时,我才四十岁。这个年龄,干什么事都还行。”

  “你?”马蒂亚斯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惊异的动作说道,“你,伯爵先生,你打算去做买卖!?”

  “亲爱的马蒂亚斯,我已经不是伯爵先生了。我的船票上写的名字是卡米叶,是我母亲受洗时的一个名字。我还有些熟人,可以让我用别的方式发财,实在不得已才会经商。再说我走时带着一大笔钱,使我可以多方面去碰碰运气。”

  “这笔钱在哪儿?”

  “一个朋友会寄给我。”

  听到“朋友”两个字,老人的叉子失手掉在桌上。但是这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惊奇。他的神情透露出,他见保尔还处在骗人的幻想影响之下,感到多么难过。因为伯爵依稀望见一块结结实实的木板之处,老人的眼光则看透了深渊。

  “我干公证这一行干了五十年,从来没见过破了产的人还有肯借钱给他的朋友!”

  “你不了解德·玛赛!就在我跟你说话这时候,我确信,如果必要的话,他已经卖出了一些公债,明天你就会收到一张五万埃居的期票。”

  “但愿如此。那这位朋友不能为你的事周旋周旋么?如果能够,你用伯爵夫人的收入就可以在朗斯特拉克安安静静过上六、七年了。”

  “哪个受托人能付清一百五十万法郎的债——其中我妻子欠五十五万法郎——呢?”

  “怎么,四年的时光,你欠下了一百四十五万法郎的债?①”

  ①原文如此。因原稿多次改动,以致出现这类数字上的矛盾。

  “对,这是明摆着的事,马蒂亚斯。我不是把钻石首饰留给我妻子了么?卖掉埃旺热利斯塔公馆给我们带来的十五万法郎,我不是用来修缮我在巴黎的寓所了么?这边不是也要付购买土地的费用和婚约规定的其他费用么?不是只好卖掉了娜塔莉的四万利勿尔公债支付欧扎克和圣弗鲁的费用么?我们照八七折卖掉的,所以我结婚头一个月就欠下了差不多二十万法郎的债。后来我们剩下六万七千利勿尔的年收入。可是我们老是超支二十万。这九十万法郎,再加上借高利贷的利息,不就差不多一百万了么!”

  “唉呀!”老公证人叫道,“那后来呢?”

  “我首先想把我妻子的首饰配全,那套首饰原来有一颗家传钻石Discreto钻石别针,一串珍珠项链和她母亲的耳环。一个穗状冠,我花了十万法郎。这就一百一十万法郎了。我现在还欠着我妻子的钱,数额高达三十五万六千法郎,是她的嫁奁钱。”

  “可是,”马蒂亚斯说道,“若是伯爵夫人把她的首饰典押出去,你把你的收入作为抵押,照我的算法,你就能有三十万法郎,用这笔钱你不是就能平息一下你的债主了么……”

  “马蒂亚斯,一个人垮台了,他的房地产都抵押出去了,他的妻子用取回夫妻共同财产的办法抢在债主前头,这个人处于十万法郎期票的威逼之下,我当然希望我的财产能值这个大价钱,用这个来顶那十万法郎。可是,到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行了。还有剥夺所有权的费用呢?”

  “真可怕!”公证人说。

  “幸亏扣押变成了自愿出售,用以截断火势。”

  “什么?卖掉美丽玫瑰庄园!”马蒂亚斯大叫起来,“一八二五年的收成①还在地窖里呢!”

  “我是毫无办法了。”

  “美丽玫瑰庄园值六十万法郎。”

  “娜塔莉会赎回来的,我已经劝她这么做了。”

  “一般年景有一万六千法郎收入,象一八二五年②那样的年景就可能更多!我本人要给美丽玫瑰庄园提高价格,提到七十万法郎,给每一座农庄提到十二万法郎。”

  ①指用葡萄造的酒。

  ②这一年波尔多地区葡萄丰收,大量酿酒。

  “那再好不过了,我在波尔多的公馆能卖到二十万法郎的话,我的债就能还清了。”

  “索洛内一直垂涎这座公馆,他一定会多出一些钱的。他搞白酒投机,大赚其钱,每年有十几万利勿尔收入,他已经不干公证人业务了。他把事务所卖掉了,卖了三十万法郎,娶了一位有钱的黑白混血的女人当老婆。天知道她那钱是怎么赚来的,反正很有钱,人家说是百万富翁呢!一个公证人竟然搞白酒投机!一个公证人竟然娶黑白混血的女人!这是什么世道!人家说,他使的是你岳母的本钱。”

  “我岳母大大美化了朗斯特拉克,土地也照看得很好,给我付的租金也不少。”

  “她能这样走得正,我真是怎么也不会相信!”

  “她心地非常善良,又忠心耿耿。到巴黎来过的三个月期间,她经常替娜塔莉还债。”

  “她还得起,她靠朗斯特拉克生活,还能赚钱,”马蒂亚斯说道,“她竟然变得节俭了?真是奇迹!她刚刚买进了朗斯特拉克和格拉索尔之间的红谷粒领地。她要是把朗斯特拉克的通道一直延伸到大路上的话,那你就可以走一法里半路都是你的土地了。买红谷粒她付了十万法郎的现钱,这红谷粒每年收入光算钱就有一千埃居呢!”

  “她一直很漂亮,”保尔说,“在乡下生活使她保养得很好。我不去向她告别了。如果去了,说不定她会为我耗尽钱财的。”

  “你去也白去,她现在在巴黎。可能你前脚走她后脚就到了。”

  “她大概听说出售我的房地产,去搭救我了。对生活,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受到钟爱,当然,一个男人在这人世上能够受到怎样的钟爱,我也受到怎样的钟爱。两个女人爱我,她们比着看谁对我尽心。她俩相互嫉妒,女儿责备母亲溺爱我,母亲责备女儿挥金如土。这种疼爱毁了我。对你所爱的一个女人,怎么能不满足她的任何一件小小的要求呢?难道有什么办法阻止自己这样做么!同样,怎么能接受她的牺牲呢?当然,我们可以清算我的财产,然后到朗斯特拉克来生活。可是我更愿意到印度去,从那里再带回钱财来,而不是硬逼着娜塔莉离开她喜欢的生活。所以是我主动向她提出分立财产的。女子是天使,永远不应该把她们扯进人生的利害关系中去。”

  老马蒂亚斯听着保尔的话,流露出怀疑和惊异的神情。

  “你们没有孩子吗?”他问保尔。

  “幸亏没有,”保尔答道。

  “我不是这么理解婚姻的,”老公证人天真地回答道,“依我看来,妻子应该分担丈夫的命运,命好也好,命坏也好,都应该分担。我听说过,如情人一般相爱的年轻夫妇不要孩子。如此说来,寻欢作乐是婚姻的唯一目的了?唯一的目的难道不应该是幸福和家庭么?结婚时你才二十八岁,伯爵夫人二十岁,你们只想到爱情,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你的婚约的性质和你的姓氏,——你会觉得我满身公证人味道吧?——这一切都迫使你首先要生个大胖小子。是的,伯爵先生,即使你已经有了几个女儿,也不能就此中止,一定要到生出男孩为止,男孩才能巩固长子世袭财产。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不是身体挺健壮,她还怕生孩子么?你大概要对我说,这都是我们老祖宗的老方式。可是,在贵族家庭里,伯爵先生,一个合法妻子就应该生孩子而且把孩子好好养大:伟大的苏利的妻子,苏利公爵夫人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一个女人不是享乐的工具,而是家族的荣耀和妇德。”

  “你不了解女人,好心的马蒂亚斯,”保尔说道,“你要幸福,必须做到她们希望人家怎么爱她们,你就怎样去爱她们。

  这么早就剥夺一个女人的长处,她还没有享受自己的美貌就毁了她的姿容,这不有点太粗暴么?”

  “你们有孩子的话,作为母亲就会阻止作为妻子那般挥霍浪费,她就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

  “你要是说得对的话,亲爱的马蒂亚斯,”保尔皱皱眉头说道,“那我就更倒霉了。不要在我摔了一跤之后,又给我来一顿说教,加重我的痛苦吧!让我心里清清爽爽地走了吧!”

  第二天,马蒂亚斯收到德·玛赛寄来的一张十五万法郎的期票,立时可以贴现。

  “你看,”保尔说道,“他连一个字也没有给我写,而是把给人恩惠放在首位。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从完美方面说,亨利的性格最不完美;作为一个私生子,亨利的品格又是最美好的品格。这个人年纪还轻,你如果知道他是怎样自视清高,对感情问题、物质利害问题超然处之,你如果知道他是多么伟大的政治家,你就会和我一样,对他这样心地善良感到惊异不置了。”

  马蒂亚斯极力反对保尔的决定。但是保尔决心已下,不可挽回,而且有那么充分的理由,老公证人也就不再设法挽留他的主顾了。载货船只准时启程的事是很少见的。但是这一次保尔碰上了巧事,正好顺风,美丽的卡罗琳娜号第二天就要扬帆远行。开船时,码头上站满了亲威、朋友、爱看热闹的人。在场的人当中,有几个认识玛奈维尔本人。正如往日他的财富使他成为大名鼎鼎的人物一样,此刻他遭到的祸事也使他成了有名人物,因此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要看个究竟。每个人都发表一通自己的看法。马蒂亚斯老人送保尔到码头上,这些话有的叫他听见,他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

  “你们看见了吗,老马蒂亚斯身边的那个人?他那德行,谁能认出就是五年前在波尔多呼风唤雨,人称之为豌豆花的那个纨袴子弟呢?”

  “什么!那个穿阿尔帕卡①大礼服的又矮又胖、象个车夫模样的人,他会是保尔·德·玛奈维尔伯爵么?”

  ①阿尔帕卡是一种羊驼毛织物。

  “对,我亲爱的,就是娶了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那个人。他现在倾家荡产,一文不名,要到印度掏喜鹊窝去了!”①“可他是怎么破产的呢?他是很有钱的呀!”

  “巴黎,女人,交易所,赌博,奢侈……”

  “还有,”另外一个人说道,“玛奈维尔是个可怜的家伙,没心眼,象嚼烂了的纸团那么绵软,象羊一样任凭喜鹊啄自己背上的毛②,什么事都干不来。他天生就是个倾家荡产的主。”

  ①意谓发财去。

  ②意谓任人宰割。

  保尔和老人握了握手便躲到船上去。马蒂亚斯留在码头上,望着他从前的主顾。保尔依着舷樯,用充满蔑视的一瞥向人群挑衅。就在水手起锚的时候,保尔依稀望见马蒂亚斯挥动着手帕向他打招呼。女管家匆匆忙忙来到主人身边,至关重要的事情好象使马蒂亚斯非常激动。他使劲比划着,要他下船。

  保尔请船长稍候一会并派出一艘小艇,以便弄明白老公证人到底叫他干什么。马蒂亚斯腿脚不灵便,无法上艇,便把两封信交给划艇而来的一位水手。

  “亲爱的朋友,这一包,”前公证人指着交给水手的其中一封信,对他说道,“你看见了吗?别搞错了!这一包,是一个信使花三十五个小时从巴黎急忙赶路刚刚送到的。你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伯爵,不要忘了!说不定这会叫他改变主意呢!”

  “那要叫他下船吗?”水手问道。

  “对,我的朋友,”公证人粗心大意地回答道。

  不论在任何国度,一般来说,水手都有些特别。他们几乎总是鼓吹对于陆地上的人要极度蔑视。至于对小市民,水手更是毫不理解,不懂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嘲笑这些人,能办到的话,还要敲他们一家伙,而丝毫不觉得违背为人正直的戒律。接信的这个水手又恰巧是个下布列塔尼人①,他从马蒂亚斯老头的嘱咐里只看出一件事:

  “是这样,”他一面划桨一面想道,“要他下船!叫船长损失一个乘客!要是听这些丑八怪的话,一会儿叫他们上船、一会儿叫他们下船,一辈子就非这么折腾不可!他是怕自己的宝贝儿子得伤风感冒吧?”

  于是,水手把信交给保尔,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保尔认出那是他妻子和德·玛赛的笔迹。这两个人会对他说什么,他猜也猜得着。热忱会使他们想出一些主意。他不愿使自己受到这些影响,于是用那种表面看上去毫不在乎的神气将他们的信塞进了衣袋。

  “看,他们就为这个折腾我们一通!蠢事!”那个水手用下布列塔尼方言对船长说。“事情真象那老家伙说的那么重要的话,伯爵先生还会把这一包信扔进他的舱口②么?”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闻名。

  ②指衣服口袋。

  在这种情景中,最坚强的人也要为悲哀的思绪所左右。保尔沉浸在悲哀的思绪中,他向老朋友挥手,向法兰西告别,凝望着波尔多的建筑,迅速向后遁去,一任满腔忧郁之情发作。

  他坐在一大捆缆绳上,陷入了沉思,直到忽然发现夜色已经降临。伴随着落日的昏暗,怀疑来到他的心中:他向未来深处投过焦虑不安的目光。他探测未来,找到的皆是危险和不测,他自问将来是否会失去勇气。他知道娜塔莉从此要放任自己,不由感到暗暗担心:他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他怀念巴黎,怀念过去的生活。他突然晕起船来。这种病的后果,人人都知道: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最可怕的痛苦便是人的意志完全瓦解。尚不能解释的紊乱在人体中心放松了生命力之网,心灵再也不起作用,病人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母亲忘记了自己的孩子,情人再也不思念他的情妇,最健壮的人象一摊烂泥一样瘫在那里。保尔被人背进他的舱室。他在舱内呆了三天,躺在那里,一会儿呕吐,一会儿水手来给他灌点掺热糖水的烈酒。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昏睡。后来他好象病体康复,又恢复了常态。一天早晨,他感觉自己好多了,便到上甲板去散步,以便呼吸呼吸新的气候条件下的海风。他将手伸进衣袋时触到了那两封信。他立刻抽出信来读。他先看的是娜塔莉的信。为了使读者正确理解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信,必须把保尔原来写给他妻子的信引证出来。这封信原文如下:

  保尔·德·玛奈维尔致其妻函

  我的心上人: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与你远离。可能我已经置身船上,那轮船将把我带到印度去,我要到那里去重新发财致富。我感到自己没有力量向你宣布我的远行。我欺骗了你,不过,不是非如此不可么?否则,你会无端地生活拮据,你大概会为我牺牲你的财产。

  亲爱的娜塔莉,一点不要悔恨,我也没有一点遗憾。待我重新带回几百万的时候,我要学你父亲的榜样,象他把钱放在你母亲脚下那样,把钱放在你的脚下,对你说:“这都是你的。”娜塔莉,我疯狂地爱着你。我这样告诉你,不需要担心这种坦白会使你进一步扩大你的权势,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惧怕这种权势。我占有你的那一天,你的权势就是无限的了。我遭此不幸,唯一的同谋就是我的爱情。

  我一步步倾家荡产,使我体会到赌徒那种疯狂的快乐。随着我的金钱不断减少,我的幸福与日俱增。我的每一小部分财产为你转化为小小的享乐,都激起我天国般如醉如痴的快乐。我甚至希望你提出更多的莫名其妙的要求。我那时就知道自己在走向深渊,但是我额头上带着欢乐向那里走去。这是凡夫俗子们体会不到的感情。有的情侣双双关在湖畔的一所小房子里过上一年或两年,两人相约要在沉入欢乐的海洋之后双双自杀,这样死在他们幻想和爱情的顶峰之上。我一直认为这些人是非常理智的。我的作法就和这些情侣一样。无论是我的快乐,还是我的牺牲,你都一无所知。向自己所爱的人隐瞒她希望得到的东西的价值,不是会得到极大的快感么?我现在可以向你坦白这些秘密了。当你手捧着这张充满爱情的信纸时,我已经与你远离。虽然我失去了你感激之情的珍宝,对你谈起这些事情时向我袭来的揪心的感觉,我也感受不到了。

  我的心上人,用这样的方式向你揭示过去,难道不是很明智的打算么?难道这不是将我们的爱情扩展到将来么?难道我们需要强壮剂么?我们不是怀着纯洁的爱情相爱,这种纯洁的爱情不是无需乎什么证明,也不计较时间和距离,全以自己为养料而生存么?啊,娜塔莉!刚才我离开炉火边我写信的桌子,看见你在熟睡,你象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充满信赖地卧在那里,手向我伸过来。我在枕上留下一滴泪水,那枕头是我们欢情的知己。我凭着对这种态度的信念毫不担心地走了。我走了,为的是用赢得大量财产的方法来赢得安宁,财产数目要相当大,以便不会有任何的焦虑来打扰我们的快乐,使你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不能抛弃我们现在过的生活当中的享受。我是男子汉,我有勇气去积累我们所必需的财富,这个任务由我一个人去完成!说不定你想尾随我而来呢!所以我要向你隐瞒我所乘坐的船只的名字,隐瞒我动身的地点和时间。待到为时已晚的时候,一位朋友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娜塔莉,我柔情无限,我爱你,象母亲爱她的孩子,象情夫爱他的情妇,没有任何物质利害考虑。苦活归我,享乐归你!痛苦归我,幸福的生活归你!尽情玩乐吧!保留一切奢侈的习惯吧,上意大利剧院,歌剧院,到交际场去,出席舞会吧,我原谅你的一切!亲爱的天使,在咱们的巢里,在为时五年的爱情生活中,我们品尝了刚刚结出的爱情之果。当你回到这个巢时,思念你的朋友吧,思念我一会吧,在我的心中入睡吧!我要求于你的,就是这个,别无其他。至于我,我心爱的永久的思念属于你!当我在炽热的天空下奔走,为我们两人而劳作,遇到要战胜的障碍时,或者当我病惫不堪,怀着返家的希望小憩时,我定会思念你,你就是我美好的生命。是的,我要尽量存在于你的心中,我要对自己说,你既没有苦痛,也没有烦恼,你是幸福的。正如同我们有白日的生活和黑夜的生活,有睡有醒一样,我也有在巴黎如花似锦的生活和在印度劳作的生活。痛苦的梦境,美妙的现实:我将尽量生活在你的现实世界里,以致我一天天过的日子会成为梦境。

  我会有自己的回忆,我将一支歌一支歌地重温五年生活这美妙的诗篇,我将回忆起你光彩夺目心花怒放的日子,回忆起或者是由于梳妆打扮,或者是由于穿了一件便装,你在我眼中变得焕然一新的日子。我将在我的双唇上重新体验我们那盛宴的美味。是的,亲爱的天使,我走了,象一个男子汉一般,其使命就是要干一番事业,事业的成功会给他带来美貌的情妇。往昔对于我,就象是占有之前那冲动的幻梦。占有往往使人从幻梦中清醒过来,而你则总是使那幻梦越发扩大。我归来时将会看到一位焕然一新的妻子,别离难道不会赋予你新的魅力么?啊,我的心上人,我的娜塔莉,让我对于你好似一种宗教一般吧!一直作我见你沉睡的孩子吧!如果你背叛了我对你盲目的信任,娜塔莉,你无需惧怕我的盛怒,对这一点你应该放心。

  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就默默地死去。但是丈夫任其自由的妻子,是不会欺骗她丈夫的,因为女子从来不那么卑鄙。对一个暴君,她要玩弄;但是轻而易举的背叛,致人于死命的背叛,她是弃绝的。不,我不往这上面想。请你宽恕一个男子这种自然的呼声吧!亲爱的天使,你会见到德·玛赛,他将是咱们公馆的房客,但是他会把公馆留给你。为了避免无谓的损失,采取这种假出租的方式是必要的。否则,债主们不知道我们还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说不定会扣押咱们公馆的动产和用益权。善待德·玛赛吧,我完全信赖他的本领、他的正直。把他当作你的保护人和军师吧,叫他作你的伙伴吧!不论他多么忙,他总会听你吩咐的。我请他照应我的财产清算问题。如果他提出一个数目,往后他可能需要,我指望你能把这笔钱交给他。

  记住,我并不是将你留给德·玛赛,而是留给你自己。当然我只是向你指出这一点,并不把这个强加于你。唉!我不能对你谈这些事务性的问题了,我留在这里,在你身边,只剩下一小时的时间了。我数着你的呼吸,我极力从你沉睡中少有的变化里捕捉你的思绪,你的气息又唤起我对我们爱情中那些鲜花怒放的时刻的回忆。你的心脏每跳动一次,我的心都将其珍宝倾注在你的心间,我将自己心灵玫瑰的每一片花瓣一一摘下,撒在你的身上,就象圣体瞻礼日那天儿童们在祭坛前面撒满花瓣一样。我把你托付给我使你梦绕魂牵的回忆,我真想将我的血液注入你的体内,好让你真正属于我,让你的思绪成为我的思绪,让你的心成为我的心,让我成为你的一切。你发出短短的絮语,好似温柔的回答。一直象你此刻这样安详、这样美丽吧!啊,我多么愿意拥有童话故事中讲的那种神奇的本领,在我远离期间一直叫你这样安睡,待我归来时用一吻将你唤醒①。见你这般情景,难道不需要极大的毅力和极度爱你才能离开你么!你是信仰宗教的西班牙女人,你会恪守睡梦中发下的誓言。即使在睡梦中,我对你未曾表达出来的话语也决不怀疑。别了,亲爱的,你可怜的豌豆花就这样被狂风卷走,但是他会驾着财富的翅膀回到你的身边,而且永不再分离。不,亲爱的妮妮,我不对你说“别了”,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难道你不是我每一行动的灵魂么?激励我的事业的、指引我的脚步的,难道不是要给你带来不可摧毁的幸福这一希望么?你不是永远在这里么?不,照亮我的,决不是印度的骄阳,而是你双眸的火花。一个女子,情郎不在身边,能怎样幸福,你也怎样幸福吧!我给你一吻,可你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吻,我多么希望这不是最后的一吻!可是,我心爱的天使,我的妮妮,我不想惊醒你。待你醒来时,你会在你的额角上找到一滴泪水,把这滴泪水当作你的护身符吧!思念吧,思念那个远离你、说不定要为你而死的人!思念那个将你托付给上帝的人,与其说他是丈夫,不如说是忠心耿耿的情人。

  ①见佩罗童话中《睡美人》的故事。

  玛奈维尔伯爵夫人致其夫的复函

  亲爱的心上人,你的信使我陷入怎样的悲哀之中啊!不征求我的意见就采取这样一个同样涉及我们两人的决定,你有这样的权利么?你是自由人么?难道你不是属于我的么?我不是半个克里奥尔人么?所以,难道我不能随你而去么?你这样做等于告诉我,我对你并不是不可缺少的人。保尔,我做什么事得罪了你,以至你要剥夺我的权利呢?我孤身一人留在巴黎,你要我怎么办呢?可怜的天使,你把我的全部过错都算在你身上。这次倾家荡产,不是与我也有关系么?我的服饰不是在天平上占很大重量么?我们过了四年幸福而无忧无虑的生活,现在你使我诅咒这种生活了。想到你要这样被放逐六年,这叫人怎么活得下去呢?六年之内会不会发财致富?你会不会归来呢?

  我母亲和你,你们非要搞夫妻财产分有不可,当我怀着本能的固执加以拒绝时,我的想法是很好的。我那时对你说什么来着?这难道不是给你脸上抹黑吗?这难道不是毁了你的威望吗?后来是你生气了,我才让了步。我亲爱的保尔,在我眼中,你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伟大、崇高。毫不气馁,去发财致富……非得有你这样的性格和你这样有力量的人才能这样做。我对你是服了!一个男子怀着你那样的真诚承认自己的弱点,出于爱情,出于抵挡不住的激情,他挥霍了钱财。现在又出于同样原因,他要去重新赢得财富,噢!保尔,这个男子是无比崇高的。去吧,不用担心,穿过障碍前进吧,不用怀疑你的娜塔莉。怀疑你的娜塔莉,就等于怀疑你自己。可怜的亲爱的人,你想活在我心上么?我呢,我不是要永远在你心上么?我不会留在这里,而是你所到之处,我无处不在。你的信虽然激起我剧烈的痛苦,但是,也使我充满欢乐。你使我在片刻间体验到这两个极端:看到你是那样爱我,我知道了我的爱情已完全为人所感受,我为此感到自豪骄傲。从前有时我以为我爱你的程度胜过你爱我,现在我认输了,你可以在你的各种长处上,再加上这一令人愉快的优点。这样,我爱你的理由不是就更多了么!你的心灵在信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封信确确实实告诉我,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完结。这封珍贵的信,在你远行期间,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间,因为你整个美好的心灵尽在其中,这封信是我的光荣!我将到朗斯特拉克去和我母亲住在一起。我在那里,对于社交界来说,就跟死了一样。我要将我们的收入节省下来以便全部偿清你的债务。保尔,从今天早晨起,我已经是与前不同的另外一个女子了,我一无反顾地向社交界告别。

  你不能与我分享的欢乐,我是不要的。再说,保尔,我也应该离开巴黎去独居。亲爱的宝贝,要知道,你现在发财致富有了双重的理由。如果你需要激励你的勇气,那么,现在在你内心就会找到另一颗心。朋友,你没猜到吗?我们要有孩子了。先生,你最热切的愿望得到满足了。以前我不愿意叫你空欢喜,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够伤心的了。我不愿意宣布了好消息之后又不得不否认,因此没有告诉你。今天我确有把握了,才向你宣布,这样我也感到非常高兴能在你的痛苦之中撒进一点快乐。今天旱晨,我还什么都没有料到,以为你出门到巴黎城中办事去了,我到圣母升天教堂去感谢上帝。我怎能料到祸事已经降临了呢?一个上午,一切都向我微笑。我走出教堂的时候,遇到了我的母亲。她得知你身遭横祸,带着她积蓄的三万法郎坐驿车赶到,希望能解救你的燃眉之急。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保尔!我欣喜若狂,赶回家中,准备一面在我们温室的帐篷底下吃午饭,一面向你报告这两个好消息。在这帐篷下,我曾经为你做过你喜欢的小吃。就在这时,奥古斯婷把你的信交给了我。我们刚刚一起睡了一夜,忽然交来一封你写的信,这不就是一出悲剧么?我顿时全身战栗,象要死了一样。后来,我读了信!……我一面读一面哭,我母亲也热泪双流!不是要热烈地爱着一个男子才会哭泣的么,因为哭泣会使女人变得丑陋。我简直跟半死一样!多少爱情,多大的勇气!多少幸福,又是多大的不幸啊!精神上拥有最大的财富,而物质上暂时完全破产!对自己心上人的伟大崇高赞叹不止的时刻,却不能将他拥在自己怀中,这种情感上的风暴的袭击,哪个女子能经受得住呢?此刻,如果你的手按在我的胸口上,会使我感到多么好过!可是我知道你已经离我远去。你不在这里,不能向我投来我那么喜欢的目光了,不能和我一起享受实现了你的希冀的快乐了。我不在你的身旁,不能用爱抚减轻你的痛苦,而平时,这种爱抚使你更加珍爱你的娜塔莉,使你忘却一切。我想立即动身,飞到你的脚下。可是我母亲向我指出,美丽的卡罗琳娜号大概第二天就要启航,只有驿车才走得比较快,而在我目前这种情况下,坐车颠簸去危及整个未来,这简直是疯狂的举动。虽然我已身怀有孕,我还是要求备马,我母亲告诉我很快就会牵马来,实际上是骗我。她这么做是很明智的,因为妊娠反应已经开始了。我受不了这样强烈的刺激,感到身体不适。

  我现在是躺在床上给你写信,医生要求这头几个月必须卧床休息。直到此时为止,我是个轻佻的女人,现在,我就要作贤妻良母了。上帝对我真是发了善心,因为只有一个要哺乳、要照顾、要养育的孩子,才会减轻你不在我身边所引起的苦痛。我会在他的身上欢庆你的重生。对他,我可以大声承认我的爱情,而对他人,我们是小心翼翼将这种感情隐藏起来的。对他,我要道出事情真相。说真话,我母亲已经找到机会揭穿对你进行诽谤的流言。旺德奈斯两兄弟,夏尔和费利克斯,光明正大地维护了你。但是你的朋友德·玛赛却把一切当作戏言:他嘲笑那些诽谤你的人,而不是回击他们。这种将严重的来犯轻轻挡回去的方式,我不喜欢。你对他莫不是看错了吧?不过,我一定听你的话,我要叫他成为我的朋友。凡是涉及你的声誉的事,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的心肝!你的声誉不也是我的声誉么?我的首饰要抵押出去。我母亲和我,我们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全部清偿你的债务,并尽力赎回你的美丽玫瑰葡萄园。我的母亲象一个真正的管理财务的教士一样对生意这一套很在行,她责怪你为什么不对她推心置腹谈出来。红谷粒嵌入你的土地之中,她以为买这块领地会使你高兴。要不是买了这块地,她就可以借给你十三万法郎了。对你打定这样的主意,她感到非常痛心。她很为你在印度居留担心。她恳求你生活一定要有节制,切不可受女人的引诱……我笑起来。我对你很有把握,正如对我自己很有把握一样。你一定会富有而又忠诚地回到我的身边。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你那女人一样的细腻和你深藏的情感,正是这些使你有如一朵与天国相称的美丽的人间之花。波尔多人给你起那个好听的绰号确有道理。

  那么谁来照看我这朵娇嫩的花呢?各种可怕的想法有如万箭钻心刺透了我的心。他可能已经在受苦,而我,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娜塔莉,我却在这里!我与你已结成一体,却不能分担你的痛苦,你的危难!你的心里话向谁倾诉呢?你对之倾诉一切的耳朵,你怎么能够失去它呢?暴风雨卷走的亲爱的含羞草啊,你只能在一块土地上散发你的芳香,为什么你从这块土地上移走了呢?我仿佛孑然一身已有两个世纪之久,即使在巴黎也感到寒冷。我已经哭了好多次。我是你破产的根由!这在一个钟情女子的思绪中是什么题目啊?你把我当孩子对待,要什么给什么;你把我当交际花对待,一个冒失鬼为她可以挥霍掉自己的全部钱财。啊!你所谓的高尚其实是对人的侮辱。你以为我离开了华服、舞会、歌剧院、出风头就活不成么?我是一个轻浮的女子么?你以为我不会进行严肃的思考,也象有助于你的享乐一样有助于你发财致富么?若不是你此刻与我远离,受苦而又倒霉,先生,你这样无礼,我真要痛骂你一顿!竟然将你的妻子贬低到这等地步!天哪!我为什么要出入交际场呢?是为了叫你脸上光彩啊!我梳妆打扮是为了你,这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有错处的话,也算受到残酷的惩罚了。你离我而去,对我来说,就是给我们的夫妻生活抵罪,而且是很苦的抵罪。我们过去的快乐过分圆满了,应该用巨大的痛苦来付出代价。现在,这巨大的痛苦果然来到了!我们向世人好奇的目光精心遮掩了我们的幸福,经常大宴宾客,又有我们爱情上那些不为人知的疯狂举动穿插其间,经过这一切之后,确实除了远离人世以外,什么都不再可能了。亲爱的朋友,孤独孕育伟大的激情,我向往着伟大的激情。我到交际场上去干什么呢?我在那里出尽风头又送给谁呢?啊!到朗斯特拉克去生活,生活在你父亲修整的土地上,生活在你修缮得如此豪华的城堡中,和你的孩子一起等待着你的归来,每天早晚向你送去母与子的祈祷,妻子与天使的祈祷,这不也是半个幸福么?这握在我双手之中的合十的小手,你看见了么?在你珍贵的信中,你叫我忆起那极度幸福的时刻,我将每天晚上回忆这些,你也会回忆这些么?噢,是的,你爱我与我爱你的程度是相等的。这一良好的信念是驱邪消灾的护身符。我怀疑你的程度不超过你对我的怀疑。我已经悲痛欲绝,我已经肝肠寸断,我将你在外的这六年看成是要穿越的沙漠,我在这封信里能为你写下什么安慰之辞呢?好了,我还不是最最不幸的人。我们的小儿子难道不会使这沙漠生机勃勃么?是的,我想给你生一个儿子,必须生一个男孩,是不是?好啦,别了,亲爱的心上人,我们的良好祝愿和我们的爱将到处跟随着你。洒在这信纸上的泪水,会不会将许许多多我无法表达的事情统统告诉你呢?我在下面的方格里放上给你的亲吻,拿去吧!

  你的娜塔莉

  爱情的表白使保尔沉醉,加上信中有意唤起他对往日欢乐的回忆,这一切都引起他的遐想。他将往日的欢乐一一回想,想把他妻子怀孕的事搞个明白。一个人越是幸福,越是战战兢兢。对于心肠特别软的人——这软本身就包含着一点软弱——,嫉妒和担心与幸福以及幸福的程度成正比。性格坚强的人既不嫉妒也不担心:嫉妒是怀疑的一种表现,担心是心胸狭窄的一种表现。无限的信任是伟人的主要标志:如果他受了骗上了当——强大有力与软弱同样可以使人上当受骗——,他会把蔑视当作斧头,砍断一切。这样伟大的人是极其罕见的。精神支持着我们这个脆弱的机体,但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巨大力量否认一切。精神将我们抛弃,我们只好听任那巨大力量的摆布,这种事,谁没有遇到过呢?有几件不容置疑的事实已在他心中扎下了根,他是将信将疑。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妻子所言极不可靠。他一方面受到这种情绪的折磨,另一方面,纯洁的爱情表示以及他对娜塔莉的信任又将这吃不准推翻。他思绪已乱,又将这封冗长的信反复读了两遍,仍然不能对他妻子作出任何定论,既不能说她好,也不能说她坏。罗嗦和简洁同样能使爱情变得伟大。

  为了充分理解保尔即将处于什么地位,必须设想他此刻正在飘洋过海,正象他漂浮在自己一望无垠的往昔上一样。他的整个一生有如万里无云的碧空重新在他眼前出现。怀疑的旋风过去后,他最后又回到信徒、基督徒、钟情的人那种毫无杂念的纯洁而完整的信仰上,内心的声音使这种信仰更加坚定。为了充分理解保尔的处境,同样也必须首先将他写给亨利·德·玛赛的信复述出来,然后再看看亨利·德·玛赛给他的复信。

  玛奈维尔伯爵致亭利·德·玛赛侯爵函

  亨利,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是一个男子能够告诉他朋友的最伟大的一句话:我破产了。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就要从波尔多登船,乘美丽的卡罗琳娜号上加尔各答了。从你的公证人手里,你会拿到一纸契约,这张契约只等你签字便可生效。我用这张契约,装作将我的公馆租给你六年,然后你再将取消这张契约的秘密文件交给我妻子。为了使娜塔莉能够留在这所房子里而不致担心要被人赶走,我不得不采取这一预防措施。同时请你以一张期票的形式将十五万法郎寄到波尔多的一家银号马蒂亚斯名下。我将我的长子世袭财产今后四年的收入,全部转账转到你那里来顶这笔钱。我的妻子会交给你一张保证书,证明我的额外收入。如果我那份长子世袭财产的使用收益付给你的时间比我设想的更快,那就等我回来时我们再算。我要求你寄的这个数目,对我去撞大运乃必不可少。我没有看错你的话,我应当在我动身的前夕干脆利落地在波尔多收到这笔钱。我这样做,如果你处于我的地位,也会这样做的。我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没有叫人猜疑到我已经破产。后来,扣押我现有财产中不动产部分的传闻传到巴黎的时候,我已经用十万法郎的期票换成了现钱,想赌赌试试。如果手气好,就又能恢复我的财产。可是我输了。我是怎么倾家荡产的呢?我亲爱的亨利,是有意为之。从第一天起,我就看出,象我那么摆阔过日子,我是撑不下去的,我知道后果是什么。可是我打算视而不见,因为我不能对妻子说:“咱们离开巴黎,到朗斯特拉克去生活吧!”正象人们为一个情妇而破产一样,我为她而破产,可是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咱俩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我既不是傻子,也不是个意志薄弱的人。首先一个傻子不会睁着眼睛为激情所左右;其次,一个人落到这步田地,并没有开枪自杀,而是到印度去重建财富,这个人还是有些勇气的。我要么腰缠万贯归来,要么一去不复返。只不过,亲爱的朋友,我发财纯粹是为了她。我不愿意上当受骗,我要六年不在这里,所以我把我的妻子托付给你。你情场相当得意,一定能够尊重娜塔莉,也一定能够对我表现出正直的情感,正是这种情感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我知道不会有比你更好的守护人了。我留下妻子一人,身边没有孩子,如果有了一个情夫,那对她是很危险的。善良的玛赛,你要知道,我疯狂地爱着娜塔莉,卑躬屈膝地、不顾廉耻地爱着她。我想,即使她不忠于我,我也能够原谅她。这倒并不是因为我定能进行报复,哪怕送掉性命也在所不惜;而是因为我自己不能缔造她的幸福的话,我就会自杀以让她幸福。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娜塔莉对我怀着真正的友情,这种友情不依赖于爱情而存在,却能保留爱情。我过去待她就象对待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样。我作出种种牺牲时,感到那么幸福,一种牺牲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导致另一种牺牲,她如果欺骗我,那她真是个恶魔了。对爱情应该报之以爱情……可叹!亲爱的亨利,你想知道全部事实么?我刚刚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我叫她相信我是满怀希望、眉宇舒展地动身的,我既不怀疑,也不嫉妒,也不担心。这封信就象是儿子即将走向死亡时给母亲写的信,向母亲隐瞒这一事实。

  我的上帝啊!德·玛赛,其实我心里痛苦极了,跟下了地狱一样,我真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哪!我大喊大叫,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向你坦白,我曾象绝望的情人一样哭泣;如果可能,我宁愿在她窗下扫六年大街,也不愿六年离别,当个百万富翁归来。我忧心如焚,我将从痛苦走向痛苦。待你给我写一封短笺,说你接受了这项委托,我的痛苦才会终止。世界上只有你能履行、能完成这一任务。噢,我亲爱的德·玛赛,这个女性对我的生命必不可少,她是我的空气和阳光!将她置于你的保护之下吧,为了我叫她保持忠诚吧,不管怎么说,这大概是违背她的意愿的。是的,就是有半个幸福,我依然会感到幸福。在她面前,你扮演陪伴少女上社交场所的年长妇女的角色吧,我对你丝毫不存戒心。你要向她证明,如果背叛了我,那她可是太卑鄙了,那她就和其他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只有一直忠实于我才是明智的。她大概还有足够的钱财,可以继续过那种舒适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她缺什么东西的话,心血来潮要什么东西的话,你就作她的银行家吧!什么都不要担心,我会腰缠万贯归来的。说到底,我那些恐惧大概都是庸人自扰,娜塔莉是妇德的天使。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疯狂地爱上了她,对她穷追不舍的时候,我只是叫娜塔莉看到会有什么危险,她立刻满怀深情地感谢我,竟使我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她对我说,一个男子突然离开了她家,不再登门,这对她的声誉不相宜,但是她有办法把他打发走:果然以后她接待他时很冷淡,一切都圆满结束。

  即使把两个朋友之间的闲聊称作争论,四年中,除此以外,我们也没有为别的事争论过。好了,亲爱的亨利,我以男子汉的身分向你道别。灾难已经降临,不管由于何种原因,这场灾难已是事实。我算是服了。贫困和娜塔莉,这是两个水火不相容的词。再说我的资产和我负的债相差多少是非常准确的,这样任何人都不会抱怨我。不过,如果发生什么预料不到的事威胁我的名誉,我就全靠你了。

  总之,如果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你可以写信给我,寄到驻印度加尔各答地方长官那里,我与他家中几个人有朋友关系,有一个人会为我保留从欧洲寄给我的信件。亲爱的朋友,希望归来时见到你依然如故:你是一个善于嘲笑一切的人,不过当别人的感情与你内心感受的伟大事物相符的时候,你与别人的情感是相通的。你留在巴黎,我多么羡慕你!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大概正在呼喊:“向迦太基进军!”

  亨利·德·玛赛侯爵复保尔·德·玛奈维尔伯爵函

  伯爵先生,你就这样断送了自己,大使先生①遭到了没顶之灾。这就是你干的漂亮事么?保尔,为什么你一直向我隐瞒真情呢?从前你如果跟我透露一个字,可怜的好好先生,我早就给你指点迷津了。你的妻子拒绝给我写保证书。但愿这一句话就能擦亮你的眼睛!这还不够的话,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应一位叫勒屈耶的先生的请求,人家拒绝承兑你的期票。这位勒屈耶先生原是波尔多的公证人索洛内先生的首席帮办。这位初出茅庐的高利贷者,是从加斯科涅来到巴黎搞投机生意的,实际上他是你那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岳母的出面人。真正借给你十万法郎的债主是你的岳母,人家说,这老婆子只给了你七万。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相比,高布赛克老爹就好比是法兰绒、丝绒、镇静剂、香草味的奶油夹心烤蛋白点心,解决难题的好大叔了。你那美丽玫瑰葡萄园将是你老婆的猎物,卖价与收回夫妻公共财产数目之间的差价,她的母亲将付给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将得到居阿代和格拉索尔,你在波尔多的公馆抵押出去,通过索洛内给她找了个顶替人的名字,实际上也属于她。这样,两位杰出的女性就要搜罗到十二万利勿尔的年收入——你的房地产的收入也就达到这个数目——,再加上这两位可爱的小猫所拥有的登记在国家债权人名册上的三万多法郎。你老婆即使写了保证书,也没有用。上述那位勒屈耶先生今天上午来了,主动提出把我借给你的钱还给我,而用合乎法律的形式将我的债权转移。你丈母娘在朗斯特拉克你的地窖里存的一八二五年所收葡萄酿的酒,就够她还我的钱了。

  ①保尔本想当大使,德·玛赛这是嘲笑他。

  如此看来,这两个女人已经算计到你可能已经漂洋出海了。可是我要派一个专门信使将这封信给你送去,使你还来得及按照我给你出的主意行事。我叫这个勒屈耶开口神聊起来。我从他的谎言、他的话语和他的缄默里,抓住了原来我还没完全弄明白的线索。现在,针对你所搞的家庭阴谋,其来龙去脉已经一目了然。今天晚上,我要到西班牙大使馆去,向你的丈母娘和你的妻子献殷勤。我要追求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我要卑鄙无耻地抛弃你,我要巧妙地辱骂你。如果太粗野了,可能这个穿裙子的了不起的马斯卡里尔①很快就会发现真相。你怎么叫她跟你作起对来的呢?我很想知道这个问题。你若是聪明,先爱上这个女人,然后再娶她的女儿,今天你说不定已经成了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玛奈维尔公爵和驻马德里大使。你结婚的时候,若是把我叫到身边去,我肯定会帮助你了解、分析你与之发生联系的这两个女人。从我们共同进行的观察中,就会得出有益的忠告。

  ①马斯卡里尔是莫里哀喜剧《冒失鬼》中一个狡猾的仆人。

  在你的朋友中,难道我不是唯一能够尊重你妻子的么?用得着害怕我么?事实上这两个女人审度了我以后,害怕我了,于是将我们拆开了。你不曾愚蠢地跟我生气的话,她们是不会将你吞掉的。你老婆对我们之间关系冷淡起了很大作用,而她干的事都是她母亲教她的。她每周给她母亲写两封信,你却一直掉以轻心。我了解到这一细节时,确实看出这是我的保尔的性格。再过一个月,我会跟你的丈母娘相当接近,那时就能从她嘴里了解到她对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究竟为什么怀着西班牙—意大利式的仇恨。是在她的女儿爱上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之前她就恨你呢?还是在那之后,她把你赶到遥远的印度去,好叫她女儿自由自在,象一个与丈夫财产分有又与丈夫分居的女人在法国那样呢?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当你得知你老婆爱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爱得发疯的时候,你火冒三丈、大喊大叫的情景,似乎已在我眼前出现。若不是我心血来潮,跟蒙特里沃,龙克罗尔以及其他几个你认识的乐天派到东方转了一圈的话,①我大概早有机会把有关这个阴谋的事告诉你几句了。

  ①见《十三人故事》,这里指的就是德·玛赛他们限随蒙特里沃到西班牙去,打算把朗热公爵夫人从修道院中抢出来的那次历险。

  我走的时候,这个阴谋刚刚开始。那时我就看出,你的不幸已经萌发出根芽。可是,哪个贵族会下流到不先经过推心置腹的谈话,就提及这样的问题呢?谁敢损害一位妇女的名誉呢?我们的一位朋友洋洋得意地从镜中观看着幸福婚姻的仙景,谁会去打破这幻梦之镜呢?幻想难道不是一个人内心的财富么?亲爱的朋友,你的老婆,从广义上来说,不就是一个时髦女郎么?她只想着自己怎样出风头,只想着自己的衣着打扮。她上滑稽剧院、上歌剧院、参加舞会;她老晚才起床,到森林去散步;她在外面吃晚饭,或者自己大宴宾客。在我看来,这种生活之于女人,正如战争之于男人一样。公众只见凯旋归来的英雄,而把战死疆场的人忘到九霄云外。娇嫩的女子干这行非送命不可,抵挡得住的女子必须有钢铁般的生理机构,一般来说心比较狠,而且胃口极佳。正因为如此,沙龙中的人都是那样冷漠,那样无动于衷。美好的心灵总是深居简出,脆弱、娇嫩的人儿送掉性命,留下来的只有卵石,也就是那些任凭流水冲刷、磨圆而没有磨烂的卵石,正是这些卵石在社会大洋的边缘上支撑着社会大洋。你的妻子承受住了这种生活,而且表现很精彩,她似乎很习惯于这种生活,总是显得那样精神抖擞,如花似玉。在我看来,结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她并不爱你,而是你象疯子一样爱她。要使这个硅质的造物心中迸发出爱情的火焰,必须有一个钢铁般的汉子。费利克斯虽然碰了杜德莱夫人的钉子——这杜德莱夫人是我生身之父的妻子①——倒没有一蹶不振,他大概很合娜塔莉的胃口。不需要多大本事就能猜测到,你老婆对你不大感兴趣。从不感兴趣到不喜欢,只有一步之差。而且,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次争论,一句话,一次行事比较专断,都会使费利克斯向你老婆猛扑过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每天晚上在你老婆的卧房里,你们俩干的事,那种情景,连我也能向你本人叙述出来。

  ①德·玛赛是杜德莱爵士和沃达克侯爵夫人的私生子。

  她没有给你生孩子,亲爱的老弟。在一位善于观察的人看来,这句话不是能解释许多事情么?你很钟情,所以,一个少妇很自然地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淡,你不大能够察觉,你只不过把她培养成熟,正好倒在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的怀里。即使你觉得你老婆冷淡,你也本着已婚的人相信的那种愚蠢的原则,将这种冷淡归之于她还保留着几分天真无邪。如今这个世界上,女人们窃窃私语,把男人不敢说的事,都相互解释得清清楚楚;凡是丈夫不告诉妻子的事,都在谈及一起诉讼或一场风流韵事时,于说说笑笑之中,用扇子掩着嘴,说得详详细细,并仔细加以评点。你象所有的丈夫一样,以为在这样的世界上还能使自己的妻子保持品行端庄。婚姻所带来的社会地位方面的利益,你太太虽然喜欢,可是她觉得这负担未免有些沉重。这负担,这捐税,就是你!你对这些事情一点看不出来,反而依照华丽辞藻的说法,掘出鸿沟,又复以鲜花。制约一般男人的规律,你都乖乖地服从了,可是我从前本想叫你避开这个规律的。一个小市民受了老婆的欺骗,自己还惊异不止,或者恐惧万分,或者气恼非常。亲爱的孩子,本来要说你跟这样的小市民差不多一样傻;现在你对我谈到你为娜塔莉作出的种种牺牲,你对她的爱,跟我高唱什么“如果她背叛了我,那她真是太忘恩负义了。我为她做了这个,做了那个,我还会做得更好,我要为她上印度去,等等等等”,看来,你确和这个小市民一样,是个十足的傻瓜。我亲爱的保尔,你在巴黎住过这么久,从友谊关系来说,你荣幸地属于亨利·德·玛赛,怎么就连最普通的事也一无所知,对于推动女性机械运转的最首要原则、关于她们内心活动的最起码常识也不懂呢?送掉性命也好,为了一个女人,进圣佩拉日监狱也好,杀死二十二个男人也好,抛弃七个少女也好,服侍拉班也好,①穿过沙漠也好,当苦役犯作苦工也好,声名显赫也好,声名狼藉也好,象纳尔逊一样为了亲吻汉密尔顿夫人②的酥胸而拒绝出征也好,象波拿巴一样将老维尔姆塞将军③打个一败涂地也好,冲上阿尔科勒桥头也好④,象罗兰⑤一样发狂也好,为了和一个女人跳六分钟华尔兹,把上夹板的一条腿摔断也好……我亲爱的老弟,所有这些事和爱情有什么干系?如果按照这样的样板来确定爱情,那男人实在是太幸福了:冲动之下干出点舍生忘死的事来,心爱的女人就到手了。可是我的胖保尔,爱情,这是一种信仰,就象相信圣母马利亚的无玷受孕一样: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为了叫人产生情不自禁的、无法解释的那种感情,血流成河也好,波托西的矿山也好①,显赫的声名也好,这些有什么用呢?象你这样的年轻人,希望别人看看天平上的分量爱上你们,在我看来,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无耻的高利贷者。

  ①典出《旧约·创世记》第二十八、二十九章,拉班为雅各的舅父,雅各服侍拉班一十四年,先后娶拉班的两个女儿利亚和拉结为妻。

  ②汉密尔顿夫人(1765—1815),英国驻那不勒斯大使的妻子,后成为英国海军元帅纳尔逊的情妇,一八○○年追随他到伦敦。一八○五年纳尔逊曾为了她拒绝统率英国海军作战。

  ③维尔姆塞(1724—1797),奥地利将军,于一七九七年在卡斯蒂利奥内大败于拿破仑,并被迫投降。

  ④一七九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波拿巴在意大利与奥军作战,他身先士卒,高举战旗冲向阿尔科勒桥,大败奥军。

  ⑤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阿里奥斯托(1474—1533)的代表作《疯狂的罗兰》中的主人公,罗兰迷恋安杰丽嘉,为寻找她走遍天涯海角。后得知她已与别人结婚,由于气愤和绝望而发狂。

  ①波托西为玻利维亚的一个地区,当时那里正在开采银矿。

  我们的合法妻子,应该给我们生儿育女,应该守妇道,但是她们不欠我们爱情。保尔,爱情是要意识到给予和得到的快乐,是确信能够给予和得到这种快乐!爱情是变幻不定的、不断得到满足而又永远不会满足的一种欲望。你将欲望的琴弦留在你妻子的心中,从未触动过它;到了旺德奈斯在你妻子心中拨动了那根琴弦的那一天,你那些钟情的大话,绞尽的脑汁和流水般花出去的金钱,甚至都未能给人家留下回忆!你那些撒满玫瑰花的夫妻生活之夜,立刻化成了轻烟!你的忠心耿耿,成了白送给人的悔恨!你的人身,成了要加以宰杀献到祭台上去的牺牲品!你从前的生活,成了漆黑一团!一阵爱情的冲动便把你激情的珍宝抹个干干净净,你那激情的珍宝,只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费利克斯,他征服过所有的美人,每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说不定费利克斯对此并无酬报。但是,在爱情上,信仰就等于现实。所以,你的岳母自然是站在情人一边与丈夫作对。她悄悄地或者公开地装作视而不见,或者她是睁开眼睛的。她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反正她是赞成自己的女儿,跟你作对。我观察社会十五年来,从未见过一个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抛弃她的女儿。这种宽宏大量是女人们世代相传的一种遗产。哪个男人能谴责她们这种宽宏大量呢,除非是哪个起草民法的人,在只有感情存在的地方,看到的却是条文!一个时髦女郎的生活将你投入大肆挥霍之中,你的随和脾气又使之一发不可收,大概再加上你的虚荣心,正好给人提供了用使你破产的办法来摆脱你的可能,于是各方巧妙配合,造成你的破产。我的好友,从这一切当中,你应当得出结论:你委托我的任务等于无效。其实这个任务我觉得实在好玩,本是可以十分出色地加以完成的。要防止的祸事已经发生,consummatumest,①朋友,这些对你来说可能是很严重的事情,我以你常说的所谓德·玛赛方式写信给你,请你原谅。象遗产继承人高兴得围着亲属的坟墓跳舞那样围着一位朋友的坟墓跳舞,这种想法我绝对没有。可是你写信告诉我说,你正在成为男子汉,我相信你的话,所以我把你当作一位政界人物,而不是钟情的男子。一个苦役犯,肩膀上打上了烙印,这就使他下定决心投入一贯与社会作对的生活中去,而且要反抗社会。对你来说,这一变故难道不和苦役犯肩上的烙印一样么?你现在反倒从一件忧烦中解脱出来了:从前是婚姻支配你,现在是你支配婚姻了。

  ①拉丁文:已是既成事实。

  保尔,我是你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如果你从前在钢铁般的脑壳内有结结实实的头脑,如果你早有这股朝气——现在你有了蓬勃的朝气,可惜为时过晚——,我早就用推心置腹的话向你证明我的友情了。这些心腹话也许会使你能象走在地毯上那样向人类进军。我之所以有本领,和几位朋友一起在巴黎的文明社会内部玩耍嬉戏,就象一头牛闯入瓷器商人的店铺那样,其实全靠一些计谋。我也曾假借小说的形式向你讲述过我青年时期的真正历险。当我们聊起这些计谋,向你讲述我的经历时,你果然把这些当成了小说,而不曾领会到其涵义。所以,我只能把你的情况当作是一场不幸的恋情。那好,我跟你说男子汉的老实话:在目前情况下,你扮演的角色很漂亮,而且你在我面前没有失去任何威望,你可能也相信这一点。我虽然很佩服大骗子,但我也敬重和热爱受骗的人。有一次我们曾谈到那个下场悲惨、因为爱他的情妇而走上绞刑架的医生①,当时我还给你讲了一个可怜的律师的故事。这个故事非常美妙,只是和一般的好故事不同。这律师打算给他的妻子——也是他所热烈眷恋的妻子!——搞上三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因而伪造了文书。但他老婆揭发了他,为的是将他摆脱而去和另一位先生一起生活。结果这律师因犯了伪造文书罪而去做苦役,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当时,你和几个与我们一起吃夜宵的傻瓜都大惊小怪又嚷又叫。好啦,我亲爱的老弟,现在你就是那个律师,就是没做苦役罢了。你的朋友们因为你被人瞧不起而不原谅你。

  ①指一八二三年发生的卡斯丹案件。

  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被人瞧不起就等于受到重罪法庭的判决。旺德奈斯兄弟的姐姐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以及她那个小山头的全体人马——小拉斯蒂涅这个开始初露头角的家伙也加入了她那个小山头;哀格勒蒙夫人以及她的沙龙中各色人等——夏尔·德·旺德奈斯在她的沙龙中占据高位;还有勒农库一家,费罗伯爵夫人,埃斯巴夫人,纽沁根一家人,西班牙大使,总之,这一大帮人都被巧妙地挑动起来,泼你一身污泥。他们说你是坏蛋,赌棍,大吃大喝放荡无度,傻乎乎地把自己的财产挥霍净尽;说你的妻子是品德高尚的天使,从前她就给你还过好几次债,现在虽然财产与你分有,最近又为你兑现了十万法郎的期票;幸亏你这一走,叫人看清了你的为人,否则,你继续下去,就要叫你的妻子睡草席了,她就要成为恪守夫妻义务的牺牲品了。一个男子在台上的时候,墓志铭上说的那些美德,他全有;一旦他穷愁潦倒,他的恶行就比一个浪荡子弟还多:人们说你干了多少唐璜式的勾当,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们说你到交易所去冒险,说你对淫秽下流的事极有兴味,为满足这种要求,你花费了大量钱财。要把你那些事说清楚,必须加上许多评论,开上不少叫女人们坠入遐想的玩笑不可。人家说你付给高利贷者的利息,数字大得吓死人。旺德奈斯两兄弟煞有介事地笑着讲述,羊腿子要价六千法郎卖给你一个牙雕三桅战舰模型,然后用一百埃居从你的随身仆人那儿把这个玩意儿买回,然后再把这个玩意儿卖给你。后来好象是你发现花在这个牙雕上的钱,可以买一艘真正的双桅横帆船,于是你一气之下将这个牙雕给毁了。其实,这件事本在九年前发生在马克西姆·德·特拉伊身上。可是,这故事对你太合适了,以致马克西姆永远失去了对他那艘战舰的指挥权。总之一句话,我无法将所有的说法都告诉你,因为你为人提供了各式各样流言蜚语的材料,女人们又愿意添叶加枝加以夸大。

  在这种情况下,最最假正经的女人不是也要认为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来安慰你太太是合情合理的吗?(旺德奈斯两兄弟的父亲昨日终于死了!)所以你的夫人大出风头。昨天在意大利剧院,冈夫人又在我面前叨叨这些精彩的事。“不要对我讲了,”我回答她说,“你们这些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保尔抢了银行,骗了国库。他暗杀了依丝林①,弄死了圣德尼街三位梅朵拉②,我相信他还和‘十万’匪帮结伙——你可不要对别人说!他的中间人是大名鼎鼎的雅克·柯冷③。自从这位雅克·柯冷又一次从苦役犯监狱逃跑,警察始终抓不住他,因为保尔叫他住在自己的公馆里。你看,他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把政府都骗了。现在他和雅克·柯冷两人一起动身到印度做工并且去抢抹谷④的红宝石、蓝宝石去了。”听了我的话,冈夫人终于明白,象她那样杰出的女子不应该把自己美丽的嘴唇变成威尼斯的铜兽嘴⑤。听说了这悲喜剧一般的事情时,许多人都不肯相信。他们维护人性和人的美好情感,认为这些都是胡说。我亲爱的老弟,塔莱朗说过一句很精彩的话: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当然,在我们面前,正发生着一些比这个家庭阴谋更令人吃惊的事。但是人们是那样需要否认这些事,说自己受了诽谤。其次,这些精彩的戏演得那么自然,带上了一层趣味那么高雅的油彩,我常常需要将我那观剧望远镜的镜片擦亮才能看到事情的本质。我再对你重说一遍:一个人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接受过香槟酒的洗礼,一起在放纵的维纳斯的祭台上领过圣体,赌场长钩的手指给我们施了按手礼。现在这位朋友蒙受诬蔑和曲解,我就是摧毁二十个家庭也要叫他重新站起来。从这里你应该清楚地看到我是爱你的。就你所知,我什么时候写过象这封信这样长的信呢?下面我要对你说的话,你要聚精会神地读下去。

  ①英国诗人拜伦的长诗《莱拉》中的人物。

  ②梅朵拉是拜伦诗作《海盗》中人物,康拉德的情妇。

  ③雅克·柯冷就是伏脱冷,见《高老头》。

  ④抹谷为缅甸一城市,附近有宝石矿。

  ⑤铜铸的兽嘴形状的出水口,这里的意思是吐脏水。

  唉!保尔,确实必须练好书写,我应该习惯于草拟电报。我现在说的是政治问题。我希望五年以后担任大臣职务或者领导某一个使馆,从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公共事务。一个男人到了某种年龄,他能服侍的最漂亮的情妇就是他的国家。我跟那些推翻现行制度和现内阁的人站在一边。总而言之,我现在追随一位亲王,他就是一只脚残废①、我将他视为一位天才的政治家,他的名字将载入史册。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亲王,就象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也可以无所不能一样。我们这一伙是龙克罗尔,蒙特里沃,葛朗利厄一家,拉罗什-于贡,赛里齐,费罗和格朗维尔,大家结成一心反对立宪党。这傻瓜党以《宪政报》为代表,人们巧妙地管它叫教士党。我们想推翻旺德奈斯两兄弟,勒农库,纳瓦兰,朗热各位公爵和教会。为了能够取胜,我们甚至和拉法夷特将军、奥尔良党人、左派联合起来。当然我们胜利的第二天就要把这些人宰掉,因为按照他们的原则,哪种政府都不行。为了国家和我们自己的幸福,我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①指塔莱朗。

  关于国王的个人问题,到今天已成了感情方面的蠢事,为了政治应该把这一切都打扫干净。在这方面,英国人的总督制比我们先进。时至今日,我亲爱的老弟,政治问题的关键已经不在这里。政治是要刺激民族奋起,同时创建一个寡头政治集团。政府的坚定不移的指导思想就掌握在这个集团手中,这个集团领导国家大事在康庄大道上前进,而不是叫人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四十年来我们这美丽的法兰西就是这样。这智慧过人而又简单幼稚的法兰西,这疯狂而又柔顺的法兰西,它需要的是一个体制而不是一些人。在这个重要问题上,人有什么用呢?如果目标伟大,如果法兰西生活得幸福、安定,对大众来说,我们经营有赢利,我们有些财产,我们有些特权,我们尽情享乐,又算得了什么?我现在基础已经打得扎扎实实。我有十五万利勿尔的三厘利的公债,还有二十万法郎的储备以防遭到损失。对于一个开始迈步攀登权力阶梯的人,这点钱放在他口袋里,我看算不了什么。其实决定我进入政界的,只是一种机遇,我并不喜欢这一职业。我是多么喜欢东方式的生活,你是知道的。我那位十分可敬的母亲,昏睡了二十五年,一觉醒来,忽然想起她还有个儿子能为她争光。常有这样的事:一棵葡萄拔掉以后,过了几年,紧贴着地面又出现一些植株。对了,我亲爱的老弟,虽然我母亲早已将我从她心中拔掉,我又在她头脑中长了出来。到了五十八岁年纪,她已经相当老了,除她儿子以外,再也不能思念别的男子了。在这种情形下,她在哪个温泉疗养地遇到了一位动人的英国老姑娘。

  这位英国老姑娘每年有二十四万利勿尔的收入。我母亲作为一位好母亲,使这位老小姐产生了要成为我的妻子的雄心壮志。一个三十六岁的姑娘,我的天!她在最纯粹的清教徒环境中长大成人,是个货真价实的抱窝鸡,她认为与人通奸的女人就应该当众活活烧死。“到哪儿去找这么多木材呢?”我回答她说。鉴于每年二十四万利勿尔的收入抵不上我的自由、我的身心价值,更抵不上我的前程,我真想叫她滚蛋。可是她是伦敦一个啤酒批发商的唯一遗产继承人。这个啤酒批发商是个患足痛风的老头,在世之日已经不多,会给她留下一笔财产,那数目至少和这位娇小玲珑的人儿已经拥有的财产数目相等。

  除了这些长处之外,她长着一个红鼻子,死山羊一样的眼睛,那身材真叫我担心她摔一跤会不会碎成三段。她那样子很象是一个着色着得很蹩脚的洋娃娃。但是,她真会节省,叫你心花怒放;不管怎样,她会把丈夫当个宝贝那样疼爱;她又有英国式的才干;她将来给我管理公馆、马厩、住宅、土地,会比一个管家干得更好。她也有妇德的尊严。她腰板笔直,就象法兰西剧院上演的古典悲剧中主角的心腹一样。“她受过去桩刑①,那木桩在她身体里折断了,”这种想法我怎么也摆脱不了。不过斯特旺小姐还相当白净,非娶她为妻不可的话,也还不算太叫人受不了。就是这样也叫我难受!她的手是品行端庄的姑娘的手,象圣约柜一样。可是那双手那么红,我真还没想出用什么办法能把她那双手弄白净而又不花大钱;她那手指头粗得跟猪血香肠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能把她那手指头磨细。啊!很显然,她通过双手与啤酒批发商连在一起,通过金钱与贵族连在一起。她象那些想叫人把她当作贵族妇女的英国有钱女人一样,过分地装作举止文雅,可又藏不住马脚。此外,她的智慧有限,正符合我对女人的希望,若还有比她更愚蠢的女人,我真要马上上路去寻找了。这个老姑娘名叫迪娜。她永远不会对我品头论足,永远不会跟我闹别扭。对她来说,我将是上议院,勋爵,下议院。总而言之,保尔,这个姑娘是英国天才不容置疑的证据,她提供了英国机械工业达到尽善尽美阶段的一种产品,她肯定是在曼彻斯特佩里制笔车间和蒸汽机车间之间制造出来的。这玩意儿会吃饭,会走路,会喝水,也可以生孩子,抚养孩子,将孩子好好拉扯大,扮演女人的角色,达到使你相信这确是一个女人的程度。

  ①尖桩刑是古代的一种酷刑,叫犯人坐在木桩上,桩尖由肛门刺穿人体而致人死亡。

  我母亲介绍我们俩相互认识时,她早已将机器装配好,将各个铆钉反复擦拭过,在各齿轮处上了那么多润滑油,转动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待她看到我并没有太皱眉头的时候,就松开了最后的弹簧。这个姑娘开口讲话了!最后,我母亲也放出了最后拍板的话。迪娜·斯特旺一年只花费三万法郎,出于节约到处旅行已经七年。所以还有第二份暗藏的钱财,而且是现钱。交易进展得那样快,连公告都出来了。我们现在已处于Mydearlove①阶段。这位小姐向我大送秋波的劲头,一个脚夫见了都能吓倒。现在已经谈妥:根本不要我的财产,斯特旺小姐将她的财产的一部分用来构成以土地为基金的长子世袭财产,有二十四万法郎收入;并且购买一座公馆,也属于长子世袭财产之中。我应该承担的是:实打实送给女方奁产一百万。她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把她的叔父完完全全留给她。这位好心的啤酒批发商,也对长子世袭财产作出了贡献。听说他的侄女要当侯爵夫人了,差点没高兴死。他是能够为我的长子作出牺牲的。一俟公债达到八十,我就要将我的财产从公债中抽出,将一切都投资到土地上去。

  ①英文:我亲爱的心上人。

  两年以后,我的土地收入就能有四十万利勿尔。一旦啤酒批发商进了棺材,我就可以指望一年有六十万的收入。保尔,你看到了,我给朋友出的主意,只有我自己采用。你若是早听了我的话,也会找一个英国女郎,一个那包波①的女儿,她会给你留下单身汉的独立和赌野心惠斯特②所必需的自由。你若不是已经结了婚,我真愿意把我这未来的妻子让给你。当然,这不过是说说罢了,我不是那种总让你咀嚼过去的苦果的人。要向你说明我即将过上大玩游戏棒③那种人所必需的生活,这一段引子是必要的。我一点不骗你,朋友!与其到印度去受苦,跟我一同在塞纳河水中行船要简单多了。

  ①那包波,原系印度莫卧儿帝国时代对总督的称呼,后用来指大富翁,大财主。

  ②野心惠斯特指政治上的发迹。

  ③这种游戏是将许多小棍扔在桌上,然后用一个钩子将小棍一一拿走,而不许碰相邻的小棍。这里用来指采用灵活的战术、玩弄外交手腕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相信我的话吧!巴黎仍然是产生最大量财富的地方。波托西就在维维安讷街,在和平大街,在旺多姆广场或者里沃利街。在任何别的国度,要积累起一笔财富,非有物质生产、替人跑腿、汗流满面、向前走、又向后退不行。可是在这里,只要有思想就够用了。在这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智力平庸,穿拖鞋的时候,饭后剔牙的时候,睡下去或者起床的时候,也能一眼瞧见一座金矿。一个上好的主意,其实是愚蠢的主意,能比这儿带来更多的财富、更快地被人领会的地方,你在世界上找得着吗?假如我爬到了梯子上头,你想,我是那种拒绝拉你一把,拒绝为你说句话或者替你签字的人么?我们这些年纪轻轻的浪荡公子,难道不需要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么?哪怕就是要叫他代我们受到牵累,舍车保帅去送死呢!没有一个重视荣誉的人,对他可以无所不谈,跟他可以无事不作,是绝对搞不了政治的。所以我劝你,让美丽的卡罗琳娜号开走,风驰电掣一般回到这里来。我给你安排与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决斗一次,你首先开枪,象打一只鸽子一样把他给我撂倒。在法国,受辱的丈夫把他的情敌打死,立刻会成为值得尊敬和受人尊敬的人,没有人会奚落他。我亲爱的老弟,恐惧是一种社会因素。对于在任何人的目光下都不垂下眼皮的人来说,恐惧是成功的手段。我这个人一向不把死活放在心上,也从未感受过恐惧的紧张,可是我亲爱的老弟,我发现了这种情感在我们当代风习中所产生的奇异效果。有些人沉溺于享乐,一想到要失去这些,就浑身发抖;有些人一想到要离开一个女人就浑身发抖。

  往昔那种如弃敝屣一般将生命任意一掷的冒险风气,已不复存在!现在,许多人的勇武成了叫他们的对手害怕的巧算盘。在欧洲,现在只有波兰人还为打仗开心而打仗,他们还培养为艺术而艺术的精神,而不是为了投机取巧而艺术。如果你将旺德奈斯杀死,那么,你的妻子就会发抖,你的岳母就会发抖,公众就会发抖,于是你就恢复了名誉,你就公开了对你妻子那种失去理智的爱,人们也就相信了你,于是你就成了一个英雄。

  这就是如今的法兰西。我跟你收入差不了十万法郎。你一定会把你主要的债务还清,你用典卖房地产的办法一定会制止住破产,因为你很快就会有可观的地位,使你能提前偿还债主的钱。然后,一旦摸清了你妻子的性格,你用一句话就能治住她。以前你爱她,不可能与她争斗;但是,一旦不再爱她了,你就会具有不可降服的力量。为了你,我要叫你的岳母变得跟手套那么顺手,这两个女人周密策划把十五万利勿尔搞到了手,我非叫这些钱再回到你的手里不可。所以,请你放弃这个远走他乡的计划吧!在我看来,这是头脑一时发昏想出来的炭火盆。你一走了之,这不是让那些诬蔑诽谤你的人获胜了么?到别处去找钱再回来赌的赌徒,肯定要输个精光。金子应该揣在自己口袋里。我看你很象是到印度去搬救兵的劲头!太糟了!

  我们两人是在政治这块大绿台毯上赌博的赌徒。我们之间借钱是有严格规定的。所以,你赶快雇上驿站马匹,抵达巴黎,重新开始一局吧!这次你和亨利·德·玛赛搭伙,一定能赢,因为亨利·德·玛赛善于谋划,又善于出击。我们现在的地位,你要看看清楚:我的生身父亲是英国内阁成员。通过埃旺热利斯塔一家,我们在西班牙会有内线,因为你岳母和我,我们一旦较量一番之后,大家都会明白,魔鬼对魔鬼什么好处也捞不着。我亲爱的老弟,蒙特里沃现在已是少将,有朝一日他肯定会当上国防大臣,他的辩才会使他在议会中飞黄腾达,青云直上。龙克罗尔现在已经是国务大臣和私人顾问大臣。马夏尔·拉罗什-于贡现在德国,已被任命为大臣和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作为见面礼,他给我们带来了卡里利阿诺公爵元帅和与复辟王朝结成一体的整个欧洲的残余势力。赛里齐掌握着行政法院,他在那里是必不可少的角色。格朗维尔掌握着司法部门,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司法部门;葛朗利厄一家在宫廷中备受宠幸;费罗是贡德维尔派的灵魂,这些低级下流的阴谋家一直身居高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有这些靠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在每一个国家的首府,我们都插进了一只脚;在每一个国家的内阁中,我们都有耳目。而且我们囊括了整个行政部门,他们自己还不知不觉。在已经准备就绪的这些巨大齿轮系统里,银钱的问题还不是区区小事,如同草芥?一个女人更算得了什么?你要永远停留在中学生水平么?我亲爱的老弟,把一个女人当成整个生活,那生活又成了什么?不是成了失去操纵的帆桨战船了么?船上的罗盘纵有磁铁,却已失衡,来自各个方向的风支配着它,在船上的人成了名副其实的船役囚犯。他不仅要执行法律,而且监视苦役犯的小狱吏随意订出什么规定,他都得执行,根本不可能进行报复。呸!出于爱情,或者为了感受到将自己的力量传送到雪白的双手上的快乐,对一个女人言听计从,这我可以理解。可是要对梅多尔①言听计从吗?……在这种情况下,我非把安杰丽嘉碎尸万段不可!我亲爱的老弟,社会炼金术的诀窍,就是要尽量充分利用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年龄阶段,占有春天每一片绿叶,夏季的每一朵花,秋季的每一个果。我和几个乐天派,象黑火枪手、灰火枪手和红火枪手②那样尽情乐了十二年,毫无约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连不时干点海盗勾当也不排斥在外。现在,阅历使庄稼一片金黄的时节已经来到,我们就要着手将熟透了的李子从树上摇下来。和我们一起来吧,我们要做的布丁③,肯定有你一份。来吧,你会在亨利·德·玛赛身上找到一个完全属于你的朋友!

  亨利·德·玛.①

  ①梅多尔是安杰丽嘉所爱的撒拉逊人,后来二人结婚。这是《疯狂的罗兰》中的人物,见本卷第628页注②。

  ②火枪手是法国古代用火枪装备的步兵或骑兵卫队,根据马匹的颜色分为红、黑、灰火枪手等。

  ③布丁是一种糕点。

  ①这是“玛赛”的第一个字母。

  这封信的每一句话,都象在保尔·德·玛奈维尔希望、幻想、爱情的大厦上重重地敲上一锤。他读完这封信的时候,他乘坐的船只已经过了亚速尔群岛。一片苍茫之中,一股冷静的狂怒、无能为力的狂怒攫住了他的心。

  “我怎么惹着她们了?”他自问。

  这句问话,是傻瓜、软弱无能的人说的话。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因此也丝毫不能预见事态的发展。他向自己忠实的朋友呼唤着:“亨利,亨利!”处在他这种情况下,许多人大概都会发疯的,保尔倒睡觉去了。他睡得很熟,是那种大灾大难之后的熟睡。滑铁卢战役之后,拿破仑也这样大睡了一觉。

  一八三五年九月至十月,巴黎

  袁树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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