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再研究
 




  ——献给莱翁·戈兹朗①

  以表文学同行之谊

  在巴黎,舞会或raouts②上几乎总有两个晚会。首先是百无聊赖的淑女雅士们应邀参加的正式晚会。他们个个在别人面前装腔作势。大多数年轻女子只为一人而来。当每个女子确信在他眼中她最美丽,而且另外一些人可能也有同感时,她们便互相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诸如:“你打算早早地去克朗帕德吗?”“德·波唐杜埃夫人唱得不错!”“戴那么多钻石的小女人是谁?”或抛出一些只图一时痛快,却留下长久创伤的挖苦话。之后,人群渐渐变稀,不相干的人一一离开,蜡烛也已烧到底下的托盘。这时,女主人拦住几个艺术家,一些快活人和朋友,对他们道:“别走,我们一起吃夜宵。”大家聚到一间小客厅里,第二个,即真正的晚会便开始了;和旧朝代一样,在这个晚会上,人人听得懂谈话,人人加入谈话,还得说些惊人妙语,给大家凑趣助兴。一切都生动别致,坦诚的笑容代替了使交际场上最漂亮的面孔闷闷不乐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总之,盛大交际会一结束,欢乐便开始了。交际盛会——奢华的冷冰冰的检阅,自尊心的盛装游行——是英国那些企图使其他民族机器化的发明之一。英国似乎一心想让全世界都和她一样感到无聊。因此,在法国某些宅第里举行的这第二个晚会,就是我们这个快乐国度往昔精神提出的一个巧妙的抗议;但是不幸,抗议的宅第为数极少,原因很简单:如今人们之所以不常吃夜宵,是因为在以合法面目重新开始革命的路易-菲力浦朝代,得到安排、受到重用、飞黄腾达的人,比以往任何朝代都多。大家追逐某个目标,为发迹而奔忙。时间成了最宝贵的商品,谁也不能大肆挥霍、过了半夜才回家、直睡到日上三竿。因此只有那些有钱接待宾客的女人家里才有第二个晚会;而自一八三○年七月以来,这样的女人在巴黎已屈指可数。有两三个女人,其中包括埃斯巴侯爵夫人和德·图希小姐,尽管遭到圣日耳曼区的无声反对,仍不愿放弃她们对巴黎的那分影响,没有关闭她们的沙龙。

  ①莱翁·戈兹朗(1803—1866),巴尔扎克的友人,曾写过两部回忆巴尔扎克的作品。

  ②英文:盛大交际会。

  在巴黎颇有名气的德·图希小姐的沙龙,是昔日法国精神——包括它隐而不露的深奥,拐弯抹角的言谈和周全的礼貌——的最后一个避难所。在那儿,你还能观察到不受礼仪束缚的优雅举止,上流人士天生的谨慎也克制不住的倾心交谈,特别是豁达大度的思想。在那儿,没有人想小题大作地隐瞒自己的想法;没有人把讲故事当作写一本书。总之,他们不会借一句绝妙的俏皮话或一个有趣的题目,为穷途末路的文学搭起丑陋的框架。在这些晚会中,有一次给我留下的记忆尤其深,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大名鼎鼎的德·玛赛吐露的隐情,揭开了女子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角,倒不如说是他的叙述引起人们对不可避免的七月革命以来法国女子发生的变化大发一通议论。

  在那次晚会上,凑巧有好几位功绩昭着,名闻欧洲的人士聚在一起。这倒不是对法国的恭维,因为我们当中有好几位外国人。何况最出风头的并不是那些最有名气的人。机敏的对答、精辟的评论、绝妙的玩笑、鲜明生动的描绘,全都妙趣横生、自然而然地蜂拥而至,既无蔑视又不做作地大量抛出,被人们愉快地领略和细细地玩味。上流社会的人士尤以富于艺术趣味的风度和兴致惹人注目。在欧洲其他地方,你看得到优美的举止、诚挚、善良、博学多才;但只有在巴黎,在这个沙龙和我适才谈到的那些沙龙里,才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精神,它使所有这些有利于交际的长处组成一个协调多变的整体,象一条江河蜿蜒曲折地挟带着纷繁的思想、惯用语、故事、历史资料顺流而下。巴黎,风雅之都,只有它掌握把交谈变为竞赛的学问,在这场竞赛中,每种气质都浓缩成一句俏皮话,人人讲着自己的话,用一个词概括自己的经验,大家在竞赛中享受乐趣,消除疲劳,锻炼思维。因此,只有在那儿,你才能交流思想;在那儿,你不会象寓言中的那只海豚把猴子扛在肩上①;在那儿,你将被人理解,在赌博时不会押上金币换回铜子儿。总之,在那儿,透露出的秘密,轻松和深刻的谈话,此起彼伏,旋转不停,每句话都有外观和色彩的变化。尖锐的批评和匆忙的叙述互相带动。每双眼睛都在倾听,手势在提问,面部表情在回答。总之一句话,那儿的一切都充满才智和思想。被演员和故事家们潜心研究、熟练运用、并给他们带来巨大威力的口才,还从来不曾使我如此心醉神迷。着魔的不止我一个,我们都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谈话变成了讲故事,匆忙之间引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隐情,好几个人物的肖像,成千件荒唐事,叫你根本无法描绘这一令人陶醉的即兴场面;但是,倘使让这些叙述保留其原有的尖刻,天然的离奇和虚假的曲折,你或许会理解,真正的法国晚会在人人忘记私利、自尊心,或自己的奢望的最亲切愉快的时刻,具有怎样的魅力。

  ①见《拉封丹寓言诗》卷四第七篇《猴子与海豚》:希腊人航海时习惯带上耍杂技的猴子和狗。一艘船在雅典附近海面遇难,海豚前来营救,误把一只猴子当人,驮着它游向岸边。

  清晨两点前后,夜宵即将用完,餐桌周围只剩下几个经受住十五年交往考验的知己,或一些极为风雅、很有教养、人情练达的人。出于心照不宣并严格遵守的协议,用夜宵时每个人都不再端架子,言谈举止绝对平等。何况这时也没有人不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自豪。德·图希小姐曾多次注意到,挪动位置会在人们头脑里引起根本的变化,因此她定要客人们在告辞前一直待在餐桌旁。从餐厅到客厅,魅力就中断了。斯特恩①认为,一个作者刮了胡子,他的想法便与刮胡子以前不同。倘使斯特恩说得不错,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断言,人们在餐桌前的情绪与回到客厅的原班人马的情绪不一样呢?气氛不再令人沉醉,眼睛不再注视杂然纷陈的精美果点,人们失去了精神慵懒的快感,失去了我们在酒足饭饱、怡然稳坐在如今制造的那种软椅里时产生的惬意。面对餐后点心,有好酒作伴,人人可以手托着头、胳膊肘撑在桌上的美妙时刻,人们或许更乐意交谈。那时大家不仅自己愿意讲话,而且愿意听别人讲话。人在消化的时候几乎总是聚精会神的,只是因为性格不同,有的爱絮叨,有的沉默不语,所以人人都从中得到好处。这段大有必要的开场白将教会你领略下面这篇倾吐心曲的叙述的魅力。叙述者是个已然故世的著名人物,他以见多识广的人所特有的明察秋毫,描绘了女子天真的诡谲。当塔莱朗亲王和梅特涅亲王①这班政治家屈尊讲故事的时候,这种明察秋毫使他们讲的故事趣味盎然。

  ①斯特恩(1713—1768),英国小说家,《项狄传》的作者。

  ①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政治家,任外交部长和首相长达四十年,对一八一四年拿破仑的失败起了重要作用。

  德·玛赛在六个月前被任命为内阁首相,他已证明自己具有高超的能力。尽管早已和他相熟的人对他发挥政治家的全部才能和各种天分并不感到惊讶,但人们可能会问他是否意识到自己是当大政治家的材料,或者他的成长是否靠了时势的推动。由他指定当省长的一个十分风趣、喜欢观察的人,适才显然出于哲学的意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此人当过很长时间的记者,对德·玛赛十分钦佩,钦佩之中不带一丝酸溜溜的批评态度;在巴黎,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往往是用这种尖酸的批评来拒绝对另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表示仰慕的。

  “在你以前的生活中,是否有过一件事,一个想法,一个愿望,叫你明白自己有何志向?”爱弥尔·勃龙代对他说,“因为我们都和牛顿一样,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把我们引到自己的用武之地……”

  “是的,”德·玛赛答道,“我这就讲给你们听。”

  于是,俊俏女人、政界的花花公子、艺术家、老年人、德·玛赛的知己,大家都舒适地坐好,摆出各自的姿势,瞧着首相。不消说仆人全不在场,门扇紧闭,窗帘拉好。饭厅里一片寂静,听得见院子里车夫们的低语,和马闹回槽尥蹶子,打响鼻儿的声音。

  “朋友们,政治家赖以生存的唯一长处,”首相边说边玩着他那把镀金螺细刀,“就是始终能控制自己,随时权衡一件事的利弊,无论这件事可能多么意外;总之,在内心深处要有一个沉着超脱的人,冷眼旁观我们生活中的一切活动,我们的激情和感情,并在一切事情上向我们提示某种道德标准的判决。”

  “怪不得法国的政治家这样少哩!”杜德莱老勋爵道。

  “从感情方面讲,这是极为可怕的,”首相又说,“因此,当这种现象发生在年轻人身上……(黎塞留从一封信中得知孔西尼身处险境,第二天,当他的恩人十点钟就要人头落地的时候,他却一觉睡到晌午①)。一个年轻人,比方皮特②或拿破仑吧,这不是骇人听闻吗?我得助于一个女子,很早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

  ①孔西尼(1575—1617),意大利冒险家,后来成为玛丽·德·梅迪契的面首和法国元帅。一六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被路易十三的侍卫队长暗杀。后来的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1642)时年三十二岁,传说是由孔西尼提拔到宫廷的。

  ②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拿破仑的对手。

  “我原以为,”德·蒙柯奈夫人微笑道,“我们葬送的政治家大大多于我们造就的政治家哩!”

  “我对你们说的怪物之所以是怪物,正是因为他不受你们诱惑。”讲故事的人含讥带讽地点头致意道。

  “如果是讲一件风流韵事,”纽沁根男爵夫人道,“我请求大家不要发表任何感想把它打断。”

  “发表感想太不合时宜了!”约瑟夫·勃里杜嚷道。

  “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德·玛赛又道,“复辟王朝逐渐巩固起来。老朋友们知道当年我性子多么暴躁,多么容易冲动。我是第一次恋爱,而且今天我可以说,当时我是巴黎最英俊的青年之一。我既年轻又漂亮,这两个代点本来得之于偶然,可是我们骄傲得好象这是赢来的战利品。至于其他的情况,我不得不保守秘密。我和所有年轻人一样,爱着一个比我大六岁的女人。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他环顾餐桌一周说道,“能猜到她的姓名和认出她来。当时只有龙克罗尔识破了我的秘密,他保守得严严的。我本来怕他笑话我,可是他走了。”首相四下瞧瞧,说道。

  “他不愿留下吃夜宵。”德·赛里齐夫人道。

  “六个月以来,爱情占有了我,我没想到自己已被一腔热情所左右,”首相接着说,“我处处把她奉若神明,这些可爱的行为是年轻人的拿手好戏,也是他们朝不保夕的幸福。我保存她的旧手套,拿她戴过的花沏水喝,夜里爬起来去看她的窗口。闻到她用的香水味,我全身的血液都朝心房涌。我那时远远没有认识到女人是用大理石作炉台的火炉。”

  “噢!别给我们讲你那些吓人的警句好不好?”德·冈夫人微笑道。

  “我相信,我当时会以蔑视的态度,把发表这个千真万确的可怕思想的哲学家压得抬不起头来。”德·玛赛又道,“你们个个都很聪明,用不着我多说,几句话就能使你们想起自己的荒唐事。我崇拜的偶像是个贵妇人——倘若曾有过贵妇人的话——还是个无儿无女的寡妇(真是无巧不成书!),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亲自用她的头发在我的手帕上作标记;总之,对我的荒唐行为,她报之以另一些荒唐行为。因此,我怎能不相信由荒唐作保的爱情呢?我们两人费尽心机,想把如此圆满、如此美好的爱情瞒过世人的眼睛;我们成功了。因此,我们偷偷摸摸的行为真不知有多少魅力!关于她,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们:她当年就十全十美,如今仍被视为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而那时有人为了让她看上一眼哪怕让人杀死也甘心。对一个受人爱慕,自己也在恋爱的女子来说,她的财产状况一直是令人满意的,但是使她焕发出新的光彩的复辟王朝却使她的姓氏变得很不体面。在我的处境下,我因对她不抱怀疑而自鸣得意。尽管我的嫉妒心很强,抵得上一百二十个奥赛罗①,但是这种可怕的感情还在我的心中沉睡,如同金子潜藏在天然金块里。我那位天使如此柔弱,又如此坚强,头发那样金灿灿,模样那么天真,纯洁,老实,蓝色的眼睛娇羞顺从地让我一眼见到心底。如果我竟然卑鄙地怀疑起她的纯洁来,我宁愿挨我仆人一顿棒打。在她的姿态、眼神和话语中,从未有过一丝犹豫;她总是那么洁白,娇艳,时刻准备投入心上人的怀抱,宛若《雅歌》中的东方百合①!……啊!诸位朋友!”重又变为年轻人的首相痛苦地嚷道,“只有把头重重地撞在大理石炉台上才会驱散这股诗意!”

  ①莎士比亚的名剧《奥赛罗》中的主人公。他中了副官伊阿古的奸计,嫉妒心大发,一怒之下掐死了妻子苔丝德蒙娜。

  ①见《旧约·雅歌》第二章。

  这声发自内心的叫喊在宾客中引起了共鸣,他们的好奇心已被如此巧妙地挑动起来,此时更加强烈。

  “每天上午,我骑着你从英国给我买来的那匹漂亮的马素丹,”他对杜德莱勋爵道,“从她的敞篷四轮马车旁经过,她故意让马缓缓而行,好让我在我们无法迅速交换一句话的情况下,从她捧着的花束里看到用花朵写成的命令。尽管我们每晚在社交场合见面,而且她每天写信给我,但为了遮人耳目,我们采取了另一套作法:谁也不瞧谁,互相回避,说对方的坏话;自我欣赏,自吹自擂,或作出一副得不到垂青的情人模样;这一切老伎俩都比不上双方假装承认爱上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并对真正的偶像装出冷漠的神态。如果一对情人想玩这套把戏,世人没有不上当的;但这对情人彼此必须信得过。她的挡箭牌是个受到恩宠的人,在朝廷上作官,遇事沉着,笃信宗教,她从不在家里接待他。这出好戏成为那班蠢人和各个沙龙的笑料。我们之间不存在结婚问题:六岁的差距可能使她担忧;她对于我的财产状况也一无所知,我出于某种考虑,始终瞒着她。至于我,她的才智,举止,广博的知识,对人情世故的通晓把我迷住了,我会不假思索地娶她为妻。然而我喜欢她的谨慎。倘若她第一个以某种方式和我谈结婚的事,我或许会在这颗完美的心灵里发现庸俗之气。整整的、充实的六个月,一颗晶莹夺目的钻石!这就是我在人世间享受到的那份爱情。一天早晨,因感冒初起,我腰酸背疼,发起烧来。我写了一张便条给她,推迟如大海藏珠般隐匿在巴黎屋顶下的一次秘密幽会。信一发出,我就后悔了:‘她不会相信我生病的!’我心上想。她总作出嫉妒和猜疑的样子。嫉妒若是真的,”德·玛赛打断话头说,“它显然是爱情专一的标志……”

  “为什么呢?”卡迪央王妃急急问道。

  “专一的、真正的爱情,”德·玛赛道,“引起和凝神静观相一致的身体上的麻木。这时,头脑把一切都搞得很复杂,自己折磨自己,勾勒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把它们当作现实而不胜苦恼;所以这种嫉妒既讨人欢喜,又叫人为难。”

  一位外国大臣回忆起一件往事,想到这番评论完全符合实情,不禁微微一笑。

  “况且,我心想,怎么能失去一次幸福呢?”德·玛赛接着讲下去。“发着烧去赴约不是更好吗?再说,她知道我病了,没准会跑来,使她的名誉受到影响。我抖擞精神,写了第二封信,亲自去送,因为我的心腹不在身边。我们中间隔着塞纳河,我必须横穿巴黎;离她公馆还有一段适当的距离时,我终于找到一个跑腿的,我嘱咐他立即把信送去,美滋滋地打算乘出租马车经过她门前,看看她是否凑巧同时收到两封信。我到的时候是两点钟,大门正打开让一辆车进去,是谁的?……挡箭牌的!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唉!精疲力竭的演说家,因接触公共事务而变得冷酷无情的首相,现在跟你们讲这事的时候,仍然感到心潮激荡,横隔膜发热。一小时以后,我又经过她门前:车还停在院子里!我的便条恐怕一直搁在门房那儿。三点半钟,车终于走了,我得以研究我的情敌的相貌:他很严肃,面无笑容;但是他在恋爱,想必是为了件什么事来的。我去赴约,我心中的王后来了,我觉得她冷静,纯洁,从容。说到这儿,我应当向你们承认,我始终认为奥赛罗不仅愚蠢,而且缺乏情趣。只有黑白种混血儿才这样行事。况且,莎士比亚也意识到这一点,给他的剧取名为《威尼斯的摩尔人》。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犹如往心上贴一剂香膏,香气那般浓郁,必然把痛苦、怀疑和悲伤一扫而尽:我的怒气全消了,脸上又露出笑容。所以说,在我这个岁数,这种泰然自若是最可怕的虚伪,当年却是因为我年轻,因为我在恋爱才做到的。嫉妒一经埋葬,我便有了观察的力量。我的病情一望而知,折磨着我的那些疑团使它更加重了。终于我见缝插针地说了下面这句话:

  “‘今天上午你家没客吗?’

  “说时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她是依照我的第一张便条来安排上午时间的。

  “‘啊!’她道,‘只有男人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哩!难道我不想着你的病痛,反而想别的?收到你的第二张便条以前,我一直在想办法去看你。’

  “‘你始终一个人吗?’

  “‘一个人。’她道,一边用无懈可击的天真神态望着我;摩尔人准是因为受到这副神态的挑战才杀死苔丝德蒙娜的。

  “这公馆由她独住,所以这句话是个弥天大谎。对某些心灵来说,爱情的底蕴就是绝对信任,现在一句谎言就给毁了。要把彼时彼刻我心中的酸甜苦辣向你们表达出来,必须承认我们内心还有一个生灵,肉眼可见的我们只是它的皮囊,它象光一般明亮,象影子似的稍纵即逝……唉!这个美丽的我从此披上了黑纱。是的,我感到一只冰凉瘦削的手替我套上了经验的裹尸布,强制我为第一次遭到背叛而死去的灵魂永远披麻戴孝,我垂下眼帘,不让她看出我头晕目眩,一个骄傲的想法给了我些许力量:‘倘若她欺骗你,她就配不上你!’我把脸上突如其来的红晕和眼里流出的几滴泪水归咎于疼痛加剧,那个温柔的人儿坚持用放下帘子的出租马车把我一直送到家。一路上,她对我的那份体贴关心和柔情蜜意,只能骗过我拿来作比较的那个威尼斯的摩尔人。的确,如果这个大孩子再犹豫两秒钟,任何聪明的观众都猜得到他会请求苔丝德蒙娜原谅他的。所以,杀一个女人,这简直是孩子气的行为!她离开我时哭了,因为不能亲自照料我而十分难过。她希望做我的男佣人,她嫉妒他的幸福。噢!这一切编排得就象幸福的克拉丽莎①写的信一样。最漂亮、最象天使的女人总有猴子般装腔作势的出色本领!”

  ①英国十八世纪小说家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克拉丽莎》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书里是美德的化身。

  听到这句话,女人们个个垂下眼帘,仿佛这残酷的真理被这样残酷地表达出来,使她们受到了伤害。

  “这一夜和此后的一个星期我是怎样度过的,就不告诉你们了,”德·玛赛又道,“不过我意识到自己是块当政治家的料。”

  这句话说得十分有力,我们不禁作了个赞赏的表示。

  “我怀着恶毒的心理回想对女人可以进行哪些真正残酷的报复,”德·玛赛继续说(由于我们相爱,有些报复是可怕的,无可挽回的),“我瞧不起自己,感到自己庸俗,不知不觉地提出一个令人厌恶的准则,即宽容的准则。对一个女人进行报复,不就是承认我们眼里只有一个女人,我们少不了她吗?那么报复是不是重新赢得她的手段呢?倘若我们不是非她不可,倘若还有别的女人存在,那么为什么不把我们窃取的更换的权利让与她呢?当然,这只适用于爱情,否则社会就会大乱,而爱情的变化无常,最能证明牢不可分的婚姻的必要性。应当用命中注定的、无声无息的法律,象拴野兽一样把男人和女人拴在一起。取消了报复,爱情上的不忠就不算一回事了。认为世上只有一个女人是为他们而活着的那些人一定赞成报复,而且报复也只有一种,就是奥赛罗式的。下面请看我如何报复。”

  这句话在我们中间引起一阵不易觉察的骚动,新闻记者在报道议会演说时是这样描写的:(全场轰动)“我治好感冒和纯洁、绝对、神圣的爱情之后,便投入一项风流韵事,对方是个可爱的女子,她的美貌与我那位迷惑人的天使迥然不同。我避免和这个极能干又极会作戏的女人绝交,因为我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否和如此巧妙的欺骗一样给人如此美妙的享受。这样的虚伪堪与美德相比(夫人,我这话不是对你们英国妇女说的。——首相冲着杜德莱勋爵的女儿巴里莫尔夫人柔声说道)。总之,我努力做到和以前当情人时一个样。为了我的新天使,我需要加工我的几绺头发,便去找当时住在屠户街的一个灵巧的艺匠。此人专卖头发做的礼品,式样繁多,颜色齐全,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诉给那些头发稀疏的人,他听我讲完要订的货以后,把他的制品拿给我看:这是一些精美绝伦的作品,比童话中的仙女和苦役犯做的还要精致。

  他告诉我与头发有关的各种瞬息万变的爱好和时尚。

  “‘一年以来,’他对我说,‘十分盛行用头发在手帕上作标记;幸而我收罗了许多头发,还有许多手艺好的女工。’

  “听到这儿,我犯了狐疑,便掏出手帕对他说:‘那么这是你们店里用假发作的了?’

  “他看了看手帕说:‘哦!那位太太可挑剔了,还想验证她头发的颜色是否和假发深浅完全一致。我妻子亲自给这些手帕作了标记。先生,您的那条是做工最精美的手帕之一。’

  “在受到最后这点启发之前,我对有些事还能相信,对女人的话还会注意听。待我出了店门,我对寻欢作乐的信仰犹存,说到爱情,我却变成了数学家那样的无神论者。两个月以后,我挨着那位神采飘逸的女人,坐在她家小客厅的长沙发上;我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非常美——一起攀登感情的阿尔卑斯山,采撷最美丽的花朵,撕着雏菊的花瓣(总有一个时候人们会撕雏菊花瓣的,哪怕是待在客厅里,而且也没有雏菊)……①在情深意笃,如胶似漆的时刻,人们如此清醒地意识到爱情的短暂,无法扼制地感到需要互相询问:‘你爱我吗?你永远爱我吗?’我抓住这个伤感、温馨、繁花似锦的时刻,引她用爱情特有的夸张和富有加斯科涅②诗意的迷人语言,道出她最动听的谎话。下面是夏洛特最精彩的骗人鬼话:没有我她活不下去,我是世上她心目中唯一的男人,她担心使我厌倦,因为我在场使她六神无主;在我身边,她的官能全变成了爱;况且她太温柔多情,免不了要担心;六个月以来她想尽办法要把我永远拴住,这个秘密只有上帝才知道;总而言之,她把我当作她的上帝!……”

  ①按西俗,青年男女常撕雏菊花瓣占卜爱情。

  ②法国人认为加斯科涅人好夸口吹牛。

  听德·玛赛讲这番话的女士们似乎受了冒犯,因为他把她们摹仿得惟妙惟肖,学她们的样子边讲边使媚眼,搔首弄姿,忸怩作态。

  “我始终握着她那只汗津津的手,正当我就要相信她那些挺可爱的假话时,我对她说:

  “‘你什么时候嫁给公爵?……’

  “这句刻薄话那样单刀直入,我的目光那样死死地迎住她的目光,她的手那样轻轻地放在我的手里,以至她未能把身体的颤动——尽管很轻微——完全掩饰过去;在我的逼视下,她垂下眼帘,两颊上泛起淡淡一层红晕。

  “‘公爵!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假装万分惊讶地答道。

  “‘我全知道了,’我又道,‘依我看,你不该再拖了:他有钱,又是公爵;但是他不仅虔诚,简直是个修道士!所以我确信,多亏他顾虑重重,你才没有作出对我不忠的事。你大概不会相信,在他自己和上帝面前危及他的名誉对你是何等刻不容缓的事;不如此,你就永远没有了结的时候。’

  “‘这是在作梦吗?’她边说边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比玛利勃朗①早十五年作出了玛利勃朗的这个如此有名的动作。

  ①玛利勃朗(1808—1836),原籍西班牙的女歌唱家,以演唱罗西尼的歌剧闻名。

  “‘好了,别孩子气了,我的天使。’我一边说,一边想抓住她的手。但是她把两手背在身后,作出一本正经又愤愤然的样子。

  “‘您嫁给他吧,我允许了,’我又说,用客气的您回敬她的姿态,‘这样更好,我劝您这样做。’

  “‘但是,’她跪倒在我面前说,‘这误会太可怕了: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你跟我要什么样的证据都行。’

  “‘站起来吧,我亲爱的,请您坦率直言。’

  “‘象对上帝一样。’

  “‘您怀疑我的爱情?’

  “‘不。’

  “‘我的忠诚?’

  “‘不。’

  “‘那么,我犯下滔天大罪了,’我又道,‘我怀疑您的爱情和忠诚,在两次沉醉之间,我开始平心静气地环顾四周。’

  “‘平心静气!’她哀叹道,‘够了,亨利,您不再爱我了。’

  “你们看,她已经找到了一扇可以溜走的门。在这类争吵中,用一个副词是十分危险的。幸而好奇心促使她追问下去:

  “‘您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我用不同于在社交场合的口气和公爵讲过话?您在我眼里发觉……?’

  “‘不,’我说,‘是在他眼里。您害我去了八次圣多马·达干教堂,看您和他望同一个弥撒。’

  “‘啊!’她终于嚷起来,‘原来我引起您嫉妒了。’

  “‘我倒真想嫉妒哩!’我对她说,心里很佩服她那随机应变的敏捷智力和那些只能骗骗瞎子的花招,‘但是,教堂去多了,我变得越来越疑心。我第一次患感冒,您第一次欺骗我的那一天,您以为我卧病在床,便接待了公爵,却对我说您谁也没见。’

  “‘您知道您的行为多么卑鄙吗?’

  “‘卑鄙在哪儿?我觉得您和公爵结婚是件大好事:他给您显赫的姓氏,唯一和您相称的身分,引人注目的、体面的地位。您将成为巴黎的王后之一。如果我阻挠这项安排,这种体面的生活,这桩美好的姻缘,我就对不住您。啊!夏洛特,有那么一天,当您发现我的性格和其他年轻人多么不同时,您会纠正对我的看法的……您将不得不欺骗我……是的,您会为了与我断绝关系而感到十分为难,因为他在监视您。我们该分手了,公爵对品德要求很严。您必须规规矩矩,这是我对您的忠告。公爵虚荣心重,他将以自己的妻子为荣。’

  “‘啊!’她泪如雨下,说道,‘亨利,你要早说多好呢!是呀,如果你愿意(我以前错了,您明白吗?),我们本来可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结婚,幸福地、公开地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不过现在太晚了。’我说,一边吻着她的手,装出一副受害者的可怜相。

  “‘我的上帝!但是我可以把一切毁了重来。’她又说。

  “‘不,您和公爵的关系已经太深了。我甚至应当外出旅行一趟,免得咱俩藕断丝连,我们可能会害怕我们的爱情的……’

  “‘亨利,您以为公爵已经起疑心了吗?’

  “她仍叫我亨利,但始终不用你来称呼我。

  “‘我想没有,’我用‘朋友’的态度和语气回答她;‘但是您必须十分虔诚,与上帝和解吧,因为公爵在等证据,他迟疑不决,您必须让他下决心。’

  “她站起身,激动不安地——或许是真的,抑或是假装出来的——在小客厅里踱了两个来回;然后,想必她找到了与这种新处境相协调的姿态和眼神,她在我面前停下来,向我伸出手,声音激动地对我说:

  “‘好吧,亨利,您是个光明正大,高尚可爱的男人:我永远忘不了您。’

  “这是个令人赞叹的策略。她希望和我建立新的关系,在这个必不可少的过渡中,她显得楚楚动人。我装出悲痛欲绝的人的态度、举止和眼神,她保持不住她的庄重样子了;她瞧着我,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来,几乎是轻轻地把我推倒在沙发上。一阵沉默之后,她对我说:

  “‘我非常伤心,我的孩子。您爱我吗?’

  “‘爱呀!’

  “‘那么,您以后怎么办呢?’”

  听到这儿,全体女士交换了一个眼色。

  “虽说我回想起她的不忠时仍感到痛苦,但是当时她深信我即使不会死去,至少也要忧郁一辈子,并为此内心感到甜蜜而满足的那种神情,至今还叫我好笑,”德·玛赛又道。

  “噢!你们先别笑,”他对客人们道,“还有好戏在后头。”

  停了半晌,温情脉脉地望着她,对她说:

  “‘是啊,这正是我考虑再三的。’

  “‘那么,您将怎么办呢?’

  “‘我患感冒的第二天就考虑好了。’

  “‘您……?’她带着明显的不安说。

  “‘我向原先假装追求的那位小妇人发起了进攻。’

  “夏洛特有如一只受惊的母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身体抖得象张树叶,她朝我投过来一道目光,那是女人们忘记了全部自尊,全部廉耻,忘记了她们的细腻,甚至妩媚的目光,是受到追捕的蝰蛇被困在窝里时那种闪闪发亮的目光。她对我说:

  “‘而我却爱着他!我心里在作斗争!我……’她拉长了声调,这是我听到过的最优美的长音,至于她第三句话想说什么,我留给你们去猜。

  “‘上帝!’她叫道,‘我们多么不幸!我们永远得不到爱。对于你们,最纯洁的感情也绝无真诚可言。可是,来吧,你们行骗的时候,仍然要上我们的当。’

  “‘这个我看得出来,’我样子尴尬地说,‘你们发怒的时候,理智仍然太多,所以你们的心不感到痛苦。’

  “这句小小的挖苦话使她大为光火,她气恼地哭了。

  “‘您在我面前糟蹋人世和人生,’她说,‘您使我失去了一切幻想,您败坏了我的心灵。’

  “她把我有权对她说的话全说了,她那样直率无礼,那样莽撞天真,若是换了一个人,听了准会一步动弹不得。

  “‘可怜的女人们,在路易十八的宪章所造就的社会里,我们将怎么办?……(请看她的能言善辩把她引到了何种地步。)——是的,我们生来是受苦的命。说到爱情,我们始终忠贞不二,你们却永远做不到用情专一。你们心里没有一丁点诚实可言。对于你们,爱情是一场赌博,而你们总在作弊。’

  “‘亲爱的,’我对她说,‘在当今社会里,把什么事当真,就等于和一个女戏子海誓山盟。’

  “‘多么可耻的不忠!还经过一番推理……’

  “‘不,是合情合理。’

  “‘别了,德·玛赛先生,’她说,‘您把我骗得好惨……’

  “我故作温顺地回答:‘公爵夫人还会记起夏洛特的辱骂吗?’

  “‘当然。’她语气尖刻地说。

  “‘这么说,您恨我?’

  “她垂下了头。我心想:有门儿!我开始大谈我的感情,让她以为可以进行点报复。啊!诸位朋友,对那些深得女人垂青的男人们的身世,我曾作过大量研究,但是,黎塞留元帅①也好,洛赞②、路易·德·瓦卢瓦③也好,我不信他们第一次便作出如此巧妙的退却。至于我的头脑和心,它们从此培养成形,再不会改变,当年我克制住了叫我们作出那么多蠢事的轻率意念,正是这种克制力赋予我你们所熟知的镇定自若。”

  ①指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见本卷第447页注②。

  ②洛赞(1747—1793),法国将军,公爵,以风流放荡着称。

  ③路易·德·瓦卢瓦(1747—1793),即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力浦-约瑟夫。

  “我真同情那第二个女人!”纽沁根男爵夫人道。

  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德·玛赛苍白的嘴唇,但斐纳·德·纽沁根脸红了。

  “人怎么择(这)样健黄(忘)!”①纽沁根男爵叫道。

  ①纽沁根男爵是德国人,法语发音不准。

  著名银行家的这句天真话大获成功,他的妻子,即德·玛赛的“第二个”,禁不住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你们都准备谴责这个女人,”杜德莱夫人说,“可是我理解她为什么不把她结婚这件事看成用情不专。男人们永远不愿把用情专一和从一而终区别开来。我认识德·玛赛先生讲的那个女人,她是你们最后几个贵妇人中的一个!……”

  “哎!夫人,你说的不错,”德·玛赛又道,“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目睹一切社会荣誉称号不断被毁掉,我们本该拯救妇女于水火之中,但民法用它的条文把她们一个个压了下去。不管这些话多么不中听,我们还是得说:公爵夫人们消失了,侯爵夫人们也一样,至于男爵夫人们——我请德·纽沁根夫人原谅,她丈夫当上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后,她就是伯爵夫人了——,人们从来没把她们当作一回事。”

  “贵族是从子爵夫人开始的。”勃龙代微笑道。

  “伯爵夫人们会留下来,”德·玛赛又道,“一个高雅女子将多少是个伯爵夫人,还有帝政时代或新封的伯爵夫人,旧世家的伯爵夫人,或意大利语里出于礼貌所称呼的伯爵夫人。至于贵妇,她们随着上一世纪的华美装饰,随着香粉、假痣、高跟拖鞋、打着三角形饰带结的装衬胸衣一起消失了。如今,公爵夫人们经过时,无需为了她们的鲸骨裙把门开大。总而言之,帝国见到的是最后的拖地长裙!我至今还不明白,希望公爵夫人们的锦缎或丝绒长袍在他的王宫里拖来拖去的皇上,怎么没用无法摧毁的法律为某些家族立下长子继承权。拿破仑没有估计到他极为得意的那部法典将产生什么后果,他在册封公爵夫人的同时,孕育了今日的名门淑女,他的法律的间接产物。”

  “被走出中学门的孩子和无名记者当作铁锤的思想,拆毁了社会等级的宏伟大厦,”旺德奈斯伯爵道,“如今,任何一个怪物,只要能戴上笔挺的硬领,用二尺缎子象铠甲似地裹住男子汉的健壮胸膛,脑门在鬈发下闪着不可靠的天才的光芒,身穿六法郎一双的丝袜,脚登薄底浅口漆皮皮鞋摇来晃去,那么,不管他是诉讼代理人的文书,企业家的儿子,还是银行家的私生子,都耸起面颊,把夹鼻眼镜架在眉弓上,肆无忌惮地打量从剧院楼梯走下来的最漂亮的公爵夫人,作出一个估价,对他那位和我们大家一样在布伊松的店里做衣服,摆出公爵派头的金玉其表的朋友说:‘瞧,亲爱的,这是位名门淑女。’”

  “你们没能组成一个党派,”杜德莱勋爵道,“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在政治上不会有什么作为。在法国,你们大谈组织劳工,但你们尚未把有产者组织起来。你们国家的事就是这样:随便哪个公爵(在路易十八或查理十世治下还有这样的公爵,他们拥有二十万利勿尔的岁入,一座金碧辉煌的宅第,成群的仆役。)都可以摆出大贵人的威风。法国最后一位大贵人是塔莱朗亲王。这位公爵留下二男二女。假设他为四个子女都攀上一门好亲,他的每个直系继承人今天只有六万或八万利勿尔的岁入;他们每人膝下都有几双儿女,因此不得不在一座房子的底层或二楼的一套房间里极其节俭地度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正在寻找财路呢?长媳只是有名无实的公爵夫人,没有自己的车马、随从、包厢,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在公馆里,她没有自己的套房,自己的财产和小摆设;婚姻把她葬送了,如同做买卖葬送了圣德尼街的一个女人;她为自己心爱的年幼的孩子买长袜,抚养他们,管教女儿,不再送她们进修道院寄宿学校。就这样,你们最高贵的女子变成了可敬的抱窝鸡。”

  “哎!是的,”约瑟夫·勃里杜道,“我们的时代不再有点缀法兰西君主政体几个伟大世纪的妇女精英。贵妇的扇子折断了,女人们再也无须脸红,讲人坏话,窃窃私语,躲躲闪闪,抛头露面。扇子除了扇风以外别无他用。一件东西只剩下它本身时,就不成其为奢侈品,而不过是个实用的物件罢了。”

  “法国的一切都是名门淑女的同谋,”达尼埃尔·德·阿泰兹道,“贵族表示赞同,躲到自己的田产上蛰居,在那里终其一生,他们在思想的攻势面前移居内地,正如往日在民众的进攻面前流亡国外。那些能够创建全欧性沙龙,随心所欲地左右舆论,通过操纵那些将统治世界的艺术家或思想家来统治世界的女人,错误地放弃了地盘,因为她们羞于和布尔乔亚作一番较量。这些布尔乔亚被权力所陶醉,来到世界舞台上,以后或许将被穷追不舍的野蛮人剁成肉酱。因此,在布尔乔亚们希望看到王妃的地方,人们只瞧见一些有教养的青年女子。如今亲王们再也找不到贵妇好损其名誉,甚至不能为随意占有的女人扬名。波旁公爵①是最后使用这一特权的亲王。”

  “只有上帝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杜德莱勋爵道。

  “如今,亲王们可以追求名门淑女,她们不得不和女友合租包厢,王族的优遇不会使她们的地位提高一分,她们毫无光彩地周旋于布尔乔亚和贵族之间,既不完全是贵族,又不完全是布尔乔亚。”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尖刻地说。

  “报刊继承了妇女的遗产,”拉斯蒂涅嚷道,“妇女再也没有资格编她们的口头连载小说,散布那些用词华丽,耐人寻味的恶意中伤了。我们现在读到的是用三年一换的行话写的连载小说,一些象抬棺材的人一般有趣,象印刷铅字一般轻浮的小报。在全法国,那些取代了过去大出风头的优雅俱乐部的报馆,用吱嘎作响的印刷机,把人们的谈话用无法理解的革命语言通栏刊印出来。”

  “上流社会的丧钟敲响了,你们听见了吗?”一位俄国亲王道,“而第一声就是你们的名门淑女这个现代字眼!”

  “你说的不错,亲王,”德·玛赛道,“这类女子或出身于贵族,或脱颖于布尔乔亚,来自各种环境,甚至外省,她们是当今之世的体现,是集风雅、才智、优美、高贵于一身,但身分略降的最后一个形象。在法国,我们将再也见不到贵妇,但长时间内还会有名门淑女,公众舆论将她们派往女子的上议院,她们对于女性而言相当于英国的gentleman。②”

  ①波旁公爵(1756—1830),路易-菲力浦的舅舅,昂吉安公爵的父亲,一八三○年八月二十七日自杀,但世人怀疑他是被他的情妇弗谢尔男爵夫人谋杀的。

  ②英文:绅士。

  “有人却把这叫做进步!”德·图希小姐道,“我倒想知道进步在哪儿。”

  “就在这儿呀!”德·纽沁根夫人道,“过去,一个女人尽管有卖鱼婆的嗓门,大兵的步态,厚脸皮交际花的面孔,头发生得很后,脚大手粗,她仍然是个贵妇;可如今,哪怕她姓蒙摩朗西①——,假使蒙摩朗西家的小姐有这副尊容——,她也成不了名门淑女。”

  “但是,你们说的名门淑女是什么意思呢?”亚当·拉金斯基天真地问。

  “这是现代的一种创造,是选举制运用在女性身上所取得的可悲胜利,”首相道,“每场革命都有一个字眼,一个概括并描绘它的字眼。”

  “你说得对,”来巴黎给自己造点文学名气的俄国亲王道,“解释各个世纪给你们的美丽语言增添的某些字眼,就是写一部出色的历史。比方,‘组织’是帝国的一个字眼,它说明了整个拿破仑。”

  “这一切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名门淑女啊!”年轻的波兰人②叫道。

  ①法国有名的旧世家。

  ②指亚当·拉金斯基伯爵。

  “好吧,我来给你解释,”爱弥尔·勃龙代回答亚当伯爵说,“一个天清气朗的上午,你在巴黎闲逛。这时已过了两点,但五点钟还未敲过。你看见一个女子朝你走来,向她瞟去的第一眼,就象一本好看的书的前言,使你预感到里面有一个优雅精美的大千世界。你如同一个翻山越岭采集标本的植物学家,终于在巴黎平平常常的品种中遇到了一朵奇葩。这个女子或者由两位十分高雅的男人陪伴,其中至少有一位佩着勋章,或者有一个身着便服的仆人在十步以外尾随其后。她不穿色泽鲜艳的衣裙和空花长袜,不系过于雕琢的腰带扣,也不穿裤脚管绣花的灯笼裤。你发现她脚上要么是一双前面系带的、斜纹薄呢厚底靴,露出布纹极细的棉布袜或无纹饰的灰丝袜,要么是一双最简朴不过的高帮皮鞋。她的袍子与众不同,料子相当漂亮而价格低廉,式样使不止一个女布尔乔亚大吃一惊:几乎总是一件用花结扣住,漂亮地镶着一条绳子或一道难以看出的网状花边的紧身大衣。这陌生女子披披肩或披斗篷的方式别具一格;她把上半身裹在里面,勾勒出的轮廓好似一块背甲——这会叫布尔乔亚女子立时变成乌龟,不过仍隐隐显出最优美的身段。她用的什么办法?这个秘密保守得很严,虽则并无任何发明专利证的保护。她走起路来作出某种和谐的向心运动,使她那动人或危险的形体在衣料下微微颤动,犹如正午藏在绿纱般簌簌摆动的草丛中的游蛇。是天使还是魔鬼给了她这种在黑纱长披肩下一波三折的袅娜体态?它使披肩的花边迎风飘动,散发出飘逸的芳香,我愿意称它为巴黎女子的香风!在她的手臂、腰肢和颈项周围,你会看出在最难就范的衣料上打出褶子的技巧,让你想起古代的记忆女神像。啊!她多么精通——原谅我用这个说法——‘走路的样式’!请仔细看看她伸出一只脚时,衣裙多么准确得体地显出腿的轮廓,在路人心中激起掺杂着欲念的赞叹,却又被深深的敬意压抑下去。一个英国女子学这种步态,就象一个冲上前去攻打棱堡的掷弹手。走路的天才是属于巴黎女子的!市政当局多亏她们才有了铺沥青的人行道。这位陌生女子走路不会撞人。她带着傲气,谦恭地等别人给她让路。有教养女子特有的高雅,尤其从她拉着交叉在胸前的披肩或斗篷的姿势上显露出来。她走路时神情庄重从容,仿佛装在画框里的拉斐尔的圣母像。她的姿态既平静又傲慢,迫使最盛气凌人的花花公子给她让道。她的帽子十分朴素,系着鲜艳的饰带,或许缀着几朵花,但心思最灵巧的女子只打花结:戴饰有羽毛的帽子需坐马车,戴花又太惹人注目。在帽子下面,你看到一张自信但不自负的女子的容光焕发的面孔,她什么也不瞧,却什么都看在眼里,因不断得到满足而变得麻木不仁的虚荣心使她脸上流露出令人好奇的冷漠表情。她知道别人在琢磨她,她知道几乎所有的人,甚至女人们也掉过头来看她。因此,她象根游丝似的穿过巴黎,又白又纯洁。这类美丽的品种性喜巴黎最炎热的纬度,最清洁的经度;你能遇到她的地方是:里沃利街的第十和第一百一十个拱廊之间;大马路的赤道以南,从印度产品花团锦簇,最热门的工业新产品竞相开放的全景巷赤道区,直到玛德莱娜岬角;泥浆最少的布尔乔亚居住区,圣奥诺雷城关街的第三十到第一百五十号门牌之间。冬天,她喜欢待的地方是斐扬平台,而不是平台前的沥青人行道。随天气而定,她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飞来飞去,这条林荫大道东为路易十五广场,西为马里尼大街,南临河堤,北接圣奥诺雷城关街花园。在圣德尼街的极北地区,在泥泞、狭窄、店铺林立的堪察加街道上,你永远不会遇到这类俊俏女子;碰上坏天气,你无论在哪儿决遇不上她们。这些巴黎之花在东方的气候下开放,在散步的场所吐露芬芳,五点钟一过,便象三色旋花似的合上花瓣。其后,你会看到一些神态和她们有点相仿,笨拙地学她们样子的女人,这是些不可或缺的女子①;而那位美丽的陌生女郎,你白天遇到的贝阿特丽克丝②,却是位名门淑女。亲爱的伯爵,要辨识前一类女人和她的区别,明察秋毫的观察家可以胜任,对外国人则难上加难,因为女人太会做戏了,不过巴黎人却能一目了然:搭扣没有遮严,衣袍后身微微敞开的缝露出一条条白里带黄的细带子,鞋面上有擦痕,帽带用熨斗熨过,衣裙过分鼓起,皱边上胶太多。故意垂下眼皮的动作显得做作,姿态脱不了俗套。至于布尔乔亚女子,把她们和名门淑女搞混是不可能的;她们反衬出后者的可爱,叫你明白为什么你会为那位陌生女郎着迷。布尔乔亚女子忙忙碌碌,无论什么天气都出门,奔来跑去,东张西望,在商店门前犹豫不决。名门淑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布尔乔亚女子却打不定主意,撩起衣裙跨过道边的污水,拖着个孩子使她不得不注意来往的车辆;她和自己的女儿聊天,在公开场合以母亲的身分出现;她的钱放在草提包里,脚上穿空花长袜;冬天,皮斗篷外面加一条毛皮长围巾,夏天戴披肩和长纱巾:布尔乔亚女子对穿戴上的叠床架屋十分在行。你那位漂亮的散步女郎,你将在意大利剧院、歌剧院和舞会上再见到她。那时她模样大变,你还以为是两个不同的造物。女人卸下了她的神秘装束,犹如从柔软光滑的虫蛹里飞出的蝴蝶。她象给你端来一盘甜食,把上午几乎没有显出来的身段呈现在你的眼前,使你欣喜欲狂。在剧院里——意大利剧院除外——她的座位不超过三楼包厢,你因此可以自自在在地研究她那些巧妙的慢悠悠的动作。可爱的女骗子耍起女人的小小手腕来得心应手,不给人任何造作或预谋的印象。她若有一双美轮美奂的手,那么最机灵的人准会相信,她用手卷一卷,托一托,分一分她那绺ringlets①或抚弄她的环形发卷是绝对必要的。倘若她的侧影光彩照人,你会以为她和邻座讲话时,要么含讥带讽,要么和蔼可亲,摆出的姿势正好产生为大画家如此喜爱的极美的后侧影效果,它把光线吸引到面颊上,以清晰的线条勾勒出鼻子,照亮粉红色的鼻孔,使前额象刀刻般棱角分明,在眼光中留下射向空间的闪闪火星,将一道光线刺向丰满的白下巴。如果她有一双纤美的脚,她将象晒太阳的猫咪一样,千娇百媚地两脚朝前扑倒在长沙发里,那姿态给雕塑艺术提供了最可爱的慵倦无力的原型。只有名门淑女穿戴起来才得心应手;一切都熨帖自如。你决不会撞见她象个布尔乔亚女子似的,把总在往下滑的内衣肩带朝上提,把不听话的裙衬往下拉,察看皱领领饰是否忠实地履行守护两个白得耀眼的宝贝的职司,对着镜子照照发式是否保持原样。她的打扮总和她的性格协调一致;她有时间研究自己,决定穿什么合适,因为她早就知道穿什么不合适。剧院散场时你看不到她,她在剧终前就溜了。倘若她偶尔在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上出现,神情镇静而庄重,那时她准体味着激烈的情感。她奉命在那儿露面,她要偷偷递个眼风,接受某个许诺。或许她这样缓缓地下楼是为了满足一个奴隶的虚荣心,她对这个奴隶有时也要曲意顺从的。倘若你和她在舞会或晚会上相遇,你将在她狡狯的声音里采集到天然或人造的花蜜;她那些空洞的话叫你听得出神,但她善用无法仿效的伎俩,在空话中传递有价值的思想。”

  ①指妓女。

  ②意大利诗人但丁年轻时的恋人的名字,此处泛指美丽而有教养的女子。

  ①英文:长鬈发。

  “要当名门淑女,不是必得富有才智吧?”波兰伯爵问道。

  “情趣不高就当不了。”德·埃斯巴夫人回答。

  “在法国,情趣高雅还不止是个才智问题。”俄国人道。

  “名门淑女的才智是纯造型艺术的胜利,”勃龙代又道,“你不会知道她说了什么,但是你会着迷。她摇摇头,或优雅地耸耸雪白的肩膀,她可爱地撅起小嘴嫣然一笑,给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裹上一层金,或在一声嗯!一声啊!一声唔!中把伏尔泰式的挖苦话表达出来。她脸上的某种神态将是最有力的问号;她会把系在戒指上的香料匣晃来晃去,赋予这个动作以某种涵义。人为的伟大得之于极端渺小的行动:她庄重地垂下手,搭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如同花瓣边缘的几滴露水,一切遂成定局,她宣告了能感动铁石心肠的终审判决。她善于听你讲话,给你发挥才智的机会,我相信你很谦虚,这样的时机是难得有的。”

  听勃龙代讲这番话的年轻波兰人露出一脸天真相,逗得全体客人哈哈大笑。

  “你和一个布尔乔亚女子谈天,不出半小时,她就会以某种形式搬出她的丈夫来,”勃龙代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但假若你知道你的名门淑女已经结婚,她却乖巧地把自己的丈夫藏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你得干一番克里斯朵夫·哥伦布①的事业才能发现他。常常你一个人还成功不了。假若你没能盘问任何人,晚会结束时,你无意中发觉她紧盯着一个挂着勋章的中年男子,他低下头,出去了。于是,她要了车走了。你不是压倒群芳的玫瑰,但你在她身边待过,你会作个美梦,躺在金碧辉煌的房子里,当睡神用笨重的手指打开幻想的神殿的象牙门时,美梦或许还在继续。在自己家里,任何名门淑女都不在四点前会客。她很高明,总让你等一等。你会觉得她家的一切趣味高雅,豪华的气派存在于每时每刻,还能及时更新;玻璃罩里干干净净,也看不到挂着大包小包的破烂,象个食品贮藏室。在楼梯上你会觉着暖和。到处摆放着鲜花,使你赏心悦目;鲜花是她唯一肯接受的礼物,而且只受之于几个人:花束只有一天的生命,它令人愉悦,须常换常新;花束对于她,如同对东方人,是一个象征,一种许诺。昂贵的时髦小玩意儿摆了出来,但目的不是开傅物馆,也不是开古玩店。你将撞见她坐在炉边的双人沙发上,她和你打招呼,但不立起身。她的谈吐和舞会上不同。在别处,她是你的债主,在家里,她应给你精神上的愉快。对这些细微的差别,淑女极为精通。她喜欢你,因为你将扩大她的社交圈子,这是如今名门淑女操心挂念的事。因此,为了把你稳在她的沙龙里,她会卖弄风情,把你迷住。这使你感到如今女子是多么孤立,所以她们希望有一个小小的宇宙,她们就是其中的星座。不带广泛性,交谈是进行不下去的。”

  ①克里斯朵夫·哥伦布(1451—1506),著名航海家,美洲的发现者。

  “是的,”德·玛赛道,“你抓住了我们时代的缺点。讽刺短诗,这只有一句话的作品,与十八世纪时不同了,它猛烈抨击的不再是带普遍性的人或事,而是一些平庸的事件,事情一过,它也就销声匿迹了。”

  “因此,名门淑女的才智,如果她有才智的话,”勃龙代又道,“就在于怀疑一切,正如布尔乔亚女子的才智让她肯定一切。这是两类女子的巨大差别:布尔乔亚女子肯定是贞洁的,名门淑女却不知自己是否还有贞操,或将永远保持贞操;她迟疑,她抵抗,而另一位却断然拒绝受勾引。在样样事情上犹豫不决是我们这个可怕的时代留给她的最后几个恩典之一。她难得上教堂,却大谈宗教,并且要你皈依宗教,倘若你有兴致装作不信神的话,因为这样一来你就让那些陈词滥调,让她们最拿手的那些神气和手势,有了一个表露的机会:‘啊!呸!我还以为你很有头脑,不至于攻击宗教呢!社会垮下来了,你却抽去它的支架。但是宗教,在此刻,就是你和我,就是产业,就是我们子女的前程。咱们可不能自私呀!个人主义是时代病,宗教是治愈它的唯一良药,你们的法律拆散家庭,宗教却使骨肉团圆……’于是她开始发表夹杂着政治见解的新基督徒式的演说,这既不是天主教的,也不是新教的演说,而是一篇道德说教,噢!说教味重得要命,你看得出它是由互相攻击的现代学说织出的每一种料子拼凑而成的。”

  爱弥尔装腔作势地说出这番戏言,女士们不禁失笑。

  “这篇演说,亲爱的亚当伯爵,”勃龙代望着波兰人道,“将向你证明淑女不仅代表政治混乱,同样也代表智力混乱,正如她周围摆满华而不实的工业品,这个工业不停地想摧毁自己的产品,以便用新的取而代之。你走出她家时心上想:‘她显然在思想上高人一筹!’你相信这点,尤其因为她用纤纤素手探测了你的内心和头脑,问出了你的秘密;名门淑女作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以便把一切打听出来;有些事情纵使她知道,她也永远装作不知道。不过你会感到不安,你不知道她的心境。以往贵妇人恋爱时大肆招摇,公开宣扬;如今名门淑女的小小激情极有规律,如同标着八分音符、四分音符、二分音符、四分休止符、延长号和升号的五线谱纸。她是个软弱的女子,既不愿损害她的爱情,又不愿连累她的丈夫以及孩子们的前程。如今,姓氏、地位、财产不再是足以掩护船上全部货物的让人敬畏的旗帜。整个贵族阶级不再挺身而出为一个失节女子作挡风墙。因而,名门淑女没有昔日贵妇那种拼死一搏的气派,她不能踩碎任何东西,否则被踩碎的将是她自己。因此,她是使用mezzotermine①的耶稣会士式的女人,是性情诡秘,遵守礼仪,在布满岩礁的两岸之间驾驭隐秘的激情之舟的女人。她惧怕她的仆人,正如英国女子总想着审理通奸案的前景。这位在舞会上如此自由,在散步场所如此漂亮的女子,在家却是奴隶;她只在背地里或在思想上能够自主。她想一直当个名门淑女,这就是她的主题。然而如今,一个女人遭丈夫遗弃,只靠微薄的生活费度日,没有车马、奢侈品和包厢,也没有那些妙不可言的化妆品,她就不再是女人、姑娘或布尔乔亚了;她被解体,变成一件东西。加尔默罗会②不要已婚女子当修女,不然就等于重婚①;她的情人难道会永远要一个已婚女子吗?问题就在这里。名门淑女或许会遭到无中生有的诽谤,但永远不可能叫人有根有据地讲坏话。”

  “你这番话说得千真万确。”卡迪央王妃道。

  “因此,”勃龙代又道,“名门淑女在英国式的虚伪和十八世纪优雅的坦率之间求生存;这种折衷的方式揭示了这样一个时代:相继而来的和正在逝去的事物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过渡引不出任何结果,只存细微的差别,伟人被忘却,荣誉纯属个人所有。我确信,一个女人,纵然是皇亲国戚,在二十五岁以前不可能获得关于种种鸡毛蒜皮的渊博知识,不可能懂得耍手腕,不可能懂得重大的小事、声音的悦耳和色彩的调合、天使的鬼把戏和天真的诡诈行为、语言和缄默、一本正经和开玩笑、机智和愚蠢、圆滑和无知;名门淑女就是由这一切构成的。”

  “根据你刚给我们描绘的概要,”德·图希小姐对爱弥尔·勃龙代说,“你把女作家归在哪一类呢?她是不是个文雅女子?”

  “她如果没有天才,就是个没人需要的女子。”爱弥尔·勃龙代边回答边使了个机智的眼色,这可以看成是对卡米叶·莫潘②的直接赞扬。“这个见解不是我的,是拿破仑的。”他又补了一句。

  ①意大利文:折衷方法。

  ②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十二世纪中叶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故名。

  ①天主教规定,女子发愿进修会后,即献身天主,不能出嫁。

  ②德·图希小姐的笔名。

  “噢!别责怪拿破仑,”卡那利不由得作了个夸张的手势说道,“嫉妒文学天才是他心胸狭隘的表现之一,他的确器量不大。但谁又能解释、描绘或理解拿破仑呢?他被画成抄着手的模样,却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他曾掌有最大的权力,一切权力中最集中、最犀利、最锐不可当,最令人不快的权力;他是个领着由刀枪护卫的文明到处溜达,却没有使它在任何地方定居下来的奇才;他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他的欲望无边;他有非凡的毅力,用战斗制服疾病,历尽枪林弹雨,最后却患疾而死;他脑子里有一部法典和一把剑,是个有言有行的人;他眼光敏锐,能预见一切,惟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倒台;他是个古怪的政治家,为了省事成批地耍弄人,但他没砍塔莱朗、波佐·迪·博尔戈①和梅特涅的脑袋,把他们看得比成千上万的士兵更重要,而杀死这三个外交家,本来是可以拯救法兰西帝国的;他得天独厚,在铜铸铁打的躯体里藏着一颗心;午夜,他在女人们中间谈笑风生,温和又殷勤,早上,他操纵欧洲,象个拍打洗澡水玩的女孩子!他既虚伪又坦荡,既喜爱浮华又喜欢简朴,没有鉴赏力却保护艺术;尽管他身上有这些完全相反的特点,但出于本能或经过组织,他事事都表现出伟大的气魄;他首先是二十五岁的恺撒,三十岁的克伦威尔②;继而是个好父亲和好丈夫,就象拉雪兹神甫公墓一带的食品杂货铺老板。最后,他随兴之所至,竖纪念碑,创建帝国,立主封王,写诗和小说;这一切恰当与否倒在其次,意义却十分深远。他不是想把欧洲变为法国的版图吗?他先让我们重重地压在地球上,以改变万有引力定律,然后撒开手走了,我们却比被他抓在掌心里的那一天更贫穷。他用自己的名字夺得了一个帝国,又在帝国崩溃之际,在血海和士兵的海洋中失去了自己的名声。他兼德塞和富歇于一身①,是思想和行动的巨人!”

  ①波佐·迪·博尔戈,见本卷第409页注①。

  ②克伦威尔(1599—1658),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资产阶级新贵族集团的代表人物。

  ①法国将军德塞(1768—1800)曾率领东方军团先头部队占领并治理上埃及,一八○○年死于马朗戈战役,在此代表行动;法国政治家富歇(1759—1820)在拿破仑手下多次出任警察总监,在此代表思想(同时代表果断)。

  “他专横跋扈,又公正不阿,是位真正的君主!”德·玛赛道。

  “听你们讲话来笑(消)食真是件闹(乐)事呀!”纽沁根男爵道。

  “你以为我们端给你的是普通东西吗?”约瑟夫·勃里杜道,“倘若须花钱买谈话的乐趣,如同你花钱欣赏舞蹈和音乐,那么你的家私根本不够用!同一句俏皮话没有用两回的。”

  “我们真象这些先生们想的那样变得渺小了吗?”卡迪央王妃说,同时朝女人们又怀疑又嘲弄地微微一笑。“如今,在缩小一切的制度下,你们喜欢小盘菜,小套房,小图画,小文章,小报,小书,难道这意味着女人们也将变小吗?为什么你们换了服装,心就要变?无论在什么时代,激情总是一个样的。我知道有些令人赞叹的忠诚行为和崇高的吃苦精神没有得到宣扬,你也可以说,没有得到荣耀,而当年几个女子犯了过失便从此变得赫赫有名。阿涅丝·索雷尔①尽管没有拯救法兰西国王,她仍然是她。你们以为我们亲爱的埃斯巴侯爵夫人比不上杜布莱夫人②或人们在她家里恶语伤人的杜德芳夫人③吗?塔格利奥尼④难道不比卡玛戈⑤强?玛利勃朗不是和圣于贝尔蒂⑥旗鼓相当?我们的诗人难道不比十八世纪的诗人高明?如果说,由于执政的那些食品杂货铺老板们的错,我们眼下缺少自己的气派,那么帝政时代不是和路易十五时代一样具有自己的特色?它的辉煌灿烂不是令人惊异之至吗?科学难道吃了败仗?”

  “夫人,我同意你的看法,”德·蒙特里沃将军答道,“当代的女子确实伟大。当我们的后代来接替我们的时候,雷卡米埃夫人⑦难道不能和以往最漂亮的女子相媲美?我们创造了那么多历史,将来史学家会不够用的!路易十四时代只有一个塞维涅夫人,今天在巴黎却有上千个,她们自然比她文笔好,但并不发表自己的书信。不论法国女子叫名门淑女,还是叫贵妇,她永远是最杰出的女性。爱弥尔·勃龙代为我们描绘了今日女子的种种可笑之处;但是,这个爱撒娇,好卖弄,叽叽喳喳重复这位或那位先生见解的女人,必要时能作出壮烈的举动。而且,夫人们,应当承认,你们的过失不论在何时总伴随着最大的风险,因而更富于诗意。我阅历不浅,也许对它的观察为时太晚了;但是,在你们不合法的感情可以得到原谅的情况中,我总发现你们可以称之为天意的、不知何种偶然的后果,命中注定地压在所谓的轻佻女子身上。”

  ①阿涅丝·索雷尔(1422—1450),法王查理七世的宠姬,曾对国王产生巨大影响。

  ②杜布莱夫人(1677—1771),其沙龙在路易十五朝代很有名气,她把才子们每晚在她家中讲的轶闻趣事选编成册,定期出版。

  ③杜德芳夫人(1697—1780),法国女文人,其沙龙与杜布莱夫人的沙龙互相竞争,当时也很有名。

  ④塔格利奥尼(1804—1884),意大利籍女舞蹈家,一八二七年首次在巴黎歌剧院登台演出,任主要演员达二十年之久。

  ⑤卡玛戈(1710—1770),比利时人,十八世纪最著名的女舞蹈家之一。

  ⑥圣于贝尔蒂(1746—1812),法国著名女歌唱家。

  ⑦雷卡米埃夫人(1777—1849),以美貌着称,她的沙龙在复辟时代很有名气。

  “我希望,”德·旺德奈斯夫人道,“我们的伟大能表现在其他方面……”

  “噢!让蒙特里沃侯爵开导开导我们吧!”德·埃斯巴夫人嚷道。

  “尤其因为他常常以自己作榜样。”纽沁根男爵夫人道。

  “的确,”将军又道,“在一切惨剧中——你们常用这个显示上帝意旨的字眼——”他望着勃龙代道,“我所见到的最吓人的惨剧几乎是我一手酿成的……”

  “啊!给我们讲讲吧!”巴里莫尔夫人嚷起来,“我最喜欢吓得发抖。”

  “这是正派女人的爱好。”德·玛赛望着杜德莱勋爵的可爱女儿接口道。

  “在一八一二年战役期间,”蒙特里沃将军道,“我无意间闯了一个大祸,它可以帮助你,毕安训大夫,”他望着我道,“你治疗人的身体的同时,也非常关心人的精神,它可以帮助你解决几个你那些有关意志的问题。那是我参加的第二次战役,我当时是个年轻单纯的炮兵中尉,喜欢风险,嘲笑一切。你们知道,当我们到达别列津纳河①的时候,部队纪律涣散,不再服从军令,成了一伙乌合之众,各国士兵混在一起,出于本能由北向南行进。一个破衣烂衫、赤着脚的将军,如果没给士兵们带来烧柴和食物,就会被他们撵出宿营地。渡过这条著名的河流后,混乱有增无减。我独自一人,没有吃的,安安静静走出了藏班②沼泽地,寻找一户愿意接待我的人家。我一家也没找到,或者说总是被我遇到的人家赶了出来,幸而傍晚时我瞥见一座简陋的波兰小农舍。倘若你没见过下诺曼底的木屋或博斯③最贫穷的佃户房,你怎么也想不出这座农舍是什么样子:这类住房只有一间屋子,一头用板壁隔开,小间充作草料库。在苍茫暮色中,我远远望见一缕轻烟从这座房上升起。我希望里面的伙伴比我至今遇到的稍富同情心,便鼓起勇气,一直走到农舍。我进门时,餐桌已摆好。有好几名军官,其间还有一位妇女——这是常见的景象——正在吃土豆和在炭火上烤的马肉,还有冻糖萝卜。我在用餐者中间认出两三位炮兵上尉,是我开始服役的那个团里的。他们用一片欢呼声迎接我,若是在别列津纳河彼岸,这会叫我大吃一惊;但在此刻,天气已不那么寒冷,我的伙伴们正在休息,浑身暖和,吃着东西,铺在地上的一捆捆麦秸使他们想到可以美美地睡上一夜。当时我们的要求可没现在这么高哩!同伴们可以不费分文地当慈善家,这是最常见的乐善好施的方式之一。我坐在干草捆上吃起来。

  ①第聂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十一月拿破仑从俄国败退下来,在强渡该河时几乎全军覆没。

  ②别列津纳河以西、明斯克以北的一个小村庄。

  ③位于巴黎盆地的平原。

  “在桌子一头,靠堆满麦秸干草小屋门的那一边,坐着我原先的上校,在我有机会见到的各色人等中,他是我遇到过的最超凡出众的人之一。他是意大利人。在南方国家,大凡天生丽质的人都具有非同寻常的美。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皮肤白皙的意大利人那种奇特的白色……那是极美的,尤其在阳光下。当我读到夏尔·诺迪耶对乌代上校所作的奇妙的描绘时①,每一个优美的句子都使我重新回味到当时的感觉。我的上校指挥的那个团是皇上从欧仁②军团中借调来的,大部分军官都是意大利人。他身材很高,足有一米八○,体格匀称,也许稍胖一点,但异常健壮、轻捷,象猎兔狗一样灵活。他那一头鬈曲的黑发更衬托出女人般白皙的面色;他的手很小,脚长得有模有样,嘴很优美,鹰钩鼻线条秀丽,鼻尖天生紧绷着,生气时会发白,这是常有的事。他的脾气暴躁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这里就不对你们讲了;况且你们马上可以自己作出判断。

  ①法国作家夏尔·诺迪耶(1780—1844)在《军队秘密会社史》一书中,描写乌代上校如何秘密结社阴谋反对拿破仑,以及征战南北,最后战死疆场的故事。

  ②欧仁(1768—1811),科西嘉人,被拿破仑任命为意大利军团的统帅。

  “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能保持冷静,或许只有我一个人不怕他;的确,他对我的友情奇怪之至,我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认为做得对。他发怒时,额角抽搐,青筋在额头中间拧成一个三角形,或不如说,雷德冈特利特①那种马蹄铁形。这个征兆或许比他蓝眼睛射出的磁石般的光更叫你心惊胆战。这时他浑身颤抖,在正常状态下孔武有力的他,变得力大无穷。他的小舌音颤得很厉害,至少和夏尔·诺迪耶笔下的乌代的嗓门一样大,在这个颤音落到的音节和辅音里,发出的音丰富多采得令人难以置信。在某些时刻,比方他指挥操练或心情激动时,倘若这个发音上的毛病在他是一种优雅的表现,那么你们想象不出,这个在巴黎被视为粗俗不堪的重读音表达出多么大的威力。不亲耳听到是没法想象的。上校心平气和的时候,他的一双蓝眼睛里流露出天使般的温柔,白净的前额表情充满魅力。意大利军团操练时,没有人能与他较量。至少,德·奥尔赛②本人,那个英俊的德·奥尔赛,在进入俄罗斯前拿破仑最后一次检阅时,就被我们的上校击败了。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身上,一切都以对立的形式存在。对比激发热情。所以,你们不必问我他是否对妇女产生不可抵御的影响,你们的天性(将军望着卡迪央王妃)屈服于这种影响,正如制玻璃的原液在吹管的作用下变弯一样;但是,由于古怪的天命作祟,善于观察的人或许会看到,上校并没有艳福,或他对此漫不经心。下面我用几句话给你们讲讲我亲眼看到的他极度气愤时的所作所为,好让你们对他的暴烈性格有个概念。

  ①英国作家司各特(1771—1832)的小说《雷德冈特利将》中的主人公。这里指他在心情激动或聚精会神时皱眉头的神态。

  ②德·奥尔赛(1772—1843),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少将。

  “有一回,我们拉着炮,爬一条十分狭窄的路,路的一侧是相当高的陡坡,另一侧是树林。走到半路,我们与另一个炮兵团相遇,打头的是位上校。他要我们团走在第一炮兵连前面的上尉朝后退,上尉自然拒绝了;但上校示意他的第一炮兵连前进,尽管炮手小心地朝树林冲过去,第一座炮的轮子仍然碰上我们上尉的右腿,立时将腿截断,使上尉从马的另一侧仰身跌下。这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我们的上校离得不远,猜到发生了争执,便策马飞奔过来,在炮车和树木之间穿行,也不怕跌个四脚朝天。正当我们的上尉从马上摔下,口里喊着‘快来人啊!……’的时候,他已到达出事地点,面对着另一位上校。嗬!我们的意大利上校没人样了!……他口吐香槟酒泡沫似的白沫,象头狮子一样大吼。他说不出一句话,甚至发不出一声叫喊,朝对手作了个可怕的手势,指指树林,抽出马刀。两位上校走进树林。不出两秒钟,我们瞧见我们上校的对手倒在地上,脑袋劈成了两半。那个团的士兵后退了,喔唷!那个快!差点丢了性命、被炮车轮子抛进泥坑、正在尖声叫喊的上尉,有个出生于墨西拿①的迷人的意大利妻子,是我们上校极为关切的人物。这一情况当然更使上校怒不可遏。他保护的人属于这个丈夫,他理应象保护他妻子一样保护他。此刻,在我过了藏班之后受到如此热情欢迎的简陋小屋里,那位上尉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妻子面对上校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部的沿海城市。

  “这个娇小的墨西拿女人名叫罗西纳,她肤色黝黑,但那双黑色的杏仁眼里包含着西西里阳光的全部热力。她此刻瘦得可怜;脸蛋上满是灰尘,活象道旁任凭风吹雨打的果子。她衣不蔽体,被行军搞得很疲劳,头发蓬乱,粘成一团,用一块早獭皮的披巾包住。但她身上仍存有女子的风韵:她的动作妩媚;不够端正但显得可爱的粉红色嘴唇,洁白的牙齿,面部的轮廓,短上衣,这些没有完全被贫穷、寒冷、漫不经心所破坏的女性的魅力,还能激发起那些能够想女人的男子的爱。况且罗西纳身上显现出表面脆弱、实则刚强并充满力量的一种天性。她丈夫是皮埃蒙特①的贵族,脸上透着嘲弄人的善意,倘若这两个词可以联在一起的话。他勇敢,受过教育,仿佛不知道他妻子和上校之间已有三年的私情。我把他的姑息放任归因于意大利的民风或夫妻间的某种秘密;但在此人的面部表情中有个特征,总不由得使我起疑。他的下嘴唇很薄,很灵活,两个嘴角不朝上翘,却向下垂;这使我觉得,这个表面上性格冷漠疏懒的人,骨子里一定很残忍。你们可能想象得出,我到的时候,谈话进行得不很热烈。疲倦的伙伴们正默默地吃着东西;他们自然问了我几个问题;于是我们互相讲述遭遇到的种种不幸,间或对这次战役,对将军们及其错误,对俄国人和寒冷,发表一通议论。我到之后过了没多久,上校用完菲薄的晚餐,擦擦上髭,向我们道了晚安,用黑眼睛瞟了意大利女人一眼,对她说:

  “‘罗西纳?’

  ①意大利北部地区。

  “接着,他不等回答,便到装草料的小房间睡觉去了。上校那声招呼的含意是不难领会的。因此,年轻女人不由得作了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手势,这既流露出她看到他一点不留面子,公然张扬她受他支配的地位时所必然感到的不快,又显示出她作为女人的尊严或她的丈夫受到了冒犯;但在她面部线条的抽搐中,在眉头猛然拧到一起的动作中,还有某种预感:她或许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罗西纳安安静静地待在桌旁。过了片刻,看来上校已经上了干草或麦秸铺的床,他又叫道:

  “‘罗西纳?……’

  “这第二声召唤的疑问口气比第一声更粗暴。上校的小舌颤音和意大利语所能有的元音和尾音节的数量,显出此人是多么专横,急躁和倔强。罗西纳脸色发白,但她站了起来,从我们身后走过,到上校那儿去了。我的伙伴们全都一声不吭;我哩,真倒霉,我把他们一个个看过来,然后笑了,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笑起来。

  “‘Turidi?①’丈夫说。

  ①意大利文:你笑什么?

  “‘真的,朋友,’我又变得严肃起来,回答他说,‘我承认我错了,我向你赔一千个不是;如果你对我的道歉不满意,我准备同你决斗……’

  “‘错的不是你,是我!’他冷冷地又说。

  “接着,我们在屋里躺下,不久都沉沉地睡着了。次日,谁也不叫醒别人,也不找一个旅伴,怀着自私的心理——它把我们的溃败变成天底下曾经发生过的最骇人听闻的、充满忧伤和恐惧的一场人格的悲剧——按照自己的意思上路了。然而,在离我们宿处七八百步远的地方,我们几乎全相遇了,于是我们便一起走,活象是被一个盲目专横的孩子赶着的一群鹅。我们受着同一种需要的驱使。我们爬上一座小山岗,从那里尚能望见我们过夜的那座农舍,这时我们听到一阵叫喊,有如荒漠中的狮吼,公牛的哞哞叫;不对,这叫喊不能与任何已知的声音相比。不过我们听出,在这阴森可怖的嘶哑喘息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微弱叫声。我们全掉过头来,心里掠过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房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柴堆在燃烧。房子的门窗被紧紧堵住,成了一片火海。滚滚浓烟被风扬起,传来嘶哑的喊声,并带来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上尉离我们只有几步路,他平静地走来和我们这队人马会合;我们全默默地注视着他,谁也不敢发问;但是他猜到我们很好奇,便用右手食指朝胸膛上一点,同时用左手指着大火说:

  “‘Son’io!①’

  “我们继续赶路,对他一句指责也没有。”

  “最可怕的,莫过于绵羊的反抗。”德·玛赛道。

  “让我们在记忆里带着这个可怕的画面离开可太不愉快了,”德·波唐杜埃夫人道,“我会作梦的……”

  “德·玛赛先生的‘第一位’又将受到什么惩罚呢?”杜德莱勋爵微笑道。

  “英国人的玩笑话也是不刺耳的。”勃龙代道。

  “毕安训先生可以告诉我们,”德·玛赛冲着我说,“这个女人临终时他在场。”②

  ①意大利文:这是我干的!

  ②这句话与故事开场时的叙述有矛盾,德·玛赛曾提到这位公爵夫人仍然在世。

  “是的,”我说,“她的死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悲壮的死。公爵和我在奄奄一息的病人床头守了一夜,她的肺病已到晚期,没有救了,前一天晚上已行了圣事。公爵睡着了。公爵夫人在清晨四点钟光景醒来,用最动人的神态微笑着朝我作了个友好的手势,要我让公爵休息,可是她就要死去了!她瘦得出奇,但脸庞和五官依然那样秀丽。她的肤色苍白,有如透光的白瓷。充满柔弱之美的面色更衬托出眼睛的神采和两颊的潮红,她的整个面孔洋溢着庄严的恬静。她好象很可怜公爵,这种感情来源于死亡将至时似乎变得无边无际的崇高柔情。周围一片寂静。房间被柔和的灯光照着,外观就象所有临终病人的房间。这时座钟响了。公爵醒过来,为自己竟然睡着了感到非常痛心。他与妻子相伴的时间不多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却忘了看护她,他悔恨交加,作了个焦躁的手势。这个手势我没看到;但除去那个临终的人,别人准会误解其意。公爵是个为法国利益操劳的政治家,他有许许多多这类看来古怪的举动,使人们把天才当作疯子,只有优雅的天性和这些人思想上的高要求才能对这类举动作出解释。他走过来坐在妻子床边的一张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垂危的人伸出一只手,拿起丈夫的手,无力地握着;她声音柔和但激动地对他说:

  “‘可怜的朋友,现在有谁能理解你呢?’

  “然后,她望着他死去了。”

  雷托雷公爵道:“大夫讲的故事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但也很动人。”德·图希小姐道。

  “啊!夫人,”大夫接口道,“在我的保留节目里有些故事是怪吓人的哩;但是在谈话中讲故事要分时候,这正应了尚福尔所记录的、有人对弗隆萨克公爵说的那句妙语:‘从你说俏皮话到现在,已有十瓶香槟酒下肚。’”①

  ①据作家尚福尔(1741—1794)记载,一群年轻贵人在德·孔弗朗家消夜,大家唱起色情歌曲,弗隆萨克公爵,即黎塞留元帅,唱了一首不堪入耳的下流歌,主人道:“见鬼!弗隆萨克!从第一首歌到你唱的这首,已有十瓶香槟酒下肚。”

  “但现在是清晨两点,而且罗西纳的故事已使我们有了思想准备。”女主人道。

  “讲吧,毕安训先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请求。

  随和的大夫作了个手势,屋里安静下来。

  “离旺多姆城一百步开外卢瓦尔河的河畔,”他道,“有一座古旧的褐色尖顶房子,完全孤零零的,周围没有几乎在所有小城市的郊外都能见到的气味难闻的制革场或二流客店。这所宅子前面,有座面向河流的花园。小径两旁过去修剪得很矮的黄杨,如今枝杈横生,参差不齐。几株植根于卢瓦尔河的柳树象树篱一样长得很快,已把房子遮去一半。野草杂花将河岸的斜坡装点得五色缤纷。十年来无人照管的果树已不挂果,蘖生的条蔓形成矮林。贴墙种的一行行果树有如一条条绿廊。以往铺沙的小路如今长满马齿苋。说句实话,小路连影子也没有了。历代旺多姆公爵的古城堡,只剩下一片颓垣断壁,高高悬于山巅,这是唯一可以俯视这座围有篱笆的宅院的高地,站在上面,人们不禁想到,在一个难以确定的时代,某位乡绅在这块弹丸之地种植玫瑰花,郁金香,热心于园艺,尤其贪吃水果,感到其乐无穷。在一个凉棚下,或不如说一个破架子下,还放着一张未被岁月完全侵蚀掉的桌子。看到这座名存实亡的花园,人们猜得出外省的宁静生活有哪些消极的快乐,正如读一个大批发商的墓志铭时,我们猜测得出他如何度过一生。花园的一面墙上有个日规,上面刻着布尔乔亚式的基督教铭文:ULTIMAMCOGITA!①看到它,种种忧郁和甜蜜的思想全部袭上心头。这所房子的屋顶毁得很厉害,百叶窗始终紧闭,阳台上搭满燕子窝,门户常年不开。高高的野草用绿线条勾出台阶的缝隙,加固门窗的铁饰已经生锈。日月轮转,冬雪夏雨,使木头洞眼累累,木板翘曲,油漆剥落。打破这片沉闷的寂静的,只有鸟、猫、榉貂、老鼠和小耗子,它们自由自在地奔来跑去,互相打斗吞食。一只无形的手到处写上了神秘二字。倘若你受好奇心驱使,从街那面去看这所房子,你将看到一扇上方为圆形的大门,门上有许多被当地的孩子们打的洞眼。后来我听说这扇门封闭已有十年。从这些不规则的洞眼里望去,可以观察到花园和院子外观倒很一致,两处同样杂乱无章。铺地方砖四周野草丛生,墙上布满巨大的裂缝,发黑的屋脊上墙草盘绕,有如成千上万条花彩,台阶的梯级支离破碎,钟绳腐烂,檐槽断裂。人们会寻思,哪一场天火曾烧过此地?哪一个法庭曾下令在这所住宅上撒盐②?这家人辱骂过上帝,还是背叛过法兰西?蛇在里面爬行,并不回答你的问题。这座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是个谁也猜不透的巨大的谜。它过去是个小采邑,现称大望楼。我在旺多姆逗留期间,——德普兰把我留在那里给一位有钱的女病人治疗,观赏这所古怪的宅子成了我最大的乐趣之一。这儿不是比废墟强吗?废墟总和一些真实得不容置疑的回忆连在一起;但这所被一只复仇的手慢慢拆毁但依然不倒的房子包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思想;至少透露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愿望。晚上,我不止一次来到保护这所宅院的无人整修的绿篱旁,不顾皮肤被划破,走进这个无主的花园,这座既非公产,又非私产的宅院;我整整几个小时地待在那儿,凝望着眼前的零乱景象。我不愿向某个饶舌的旺多姆人提任何问题,即使能打听到想必与这个奇怪景象有关的故事。在那儿,我编写着极为有趣的小说,陷入令我销魂的伤感之中。

  ①拉丁文:莫让年华付水流。

  ②意即诅咒这所住宅。

  “倘若我知道废弃这个宅子的缘由,——或许是不登大雅的缘由,令我陶醉的从未体验过的诗意便会消散。对于我,这个隐蔽的所在呈现着因不幸变得暗淡无光的人生的种种图景:时而象是没有修道士的隐修院,时而犹如没有死者和墓碑的宁静墓地;今天是麻风病人的家,明日又是阿特里得斯①的家;但它尤其代表着思想虔诚、生活规律的外省。我常常在那儿哭,从未在那儿笑过。不止一次,当我听到头上一只匆忙的野鸽扇动翅膀唿哨而过时,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花园里地皮很湿;你得提防好似在荒郊野外任意爬行蹦跳的蜥蜴、蝰蛇和青蛙;你尤其不能怕冷,因为不一会儿功夫,你就感到肩膀上披了一件冰冷的大衣,如同那位有封地的骑士把手放在唐璜的脖子上一样。②有一天晚上,我给吓得直打哆嗦:我正给一出描写这巨大的悲伤所为何来的戏收场的时候,一个生锈的旧风标被风吹得打转,刺耳的声音就象这所房子发出的呻吟。我回到客店,脑里转着阴郁的念头。用完晚餐后,女店主神秘地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

  “‘先生,勒尼奥先生来了。’

  ①希腊神话中命途多舛的家族。

  ②指唐璜被骑士的石像掐死的故事。

  “‘勒尼奥先生是谁?’

  “‘怎么,先生不认识勒尼奥先生?啊!这就怪了。”她说着走开了。

  “突然,一个身着黑衣,手拿帽子的瘦长男子出现在我眼前,他象一头准备扑向对手的公羊,冲着我露出一个塌脑门,一个小尖脑袋,一张龌龊的苍白面孔,象个大臣的传达。这位不速之客穿一身旧衣裳,褶痕处经纬毕露;但是衬衣衣襟上别着一颗钻石,耳朵上戴着金耳环。

  “‘先生,请问贵姓?’我对他说。

  “他往椅子上一坐,面对炉火,把帽子放在桌上,搓着手回答:‘天真冷啊!先生,我是勒尼奥先生。’

  “我欠了欠身,心想:‘IlBondocani!①找上门了。’

  ①哈里发伊索安的化名。参阅本卷第156页注②。

  “他又道:‘我是旺多姆的公证人。’

  “‘非常高兴,先生,’我大声说,‘不过我目前不打算立遗嘱,原因就不必说了。’

  “‘稍等一下,’他边说边举起一只手,仿佛叫我别出声。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听说你有时去大望楼的花园散步。’

  “‘是的,先生。’

  “稍等一下!’他边说边重复刚才那个手势,‘这个行为已构成不折不扣的犯罪。先生,我以已故梅雷伯爵夫人的名义,并作为她的遗嘱执行人,前来请求你停止你的参观活动。稍等一下!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不想借此事对你横加指责。况且,你很可能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不得不听任旺多姆最富丽的府邸破败坍塌的。不过,先生,你看来受过教育,你应该知道法律禁止侵入有围墙的宅院,违者要受重罚。篱笆就相当于墙。但是这所房子目前的状况可以使你的好奇心得到原谅。我巴不得能让你在这所房子里随意走来走去;但是我负责执行立嘱人的遗愿,所以,先生,我荣幸地请求你不要再走进花园。我本人,先生,自遗嘱公布之日起,我没进过这所房子,刚才我已荣幸地告诉你,它属于德·梅雷夫人的遗产。我们只察看门窗,以便确定应缴多少税金,由我每年从已故伯爵夫人专门拨出的基金中交付。啊!亲爱的先生,她的遗嘱在旺多姆引起不小的轰动哩!’

  “说到此处,他停下来擤鼻涕,这个神气十足的人!我没打断他的唠叨,因为我完全理解德·梅雷夫人的遗产问题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他的全部声誉、光荣和复兴皆系于此。我不得不向我那些美丽的遐想,那些小说告别了;因此我不拒绝从官方渠道打听真相的乐趣。

  “‘先生,’我对他说,‘问问你发生这件怪事的原因一定不大妥当吧?’

  “听到这话,公证人脸上闪过一个表情,流露出提起自己心爱的话题时感到的全部快乐。他自鸣得意地翻起衬衣领子,掏出鼻烟壶,打开盖,请我吸鼻烟;我拒绝了,他抓了一大撮。他可高兴啦!一个没有癖好的人不知道可以从生活中得到多少乐处。癖好恰恰是介乎激情和偏执狂之间的。此刻,我理解了斯特恩那句妙语的全部含义,对托比大叔由特利姆扶着跨上战马的快乐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①

  ①托比大叔,斯特恩的《项狄传》中的主要人物,他是退役军人,专爱回顾、研究他所经历过的战役。特利姆是他的随从。在英语和法语中,“骑上自己的木马”,即“谈自己心爱的话题”,“谈自己得意的想法”之意。

  “‘先生,’勒尼奥先生对我说,‘我原是巴黎公证人罗甘先生手下的首席帮办。这是个极好的事务所,你或许听说过?没有!可是倒霉的破产搞得它名气很响哩。一八一六年开支上涨,我没有足够的财产在巴黎开业,便来这里盘下了我前任的事务所。我在旺多姆有亲戚,其中有个十分有钱的姨妈,她把女儿嫁给了我。’

  “他略微停顿一下又说:‘得到掌玺大臣阁下恩准之后三个月,一天晚上,我正要上床时(当时我尚未结婚),梅雷伯爵夫人召我去梅雷城堡。她的贴身女仆,如今在这个客店里帮佣的一个好姑娘,坐着伯爵夫人的四轮马车在门口等我。啊!稍等一下!必须告诉你,先生,我来此地之前两个月,梅雷伯爵先生去了巴黎,后来就死在那里。他放浪形骸,淫乐无度,死得很惨。你明白吗?他动身那天,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大望楼,搬走了家具。有的人甚至说她烧掉了家具,挂毯,总之全部摆在住宅里的家什杂物,该住宅现由上述先生租赁……(呦!我说什么哪?对不起,我还以为在口授一份租约哩。)他们说她在梅雷的草地上把这些东西烧了。先生,你去过梅雷吗?没有。’他替我回答道,‘啊!这是个很美的地方!将近三个月以来,’他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伯爵先生和夫人的日子过得很古怪;他们不再会客,夫人住在底层,先生住在二楼。伯爵夫人单独一个人时,只在教堂露面。后来,在城堡里,她拒绝接见来拜访她的男女朋友。她离开大望楼去梅雷的时候,模样已经大变。这位亲爱的夫人……(我说亲爱的,因为这颗钻石是她送我的,而我仅仅见过她一面!)唔,这位好心的太太病得很厉害;她想必对自己的身体已不抱希望,因为她至死也不愿请医生看病;所以,我们这儿的许多太太都认为她神志不大健全。先生,当我得知德·梅雷夫人需要我的帮助时,我的好奇心大大受到刺激。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不止我一个。尽管天时已晚,我去梅雷的消息当晚全城都知道了。一路上,她的贴身女仆对我提的问题回答得含含糊糊;不过,她告诉我梅雷的本堂神甫白天已为她的女主人行了圣事,看来她活不过这一夜了。我十一点钟到达城堡。我上了大楼梯,穿过一间间又高又黑,湿冷得要命的屋子,来到伯爵夫人躺着的大卧室里。根据关于这位太太的传闻(先生,倘若把有关她的流言蜚语统统讲给你听,我就没个完了!),我想象她是个妖艳的女人。我好不容易才在她躺着的大床上发现她,这你想不到吧?这间其大无比的旧朝代的卧室,镶着细木护壁板,上面的积尘多得叫人一看就打喷嚏。给这间卧室照明的,只有一盏阿尔岗①发明的旧式油灯。哎!可惜你没去过梅雷!呃,先生,床是老式的,华盖很高,挂着花枝图案的印花布幔帐。靠床有一张小床头柜,我看见上面放着一本《耶稣-基督赞》②,附带说一句,我为我妻子买下了这本书和那盏灯。屋里还有一张给女主人的心腹坐的大安乐椅和两把椅子。没有生火。家具只有这些,造清单用不了十行。啊!亲爱的先生,倘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间张挂着褐色壁毯的大房间,你会以为置身于一个真正的小说的场景中。这里寒气袭人,不仅如此,还十分凄凉,’他补充道,举起胳膊作了个戏剧性的手势,停了片刻。

  ①阿尔岗(1755—1803),瑞士物理学家,一七八四年发明一种带玻璃罩的油灯。

  ②《耶稣-基督赞》,十五世纪一部未署名的拉丁文着作,在教会中影响很大,被译成多种文字。

  “‘我来到床边,使劲张望,终于借着照在枕头上的灯光看到了德·梅雷夫人。她的脸色蜡黄,只有两只巴掌那么大小。伯爵夫人戴一顶花边睡帽,里面露出如银丝般的秀发。她坐了起来,看样子很费劲地支撑着身体。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一定是因为发烧才变得无精打采,差不多已经死了,在眉棱骨下几乎一动不动。这儿,’他说,指指自己的眉弓。‘她的额角汗津津的,瘦骨嶙峋的手象一层柔软的皮包着一把骨头;血管和肌理清晰可见;她原来一定长得很美;可是此刻,我一见到她,就有种不可名状的感情向我袭来。据那些埋葬她的人讲,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瘦到她那个地步还不死的。总之,她看上去叫人毛骨悚然!这女子被疾病折磨得如此形容枯槁,已经成了一个幽灵。她和我讲话时,我觉得她的淡紫色嘴唇纹丝不动。尽管我对这类场面司空见惯,因为职业的关系常到垂死者的床头,为他们的遗愿出具证明,但我承认,我所见过的痛哭流涕的家属及临终的景象和大城堡中这位孤独安静的女子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我听不到一点声响,看不见她盖的被单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一动不动,惊愕地望着她。我现在还觉得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终于她的大眼睛动了动,想举起右手来,又落在了床上,口里象吐气一样说出下面这几个字,因为她的声音已不成其为声音了:

  “‘我等得你好心焦。’

  “鲜艳的血色涌上她的两颊。先生,她讲话是很吃力的。

  “‘夫人。’我对她说。

  “她示意叫我别作声。这时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立起身,凑着我的耳朵说:‘别讲话,伯爵夫人听不得一点声音;和她讲话会使她兴奋的。’

  “我坐下来。过了片刻,德·梅雷夫人鼓足全身力气,挪动右胳臂,极为吃力地伸到长枕下;她停下来歇了一小会儿;接着使出最后的气力抽回手,拿出一份封好的文件,这时她已经大汗淋漓了。

  “‘我把我的遗嘱委托给你,’她说,‘啊!主啊!’

  “‘她说完,抓起床上的一个十字架,迅速放到唇边,死了。她那呆滞的眼神,我现在想起来还直打哆嗦。她一定非常痛苦。她最后的眼光里闪着快乐,这种感情一直留在她死去的眼睛里。我带走了遗嘱;遗嘱拆封后,我得知德·梅雷夫人指定我做她的遗嘱执行人。除去几项特定遗赠外,她把全部财产遗赠给旺多姆的医院。对于大望楼,她作了如下安排:她嘱托我,自她去世之日起整整五十年内,让这所房子一直保持她去世时的状况,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房间,禁止做任何修缮,甚至拨出一笔年金作为看房人的工钱——倘若需要看房人的话——以保证全面执行她的意愿。限期届满时,倘若立嘱人的愿望已经实现,房子应属于我的继承人,因为先生知道,公证人是不能接受遗赠的;倘若立嘱人的愿望未得实现,大望楼将归有权获得、但必须具备遗嘱所附追加遗嘱中指明的条件的人所有,此追加遗嘱应于上述五十年期满时开启。没有人对遗嘱的有效性提出异议,因此……’长个子公证人没有把话说完,得意扬扬地看了我一眼,我恭维了他几句,使他好不欢喜。

  “‘先生,’我最后说,‘你的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仿佛看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的脸比被单还苍白,发亮的眼睛叫我害怕,今天夜里我会梦见她的。不过你想必对这个古怪遗嘱的各项条文作过种种推测。’

  “‘先生,’他谨慎得令人发笑地对我说,‘我决不敢评论馈赠我一颗钻石的人的行为。’

  “我很快打开了旺多姆这位谨小慎微的公证人的话匣子,他告诉我那些老谋深算的男女所作的评论——其中夹杂着长篇大论的题外话——他们的判决在旺多姆就是法律。但这些评论如此矛盾,如此冗长,我听着险些儿睡着了,尽管我对这个真实的故事很感兴趣。这位公证人想必习惯于自言自语,并有主顾和同乡当听众,他低沉的声调和单调的语气制服了我的好奇心。幸而他走了。

  “‘哈哈!先生,’他在楼梯上对我说,‘有不少人想再活四十五年;但是,稍等一下!’他神色狡狯地把右手食指放在鼻孔上,仿佛想说:请注意这点!‘要活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说,‘现在就不该有六十岁。’

  “公证人觉得十分幽默的最后这句俏皮话使我从麻木状态中摆脱出来,我关上门,然后朝扶手椅上一坐,两脚搁在壁炉的柴架上。我沉溺在以勒尼奥先生的法律资料为基础建造起来的拉德克利夫①式的小说情景里,这时,一个女人的灵巧的手推开了我的房门。是女店主来了。她是个胖胖的快活女人,性情极好,但她没按自己的特长选择职业:她是个本应诞生在特尼埃②的画笔下的弗朗德勒女人。

  “‘怎么,先生?’她对我说,‘勒尼奥先生大概翻来覆去地把他的大望搂故事讲给你听了吧?’

  “‘是的,勒珀大妈。’

  “‘他对你说什么了?’

  “我三言两语把德·梅雷夫人的那个听了令人发冷的神秘故事向她复述了一遍。我每讲一句,女店主都伸长脖子,用客店老板的敏锐眼光看我一眼,这种敏锐恰恰介乎宪兵的本能、间谍的诡谲和生意人的狡猾之间。

  “‘亲爱的勒珀太太!’临了我又补了两句,‘你好象知道更多的事,嗯?不然你为什么上楼到我屋里来?’

  “‘啊!我发誓!和我姓勒珀一样千真万确……’

  “‘别起誓,你的眼里藏着秘密。你认识德·梅雷先生。他是个什么人?’

  “‘天哪!德·梅雷先生,你知道,是个一眼望不到顶的美男子,他个子真高!他是庇卡底③的一位可敬的贵人,用我们这儿的话说,这是个一点就着的人。他什么都付现款,为的是和谁也不发生争执。你知道,他性子很暴。我们这儿的太太们全觉得他很讨人喜欢。’

  ①拉德克利夫(1764—1823),专写神怪和恐怖小说的英国女作家。

  ②特尼埃(1610—1690),弗朗德勒画家。

  ③法国北部旧省名。

  “‘就因为他性子暴?’我对女店主说。

  “‘也许是吧,’她说,‘你想,先生,正象大家说的,要娶德·梅雷夫人得有的是钱才行,这倒不是贬低别人,但她是旺多姆地区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她大约有二十万利勿尔的岁入。全城人都参加了她的婚礼。新娘子娇小可爱,真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当年他们是多好的一对啊!’

  “‘他们夫妻生活幸福吗?’

  “‘嗯,嗯!又幸福又不幸福,这也是推测,因为你想,我们又不和他们一起过日子!德·梅雷夫人心地好,很和气,她丈夫的火暴脾气也许有时叫她很不好受;可是尽管他有点傲气,我们还是喜欢他。唔!他这个样子是因为他有地位!一个贵族,你知道……’

  “‘可是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故,德·梅雷先生和夫人才会骤然分手吧?’

  “‘先生,我没有说发生过事故。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现在我肯定你什么都知道。’

  “‘好吧!先生,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看见勒尼奥先生上楼到你屋里来,心想他讲大望楼的事就会和你谈到德·梅雷夫人。我就生出念头,想向先生请教,因为我看先生是个能出主意的人,而且不会出卖象我这样的可怜女人,我从来没对谁做过坏事,可是良心上感到不安。至今我没敢向本地人吐露自己的心事,他们全是铁嘴钢牙的快嘴子。说到底,先生,我的客店里还没有哪位旅客住得象你这样长,我可以把那个一刀五千法郎的故事讲给你听……’

  “‘亲爱的勒珀太太!’我截住她滔滔不绝的话回答她道:‘假如你的秘密会连累我,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担这个责任。’

  “‘你什么也别怕,’她打断我说,‘你就往下听好了。’

  “这份急切使我相信,我的好老板娘不止想向我一个人透露这个她所谓只应该由我掌握的秘密,于是我听下去。

  “‘先生,’她说,‘皇上把西班牙人——战俘或别的人——送到这儿来的时候,政府出钱要我安顿一个获得假释被遣送到旺多姆来的西班牙青年。尽管他是作过保证才获得假释的,但他每天都去专区政府报个到。这是一位西班牙的最高贵族!对不起,没人比他再高了!他的名字里有os和dia,好象是巴戈·德·费雷迪亚。我的登记薄上有他的名字;假如你愿意,你可以查看。有人说西班牙人个个长得丑,他可算得上是个英俊的西班牙青年。他身高只有一米六五至一米六七,但体态匀称;手不大,保养得那个好啊,你看了就知道!他单单修饰手的刷子就和女人用来梳妆打扮的一样多。他的头发又黑又浓,两眼火辣辣的,脸色有点红里带黑,但我还是喜欢。他穿的细布衬衣我从来没见别人穿过,尽管在我这儿下榻的有王妃,还有贝尔特朗将军①、阿布朗泰斯公爵②和公爵夫人、德卡兹先生③和西班牙国王④。他吃得不多;但他的举止那么彬彬有礼,那么和蔼可亲,也就不好怪他了。哦!我很喜欢他,尽管他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根本无法和他谈天;要是别人和他讲话,他也不回答;听别人告诉我,他们都有这种怪癖。他象教士一样读日课经,按时去望弥撒,参加一切宗教仪式。他站在哪儿呢?(后来我们发现)离德·梅雷夫人的偏祭台只有两步远。他第一次去教堂就站在那里,所以没人想到他有什么用心。何况他总埋着头看祈祷书,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先生,晚上他在山上,在古堡的废墟里散步。这是可怜人唯一的消遣,他在那儿怀念自己的国家。听人说西班牙全是山!他从软禁之初起就在外面耽搁得很晚,看到他半夜十二点才回来,我很担心,但后来我们看惯了他的古怪行为;他拿了门钥匙,我们也不再给他等门了。他住的是我们在营房街的那座房子。当时,我们有个马夫告诉我们,一天晚上他去给马洗澡时,好象看见那位西班牙大贵人象条鱼似的远远在河里游泳。西班牙人回来时,我叫他小心河里的水草;他好象不高兴有人瞧见他在河里。末了,先生,有一天,说确切点是一天早上,我们没在他房里找着他,他没有回来。我东翻西寻,在他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一张字条和五十枚西班牙金币——现称葡萄牙大洋——大约值到五千法郎;在一个用蜡封住的小匣里还有值一万法郎的钻石。字条上说,万一他不回来,他把这笔钱和这些钻石留给我们,条件是请教堂做几台弥撒,为他逃跑成功和灵魂的得救感谢上帝。当时我男人还活着,他跑去寻找他。下面的事就奇了!他带回来西班牙人的衣服,那是他在河边类似吊脚楼的木桩间的一块大石头底下找到的,这个地方在城堡那边,大致正对大望楼。我丈夫是一大清早去的那儿,谁也没瞧见他,他读完信后把衣服烧了,我们依照费雷迪亚伯爵的愿望,申报他已逃跑。专区区长派出全部宪兵追捕他;但是,呸!没追上。勒珀以为西班牙人淹死了。我哩,先生,我不这么想,我更相信他和德·梅雷夫人的事有点瓜葛,因为罗萨莉告诉我,她的女主人有个乌木镶银的十字架,对它爱不释手,后来作了随葬品;而费雷迪亚先生起初住在这儿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后来却不见了。现在,先生,拿西班牙人的一万五千法郎,我是不是真的不该受到良心责备?这笔钱是不是真的属于我?’

  ①贝尔特朗(1773—1844),拿破仑帝国的将军。

  ②阿布朗泰斯(1771—1813),拿破仑帝国的将军。

  ③德卡兹(1780—1860),路易十八的大臣。

  ④一八○八年,拿破仑封他的哥哥约瑟夫为西班牙王,前西班牙国王查理四世(1748—1819)及其长子、只当了两个月(1808.3.—1808.5.)国王的费迪南七世(1784—1833)均被流放到法国。

  “‘当然了。但是你没有试着问问罗萨莉吗?’我对她说。

  “‘怎么没问啊!先生。可是我有什么办法!那姑娘简直象堵墙。有些事她是知道的;可是没法把她的话套出来。’

  “女店主又和我聊了一会儿,撇下我走了;我生出种种模糊而阴郁的念头,浪漫的好奇心,宗教式的恐惧,这种恐惧颇象深更半夜走进一座黑魆魆的教堂,在高高的窗拱下瞥见一道幽远的微光时突然向我们袭来的那种深邃的情感;我们眼前掠过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耳边响起女人衣裙或教士长袍的窸窣声……我们打了个寒噤。大望楼和它高高的野草,封上的窗子,生锈的铁饰,紧闭的门户,无人居住的套房,突然神奇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试图走进这所神秘的住宅,寻找这个庄严的故事,这出涉及三条人命的惨剧的症结所在。在我眼中,罗萨莉成了旺多姆最值得关切的人。尽管她身强体健,圆圆的脸上容光焕发,但是我打量她的时候,发现了她藏着心事的种种迹象。她要么怀有内疚,要么心存希冀;她和怀着过分的热心祈祷的虔婆或总听到自己孩子最后一声叫喊的杀婴女子一样,态度中显露出秘密。不过她的举止姿态天真而粗鲁,憨笑中不带一丝犯罪的神情,只要看到她壮实的上身紧紧绷在一件白色和紫色条纹连衫裙里,上面披一块红蓝格的大围巾,你就会认为她是无辜的。‘不,’我想,‘不打听出大望楼的全部故事,我就不离开旺多姆。为了达到目的,我将和罗萨莉交朋友,倘若非如此不可的话。’

  “‘罗萨莉!’一天晚上我对她说。

  “‘什么事,先生?’

  “‘你还没结婚吗?’

  “她身子微微一颤。‘嗳!我要是心血来潮想自找倒霉,男人倒有的是!’她笑道。她内心一阵骚动后迅速平静下来,因为一切女人,上至贵妇,下至客店女佣,都有她们特有的镇静。

  “‘你长得挺水灵,挺诱人,情人一定不少!可是,告诉我,罗萨莉,你离开德·梅雷夫人后为什么当了客店女佣?她没给你留下一份年金吗?’

  “‘留了啊!可是,先生,我的差事是全旺多姆最好的。’

  “这是被法官和诉讼代理人称作敷衍推诿的那类回答。我觉得罗萨莉在这个传奇般的故事中的地位,如同棋盘中央的那个格子;她处于利害和真相的中心;我觉得她和这个故事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姑娘身上写着一部小说的最后一章,对她进行一般的引诱已不行了;所以,从这时起,罗萨莉变成我最喜欢的人。我对这个姑娘反复研究之后,发现她和我们寄托主要心思的一切女子一样,身上有许多优点:她爱干净,注意仪表;她长得美,这是不消说的;不久,我们的欲念派给无论处在何种地位的女子的一切魅力她全有了。公证人来访以后过了半个月,一天晚上,说确切点是一天早上,因为当时天还很早,我对罗萨莉说:

  “‘把你知道的关于德·梅雷夫人的事全讲给我听吧!’

  “‘哦!’她惊恐地回答,‘别问我这件事,荷拉斯先生①!’

  ①毕安训大夫的名字。

  “她那张美丽的脸覆上一层阴云,红润活泼的面色变得苍白,两眼失去了水汪汪的天真无邪的光彩。

  “‘好吧,’她又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可是你得给我严守秘密!’

  “‘讲吧!可怜的姑娘,我将以小偷的诚实——这是最可靠的——保守你的全部秘密。’

  “‘假如这对你无所谓,’她对我说,‘我宁愿要你的诚实。’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头巾,摆好姿势准备讲故事;讲故事时自然需要一种使人信任和安心的态度。最好的叙述要在某个时辰做,比方现在我们都在进餐的时候。站着或饿着肚子是讲不好的。不过,倘若要把罗萨莉罗里罗唆的叙述忠实地复述出来,那么整整一部书也嫌不够。好在她毫无条理地讲给我听的那件事,发生在公证人和勒珀太太唠叨的事情之间,恰如一个算术比例式的中项处于它的两个外项之间,所以我只消三言两语就可把那件事讲清楚。我就简单点吧。德·梅雷夫人在大望楼的卧室位于一楼,卧室墙内开了一个大约四尺进深的小房间作藏衣室。我就要给你们讲的那件事发生之前三个月,德·梅雷夫人身体非常不适,她丈夫便让她一个人睡在卧室里,自己在二楼的一间房里过夜。出于偶然——那是无法预料的——这天晚上,他从俱乐部回家比平时晚了两个钟头,他常去俱乐部读报,和当地居民谈政治。她妻子以为他已经回来,上了床,睡着了。但是入侵法国那件事引起了十分热烈的讨论;台球也打得很激烈,他输了四十法郎,这在旺多姆是笔大数目。这里人人都攒钱,民风受着简朴的约束,这种简朴值得赞许,它或许是真正幸福的源泉,但巴黎人对这种幸福嗤之以鼻。一个时期以来,德·梅雷先生只问问罗萨莉她妻子是否已经睡下;听到这个姑娘总是肯定的回答,他立即回自己房间,习惯与信任使他产生了轻信。这天他回家时,忽然心血来潮,想到德·梅雷夫人房里把自己不如意的事跟她讲讲,或许还想得到安慰。晚餐时,他发现德·梅雷夫人打扮得很漂亮;从俱乐部回家的路上,他心想妻子的不适已经过去,康复使她变得更美了,而他发觉得晚了一点,正如丈夫们对一切都发觉得不及时。此刻罗萨莉正忙着在厨房里看厨娘和车夫玩一盘胜负难分的纸牌戏,德·梅雷先生没有叫她,用他事先放在楼梯第一级上的手提灯照着亮,朝妻子的卧室走去,他那容易识辨的脚步声在走廊的拱顶下回荡。正当贵人转动妻子卧室的钥匙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我给你们讲过的那个小间的门关上的声音;但他进屋时,德·梅雷夫人独自一人站在壁炉前。丈夫天真地暗想是罗萨莉待在小间里;可是怀疑象钟声似的在他耳边当当直响,他起了疑心;他望望妻子,发现她眼里闪着某种无可名状的暧昧和野性的光。

  “‘你回来得真晚。’她说。

  “他觉得她平日里那么清脆、那么优雅的嗓音有点变了。他什么也没回答,因为这时罗萨莉进来了,这对他不啻是晴天霹雳。他在房里踱来踱去,双臂交叉在胸前,在两扇窗户之间做着匀速运动。

  “‘你听到了什么伤心事?还是哪儿不舒服?’他妻子让罗萨莉帮她脱衣服,一边怯生生地问他。

  “他保持缄默。

  “‘你走吧,’德·梅雷夫人对贴身女仆说,‘我自己夹卷发纸。’

  “单单看她丈夫的神色,她就猜到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她想单独和他在一起。罗萨莉走后,或他们以为她走后,——其实她在走廊里待了片刻——德·梅雷先生走过来坐到妻子面前,冷冷地对她道:‘夫人,你的小间里有人!’

  “她镇静地看了看丈夫,简单地回答:‘没有,先生。’

  “这声‘没有’刺伤了德·梅雷先生,他不相信;但是他觉得妻子从未显得象此刻那么纯洁,那么虔诚。他起身去开小间的门;德·梅雷夫人抓住他的手,将他拦住,神色忧郁地望着他,声音异常激动地对他说:‘你要想到,假若你谁也没发现,我俩之间就一切都完了!’

  “在他妻子态度中表露出来的不寻常的尊严又赢得了他对她的无上尊重,启发他作出了一个决定,这类决定只缺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使其流芳千古。

  “‘不,’他说,‘若瑟菲娜,我不去。无论发生何种情况,我们都将永远地分开。听着,我了解你纯洁的心灵,知道你过着严守教规的生活,你不愿犯下大罪,毁掉你一生。’

  “听到这话,德·梅雷夫人惊恐地看了丈夫一眼。

  “‘拿着,这是你的十字架,’这人补充道,‘在天主面前对我起誓那里面没有人,我就相信你,我决不打开这扇门。’

  “德·梅雷夫人拿起十字架说:‘我起誓。’

  “‘大声点,’丈夫道,‘再重复一遍:我在天主面前起誓这个小间里没有人。’

  “她毫不慌乱地重复了这句话。

  “‘好,’德·梅雷先生冷冷地说,沉默片刻之后:‘我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件漂亮东西。’他查看着那个雕刻得极为精巧的镶银乌木十字架道。

  “‘我在迪维维埃的铺子里发现的,去年那批战俘路过旺多姆的时候,他从一个西班牙修士手里买来的。’

  “‘哦!’德·梅雷先生把十字架挂回钉子上说,然后打铃叫人。罗萨莉马上来了。德·梅雷先生急急地迎着她走去,把她带到朝花园开的那扇窗子的窗洞前,低声对她说:

  “‘我知道高朗弗洛想娶你,只因为穷你们才成不了家,你对他说过,假如他当不成泥瓦匠师傅,你就不嫁给他……好吧!你去找他,叫他带上抹子和工具到这儿来。注意别把他家别的人吵醒;他将有一份超出你希望的财产。出去吧,但千万别嚼舌头,不然的话……’他皱起了眉头。

  “罗萨莉走了,他又把她叫回来。

  “‘喏,拿着我的万能钥匙。’他说。‘冉!’德·梅雷先生在走廊里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冉既是他的车夫,又是他的心腹,放下纸牌来了。‘你们都去睡觉。’主人一边示意叫他走过来,一边对他道;然后补了两句:‘等他们都睡着了,睡着了,你听清楚了吗?你下楼来向我报告。’

  “德·梅雷先生吩咐下人时,眼睛一直盯着妻子,他平静地回到壁炉前她的身边,和她讲起打台球的经过和俱乐部里的讨论。罗萨莉回来时,发现德·梅雷先生和夫人十分亲切地聊着天。近来先生叫人给一楼作接待室用的几间房间装上天花板。旺多姆石灰奇缺,从外地运来价钱贵了不少;因此先生买了很多,知道他总能找到许多买主买他剩余的石灰。这个情况使他灵机一动,想出一计,并付诸实行。

  “‘先生,高朗弗洛来了。’罗萨莉低声说。

  “‘叫他进来!’庇卡底的贵人高声回答。

  “一见泥瓦匠,德·梅雷夫人脸色有点发白了。

  “‘高朗弗洛,’她丈夫道,‘去库房拿些砖来,要拿够了,好把这小间的门堵上;你用我剩下的石灰抹墙。’然后他把罗萨莉和工人拉到身边:‘听着,高朗弗洛,’他低声道,‘今夜你睡在这儿。但是明天早上,你将带着一张出国护照到我指定的一个城市里去,我给你六千法郎作盘缠。你在那个城市要待十年;如果你不喜欢那儿,你可以到另一个城市居住,只要在同一个国家就行。你从巴黎走,在那儿等我。我要在那儿签个合同,等你履行了合同的条件回来后,我再给你六千法郎。作为回报,你必须绝口不提今夜你将在这儿做的事。至于你,罗萨莉,我将给你一万法郎,等你结婚那天才付给你,条件是你要嫁给高朗弗洛;但是,你们要结婚,就得保守秘密。不然就没有陪嫁。’

  “‘罗萨莉,’德·梅雷夫人说,‘来给我梳头。’

  “丈夫安然地来回踱着方步,一面监视着小间的门、泥瓦匠和他妻子,但未露出那种侮辱人的怀疑。高朗弗洛不能不弄出响声来。德·梅雷夫人趁工人卸砖,丈夫踱到房间另一头的时候对罗萨莉道:

  “‘给你一千法郎年金,亲爱的孩子,假如你能叫高朗弗洛在下面留道缝。’然后,她冷静地高声对她说:‘去给他帮帮忙呀!’

  “德·梅雷先生和夫人在高朗弗洛堵门的全部时间里始终保持沉默。在丈夫方面,沉默是出于心计,他不愿给妻子提供讲双关语的借口;在德·梅雷夫人方面,沉默是出于谨慎或骄傲。墙砌到一半高的时候,狡猾的泥瓦匠利用贵人背过身去的时机,用镐敲碎了门上两块玻璃中的一块。这个行动使德·梅雷夫人明白罗萨莉已和高朗弗洛通了气。这时三个人看见一张男人的黛黑的脸,黑头发,火辣辣的目光。不等她丈夫转过身来,可怜的女人向那个人点点头,这个动作对于他意味着:‘别失去希望!’四点钟,天朦朦亮时(那是在九月份),墙砌好了。泥瓦匠被冉监视起来,德·梅雷先生睡在妻子屋里。次日早上起床时,他漫不经意地说:‘啊!见鬼!我得去市政厅取护照。’

  “他戴上帽子,朝门口走了三步,又回转身,拿走了十字架。他妻子高兴得直打颤。‘他要去迪维维埃的铺子。’她心想。等他一出门,德·梅雷夫人便打铃叫罗萨莉;然后,声音吓人地叫道:

  “‘拿镐来!拿镐来!干吧!我昨天看见高朗弗洛是怎么做的,我们来得及打个洞,再把洞堵上。’

  “一转眼功夫,罗萨莉给女主人取来一柄‘砍木头的斧子’,夫人拿出无法想象的劲头拆起墙来。她已经崩掉了几块砖头,当她挥起斧子准备更猛地往下砍的时候,她看见德·梅雷先生就站在她身后;她晕过去了。

  “‘把夫人抬到床上。’贵人冷冷地说。他预料到自己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事,给他妻子设下了陷阱;他只不过给市长写了封信,并打发人去找迪维维埃。珠宝商来到时,混乱的屋子刚刚收拾整齐。

  “‘迪维维埃,’贵人问他,‘你有没有向路过此地的西班牙人买过十字架?’

  “‘没有,先生。’

  “‘好,谢谢你。’他说,一边向妻子递去一个猛虎般的目光。‘冉,’他转身向心腹仆人补充道,‘你在德·梅雷夫人房里伺候我用餐,她病了,她恢复健康以前我不离开她。’

  “残忍的贵人在妻子身边待了二十天。起初,当封住的小间里有些响动,若瑟菲娜想为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不知名姓的人恳求他时,他不许她说一个字,回答她道:‘你把手放在十字架上发过誓,那里边没有人。’”

  故事讲完了,所有的女人都起身离席,这个动作解除了毕安训的故事对她们产生的魔力。不过她们当中有几位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几乎感到浑身冰凉。

  王文融/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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