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格拉维埃先生见多识广,他出个主意,给德·拉博德赖夫人门上贴上封条,也给检察官门上贴上封条。诗人伊比科斯的那只发出控告的鸭子①,与刺探城堡生活的间谍用两小团捏扁的蜡将一根头发固定在开门的地方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那蜡团固定在极高或极低的地方,当事人根本就预料不到有这个陷阱。情人只要走出来,打开那被人怀疑的另一扇门,两根头发都拉掉了这一巧合便泄露了一切。待到以为每个人都睡着了的时候,医生、记者、税吏、加蒂安就赤着脚走出来,如贼人一般,偷偷地神秘地将两个门都封上,而且应允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出来核实封条的状况。当四个人手里擎着蜡烛,衣冠不整,来查看头发,发现检察官房门上的头发和德·拉博德赖夫人门上的头发都保存完好的时候,请诸位想象一下这几个人的惊异和加蒂安的高兴劲吧!

  ①伊比科斯,公元前六世纪的希腊诗人。根据神话传说,杀害他的人因鸭子起飞而暴露。

  “还是原来那块蜡么?”格拉维埃先生问道。

  “还是原来的头发么?”卢斯托问道。

  “是的,”加蒂安说。

  “一切都改观了,”卢斯托高叫道,“你们是给绿林英雄罗宾汉在荆棘丛中搜索猎物了。”

  税吏和法院院长儿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眼色似乎是说:“这句话不是带刺刺我们么?咱们是该笑呢,还是该恼呢?”

  “如果迪娜品行端正,”记者附耳对毕安训说道,“她就值得我费点力气去采摘她的初恋之果了。”

  无需费许多时间就可以占据对桑塞尔抵制了九年之久的一个位置,此时,这个念头在向卢斯托招手。他这么想着,第一个下楼走进花园,希望在那里与城堡女主人相遇。德·拉博德赖夫人也正好希望与她的批评家谈谈,于是这个偶然也就来到了。有一半偶然都是寻来的。

  “昨天你们去打猎,先生,”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道,“今天早晨,我又给你们找了点余兴,可我觉得怪不好意思。除非您愿意到拉博德赖来,在那里,您对外省可以比在这里观察得更好。因为在这里,你们只是对我的可笑之处稍有所感。但是,关于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的谚语与外省最可怜的女人也有关系。”

  “加蒂安这个小傻瓜,”卢斯托回答道,“我说过一句话,为的是叫他招认他十分钟爱你,他肯定在您面前学舌了。前天晚餐席间和整个晚上您默默无语,已经足以向我揭示我太多嘴多舌了。这种事在巴黎是干不得的。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为自己还可以为人理解而沾沾自喜。所以,我昨天策划叫人讲那些故事,纯粹就是要看看我们是不是能引起您和德·克拉尼先生悔恨……啊!放心吧,我们对您的洁白无瑕是确信无疑了。假如您对那位品行端正的法官稍有偏爱,您在我眼中就会失去您的全部价值……。我喜欢完整的东西。那个冷漠的、小小的、干瘪的、从不开口的模具和土地高利贷者,为了从再生草上再去赚它二十五个生丁便把您抛在这里。您不喜欢他,您也不可能喜欢他!噢!我早就看出来了,德·拉博德赖先生和我们在巴黎的那些贴现商一模一样:完全是同一种天性。二十八岁,漂亮,规矩,没有孩子……等等,夫人,我还从未遇到提得更恰当的品行问题……《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的作者大概曾经有过许多幻梦!年轻人说这些话时假惺惺的,我则可以跟您谈这些事,丝毫不装假,我已经未老先衰了。我再也不抱什么幻想,我干这行,还能保留什么幻想么?……”

  卢斯托这样开头,一下子便将温柔乡的整个地图取消了。

  在那张图上,真正的激情要走过那样漫长的道路。他径直朝目的地走去。女人们让别人向自己索取了好几年的东西,他则把自己置于人家会主动将这种东西送上门来的地位。那可怜的检察官便是证明。对他来说,最大的垂青便是走路的时候比平常更亲密地将迪娜的手臂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啊,幸福的人!所以,为了不违背她那出类拔萃女子的美名,德·拉博德赖夫人设法安慰报纸专栏的曼弗雷德①,预言他的爱情前程无量。而他自己则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您曾经寻求快乐,但您还不曾爱过,”她说,“请相信我,真正的爱情常常违背一般生活规律来到。您看看德·根茨先生②,他在晚年爱上了法妮·艾斯莱尔,为了这个舞蹈演员排练而放弃了七月革命,不是这样吗?”

  ①曼弗雷德是拜伦同名诗作中的主人公。

  ②根茨(1764—1832),普鲁士出版商,他比舞蹈演员法妮·艾斯莱尔大四十六岁,后死在她的怀中。

  “我看这很难,”卢斯托回答道,“我相信爱情,但我不再相信女人……肯定我身上有些缺点,妨碍人家爱我,因为我过去经常被人抛弃。说不定我对理想的东西感觉太强烈……就象所有曾经向深处开掘过现实的人一样……”

  德·拉博德赖夫人终于听到这样一个男子的谈话,此人投身于巴黎最有智慧的阶层,带来了这一阶层大胆的公理,几乎天真的堕落,过激的信念,而且即使他并不出类拔萃,至少装得很象出类拔萃。艾蒂安在迪娜那里得到了首场演出的完满成功。桑塞尔女子芭基塔呼吸着巴黎的暴风雨,巴黎的空气。艾蒂安和毕安训给她讲了许多当时大名鼎鼎的人物的轶闻趣事,诙谐的话语,总有一天会形成我们这个世纪的《逸话集》。在巴黎,这些话、这些事早已平淡无奇,但对迪娜来说,则全是新鲜的。她在艾蒂安和毕安训之间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天。卢斯托自然对贝里地区那位著名女流①说了许多坏话,但那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吹捧德·拉博德赖夫人,要她将那个作家看成她的对手,把她带到供出自己文学生涯的秘密的地段上。这样的颂扬使德·拉博德赖夫人十分陶醉,在德·克拉尼先生、税吏和加蒂安看来,迪娜与艾蒂安比前一天更加亲密。迪娜的这几位情人真后悔一个个都到桑塞尔去了,在那里他们大肆宣扬昂济的晚会。他们几个人说话,从来没说得这么俏皮。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人人都夸奖两个巴黎人是两位奇才。过头的话在林荫道上到处传开,产生的效果便是那天晚上浩浩荡荡到昂济城堡来了十六个人。有的坐家用有篷双轮轻便马车前来,有的坐有长凳的载人马车前来,有几个单身汉骑着租来的马前来。七点钟左右,这些外省人差不多都进了昂济的大客厅。早有人通知迪娜会有大批人马进犯,她已叫人在客厅中到处燃起火烛,将她那些漂亮家具上灰色的罩子取下,使客厅大放光华,因为她将这一天晚上视为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一个日子。卢斯托、毕安训和迪娜,端详着这些为好奇心所驱使前来的客人的举动,倾听着他们的话语,三个人用充满狡黠的目光相互看了几眼。有多少人在两年才换一顶的帽子上,大胆地装上了破旧的缎带、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花边、过时的与其说是假的不如说是骗人的花!法院院长夫人布瓦鲁热是毕安训的表姐,她和这位名医交谈了几句。她对毕安训诉说了自己的所谓神经性胃疼。毕安训看出那是阶段性的消化不良,而不是神经性胃痛。这样她也就免费看了一次病。

  ①著名女流指乔治·桑。

  “象英国人那样,每天晚饭后一小时喝点茶,您的病就会好,因为您的症状是一种英国病,”毕安训一本正经地说。

  “他肯定是一位名医,”院长夫人回到德·克拉尼夫人、包比诺-尚迪耶夫人和镇长夫人戈尔瑞身旁,对她们说道。

  “据说,”德·克拉尼夫人用扇子掩着嘴说,“迪娜把他弄来根本不是为的什么选举,主要是为了弄明白她自己为什么不生育……”

  趁着开场的成功,卢斯托将学识渊博的医生作为下次选举时唯一可能的候选人介绍给大家。但是毕安训对人说,他觉得几乎根本小可能弃医从政,这倒叫新来的专区区长大人乐开了怀。

  “只有没有主顾的医生,才会让人任命他当议员,”毕安训说,“你们去任命那些国务活动家,思想家,知识广泛而且善于将自己置于立法者应有的高度的人去当议员吧:这正是我同议会中缺少的人,也正是我们国家需要的人!”

  两、三个少女,几个小伙子,还有妇女们,就象观看一个卖艺者那样端详着卢斯托。

  “加蒂安·布瓦鲁热先生说卢斯托先生每年靠写作赚两万法郎呢!”镇长夫人对德·克拉尼夫人说,“你相信吗?”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检察官一年也只挣一千埃居嘛……”

  “加蒂安先生,”尚迪耶夫人说道,“你叫卢斯托先生大声说说话,我还没听见过他讲话呢!……”

  “他的靴子多漂亮!”尚迪耶小姐对她哥哥说道,“而且闪闪发光呢!”

  “噢!那是上的油!”

  “为什么你没有呢?”

  卢斯托终于发现自己未免有点过于装腔作势,而且从桑塞尔人的态度里看出了驱使他们前来的动机的若干蛛丝马迹。“可以给他们派点什么用场呢?”他想。就在这时,所谓德·拉博德赖先生的随身男仆,实则是穿上仆人号衣的一个佃户,送来了信函、报纸和一包校样。德·拉博德赖夫人看到那包东西的形状和捆扎的细绳都象是从印刷厂来的,便对卢斯托说道:“怎么!文学一直追您追到这里来了?”毕安训拿了那包校样,记者也不加阻止。

  “不是文学,”他回答说,“而是一本杂志。我在这杂志上发表一个中篇,连载即将结束,十天以后出版。我说了一声‘下次交小说的结尾’就来了,只好将我的地址交给了印厂老板。啊!我们吃的,是作白纸涂黑字生意的投机商高价卖给我们的面包!杂志老板这一类怪人,我要给你们描述一下的!”

  “什么时候开始谈呢?”德·克拉尼夫人这时向迪娜问道,那样子就和人们问“几点放焰火?”一个样。

  “我想,”包比诺-尚迪耶夫人对她的表妹布瓦鲁热院长夫人说道,“会有些故事好听听的。”

  桑塞尔人象剧场正厅后排那些迫不及待的观众一般,嘁嘁喳喳讲个不停。就在这时,卢斯托瞧见毕安训正盯着校样的封皮出神。

  “你怎么啦?”艾蒂安问他。

  “你这包校样的包装纸上,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篇小说。你看,题目叫《奥林匹亚或古罗马式的报复》。”

  “来,”医生将包裹递给卢斯托。卢斯托拿了一个片断,高声读道:

  204奥林匹亚

  岩洞。里纳多的伙伴们只在绿林中才有勇气,而不敢在罗马闯荡。里纳多对他们的怯懦十分气愤,向他们投过蔑视的目光。

  “那么我一个人去!……”他对他们说道。

  他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接着说:“你们是些胆小鬼,我一个人去。我一个人会得到这宝贵的猎物……你们听见我的话了吧!……再见!”

  “船长!……”朗贝尔蒂说道,“假如你事未成又被捉去,可如何是好?……”

  “上帝会保佑我!……”里纳多手指苍天,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走了出去,在路上遇到了布拉西阿诺的管家。

  “这一页完了,”卢斯托说,所有的人都怀着宗教般的虔诚倾听他朗诵。

  “他在给我们读自己的作品,”加蒂安对包比诺-尚迪耶夫人的儿子说。

  “从头几个字看来,女士们,很明显,”记者抓住这个愚弄桑塞尔人的机会说道,“这些强盗们是在一个岩洞里。那时候的小说家对于细节是多么马虎,而今天,借口要有地方色彩,对细节要作那么细致的、长时间的观察!如果这些盗贼是在一个岩洞里,那么,就应该说‘手指洞顶’而不是‘手指苍天’了。虽然这个地方不对头,里纳多在我看来还是一个注重行动的人,他那样呼唤上帝倒有点意大利味道。在这篇小说里,有那么一点地方色彩。哟!有强盗,有岩洞,有一个叫朗贝尔蒂的有心计的人……这一页里,一出通俗笑剧全有了。再往这些原始成分上加上点情节,一个头发翘起裙子短短的村姑,再加上一百来段令人作呕的诗……噢!上帝啊,观众就来了!然后,里纳多……这个名字对拉丰①真合适!假设他留着黑黑的络腮胡子,穿着紧身裤,一件披风,八字胡,一把手枪,一顶尖帽,若是通俗笑剧院经理有勇气出钱叫报纸上登几篇文章,在通俗笑剧院演上五十场就行了!在我那家报纸的专栏里,我若是愿意给剧本说上几句好话,作者就能拿到六千法郎的稿酬!好,咱们继续往下念吧!”

  ①拉丰(1801—1873),当时戏剧舞台上最漂亮的风流小生。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197

  布拉西阿诺公爵夫人找到了她遗忘的手套。阿道尔夫将她带回柑桔树丛,当然可以认为这遗失手套之举是故意卖弄风情,因为那时树丛已空无一人。招待会的喧闹之声隐隐在远处回荡。宣布fantoccini①来到,早已将所有的人吸引到长廊上去。奥林匹亚在她情人眼中从未象今天这样漂亮。同样的激情使他们的目光炯炯有神,他们相对而视,明白了各人心中所想。有一阵,他们默默无语,心中甜美无比,笔墨无法形容。他们坐在一张长凳上,从前,有帕吕济骑士和那些爱打趣的人在场,他们也曾在这张长凳上坐过。

  ①意大利文:丑角。

  “怪事!怎么再也看不见里纳多了呢?”卢斯托大叫起来。

  “可是在这一页当中插上这么一段,难道不说明,一个搞文学的人对情节的理解有了很大进步么?奥林匹亚公爵夫人这个女人,会‘故意将手套遗忘在空无一人的树丛之中’的!”

  “除非一边放一个笨蛋,另一边放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动物纪最相近的两个大理石作品,否则,从奥林匹亚身上,不可能认不出……”毕安训说道。

  “《三十岁的女人》来!”德·拉博德赖夫人急切地说,她真怕那些医学味太重的形容词。

  “阿道尔夫这时已有二十二岁,”医生接过话头说,“因为一个三十岁的意大利女人就相当于一个四十岁的巴黎女人。”

  “按照这两种假设,可以重编这部小说,”卢斯托接下去说,“还有那位德·帕吕济骑士!嘿!……多么了不起的人哪!从这两页看,文笔较差,作者大概是编法规汇编的一个职员,他写小说大概为的是挣点钱做一身衣服……”

  “那个时代,”毕安训说,“是有文字审查的。所以对于一个从一八○五年的剪刀下过来的人,也要象对一七九三年上绞刑架的人一样,必须宽宏大量。”

  “你懂了吗?”镇长夫人戈尔瑞羞愧地向德·克拉尼夫人问道。

  检察官的老婆,照格拉维埃先生的说法,一八一四年差点没把一个年轻的哥萨克骑兵吓跑。她屁股使劲往下一坐,象一个骑马的人在马身上坐得稳稳当当,又朝她身旁的女客努了努嘴,那意思是说:“人家瞧着我们呢!快笑笑,就象我们听懂了一样。”

  “真美!”镇长夫人对加蒂安说,“请您赏脸,卢斯托先生,继续念下去好吗?”

  卢斯托看了这两个女人一眼,真是两尊印度佛像!他总算保持住了自己一本正经的神情。他觉得必须大喊一声:“注意!”然后便继续念下去: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209

  长袍在寂静中窸窸窣窣。突然,博博里加诺红衣主教出现在公爵夫人面前。他面色阴沉,眉宇间似乎布满阴云,皱纹间现出一丝苦笑。

  “夫人,”他说,“您已经受到怀疑。如果您有罪,赶快逃走;如果您无罪,也要逃走:不管您是品行端正,还是犯下了罪,身在远处为您自己辩护要有利得多……”

  “我感谢主教阁下的关心,”她说道,“必要的时候,布拉西阿诺公爵会重新出现,让人们看到他

  “博博里加诺红衣主教!”毕安训大叫起来,“把教皇的权力都搬来了!你若是不同意我说这里头惟有名字造得好,如果你从‘长裙在寂静中窸窸窣窣’这句话里没有看出拉德克利夫夫人在《黑衣苦修士的忏悔师》这本书里创造的施多尼这个角色的全部诗意,那你就不配读小说了……”

  “对我来说,”迪娜很可怜那紧盯着两个巴黎人的十八张脸,接下去说道,“故事还可以。我全知道:我在罗马,看见被人暗害的一个丈夫的尸首。他老婆胆大包天,又居心叵测。

  她把自己的床支在一个火山口上。每天夜里,每次欢娱,她心里都想:一切都会被发现的!……”

  “你看见她紧紧搂住这个阿道尔夫先生,”卢斯托大叫道,“紧紧抱住他,她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倾注在一吻之中!……我觉得阿道尔夫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但是没有头脑,象他这样的小伙子正是意大利女人需要的。我们不知道剧情,但是这剧情就象皮克赛雷古①的正剧一样,需要引人入胜。里纳多倒看得一清二楚。再说,我们可以想象里纳多进入了舞台深处,就象维克多·雨果写的剧本中的人物一样。”

  ①皮克赛雷古(1773—1844),法国剧作家。

  “可能他就是丈夫!”德·拉博德赖夫人大叫起来。

  “可这说的都是什么呀?你懂吗?”皮耶德斐太太对法院院长夫人问道。

  “真是妙极了!”德·拉博德赖夫人对母亲说。

  所有在场的桑塞尔人,个个眼睛都睁得有一百个苏的硬币那么大。

  “继续念下去吧,给点面子!”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道。

  卢斯托继续念下去。

  216奥林匹亚

  “你的钥匙给我!……”

  “你把钥匙丢了么?……”

  “在树丛里……”

  “快跑去找回来……”

  “红衣主教拿去了么?……”

  “没有……在这儿!……”

  “好险啊,总算过去了!”

  奥林匹亚望望钥匙,以为是自己的钥匙。但是里纳多已经把钥匙换了:他的诡计成功了,他拿到了真钥匙。他是一个现代的卡图什①,有勇有谋。他猜测,仅凭大宗的珠宝,也会迫使一位公爵夫人在腰带上系着“猜猜看!……”卢斯托高声说道,“下一页正面没有,只有第二百一十二页能叫我们解除悬念。”

  ①卡图什(1693—1721),一个以机智狡猾着称的强盗首领。

  212奥林匹亚

  “如果真钥匙丢了呢?”

  “那他就没命了……”

  “没命了!难道你不应该同意他对你的最后请求,给他自由,只要……”

  “你不了解他……”

  “可是……”

  “住嘴,我把你当作情人,可不是当作听忏悔的神甫。”

  阿道尔夫默默无语。

  “咦!这儿还有个骑着山羊飞跑的爱神,诺尔芒①画的、迪普拉②刻的卷首装饰画……噢!这儿写著名字呢!”卢斯托说。

  “咦,下文呢?”听众当中听懂了的人说道。

  “这一章完了,”卢斯托回答,“这卷首装饰画一出来,完全改变了我对作者的看法。帝政时代,要搞到木刻的卷首装饰画,那作者至少得是个行政法院推事或者巴特莱米-阿多夫人③、已去世的德福尔热④或者苏兰⑤那类人物。”

  ①诺尔芒(1765—1840),书籍插图画家。

  ②迪普拉(1755—1833),木刻家。

  ③巴特莱米-阿多夫人,真名玛丽-阿黛拉伊德·里查尔(1769—1821),丈夫死后曾写过不少正剧、小说。

  ④德福尔热名为冉-皮埃尔-巴蒂斯特·苏达尔(1746—1806),演员、剧作家。

  ⑤苏兰(1711—1853),全名为查理-奥古斯丁·苏兰,喜歌剧、喜剧、通俗笑剧作者。

  “‘阿道尔夫默默无语!’……啊!”毕安训说,“公爵夫人不到三十岁。”

  “后面若是再没有什么了,请您编一个结尾吧!”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道。

  “可是,”卢斯托说,“这下一张只用了一面。从印刷来说,第二面,或者为了使你们更明白,也就是这背面,本来也应该印字的,可是这上面凑巧全是各种各样记号,在印张分类上这叫做‘付印准备’。要告诉你们‘付印准备’上那些琐碎规则,可得讲上大半天。算了,你们知道这个就行了:印刷工人前面印了十二张,可是这一张不能有前十二张的痕迹,就象哪个巴夏①判你一百五十笞杖,你挨了头一棍子,还不许你记住一样。”

  “我急死了,”包比诺-尚迪耶夫人对格拉维埃先生说道,“我在使劲搞清楚行政法院推事、红衣主教、钥匙和这个什么印张,都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您没抓住这个玩笑的谜底②,”格拉维埃先生说,“我嘛,我也没抓住,美丽的夫人,放心吧!”

  ①巴夏,奥斯曼帝国各省总督的称呼。

  ②“谜底”与上句的“钥匙”一词在法文中均为laclef,因此构成一个文字游戏。

  “可这又有一个印张,”毕安训往放着校样的桌上望望说道。

  “好,”卢斯托说道,“这个印张倒是干干净净,完完全全的!这上面作的记号是Ⅳ,J,第二版。各位女士,这Ⅳ是指第四卷,这“J”是第十个字母,表示第十印张。到此为止,对我来说似乎已经证明,这部十二开四卷集的小说获得极大成功,既然有第二版。我们再念念,把这个谜揭开怎么样?”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217

  走廊,可是,里纳多感到公爵夫人的仆人在追踪自己,他

  “滚开吧!”

  “噢!”德·拉博德赖夫人说,“从那个断张到这一页之间,发生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夫人,请您说,这宝贵的‘完整一张’吧!不过,公爵夫人将手套遗忘在树丛里那一张是不是属于第四卷呢?见鬼!

  好,咱们继续念下去吧!

  里纳多除了立即到地道里去,就没有什么更安全可靠的隐身之处。布拉西阿诺家的珍宝可能就在地道里。里纳多象拉丁诗人笔下的卡米叶一样轻盈,朝韦斯巴芗①浴室的秘密入口跑去。机灵的里纳多,凭着天性的聪敏发现了隐藏于墙中的门,飞快消逝于门后的时候,火把已经照亮了高墙。如惊雷撕破乌云,一个可怕的想法闪过里纳多的心头:他已经自投罗网!

  …………

  ①韦斯巴芗(7—79),罗马皇帝,弗拉维王朝的创立者。

  “啊,这完整的一张与那个断张是接着的!断张的最后一页是212页,这里是217页!确实,在断张里,里纳多用一个相似的钥匙偷梁换柱,偷了公爵夫人奥林匹亚珍宝的钥匙。在这完整的一张里,里纳多已置身于德·布拉西阿诺公爵府中。在我看来,这小说是快到某种结尾了。对我来说,这是明明白白的。我希望对你们来说,也是如此……在我看来,招待会已经结束,两个情人回到了布拉西阿诺宅邸,已是夜半时分,子夜一时。里纳多就要大干一场!”

  “那阿道尔夫呢?……”布瓦鲁热院长说道,此人以快言快语有名。

  “文笔多么美!”毕安训说道,“‘里纳多除了……就没有什么……隐身之处!’……”

  “当然,无论是马拉当①、特勒泰尔、维尔茨②,还是道格罗③都没有印这部小说,”卢斯托说道,“他们有自己雇用的审校,由审校来看校样。可如今的出版商就得自己干这种高级活了,如今的作者们干这活就更是得心应手……以后大概什么码头小贩……”

  ①马拉当为安娜·拉德克利夫的出版商。

  ②特勒泰尔和维尔茨,斯特拉斯堡的出版商。

  ③道格罗,巴尔扎克虚构的出版商,这个名字于一八三九年在《外省大人物在巴黎》中出现。

  “什么码头?”一位女士对她身边的客人说道,“是说的洗澡吗?……”

  “继续念下去吧,”德·拉博德赖夫人说。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一位行政法院推事写的,”毕安训说。

  “可能是阿多夫人的手笔,”卢斯托说。

  “为什么他们又把阿多·德·拉夏里泰太太搅进去了?”

  法院院长老婆问她的儿子。

  “说的这位阿多,我亲爱的院长夫人,”城堡女主人回答道,“是生活在督政时代的一位女作家……”

  “帝政时代女人也写作么?”包比诺-尚迪耶夫人问道。

  “当然了,不是还有德·冉利夫人,德·斯塔尔夫人么?”

  检察官先生回答道,听到这种见解,他为迪娜感到恼火。

  “啊!”

  “劳驾继续念下去吧,”德·拉博德赖夫人对卢斯托说。

  卢斯托说了一句:“二百一十八页!”就又念了下去:

  218奥林匹亚

  墙,飞快,叫人心惊,待他无论怎样也找不到暗簧锁的痕迹时,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他不承认这可怕的现实也不行了。这门乃专门为公爵夫人进行报复而巧妙做成,从里面是开不开的,里纳多将面颊贴在好几处地方试试,哪儿都感觉不到长廊的热气。他希望遇到一条裂缝,能叫他看到哪里是墙的尽头。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墙壁似乎是一整块大理石修建而成……于是他发出一声沉闷的鬣狗般的狂叫。

  “咦,我们还以为这鬣狗般的喊叫是最近才发明的呢?”卢斯托说,“帝政时代的文学已经有了这种提法,而且以某种博物史的天才将这个搬上了舞台。‘沉闷’这个字就证明了这一点。”

  “别再发表感想了,先生,”德·拉博德赖夫人说。

  “你也到了这一步,”毕安训高声叫道,“趣味,这个富于幻想的魔鬼,用手抓住了你的脖子,就跟刚才抓住我的脖子一样。”

  “读呀!”检察官高声叫道,“我明白了!”

  “瞧他那自命不凡的劲儿!”法院院长附耳对自己的邻座,专区区长说。

  “他想讨好德·拉博德赖夫人,”新来的专区区长回答道。

  “那好,我就念下去,”卢斯托一本正经地说。

  人们倾听记者朗读,鸦雀无声。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219

  一声深沉的吟唤对里纳多的呼喊发出应和。可是里纳多心慌意乱,以为这是回声:这吟唤是那样低弱无力!简直不可能是从一个人的胸腔中发出来的……“圣马利亚呀!”陌生人说道。

  “如果我离开这个位置,我就再也找不到这个地方了!”待里纳多恢复了往日的镇静时,他想道,“我敲墙,人家就会认出我来。

  这可怎么办呢?”

  “是谁呀?”那声音问道。

  “怎么!”强盗说道,“这地方癞蛤蟆也会说话么?”

  “我是德·布拉西阿诺公爵!不管你是谁,如果你不是公爵

  220奥林匹亚

  夫人的人,就请你过来。以全体圣徒的名义,到我这边来吧……”

  “得知道你在哪里呀!公爵大人!”里纳多回答说,那口气颇为放肆,是眼看缺了自己不行的那种人的口气。

  “我看得见你,我的朋友,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于黑暗。你听我说,一直向前走……好……向左转……来……这边……好,咱们会合了。”

  里纳多出于谨慎,把两手向前一伸,他触碰到了铁条。

  “这是骗我!”强盗大叫道。

  “没有骗你,你触到了我的笼子……那里有一个大理石柱子,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221

  你坐在那上面吧!”

  “德·布拉西阿诺公爵怎么会被关在笼子里呢?”强盗问道。

  “朋友,我在这已经两年半了,一直站着,无法坐下……你是什么人呢?”

  “我叫里纳多,绿林之王,手下有八十名勇士,法律毫无道理地称他们为歹徒,所有的妇人都赞赏他们,法官则按照老习惯把他们绞死。”

  “谢天谢地!……我算得救了……一个老实人可能会害怕的;可是跟你,我想一定能谈得来!”

  222奥林匹亚

  公爵叫道,“啊,我亲爱的救主,你一定是武装到牙齿的吧!”

  “Everissimo!”①“你一定有……”

  “对,有锉刀,有钳子……CorpodiBacco!②我是来无限期借用布拉西阿诺家的财宝的。”

  “亲爱的里纳多,你将合法地拥有一大部分,而且说不定我还会在你的陪同下去追捕人呢……”

  “阁下,您这倒叫我大吃一惊!……”

  “听我说,里纳多!要解我心头之恨,这种欲望,我想用不着对你说了:我在这里呆了两年半了——你是意大利人——你会理解

  ①意大利文:似乎如此。

  ②意大利文:当然喽!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223

  我的!啊!我的朋友,与我心头的痛楚相比,我的疲惫,这可怕的监禁都不算什么。布拉西阿诺公爵夫人仍是罗马的一个美女,我爱她,足以为她而妒忌……”

  “怎么,您是她丈夫!……”

  “对,可能我不该这样!”

  “当然,不能这样,”里纳多说。

  “我的妒忌是公爵夫人的行为所激起的,”公爵接着说。“所发生的事情证明我没错。一个法国青年热爱着奥林匹亚,奥林匹亚也爱他,对他们的相互爱慕,我掌握了证据……

  “对不起!诸位女士,”卢斯托说道,“你们看,我简直无法不向你们指出,帝政时代的文学是多么直截了当,不谈任何细节,我觉得这似乎是原始时期的特点。那个时期的文学正处于《忒勒玛科斯》各章目录和检察院的公诉状之间的形态。倒有些思想,可是不表达出来,这文学是个高傲的女子!她进行观察,但是不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任何人。她又是个吝啬的女子!只有富歇才把他的感想告诉给别人。按《两世界杂志》一位最幼稚无知的批评家的说法,‘当时的文学只好象古代那样对各种人物勾画出相当简略的草图和清晰的轮廓。文学并不在各个阶段之间游荡!’我相信确实如此,那时的文学是没有什么阶段的,也没有什么词句可以炫耀。就是说:吕班爱朵瓦奈特,朵瓦奈特不爱吕班,吕班杀死了朵瓦奈特,宪兵抓走了吕班,吕班被投进监狱,上了重罪法庭,最后被绞死了。梗概清楚,轮廓清晰!多么美的悲剧!可是如今,没有艺术欣赏能力的人全靠炫耀词句。”

  “有时是靠炫耀死人,”德·克拉尼先生说。

  “啊!”卢斯托反击一句,“您还找出这种关于R的规律来啦?①”

  ①月份名称中有R字母的月份,即一、二、三、四、九、十、十一、十二月,据说在这八个月中食牡蛎等无中毒危险。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句俏皮话叫德·克拉尼夫人心神不定,她问道。

  “我简直如堕五里雾中,”镇长夫人回答道。

  “他那句玩笑,一解释就没意思了,”加蒂安指出。

  “如今,”卢斯托继续说下去,“小说家描绘性格。他们不给你清晰的轮廓,而是向你揭示人的内心,他们或者叫你对朵瓦奈特感兴趣,或者叫你对吕班感兴趣。”

  “我呀,简直让读者在文学上所受的教育吓坏了,”毕安训说,“正象俄国人被查理十二打得落花流水,最后终于会打仗了一样,读者最终学会了艺术。从前,对小说,只要求有意思就行。至于文笔,谁也不重视,连作者自己也不重视。至于思想,等于零;地方色彩,根本没有。读者不知不觉要求文笔好,有意思,动人心弦,包含有用的知识;要求文学有‘五种感觉’:想象,文笔,思想,知识,感情。后来又出现了批评,对什么都马马虎虎写上几句。批评家除了能编造一些诽谤之辞以外,什么新玩意也拿不出来。于是宣称,任何作品,只要不是从全才的脑袋里生出来的,便算是残缺不全。有些江湖骗子,诸如瓦尔特·司各特之类,他们能够集五科文学感官之大成,就显露了出来。可是那些或只具有思想,或只具有学识,或只具有文笔或只有感情的人,这些文学上的瘸子,无头类软体动物,独臂人,独眼人就开始大喊大叫说一切都完了。他们鼓吹搞十字军东征,讨伐那些败坏这一行的人,要么,就完全否认那些人的作品。”

  “这正是你们文坛最近争吵不休的事,”迪娜指出。

  “请开恩!”德·克拉尼先生大喊大叫道,“还是回到布拉西阿诺公爵身上来吧!”

  在座的人灰心丧气,于是卢斯托接着念“大全张”。

  224奥林匹亚

  所以我想抓住我的不幸的真凭实据,以便能在天意和法律的卵翼保护下进行复仇。公爵夫人猜透了我的意图。我们先是斗智,然后才手拿毒药斗起来。我们已经相互不信任,但是我们还想相互把信任强加给对方。我呢,是为了叫她喝下一杯饮料。她呢,是想把我逮住。她是女人,她占了上风。女人比我们这些人更多一个圈套,结果我中了计:那一夜,十分幸福。可是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便已在这个铁笼之中了。我在这地窖的黑暗中大喊大叫一整天,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225

  这地窖就在公爵夫人的卧房下面。晚上,一块设计巧妙的托板将我托起。透过地板缝,我看见公爵夫人依偎在自己情人的怀里。她朝我扔过一块面包,这就是我每天晚上的口粮。两年半,我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在这大理石监牢里,我的喊叫声谁也听不见。也不会有什么偶然。我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确实,公爵夫人的卧室是在宅邸的深处,即使我上去,我的声音也没有一个人会听得见。每次我看见自己妻子的时候,她就将我给她以及她情人准备的毒药指给我看:

  226奥林匹亚

  我要求将那毒药给我喝下去。但是她不叫我死。她给我面包,我也就吃!我吃面包,活下来,看来是对了。我指望这个,指望那个,惟独没有指望过强盗!……”

  “是的,阁下,那些所谓正直人的大傻瓜们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我们这些人,还在守夜……”

  “啊,里纳多,我的全部珍宝都给你!我们象亲兄弟一样把这些财宝分了,而且我愿意将一切都送给你,……甚至我的公爵领地……”

  “阁下,请您为我向教皇争取一个inarticulomortis①赦免吧,这比我有个身分更有用。”

  ①拉丁文:死刑类。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227

  “你要什么都行;可现在,快把我这笼子的铁栏杆锉断,把你的匕首借给我……时间不多,快来……啊!我的牙齿能当锉刀用该多好……我曾经试过用牙咬这铁条……”

  “阁下,”里纳多听到公爵最后几句话,说道,“我已经锉断一根铁条了……”

  “你简直是一位神祗!”

  “您夫人参加了维拉维西奥萨公主的舞会,和那个法国小伙子一起回来,她正沉醉在情爱中。所以我们有足够时间。”

  “好了吗?”

  “好了……”

  228奥林匹亚

  “你的匕首呢?”公爵急切地对强盗说。

  “在这儿。”

  “好。”

  “我听见弹簧锁的声音。”

  “千万不要忘了我!”强盗说道,他对感激是怎么回事,是很懂得的。

  “不会比忘掉父亲忘得快!”公爵说。

  “别了!”里纳多说道。“嘿!他简直如箭离弦一般快!”强盗见公爵已消逝得无彩无踪,又加了一句。“‘不会比忘掉我父亲忘得快!’”他自言自语道,“若是他打算这样记住我……啊!可是我宣誓过,永远不伤害女人的……”

  或古罗马式的报复229

  强盗堕入了沉思。我们暂且抛下他不谈,让我们和公爵一起上楼,到宅邸的房间中去看看。

  “这儿又有一个小花饰,蜗牛上有一个小爱神!然后,第二百三十页是空白,”记者说道,“后面,题目又占了两页空白。

  嗬,写到这个题目时,那写小说的倒霉蛋心里多舒畅啊——尾声!”

  尾声

  公爵夫人从未这样俊俏。她刚刚浴罢,穿得象个仙女,她看见阿道尔夫

  234奥林匹亚

  春情荡漾地卧在一摞一摞的靠垫上,便对他说:“你真漂亮!”

  “奥林匹亚,你不也是一样么?……”

  “你一直爱我么?”

  “越来越爱,”他说……“啊!只有法国人才懂得爱!”公爵夫人高声说道……“今天晚上你会好好爱我么?”

  “会的……”

  “那你来呀?”

  也许足博博里加诺主教使她心里更急切地想起她丈夫,也许是她感到自己心中有更多的爱要向他显示,出于爱和恨的冲动,她拉开暗簧,将双臂伸向

  “就这些!没了!”卢斯托高叫道,“校对包我的校样时把其余部分给撕了;不过这也足以向我们证明,作者留下了一线希望。”

  “我一点没懂,”加蒂安·布瓦鲁热说。桑塞尔人都默默无语,他第一个打破沉默这样说。

  “我也没懂,”格拉维埃先生很恼火地说道。

  “可这是帝政时代写的一部小说!”卢斯托对他说道。

  “啊!”格拉维埃先生说,“从强盗说话的样子,看得出小说作者根本不了解意大利。强盗们可不敢那么concetti①。”

  ①意大利文:俏皮,风趣。

  戈尔瑞夫人见毕安训若有所思,便走到他身边,将她那有一份相当阔气的嫁妆的女儿欧菲米亚·戈尔瑞介绍给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您开的药方比这些玩意好多了!”

  镇长夫人早就想过这句话,可是没敢说。在她看来,谁敢说出这句话来,说明谁思想敏锐。

  “啊,太太,应该宽宏大量一些,因为一共一千页,我们才有二十页。”毕安训回答道,一面注视着戈尔瑞小姐,她那身段似乎快要身怀六甲。

  “对了,德·克拉尼先生,”卢斯托说道,“昨天我们谈到丈夫想出来的报复主意。现在,您对女人想出来的报复主意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检察官回答道,“这小说不是行政法院参事写的,而是一个女人写的。女人的观念奇特,她们的想象力总是比男人的想象力走得更远。雪莱夫人的《弗兰肯斯坦》,安娜·拉德克利夫的作品《列翁·列翁尼》以及卡米叶·莫潘的《新普罗米修斯》,就是证明。”

  迪娜两眼死死盯住德·克拉尼先生,那表情叫他心里直发凉,那意思是说,虽然他举了那么多著名的例子,可她认为这个感想是针对《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而发的。

  “算了!”小个子拉博德赖说道,“布拉西阿诺公爵的老婆把他关进牢笼,每天晚上让他看自己在情夫怀抱中的情形,布拉西阿诺公爵现在要去宰了她……你们管这叫作报复?……我们的法庭和社会可比这狠多了……”

  “这话从何说起呢?”卢斯托问道。

  “嘿!现在小个子拉博德赖说话啦!”布瓦鲁热院长对他老婆说道。

  “让女人靠一份十分微薄的膳宿费活着,谁也不理她;她再也没有什么衣着,也不受尊敬。女人有这两条,照我看来,就够了,”小老头说。

  “可是她有幸福,”拉博德赖夫人摆阔一般回答道。

  “不,”矮怪物一面点起自己的蜡烛睡觉去,一面回答道,“因为她有一个情人……”

  “一个心里只想着曲枝压条和轮伐时保留幼树的人,能这样就算够俏皮的了,”卢斯托说道。

  “他总得有点长处嘛!”毕安训回答道。

  只有德·拉博德赖夫人听到了毕安训这句话。她笑了起来,那么机敏,又那么酸楚,以致医生猜度出来这位城堡女主人私生活的奥秘。她那过早出现的皱纹自那天上午起就一直使他百思不解。但是,他丈夫刚才那句话里对她发出的不祥预言,已故的好心的杜雷神父也向她解释过,而迪娜却一点没猜透。当她回敬记者的玩笑,望着他的时候,小个子拉博德赖正巧从迪娜的目光中见到一闪即逝却放射着光芒的柔情。不再顾忌、开始冲动的时候,这种柔情会使一个女性的目光放射出金色的光芒。卢斯托初来乍到的那天,对迪娜那些机敏的见解不大放在心上。现在,她丈夫通过这句话要她注意得体,她也不大注意。若是旁人,对卢斯托这样马到成功也许会感到惊异。惟独毕安训不然,迪娜对报纸专栏比对医学系更加偏爱,他甚至一点不感到自尊心受伤。他完全是一个医生!事实上迪娜本人也是伟人,她大概对风趣比对伟大更容易接近。一般来说,爱情喜欢对比更甚于相似。医生的直爽和和蔼可亲,他的职业,这一切对他都是妨碍。原因是这样:想爱别人的女子,尤其是既想爱别人又想为别人所爱的迪娜,她们本能地厌恶献身于某些难以摆脱其束缚的职业的男人。虽然她们本人也出类拔萃,但在他事侵入的问题上,她们永远是女人。生活放荡的卢斯托,又是诗人,又是报纸专栏作者,又披上了一层愤世嫉俗的外衣,正好具有讨女人喜欢的那种华而不实的心灵和几乎无所事事的生活。那位真正出类拔萃的男子,他那一丝不苟的良知,洞察一切的目光,使迪娜感到不自在。她还不承认自己的渺小,她心想:

  “可能医生比记者更强,但是他不如另一个讨我喜欢。”其次,她考虑到职业的义务,自问在一个每天都见到那么多“对象”的医生眼中,一个女人是否能是他物!毕安训在迪娜留言簿上写下的话,就来自医学的观察,直上直下地落在女人身上,迪娜不能不感到震惊。最后一点,毕安训有主顾,不允许他住得很久,第二天就要走。哪一个女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呢?除非心上中了丘比特神秘的一箭?这些小事,一旦叫毕安训放在一起来看,便会产生大灾大难,他只用两句话向卢斯托道出他对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判决,这使记者极为惊异。当这两个巴黎人低声私语时,从在座的桑塞尔人中升起一阵反对城堡女主人的怒潮,因为他们对卢斯托的那些长篇大论一点也听不懂。检察官、专区区长、法院院长、首席代理勒巴、德·拉博德赖先生和迪娜倒是看出了小说的轮廓。聚在茶座旁的所有女客根本没明白小说的故事,只觉得那是故弄玄虚,而且责怪桑塞尔的缪斯也参与其事。所有的女客本来以为会过上一个愉快的晚上,结果所有的人发挥出自己全部思考能力也无济于事。想到自己给巴黎人当玩意儿耍,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叫外省人恼火的了。

  皮耶德斐太太离开茶座走过来,对她女儿说:“去跟这些女客们说说话吧,她们对你的行为很感不快。”

  到这时,卢斯托情不自禁地发现,与桑塞尔女界的精华相比,迪娜显然又胜她们一筹。她服饰最得体,一举手一投足充满妩媚。在灯光照耀下,她的肤色显得雪白、细腻。在这幅面孔苍老、衣冠不整、举止拘谨的少女组成的挂毯上,迪娜终于象一位王后在服侍她的人中间显露出来一样,突出地显露出来。巴黎女子的形象模糊了,卢斯托已习惯了外省的生活。他想象力丰富,这座城堡王宫般的豪华、优美的雕塑、内部的古典美不能不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样,他也有丰富的知识,对于装点这座文艺复兴时期的珍宝的家具有什么价值,他不会茫然无知。迪娜一一送走桑塞尔的人,因为他们全要走一小时的路才能到家。待到客厅里只剩下准备在昂济城堡过夜的检察官、勒巴先生、加蒂安和格拉维埃先生的时候,记者对迪娜的看法已经改变。他思想上完成的这一演变,德·拉博德赖夫人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就已勇敢地向他指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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