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堡女主人送法院院长、院长夫人、包比诺-尚迪耶夫人和小姐上了马车,回到客厅,高声说道:“啊!路上他们不知怎么讲我们的坏话呢!”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颇有令人高兴的一面。他们聚成一圈,谈到卢斯托对他的校样封皮发表评论时桑塞尔人各种各样的面部表情,每个人都说了不少俏皮话。

  “亲爱的老兄,”毕安训上床时对卢斯托说(将他们俩安置在一间有两张床的大卧房中),“你将是这个皮耶德斐家出生的这个女人选中的有福之人啦!”

  “你这样认为么?”

  “当然啦!这很好解释:这里的人都以为你在巴黎有过许多艳遇。对女人来说,一个风流男子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刺激性,会吸引她们,会使你在她们眼中显得十分惬意。要让别人对她们的回忆胜过对其他人的回忆,这是不是虚荣呢?她们会不会象病人多给名医报酬一样,是冲着他的丰富经验来的呢?或者她们会以唤醒一颗已经厌倦的心而自鸣得意?”

  “在爱情中,感官及虚荣是那么起作用的东西,所有这些假设都可能是真的,”卢斯托回答道,“可是,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你给迪娜开了有教养的无邪证书!她很漂亮,是不是?”

  “她钟情之后会变得更加妩媚,”医生说道,“再说,不管怎么说,早晚有一天她会是一个有钱的寡妇!若是生个孩子,她就更配享受德·拉博德赖先生的财产了……”

  “这么说来,爱上这个女人,是一件好事喽?”卢斯托大叫道。

  “一生了孩子,她会发胖,皱纹就会消失,她会显得只有二十岁……”

  “那好,”卢斯托一面裹好被子,一面说道,“你愿意给我帮忙的话,明天,对,明天,我……好,晚安。”

  德·拉博德赖夫人的丈夫六个月以前就把他自己耕地的马和一辆日敞篷四轮马车交给了她。她想到要把毕安训送到科纳,让他在那儿搭乘从里昂来的过路邮车。她也送母亲和卢斯托走。但是她主动提出把母亲留在拉博德赖,自己和两个巴黎人一起到科纳去,然后单独和艾蒂安一起回来。她着装十分迷人,叫记者看得目瞪口呆:古铜色的半统靴,灰丝袜,蝉翼纱的长裙,毛边长长的绿色围巾,带黑色花边的漂亮女帽,上面点缀着鲜花。至于卢斯托,这位怪人穿得处于临战状态:油光发亮的靴子,前头打褶的英国料子长裤,背心敞口很大,露出极高级料子的衬衣,最漂亮的领带扣住黑缎皱领,黑色礼服很短,很轻。

  检察官和格拉维埃先生看见两个巴黎人坐在马车里,而他们俩象傻瓜一样站在台阶下的时候,神情异样地相互看了一眼。德·拉博德赖先生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摇晃着小手向医生打招呼。他听见德·克拉尼先生对格拉维埃先生说:“你应该骑马去送他们。”忍不住微微一笑。此刻加蒂安骑着德·拉博德赖先生那匹安静的牝马,从通向马厩的小径中走出来,追上了马车。

  “啊!好嘛,”税吏说道,“这孩子当值勤兵了!”

  “真烦死了!”迪娜看见加蒂安时大叫起来,“十三年来,对,我结婚快十三年了,我不曾有过三个小时的自由……”

  “结婚,夫人?”记者微微一笑,说道,“您叫我想起已故的米肖①说的一句话。他对婚姻说过许多俏皮话。他要到巴勒斯坦去,他的朋友们向他提出告诫,说他年龄大了,这样出游有危险等等。其中一个朋友说,‘总之,你结婚了吗?‘噢!’他回答道,‘我结了一点点!’”

  一本正经的皮耶德斐夫人不禁微微一笑。

  “如果德·克拉尼先生骑上我的小马来补充卫队,我是不会感到惊异的,”迪娜高声说道。

  “哦!若是检察官不跟我们一起去,”卢斯托说道,“您到桑塞尔时就可以把这个小青年甩掉。毕安训一定会把什么东西忘在桌子上,例如他上第一堂课的讲稿等等,那么您就叫加蒂安到昂济去取。”

  这条妙计,虽然很简单,却叫德·拉博德赖夫人兴高采烈起来。从昂济到桑塞尔途中,有一些地段景色十分迷人,卢瓦尔河美丽的水面常常产生有如一面大湖的效果。这一段路走得很欢畅,因为人家这样猜透了她的心思,迪娜非常高兴。

  他们谈论着爱情理论,这使情人们在某种程度上inpetto②衡量衡量自己的内心。记者开始用一种阔少的腔调说话,以证明爱情不受任何规则约束,情人的性格可以使爱情中的起伏变化无穷,而社会生活中的大事更使这些现象千变万化。在这种感情中,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一个女人可以在很长时间内对各种各样的引诱和真正的爱情抵挡得住,却在几个小时之内受到一种想法、一场内心风暴的诱惑而屈服。

  这些事情的奥秘,只有上帝知道!

  ①若瑟夫·弗朗索瓦·米肖(1767—1839),历史学家,传记作家,记者。巴尔扎克忘了本书故事发生在一八三六年,此时米肖尚未去世。

  ②意大利文:暗中,秘密地。

  “唉!三天来我们讲的那些爱情故事,一言以蔽之,不就是这句话么?”他说。

  三天来,迪娜那丰富的想象力一直为那些专讲阴谋诡计的小说所占据,两位巴黎人的谈话有如最危险的书籍,对这个女子发生了影响。卢斯托用眼角瞄着,看这一巧计效果如何,以便抓住这一猎物完全晕头转向的时机。现在,决心未下尚使迪娜处于沉思默想之中。而在沉思默想中,藏匿着良好的愿望。迪娜想叫两位巴黎人看看拉博德赖庄园,然后便照原来约好的意思演出那出喜剧:说毕安训将自己的讲稿遗忘在昂济自己的卧房中了。女王一声令下,加蒂安立刻快马加鞭走了。皮耶德斐夫人也到桑塞尔购物去了,于是迪娜一个人与两位朋友踏上了科纳之路。卢斯托坐在城堡女主人身边,毕安训坐在马车前座上。对这个那样出类拔萃,又那样不为人理解,尤其身边没有知心人的心灵,两位朋友的谈话充满温情,对她的命运充满怜悯之情。毕安训嘲笑检察官、税吏和加蒂安,这给记者帮了大忙。毕安训的见解中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蔑视,以至德·拉博德赖夫人竟未敢维护她那些崇拜者。

  “您仍然处于这样的境地中,”跨过卢瓦尔河时,医生说道,“我完全可以解释。您只能受到理智的爱的感染,这种理智的感情常常转化为感情的爱。当然,在一个感受力极强的女子面前,这几个男人当中,没有一个能将人世之初肉欲的可怕掩盖起来。时至今日,对您来说,爱上什么人已成为一种必然。”

  “一种必然!”迪娜大叫一声,好奇地望了医生一眼。“那么我应该遵命去爱了?”

  “如果您继续象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再过三年,您就全完了,”毕安训以权威的口吻回答道。

  “先生您……?”德·拉博德赖夫人几乎惊惧不已地说道。

  “请您原谅我这位朋友,”卢斯托以讨好男爵夫人的口气说道,“他一直当医生,爱情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医学问题而已。但他并不自私,很显然,他只是关心您而已,既然他再过一小时就走了……”

  这辆重新油漆过的古老马车,镶板上可以看到路易十四赐给新拉博德赖家族的家徽:成直纹的红色托一金色天平,纹章上部为天蓝色,上有三个套有银圈的十字架;两旁作为支撑的,是两只戴天蓝色颈圈的银色猎兔狗,链子为金色。题铭颇有嘲讽意味:Deosicpatetfidesethominibus①。这是送给讽刺诗人奥齐埃②使之改宗的加尔文派教徒的。

  ①拉丁文:对上帝及对人的忠诚便如此表现出来。

  ②路易十四时期,有好几位著名的奥齐埃:皮埃尔·奥齐埃(1592—1660),其子查理·奥齐埃(1640—1732)及查理·奥齐埃的侄子路易-皮埃尔·奥齐埃(1685—1767),巴尔扎克在这里未予准确说明。

  “咱们出城走走,车来了会通知我们的,”男爵夫人派她的车夫去放哨。

  迪娜挽起毕安训的手臂。医生快步朝卢瓦尔河河岸走去,记者只好一个人落在后面。医生朝记者挤挤眼,这已经足以叫卢斯托明白,他愿意给卢斯托帮忙。

  “艾蒂安很讨您喜欢,”毕安训对迪娜说道,“他的谈吐与您的想象发生了强烈的共鸣。昨天晚上我们两人谈起您,他爱您……。不过,他是一个轻浮的人,用情不专,他很贫穷,只好生活在巴黎;可是一切又叫您必须生活在桑塞尔……站得高一些看生活吧!……让卢斯托作您的朋友吧!不要要求太高。他一年来三次,在您的身边度过美好的几天,您会因他而赢得美貌、幸福和好运气。德·拉博德赖先生可能活上一百岁,但是他也可能因为忘了披上那件法兰绒裹尸布而在一个星期内死掉。所以,千万不要把事情弄坏。你们两人都放明智些!您现在什么都不要对我说……我早看透了您的心思。”

  面对着这么斩钉截铁的断言,面对着这样一个同时以医生、忏悔师和心腹人的身分出现的人,德·拉博德赖夫人毫无还手之力。

  “喂!”她说,“一个女人怎么能与一个记者的情妇们去竞争呢?亏您想得出来!……我是觉得卢斯托先生很讨人喜欢,幽默,机智,但是,他已经厌倦了,”等等等等。

  迪娜沿原路走回,滔滔不绝地讲话,打算掩盖自己的意图。可是艾蒂安显得对于在科纳取得的进展很关心,朝他们走过来。迪娜见他走过来,只好将那一大套话打住。

  “请您相信我的话,”毕安训对她说,“他需要别人正正经经的爱。如果他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他的才华会更好地发挥出来。”

  迪娜的车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驿车已经到了。于是他们加快了脚步。德·拉博德赖夫人走在两个巴黎人中间。

  “再见,我的孩子们,”要进科纳城了,毕安训说道,“我祝福你们……”

  他放下了德·拉博德赖夫人的手臂,叫卢斯托去挽起。卢斯托满怀柔情地将德·拉博德赖夫人的手臂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对迪娜来说,这真是天壤之别!她对毕安训的手臂什么感觉也没有,可是艾蒂安的手臂却使她心潮激荡。于是她与记者相互看了一眼,那眼光中有火在燃烧,胜过任何表白。“只有外省女人才穿蝉翼纱的长裙,弄皱了便展不平,”卢斯托内心暗想,“挑了我作情人的这个女人,因为这件裙子,也得忸怩作态。她若是穿一件薄绸裙,我该多快乐……抗拒与这个也有关系……”就在卢斯托考虑德·拉博德赖夫人拣了一件蝉翼纱长裙穿是不是有意要给自己造成一条不可踰越的鸿沟时,车夫已经帮助毕安训将行李放在了驿车上。最后他过来向迪娜告别,迪娜显得对他满怀深情。

  “回去吧,男爵夫人,我就走了……加蒂安要来了,”他附耳对她说道。“时候不早了,”他又大声说道,“……再见吧!”

  “再见,伟人!”卢斯托与毕安训握了握手,高声说道。

  记者和德·拉博德赖夫人肩并肩坐在那辆破旧马车的尽里头,再次跨过卢瓦尔河。两个人都迟迟疑疑不敢讲话。在这种情况下,用什么话来打破沉默,具有极大的意义。

  “您知道我多么爱您吗?”记者突然说道。

  这时,胜可使卢斯托自鸣得意,败也不会引起他任何忧伤。正因为不在乎,他才这么大胆。说这句那样清楚明白的话时,他抓住德·拉博德赖夫人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之中。但是迪娜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对,我总抵得上一个轻浮的女工或者一个女演员吧!”她很激动但又有些开玩笑地说,“不过,一个女子,虽然有她可笑之处,却有几分智慧,您想她会将自己心中最宝贵的财富留给一个只从她身上看到转瞬即逝的快乐的人么?……您说的那句话,早有许多人对我说过了,我从您嘴里听到,不感到稀奇。不过……”

  车夫一扭头。“加蒂安先生来了……”他说。

  “我爱您,我要您,您一定是我的,因为您使我感受到的情感,我对任何女人都没有感受过!”卢斯托附耳对迪娜喊道。

  “我不愿意,您也这么做?”她微微笑着顶他一句。

  “至少为了我的声誉,您也要显出受到激烈攻击的样子,”

  巴黎人说道,那蝉翼纱可诅咒的特性忽然使他产生了一个可笑的念头。

  就在加蒂安来到桥头之前,大胆的记者放肆地将蝉翼纱的长裙弄皱,以至德·拉博德赖夫人发现自己已处于根本无法见人的境地之中了。

  “啊!先生!……”迪娜威严地大叫起来。

  “是您将我激到这地步的,”巴黎人回答说。

  可是加蒂安已经用受骗情郎的那种快速来到了。卢斯托为了挽回德·拉博德赖夫人的敬重,纵身下车与加蒂安谈话,并且遮住迪娜,以极力转移加蒂安的视线,叫他不要看见那揉皱了的长裙。

  “快到我们住的旅店去跑一趟,”他对加蒂安说道,“时间还来得及,驿车过半个小时才走。手稿放在毕安训房间的桌子上,他把这事后得很重,否则,他简直就不知道怎么上课了。”

  “去吧,加蒂安,”德·拉博德赖夫人以极其专横的表情注视着她那位年轻的崇拜者,说道。

  小伙子在这样的恳请之下,掉转马头,飞驰而去。

  “快回拉博德赖庄园,”卢斯托高声对车夫叫道,“男爵夫人身体不适……只有你母亲会猜到我这巧计的奥秘,”他又在迪娜身旁坐下时,说道。

  “这种无耻的行为,您竟然称之为巧计么?”德·拉博德赖夫人强忍着泪水说道。激怒了的傲气燃起火焰,泪水很快就干了。

  她靠在马车的角落里,双臂交叉于胸前,望望卢瓦尔河,望望田野,什么都看看,就是不望卢斯托一眼。于是记者拿出抚慰的腔调,和她一直谈到拉博德赖庄园。一到庄园,迪娜赶快从马车里跑回自己的房间,尽量不叫一个人看见。心烦意乱之中,她扑到一张沙发上痛哭起来。

  “如果我是您厌恶、憎恨或蔑视的对象,那么,我就走,”

  卢斯托一步不离跟着她,这样说道。

  说着这位花花公子跪倒在迪娜脚下。就在这时皮耶德斐太太出现了,对她女儿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请赶快给您女儿换一件长裙,”胆大包天的巴黎人附耳对那个虔诚的女信徒说。

  正在这时,德·拉博德赖夫人听到了加蒂安坐骑那气恼的奔驰声音,她飞身进了自己的卧房,她母亲也跟了进去。

  “旅店里什么也没有,”卢斯托迎上前去,加蒂安对卢斯托这样说道。

  “您在昂济城堡也是一无所获,”卢斯托回答道。

  “你们是在耍弄我,”加蒂安用粗暴的语气顶了他一句。

  “确实,”卢斯托回答道,“德·拉博德赖夫人并没有要求您跟随,而您总是跟随着她,她觉得这样很不相宜。请您相信我的话,要引诱女人,总是烦扰她们,这是很糟糕的办法。迪娜愚弄了您,您叫她哈哈大笑,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功。十三年来,你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在她身上得到这样的成功。这个嘛,还全靠了毕安训,因为讲稿这场滑稽戏的作者就是您的表兄毕安训!……那匹马还能歇过来吧?”卢斯托开玩笑地问道,而加蒂安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气。

  “您说马!……”加蒂安重复了一句。

  这时,德·拉博德赖夫人来到了,她穿一条丝绒长裙,由母亲陪伴。老太太朝卢斯托射出恼怒的目光。在加蒂安面前,迪娜对卢斯托显出冷淡或严厉都欠谨慎,卢斯托正好利用这种状况,向这位假吕克莱丝伸过手臂。但是她拒绝了。

  “一个男人将他的生命都献给了您,您想把他打发走吗?”

  卢斯托走在她身边对她说道,“我要留在桑塞尔,明天走。”

  “妈妈,你来呀!”德·拉博德赖夫人对皮耶德斐太太说道,这样对卢斯托提出的直截了当的问题便可避而不答了。实际上,卢斯托是要通过这个问题强迫她拿定主意。

  巴黎人搀扶老太太上了马车,又轻轻拉住德·拉博德赖夫人的手臂扶她上了车。然后他和加蒂安坐在前座上。加蒂安将马留在拉博德赖庄园了。

  “您换了长裙,”加蒂安笨拙地对迪娜说。

  “卢瓦尔河的凉气叫男爵夫人受了风寒,”卢斯托回答道,“毕安训本来就叫她多穿点。”

  迪娜脸涨得通红,皮耶德斐夫人则板着脸。

  “可怜的毕安训,他已经在去巴黎的路上了,他是心地多么高尚的人!”卢斯托说道。

  “噢!是的,”德·拉博德赖夫人回答,“他伟大而又高尚,这人……”

  “我们出来的时候多么开心,”卢斯托说道,“可您现在身体又不适了,跟我说话也很凄楚,为什么呢?……您不是已经习惯于听见人们说你漂亮而又聪颖吗?我呀,我在加蒂安面前声明,我放弃巴黎,我要留在桑塞尔,壮大您这位贵妇人的男伴队伍。我在自己的故乡感到这么年轻,我已经将巴黎及其腐败,烦恼,令人厌倦的享乐等等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是的,我似乎感到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净化……”

  迪娜任卢斯托讲去,看也不看他一眼。但是这条毒蛇极力用那些加蒂安不明其意,而迪娜心中有数的语句和想法假装热情迸发。有一阵,他的即席演说变得那么才智横溢,以至迪娜抬眼望了他一下。这一眼似乎使卢斯托喜不自胜。他更加才气焕发,终于使德·拉博德赖夫人笑了起来。在自尊心受到如此严重伤害的情况下,一个女人笑了起来,那就是一切都和解了。当他们走进铺着黄沙、装饰着花坛、使昂济城堡的正面大大生辉的宽敞庭院时,记者说道:“女人爱我们的时候,她们会宽恕我们的一切,甚至我们的罪行;她们不爱我们的时候,对我们什么都不宽恕,甚至我们的美德!”接着他又用一个充满柔情的动作将德·拉博德赖夫人的手臂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附耳对她说:“你宽恕我吗?”迪娜不禁微微一笑。

  晚餐过程中及整个晚上,卢斯托都兴高采烈,劲头十足,招人喜爱。他一面装作酒辞,一面象沉醉于自己幸福之中的人那样,一阵阵陷于沉思默想。喝完咖啡之后,德·拉博德赖夫人和她母亲随男士们到花园中去散步。格拉维埃先生这时对检察官说道:“德·拉博德赖夫人动身时穿了一件蝉翼纱的长裙,回来时穿了一件丝绒长裙,你发现了么?”

  “在科纳上马车的时候,长裙钩在马车的一个铜扣上,从上到下撕破了,”卢斯托回答道。

  “噢!”记者前后两次解释截然不同,加蒂安听了如同万箭穿心。

  卢斯托本来就指望叫加蒂安大吃一惊。他挽起加蒂安的胳膊,并紧紧抓住那手臂,要求他不要开口。过了一会,卢斯托抓住了小老头拉博德赖,扔下迪娜的三个崇拜者单独聚在一起。于是他们盘问加蒂安旅途中的事。格拉维埃先生和德·克拉尼先生听说从科纳回来时迪娜是单独和卢斯托在一起,都大惊失色。当他们得知巴黎人对于迪娜换了长裙有两种不同说法时,就更加大惊失色了。所以,这三个吃了败仗的人那天晚上的态度特别窘。第二天早晨,三人均各有事情,不得不离开昂济城堡,只留下迪娜与她母亲、丈夫和卢斯托在一起,这三个桑寒尔人的气恼在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贝里地区,尼维尔内地区和莫尔旺地区的缪斯堕落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喧嚣,诬蔑,诽谤,恶语中伤,各种猜测都有。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蝉翼纱长裙的故事。迪娜的装束从未如此引人注目,也从未象现在这样引起少女们的重视。已婚妇女大肆嘲笑蝉翼纱长裙,这些姑娘们则一点也不明白谈恋爱和这蝉翼纱长裙有什么关系。法院院长布瓦鲁热夫人,因自己儿子加蒂安情场失意而十分恼火,把自己从前对《塞维利亚女郎芭基塔》那首诗所说的溢美之辞忘个一干二净,强烈指责一个女人怎么能发表那样无耻下流的东西。“这个卑鄙的女人,凡是她写的那些事,她都干了!”她说,“说不定她最后的结局也要跟她那个女主人公一样!……”迪娜在桑塞尔的地位,就和苏尔元帅①在反对派报纸上的地位一模一样:苏尔元帅当大臣的时候,人家一直说他图卢兹战役败北;可是他一下台,人家就说他赢得了图卢兹战役大捷!迪娜本来品行端正的时候,人家都把她当成可成为卡米叶·莫潘一类声名显赫的女流之对手的人;现在她幸福了,人家都说她是一个“无耻之尤”了!德·克拉尼先生勇敢地维护迪娜,他到昂济城堡了好几次,以便取得发言权,为迪娜辟谣。他一直是崇拜迪娜的,哪怕她声名扫地,也是如此。他说迪娜与卢斯托之间,是合写一部伟大的作品。人们对检察官都嗤之以鼻。

  ①苏尔元帅(1769—1851),法国元帅。

  十月的天气万里无云,秋季是卢瓦尔河河谷最美的季节。一八三六年的秋天更是景色迷人。大自然似乎是迪娜的幸福的同谋。毕安训的预言的确不假,迪娜一步步走上了热烈的发自内心的爱。一个月之中,城堡女主人完全变了样。她又找到了那么多已经迟钝的、沉睡了的、至今无处用的精力,她自己也感到惊异。卢斯托对她简直有如天使。因为发自内心的爱,伟大心灵的这种真正的需求,将她变成了全新的一个女人!迪娜活了!她的力气找到了使用的地方,她发现自己的未来有那样出乎意料的美好前景,她终于得到了幸福,无忧无虑的幸福,无阻无拦的幸福。这偌大的城堡,花园,猎场,森林,都为爱情天造地设!卢斯托在德·拉博德赖夫人身上遇到的是那样的天真无邪,可以说,正是这一点使她与众不同:她比一位少女有味道、难以预料得多。迪娜对卢斯托说了一句奉承话:她从他那里知道了什么叫爱,他在她心中确是第一个人。卢斯托听了十分感动,这句话在几乎所有女人的嘴里,无非是装腔作势而已。而出自迪娜,则是真心实意。总而言之,他竭尽全力作出极为可爱的样子。男人——女人也是如此——都有一整套宣叙调、单调忧郁的歌、小夜曲、动机、再现,(虽然是指爱情,是否需要说是“秘方”呢?)他们认为惟独自己有这一套。到了卢斯托这种年龄的人,都尽力在一出爱情歌剧中,巧妙地将这份珍宝一件件送出去。但是,这个巴黎人看到他与迪娜的风流韵事中,足有一大笔财富可赚,他真想将对自己的回忆用不可磨灭的线条刻在这颗心上。所以在这美好的十月里,他不遗余力地唱出自己最动人心弦的优美曲调和最学识渊博的威尼斯船歌。到最后,他把导演爱情这出戏的本事全用完了,只好使用从戏剧行话里转过来的一句话,这句话也确实将这套手腕形容得淋漓尽致:

  “这个女人就是把我忘了……”有时他和她到森林里徜徉多时回到城堡时,他心中这样想道,“我也不会恨她,那她肯定是找到了更好的人!……”当两个人相互交换演奏这一优美乐章的二重奏以后,他们仍然互相倾心,那么,就可以说:他们是真正相爱了。但是卢斯托没有时间反复使用同一题材,因为他打算十一月初离开昂济城堡,他在报纸上写的专栏召唤他回到巴黎去。准备走的前一天,午饭前,记者和迪娜看见小个子拉博德赖和讷韦尔的一位艺术家走过来。这人是修复塑像的。

  “怎么回事?您想在这古堡里搞什么?”卢斯托说道。

  “我想干的就是这个,”小老头把记者、妻子和外省艺术家带到平台上,回答道。

  他指给他们看房屋正面。作为入口的门顶上,有一个很名贵的涡形装饰,下端有两个美人鱼支撑着。从前从杜伊勒里宫河滨道进入老卢浮宫的庭院时,有一拱廊,顶上可见到“国王藏书室”几个字。拱廊现在已经砌死。小拉博德赖的这个门上装饰就与那拱廊上的装饰差不多。上面是德·于克塞尔家族的古老家徽:横带饰的一边为金色,另一边为成直纹的红色,下端作支撑的是两只狮子,右侧成直纹红色,左侧为金色;纹章上部饰以骑士的头盔图案,边饰为纹章用珐琅,顶端为公爵的冠冕。题铭是:Cyparoist!①这句自豪而响亮的话。

  ①古法文:吾等在此。

  “我要把于克塞尔家的家徽换上我自己的家徽。住宅前、后及侧翼共有六处,所以这不是一件小事。”

  “你从前的家徽么!”迪娜大叫一声,“一八三○年之后你还……!”

  “我不是设立了一份长子继承财产吗?”

  “待你们已经有了孩子,我才会想到这个,”记者说道。

  “嘿!”小老头回答说,“德·拉博德赖夫人年纪还轻,还来得及。”

  这样说大话,不禁使卢斯托冷笑了一下。他真不明白德·拉博德赖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喂,迪迪娜①,”他俯身在德·拉博德赖夫人耳边说道,“你何必后悔呢?”

  ①迪迪娜是对迪娜的爱称。

  迪娜又争取到卢斯托多留一日。一对情人相互告别,那情形就和戏中演的一样,而且是卖座极好的连演十次最后一场的那种戏。多少山盟海誓!迪娜要求签下多少庄重的契约,厚颜无耻的记者毫无困难地都一一同意了!迪娜怀着出类拔萃的女子那种优越感,由她母亲和小个子拉博德赖陪同,当着所有当地人的面,大摇大摆将卢斯托送到科纳。十天以后,德·克拉尼先生、加蒂安先生和格拉维埃先生聚集在拉博德赖庄园的客厅里的时候,德·拉博德赖夫人想出了办法大胆地对他们三个人各自说道:“多亏卢斯托先生我才知道,人家爱我并不是因为我本人怎么样。”接着就对男人、男人感情的本质以及他们卑鄙的爱情的目的等等大放厥词。迪娜这三个情人之中,只有德·克拉尼先生一个人对她说:“不管怎样我都是爱你的!……”所以迪娜立即将他视为知己,并对他极尽甜蜜友情之表示。女人对葛尔兹①都是饱灌这种甜言蜜语的,这些人也就这样带上了讨人喜爱的沦为奴隶的颈圈。

  卢斯托回到巴黎以后,几个星期的工夫便将在昂济城堡度过的美好时光忘个一干二净。他靠摇笔杆为生。在这个时代,特别是自从资产阶级获胜,这个资产阶级又极力避免步弗朗索瓦一世或路易十四的后尘以来,靠卖文为生已成为连苦役犯都拒绝干的活,他们宁死也不干这个。靠卖文为生,难道不要创作么?今日创作,明日创作,朝夕如是……或者装作创作的样子;而装相和真正创作一样,也是要花很大力气的!他在一份日报上发表专栏文章,这工作就和西绪福斯的巨石②一样,每星期一落在他的鹅毛笔羽支上。除此之外,艾蒂安还为三、四份文学报纸干活。可是,请你放心!他在任何创作中都不放进艺术家的良心。这个桑塞尔人,从其性情随和和无忧无虑来讲,属于人称之为“吹牛大王”或“内行人”的那号作家。在文学界,在巴黎,时至今日,这一“行当”,是放弃了一切雄心壮志以后才干的。一个作家什么也干不了了,或者什么也不想干了,他就当一个“吹牛大王”。于是能过上相当惬意的生活。初出茅庐的人,蓝袜子,初露头角的女演员以及结束艺术生涯的女戏子,写文章的人以及书商,都抚摸这支无所不干的笔或者扔下这支笔。

  ①葛尔兹是瓦尔特·司各特的《艾凡赫》中一个忠心耿耿的农奴的名字。

  ②据希腊神话传说,西绪福斯被罚每日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一到山顶,巨石便再次滚落,西绪福斯便要重新开始。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