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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五天,毕安训和著名的接产大夫杜里欧已在卢斯托家里安顿下来。自从得到小个子拉博德赖的答复以后,卢斯托大肆炫耀他的幸福,对迪娜的分娩大肆铺张。德·克拉尼先生和匆忙赶到的皮耶德斐太太,是即将出生的婴儿的教父和教母,因为有预见的法官担心卢斯托会犯下大错。德·拉博德赖夫人生了一个男孩,真要叫盼望生个继承王位的王子的那些王后们羡煞。毕安训在德·克拉尼先生的陪同下到区政府给这个孩子作为德·拉博德赖先生和夫人的儿子注了册,没叫艾蒂安知道。艾蒂安那边则跑到一家印刷厂去,叫人给他排印这样一张帖子:
德·拉博德赖男爵夫人顺利生产一男婴。
艾蒂安·卢斯托先生愉快地向您报告这一消息。
母子均平安。
待到德·克拉尼先生前来打听产妇的消息,看到卢斯托打算向其发这张莫名其妙的帖子的桑塞尔人的名单时,卢斯托头一批六十张帖子已经寄出去了。这六十个即将收到帖子的巴黎人的名字列在桑塞尔人前头。代理总检察长一把抓住名单和剩下的帖子,首先送给皮耶德斐夫人看,叫她绝不容许卢斯托再开这种卑劣的玩笑,然后跳上一辆马车走了。忠心耿耿的法官在同一家印刷厂定制了另一张贴子。这张帖子是这样写的:
德·拉博德赖男爵夫人顺利生产一男婴。
德·拉博德赖男爵愉快地向您报告这一消息。
母子均平安。
德·克拉尼先生叫人把第一张帖子的校样,排的版,总而言之一切能证明那张帖子存在的东西全部毁掉,然后为截住那些已发出的帖子而奔波起来。他在门房那里换下来不少,又叫人还回三十来张。最后,奔跑三天之后,只剩下一份帖子没追回,就是寄给拿当的一份。代理总检察长到这位名人家里去了五次,未能遇到他。德·克拉尼先生要求与拿当见面。待他受到接待的时候,通知帖子的故事已传遍巴黎。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最巧妙的中伤,所有的名人,甚至是转瞬即逝的名人都逃不掉。有人则肯定说见到了帖子,后来还给了拉博德赖家的一位朋友。许多人对记者先生们的无德大肆谴责,以致这现存的最后一张帖子几乎成了珍品。拿当现在与佛洛丽纳同居。佛洛丽纳曾经将那帖子给拿当看过,是通过邮局寄来的,信封上面贴着邮票,还有艾蒂安手写的地址。所以,代理总检察长一提到这帖子的事,拿当便笑了起来。
“怎么?要把这昏头昏脑、幼稚可笑的巨着还给您?”他大叫起来。“这真迹可是竞技者在竞技场上不可缺少的一种武器!这帖子证明卢斯托无情无义,情趣低下,没有个人尊严,证明他既不了解上层社会,也不了解公众的道德观念,证明他再也不知道该去侮辱谁的时候,便去侮辱自己……只有从桑塞尔前来当诗人的市民的儿子,而且碰上哪家杂志就给哪家杂志当‘雇佣军’的人,才会寄出这样的通知帖子!先生,您同意不同意?依我说,这乃是我们这个时代档案馆内不可少的一件藏品……今天卢斯托向我献殷勤,明天他也会要我的脑袋……啊!请您原谅我开这个玩笑,我没想到您是代理总检察长。我过去心中曾对一位高贵的太太怀着热爱,她也和德·拉博德赖夫人一样出类拔萃,正象先生您的高尚行为亦超出卢斯托的恶作剧一样。但是我一直到死也不会说出她的名字……她对我热情倍加、千娇百媚几个月,花掉了我十万法郎,牺牲了我的前途。但我并不认为付出的代价太高!……而且我从来不曾抱怨过!……她们将她们爱情的秘密透露出去,这是她们给爱情的最后供品。可是我们……只有卢斯托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不行,您给我一千埃居,我也不会交出这张纸。”
“先生,”法官费尽口舌与他谈了半个小时,最后对他说,“为这件事我见了十五、六位文学家,您大概是唯一不理解荣誉感的人……这事与艾蒂安·卢斯托没有关系,而是牵涉到一位女子和一个孩子。对于别人给他们的财产、前程和声誉所造成的损害,他们俩都还一无所知。先生,有一天,为一位朋友,为一个您对他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声誉还重的人,您会不会请求法院开恩,谁又知道呢?法院会记得您曾经那样冷酷无情……象您这样的人怎么能犹像不决呢?”法官说道。
“我是想让您感觉到,我的牺牲代价有多大!”拿当考虑到了法官的地位,同意了这笔交易。他一面交出帖子,一面这样回答。
德·克拉尼先生补救了记者干的蠢事以后,又来当着皮耶德斐太太的面向记者发出警告。可是他发现卢斯托对这些活动特别气恼。
“我做的事,先生,”艾蒂安回答道,“乃有意所为。德·拉博德赖先生有六万法郎的年收入,可是拒绝给他的妻子一笔赡养费。我想叫他意识到,我是这个孩子的主人。”
“喂,先生,我早已料到您的用意,”法官回答道,“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同意当小波利多尔的教父。现在他已作为德·拉博德赖男爵和男爵夫人的儿子登记在户籍上。如果您有为父的心肠,知道这孩子是法国最了不起的一份长子继承财产的继承人,您应该高兴!”
“可是,先生!难道他的母亲就该饿死么?”
“放心吧,先生,”法官辛辣地说道。他对卢斯托的感情早已看透,只缺乏证据,现在他已经叫卢斯托说出了心里话。
“由我来跟德·拉博德赖先生进行这一谈判。”
德·克拉尼先生伤心地走了。迪娜,他的偶像,原来人家爱她是出于物质利害!等她睁开眼睛看明白,岂不是为时已晚么?“可怜的女人!”法官走时内心想道。让我们为他说句公道话吧!不为他说又为谁说呢?他太诚心诚意爱迪娜了!为这个女人的堕落,想不出什么某一天能够战胜的办法,他满怀怜悯,忠心耿耿:他在情网之中。
喂养婴儿要求的细心照顾,婴儿的啼叫,分娩初期母亲必须休息,皮耶德斐太太在这儿,所有这一切都妨碍文学创作,结果卢斯托搬到二楼为那个虔诚的老太婆租的三间房子里去了。记者现在不得不在没有迪娜陪伴的情况下去出席首场演出,而且大部分时间与她分离。他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强烈愿望,要行使自己的自由。不止一次,他让人拉着胳膊,被拖去参加愉快的晚会。不止一次,他又到一个朋友的情妇家去,置身于波希米亚人的环境中。他又跟一个青春焕发、衣着华丽的女人见面。对这些女人来说,似乎节约就是否定了她们的青春和魅力。迪娜虽然从给孩子哺乳三个月起就显得美丽动人,但毕竟比不上那些如花似玉的女郎们。这些花儿虽然很早就凋谢,但在她们还生活于阔绰之中时,那是很美的。尽管如此,家庭生活对艾蒂安仍有很大吸引力。三个月之内,母女二人在从桑塞尔来的厨娘和小帕梅拉的帮助下,使住房完全变了模样。记者在家,午饭晚饭有人侍候,而且有某种程度的豪华气派。迪娜,美丽而又衣着华丽,时时细心周到地迎合她亲爱的艾蒂安的口味。艾蒂安感到自己是一家之王。在家中,一切,甚至孩子,可以说都得从属于他的自私自利。在最细小的事情中都表现出迪娜的温存,逼得卢斯托无法不继续玩弄他那套假爱情的可爱把戏。然而从卢斯托卷入的外面的生活里,迪娜已预见到她的爱情和夫妻生活毁灭的一个根由。哺乳十个月以后,她给儿子断了奶,又叫母亲住到艾蒂安的房中去,重又恢复了将一个男人和一个多情而又聪慧的女人稳固地结合在一起的那种亲密。
邦雅曼·贡斯当的小说有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对爱莱诺尔被抛弃的解释之一,就是她和阿道尔夫之间缺少那种每日或者说每夜的亲密生活。一对情人各有自己的家,两人又都听从世俗的观念,他们顾全了面子。阿道尔夫经常离开爱莱诺尔,为驱走在外面时时向阿道尔夫袭来的放肆想法,爱莱诺尔不得不挖空心思对阿道尔夫温存倍加。在共同生活中不断交换目光和思想,给了女人以极好的武器,以致要将她们抛弃,男方非得提出重大理由不可。可是只要她们在爱,她们是永远也不会提供这样的理由的。所以,不论是对艾蒂安还是对迪娜,这都是一个全新的阶段。迪娜打算成为必不可少的人,这个男子的弱点给她提供了好机会,她打算将坚强的毅力还给这个男子。她看到这样做是有保证的:她给他找了一些题目,给他列出提纲,必要时,整章整章地为他写出来。她用新鲜的血液使这个生命垂危的天才的血管又恢复了青春,她将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和看法提供给他。最后,她写了两本受欢迎的书。不止一次,她拯救了艾蒂安的自尊心。他想到自己想不出东西来,已经伤心绝望。她念他写,或给他修改,或为他完成他的专栏文章。对这种合作严格保守秘密:皮耶德斐夫人一无所知。这种精神上的激励又从收入增加上得到了报偿,使这对夫妻一直到一八三八年年底都生活得很好。卢斯托习惯于迪娜替他干活,而他对她呢,用老百姓生动有力的语言来说,则是“用空话敷衍”。这种献身的支出成了高尚心灵十分依恋的珍宝,德·拉博德赖夫人越是给予,就越爱卢斯托。
很快就到了迪娜非放弃他不可的时候,但她怎么也舍不得。她第二次又怀孕了。这一年真难过呀!虽然德·拉博德赖夫人母女俩细心盘算,卢斯托还是欠了债。为在迪娜分娩期间用自己的劳动还清债务,他耗尽了精力。迪娜觉得他真有些英勇气概,因为她太了解他了!作出了这样的努力之后,他一看自己要养活两个女的,两个孩子,雇两个仆人,真是吓坏了。原来他一个人都难以糊口,当然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用一支笔养活全家。于是他又听天由命了。这个狠心的会打算盘的家伙在家里极力扮演爱情的滑稽戏,以便在外面有更大的自由。傲气的迪娜一个人支撑着这种生活的重担。“他是爱我的!”这种想法给了她超人的力量。她象这个时代那些最朝气蓬勃的天才一样工作着,冒着失去自己的青春和健康的危险。她之于卢斯托,正如狄德罗那个精彩的真实故事中的德拉绍小姐之于加尔达讷一般。①但她在自我牺牲的时候,犯下了极大的错误,那就是牺牲了自己的装束。她叫人将她的长裙染染再穿,只穿黑衣,不穿其他了。正如总是对卢斯托冷嘲热讽的玛拉迦所说:“她浑身一股黑味。”到了一八三九年年底,艾蒂安经过一步步别人觉察不到的内心妥协,也仿效路易十五,开始将自己的钱与夫妻的钱分开来,正象路易十五将自己的秘密财宝与国王的金库分开一样。他在收入的钱数上欺骗迪娜。德·拉博德赖夫人发现这些卑鄙的行为时,因嫉妒而痛苦非常。她想同时兼顾社交生活和文学生活,陪伴着记者去参加所有的首场演出,无意中发现他有一些自尊心受伤的表情动作,因为迪娜身着黑衣影响到他,使他仪表黯淡无光,有时使他变得很粗暴。在家里,他扮演女人的角色,对家务事提出很苛刻的要求:他责备迪娜衣着不鲜艳,可同时又利用这种对一个情妇来说代价是多么高的牺牲,他完全象那种女人一样:为了拯救她自己的名声,命令你从阴沟里爬过来;等你从阴沟里钻出来,她又对你说:“我真讨厌泥污!”于是迪娜不得不拾起所有聪明的女人驾驭意志薄弱的男人的缰绳,直到如今,她手里这根缰绳是很松的。但干这种事难免使她失去许多高尚的情操。她流露的这种怀疑往往给女子带来许多争吵,在争吵中开始失去对方的尊重,因为她们已从最初置身的高度上降下来了。后来她作了一些让步,卢斯托于是得以接待他的几位朋友,拿当,毕西沃,勃龙代,斐诺等等,这些人的举止言谈有腐蚀作用,与他们接触会把人带坏。他们竭力说服德·拉博德赖夫人,说她的原则、反感都是外省假正经的残余。总而言之,向她鼓吹女性优越的准则。
①见狄德罗《这并不是故事》。但狄德罗原故事中男女主角的名字为德拉绍小姐和加尔代尔。
不久,她的嫉妒授人以整她的把柄。一八四○年狂欢节时,她也化了装,去参加歌剧院的舞会,有时也在有轻浮女人的地方吃夜宵,为的是跟随艾蒂安到他一切玩的地方去。狂欢的那天,更正确地说是第二天早晨八点,化了装的迪娜从舞会回来睡觉。她本是去窥测卢斯托的,卢斯托以为她病了,利用狂欢日去找法妮·鲍普莱。结果有一个朋友给他报了信。
记者的举动完全是要欺骗那个可怜的女人,那女人也巴不得受欺骗。迪娜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撞见了德·拉博德赖先生,是车夫将她指给他看的。小老头抓住妻子的手臂,冷冷地对她说:“是您哪,夫人?……”
夫权在她面前这样出现。在夫权面前,她自觉如此渺小,偏偏又被人撞见自己扮成装卸工人模样。特别是德·拉博德赖先生那句话,几乎叫这可怜的女人心里冰凉。为了逃过艾蒂安的注意,迪迪娜故意化装成他不会去寻的形象。她利用自己的假面目,没有回答德·拉博德赖先生的话便逃掉了。回家脱掉衣服,上楼到她母亲房中去。德·拉博德赖先生正在那里等候她。虽然她已是正经打扮,在小老头面前,还是羞红了脸。
“您想把我怎么办吧,先生?”她说,“我们不是永远分居了吗?……”
“事实上是,”德·拉博德赖先生回答道,“但是从法律角度而言,不是……”
皮耶德斐太太一个劲儿给她女儿使眼色,迪娜终于发现了,也明白了。
“只有事关您的利害才会叫您到这儿来,”她挖苦地说道。
“是我们的利害,”小矮子冷冷地回答,“因为我们有子女……。您的舅舅西拉斯·皮耶德斐在纽约去世了。他在那边好几个国家呆过,财产几起几落,最后在纽约留下了大约七、八十万法郎,有人说一百二十万法郎,但那得把货物都卖出去……。我是一家之长,我行使您的权利。”
“啊!”迪娜高叫道,“一切法律事务方面的事情,我只信任德·克拉尼先生一人。他熟悉法律,您去和他商谈吧!他办的事一定没错!”
“我用不着德·克拉尼先生就可以把我的孩子从您身边带走……”德·拉博德赖先生说道。
“您的孩子!”迪娜大叫起来,“您一个铜子也没给他们寄过,那还叫您的孩子?您的孩子!……”
她下面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阵狂笑。但是小矮子拉博德赖无动于衷,使这突发的大笑顿时结为冰霜。
“您母亲大人刚才把孩子领来给我看了。真可爱,我不愿意与他们分离,我要把他们带到咱家昂济城堡去,”德·拉博德赖先生说道,“这无非是为了免得叫他们看见自己的母亲也化起装来,象……”
“好了!够了!”德·拉博德赖夫人急切地说道,“您到这里来,对我有何求?……”
“一纸委托书,以便接受我们舅父西拉斯的遗产……”迪娜拿起一支鹅毛笔,给德·克拉尼先生写了几个字,叫他丈夫晚上再来。
五点钟的时候,已晋升为代理检察长的德·克拉尼先生前来,对德·拉博德赖夫人解释了她的处境。那小老头只是为贪财而来,德·克拉尼先生答应与小老头来个妥协而将一切事情办妥。德·拉博德赖先生非有他妻子的委托书才能为所欲为,于是以下列让步为代价购得这张委托书:文件写明,他首先应付给他妻子一笔膳宿费,只要她宜于住在巴黎,每年给一万法郎。但是,待孩子长到六岁时,要将孩子交给德·拉博德赖先生。最后,法官还要他同意了预付一年的膳宿费。小矮子拉博德赖彬彬有礼地来向他妻子和孩子告别,露面时身穿一件白色防水短外套。他步履那样矫健,与一八三六年时的拉博德赖仍相差无几,以致迪娜不敢对埋葬这个可怕的侏儒抱什么幻想。记者正在花园里抽雪茄,德·拉博德赖先生穿过庭院时,他看见了这只昆虫。对卢斯托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觉得很明显,小老头成心要粉碎他妻子对他死亡所抱的全部希望。这飞快呈现的一幕,大大改变了记者的秘密安排。抽第二支雪茄时,艾蒂安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他与德·拉博德赖男爵夫人一起生活,迄今为止,两人都花了不少钱。用一个商业用语来说,就是严格说来,双方账目相互抵销。卢斯托鉴于自己财产不多,赚钱又十分费力,思想上已经将自己看成是债主。毫无疑问,此时离开这个女子时机良好。他演这出戏已经三年左右,但他始终是做戏,并未习惯成自然,对此他已感厌倦,又总要将自己的厌倦情绪掩盖起来。这个年轻人本是惯于毫不掩饰的,在家中却要强迫自己面带欠债者站在债主面前时的那种微笑。这种义务叫他一天比一天难受。直到如今,全凭事关未来的巨大利害给予他力量。可是当他看到小矮子拉博德赖那么矫健地动身前往美国,就象乘坐汽船上鲁昂一样时,他对这个未来再没有信心了。他从花园回到华丽的客厅,迪娜刚才就在这客厅里接待前来辞行的丈夫。
“艾蒂安,”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道,“你知道刚才我的主子向我提出什么建议吗?如果我高兴在他出门期间住到昂济去,他已经吩咐了下人。他还希望我母亲提出的善意劝告,能叫我下定决心和孩子们一起回到那里去……”
“这个劝告极好,”卢斯托干巴巴地回答。他很了解迪娜,知道她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充满激情的回答,她的目光也在乞求着那样的回答。
这语气,这音调,这漠然的目光,对那个全靠自己的爱情过活的女子来说,打击是多么沉重!她默默无语,任凭两颗偌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沿双颊滚下。待她取出手帕拭去这两颗痛苦之珠时,卢斯托才发现。
“你怎么啦,迪迪娜?”她感情如此激动,触动了他的心,他说道。
“正在我为永远获得了我们的自由而庆幸的时候,”她说,“而这是——以我的财产为代价,同时又卖掉了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位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换来的!……到他们六岁时,他就要把他们从我这里夺走!再要看见他们,就得回桑塞尔去!——那简直是酷刑!——啊!上帝!我干了什么坏事呢?”
卢斯托在迪娜面前跪下,亲吻着她的手,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不配让你作出这些牺牲,亲爱的天使。从文学上来说,我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到我再不能在报纸的低等版面作招徕读者的滑稽表演的那一天,报馆老板们就要将我弃置不顾,就象人们把破旧的拖鞋扔在街角一样。你想到这一点了吗?我们这些走钢丝的演员,我们是没有退休金的!若是国家走上这条慈善之路,要补贴的才子可太多了!我已经四十二岁,我已经变得象旱獭一样懒惰。我的爱只会给你造成惨重后果(说着他温存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我感到了这一点。你知道,我二十二岁时就与佛洛丽纳同居过。但是,年轻时可以原谅的、甚至似乎还很漂亮、潇洒的事,到了四十岁就是很不光彩的事了。直到现在,我们共同分担了我们居家过日子的经济负担。最近这一年半,日子过得并不好。因为对我忠心耿耿,你全身着黑出去,这并不给我增光……”迪娜作了一个漂亮的耸肩膀动作,那真胜过世界上各种话语……“是的,”
艾蒂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为了我的趣味而牺牲一切,牺牲你的美貌。可是我,在争斗中操碎了心,心中充满对自己前程不祥的预感,我不能用同等的爱来回报你甜蜜的爱。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非常幸福,没有一点阴影……你说,我不愿意叫如此美好的诗篇来个很坏的结尾,难道我错了吗?……”
德·拉博德赖夫人是那样热爱着艾蒂安,艾蒂安表现出的这种与德·克拉尼先生相称的明智叫她满心欢喜。于是她拭干泪水。
“这么说,他是因我的为人而爱我的!”她眼中含笑定睛望着他,心中想道。
经过四年的同居生活,这个女子的爱情最后已经将当代社会制造出来的、我们的批评精神所发现的一切细微之处都汇集起来。当代最杰出的一个人,最近去世了,他到现在仍使文学界深感悲痛,这人便是贝尔(斯丹达尔)。贝尔是将这些细微之处的特点最早揭示出来的人。卢斯托使迪娜产生一种极强烈的精神上的震动——可用吸引力、魅力来解释——,可使身心紊乱,可摧毁女人的任何抵抗原则。卢斯托的一瞥,将手放在迪娜的手上,就可以使她乖乖就范。这个男子一句温存的话语,一个微笑就可使这个可怜的女子心花怒放。他眼中含着温存还是冷漠,可以使她激动万分或悲愁忧伤。当她伸出手臂叫他挽住在街上或林荫大道上与他齐步前进时,她与他是那样融为一体,以致她已意识不到她的“自我”的存在。这个青年的智慧使她着迷;他的举止使她着魔;他的恶行,在她看来只是微疵。风儿将雪茄烟的烟气从花园中吹进卧房,她喜爱那烟气,她走过去将烟气吸进体内,眉头也不皱一皱,她躲起来以便享受这种愉快。书店老板或报社老板拒绝给卢斯托支款,拿出的理由是已大量预支,她憎恨他们。这个浪子写一篇小说能开到稿费,还是交这篇小说以支付早已收到的钱款,她都知道,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爱情,包括各种爱的方式:照贝尔的定义,有倾心之爱,理智之爱,迷恋之爱,心血来潮之爱,趣味相同之爱。迪迪娜的批判能力本来就那样准确,自她在巴黎居住以来,又不断得到训练,有时这种能力使她看清了卢斯托的灵魂深处。但是,她爱得那样热烈,感官的刺激战胜了理智,并且总是叫她找出一些理由来为他开脱。
“那我呢,”她回答他道,“我是什么人?一个置身于上流社会之外的女人。我既然不象别的女人那么光彩,你为什么不可以为我牺牲一点男子的光彩?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社会习俗之外吗?拿当能够接受来自佛洛丽纳的东西,为什么你不接受来自我的东西呢?待我们分手时再算账吧!……可你知道!……只有死亡才会将我们分开。你的声誉,艾蒂安,是我最高的幸福,正象我的声誉也是我一向关切的问题,也是你的幸福一样。如果我不能使你幸福,那就什么都完了。如果我叫你受苦,你就指责我吧!我们的债务已经还清,每年有一万法郎固定收入,我们两人还要每年赚上八千法郎……我要去搞戏剧!一个月挣上一千五百法郎,我们不是会和罗特希尔德家族一样富有吗?放心吧!现在,我会有华丽的服装,每天会给你的自尊以快乐,就象拿当剧本首演那天一样……”
“可是你母亲每天去望弥撒,她打算给你带一位教士来,叫你放弃这种生活。”
“每人有自己的罪过。你吸烟,她给我讲道,可怜的女人!不过她对孩子细心照料,带他们出去散步,她真是全心全意,忠心效劳,把我当偶像崇拜。你还想不许她流泪么?……”
“人家要说我什么呢?……”
“可我们不是为别人活着!”她把艾蒂安扶起来,叫他坐在自己身旁,高声叫道,“再说,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成婚……我们会有顺风的时候……”
“我早已不想这事了,”卢斯托天真地高声叫道。他心中暗想:“等小个子拉博德赖归来再断绝关系也不迟。”
从这一天起,卢斯托生活得十分豪华,在首演式上,迪娜可与巴黎衣着最华丽的女子媲美。卢斯托内心对这种家庭幸福很满意,但是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时,出于妄自尊大的心理,却扮演让德·拉博德赖夫人给弄得厌烦至极,被她给弄得破了产的男人那种角色。“噢!哪位朋友能把我从迪娜那里解救出来,我会多么爱他!可是谁也办不到!”他说,“她爱我爱到了我叫她从窗子跳出去她也会照办的程度。”记者叫人可怜他,当他接受邀请参加社交聚会时,他小心翼翼地对付迪娜的嫉妒。总而言之,他肆无忌惮地干出不忠实的勾当。
德·克拉尼先生看到,迪娜本来可以很富有,地位很高,原来的雄心本可以实现,而现在却处于这样丢丑的地位,心中实在难过。他到她家对她说:“人家在欺骗您!”这时迪娜回答道:“我知道!”
法官听了目瞪口呆。过了一会他才说出活来,对她进行批评。
“您还爱我吗?”他一开口,德·拉博德赖夫人就打断他的话,这样问他。
“爱到宁愿为您毁了自己的程度……”他一下子站起来,高声说道。
这个可怜的人,双目炯炯有神,象树叶一般瑟瑟发抖。他感到自己的喉咙都不会动了,头发直到发根都在发颤。他以为终于有了他的偶像将他作为复仇工具接纳的幸福,这种权宜之计竟也使他欣喜若狂。
“您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她叫他坐下,对他说,“我就是这样爱他的。”
法官此时才明白adhominem①的这一论断。他刚刚在法院不动声色地叫人判处一个人死刑,此时却热泪盈眶了!
①拉丁文:关于人的。
卢斯托的厌倦,同居生活的这种可怕的结局,早已从千百件小事上透露出来,好象往人们相爱时作美梦的魔楼玻璃窗上投掷沙粒。这些沙粒后来变成了石块,而迪娜是到了石块已有巨石那么大时才看见的。德·拉博德赖夫人最后完全看透了卢斯托。她常对母亲说:“他是一个诗人,对不幸毫无抵御能力,由于懒惰而不是心灵的缺陷而懦弱无能,有些过分追求感官享乐。总而言之,他是一只猫,别人不能憎恶他。没有我,他会成个什么样子呢?我已经妨碍了他成婚,他再也没有什么前途。他的才华将在贫困之中消失殆尽。”“噢!我的迪娜!”皮耶德斐太太高声叫道,“你这是生活在什么样的地狱里啊?……是什么感情给你力量坚持下去呢?……”“我要如母亲一样待他!”她说。有些处境极为痛苦,但是人们置身其中,直到我们的朋友发现了我们的耻辱之时,我们才会下定决心。只要能够避开最高检察官这样的审查官的耳目,人就会向自己让步。德·克拉尼先生象一个patito①那样笨拙,他刚才成了迪娜的刽子手!待德·克拉尼先生走后,迪娜心中想道:“为保住我的爱,我要象蓬巴杜夫人为保住权利那样干!”这句话足以表明,她的爱已成了沉重的包袱,这将成为一项工作,而不是一种快乐。
①拉丁文:侍从骑士。指向某妇女献殷勤的男人。
迪娜接受的这个新角色是极其痛苦的,卢斯托却未使这个角色好演一些。他晚饭后打算外出时,便表演一段动人友情的小品,对迪娜道出真正充满柔情的话语。他用链子牵着伙伴走,待他将对方折磨得鼻青脸肿之后,忘恩负义之徒便说道:“我弄痛你了么?”这种伪装的温柔体贴,这种虚情假意有时叫迪娜十分难堪,她以为他的柔情又回转了。唉!“母亲”怀着羞愧的心情很容易让位给迪迪娜。她感到自己犹如这个男人手中的玩物,最后她心想:“那好,我自愿当他的玩物好了!”并从中体验到入地狱者那种强烈的快感,那种享受。
这位如此刚强的女子,一想到要孤苦伶仃,就感到没有这股勇气。甜美的享受,因其产生于悔恨之中,产生于可怕的内心斗争之中,产生于变成“行!”的“不”之中,这种享受就更其甜美。与其舍弃这种享受,她宁愿忍受早已预料到的酷刑,这种残酷的结合亦不可避免产生此种残酷的折磨。这时时刻刻都是在沙漠中找到的一滴咸水,旅行者喝下去时的那种畅快,远远胜过在一位王子的宴席上品尝最美的佳酿。迪娜半夜心中想着“他回来还是不回来?”的时候,只有听到艾蒂安的皮靴那熟悉的声音,她才得到重生。她辨别得出他按门铃的方式。她常试图用肉欲来控制艾蒂安,以与其情敌争斗为乐,以不给她们在这颗吃得饱饱的心中留下任何东西为乐。多少次,她扮演《一个死囚的末日》的悲剧,心中想道:“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可是多少次,一句话,一瞥目光,充满天真色彩的一下爱抚,又使她堕入情网!这常常是很可怕的折磨!她不止一次围着那片长着淡色花朵的巴黎墓地徘徊,心中转着自杀的念头!……总而言之,深情的女子心中埋藏的那种忠贞不贰和爱情的巨大财富,她还没有花完。《阿道尔夫》这部小说是她的《圣经》,她仔细研究这部小说。因为,最重要的一点,她不愿做爱莱诺尔。她避免流泪,也不说各种心酸话。文学批评家①对各种心酸话有大量描写,多亏了他,人们对这部令人心碎的作品才有所分析。在迪娜看来,对这部作品的评注几乎比作品更为出众。所以她经常反复阅读《两世界杂志》唯一的文学批评家②那篇精彩的文章。这篇文章就在新版《阿道尔夫》的卷首上。“不,”她重复这篇文章中那致命的话语,心中想道,“不,我决不赋予我的乞求以命令的形式,我决不急急忙忙流泪,就象急忙去报复那样。对我过去赞同而未加控制的行为,我决不下什么断语。我决不用好奇的眼光去追随他的脚步;如果他逃脱了,归来时,他决不会遇到申斥的口,而这张嘴的亲吻又是无需争辩的命令。不,我默默无语决不是抱怨,我开口讲话决不是争吵!……”
①文学批评家指居斯塔夫·普朗什(1808—1857)。
②同上。
“我决不那么庸俗,”她将这本发黄的小书放在桌上,心中自言自语道。
卢斯托见到那本书,已经说过一句话:“咦?你在读《阿道尔夫》?”
“只要我有那么一天,他承认了我的价值,心中想道:这个受害人从来没有呼叫过!只要有这么一天就行了!再说,别的女人只会有一些时刻,而我将拥有他的一生!”
德·拉博德赖先生自认为,他妻子的行为已经允许他在家庭法庭上惩治她。所以他想出妙计来敲她一记竹杠,以完成他开垦一千二百公顷荒地的大业。一八三六年以来,他把自己的全部收入都致力于这桩大业,自己却生活得极其贫苦。
对西拉斯·皮耶德斐先生留下的财产,他处理得非常好,结果是将真正的清算压到了八十万法郎,而带回来一百二十万法郎。他根本不通知他妻子他已经回来。就在她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时,他在那里建造庄园,挖沟种树,大胆垦荒,结果人们将他看成贝里地区最杰出的一位农学家。从他妻子那里刮来的四十万法郎,三年之内均用于这项建设之中。扣除捐税外,昂济的土地在一定时期内至少每年能得到七万二千法郎的净收入。至于那另外八十万法郎,他利用因所谓“三月一日内阁”①而产生的财政危机,再拿去投资,利息四分五,为八十法郎。这样,他便给妻子搞到了四万八千法郎的年收入。他认为自己跟她已经两讫了。待四分五超过一百法郎时,难道他不会代理她的一百二十万?他在桑塞尔所居地位已经仅次于法兰西最富有的地主,他已经成为那个人的对手。他自己有十四万法郎的年收入,其中九万为土地投资,构成他的长子继承财产。
①“三月一日内阁”指一八四○年三月一日梯也尔内阁,此内阁经历许多危机,于当年十月二十日辞职。
他算了一算,除了他的收入以外,他要支付一万法郎税款,三千法郎开支,一万法郎给他妻子,一千二百法郎给他岳母。于是他在文学聚会上当着所有的人说道:
“人们认为我是一个吝啬鬼,我什么钱也不花。尽管如此,我的开销每年要高到两万六千五百法郎以上。而且我马上要为两个子女受教育花线!这大概会叫讷韦尔的弥洛不高兴,但是拉博德赖第二所住宅的前程可能与第一所同样辉煌。我真要到巴黎去,向法兰西国王请求给予我伯爵的头衔(鲁瓦先生是伯爵)①。我的妻子一定会高兴人家称她为伯爵夫人的。”
①有人认为这里提到的鲁瓦先生便是前述“法兰西最富有的地主”的姓氏。
这番话说得那么镇定自若,以致没有一个人敢对这个小矮子冷嘲热讽。只有布瓦鲁热法院院长一个人回了一句:“我如果处在您的地位,非有一个女儿才会觉得幸福……”男爵回答道:“可我就要到巴黎去了呀!……”
一八四二年初,德·拉博德赖夫人出于无奈,又为卢斯托的舒适作出了自我牺牲:她再次穿起黑色的衣服。但这一次她是服丧了,因为她的快乐已变成悔恨。她常常为自己感到羞耻,不会感觉不出自己这锁链的沉重。深入思考时,看到未来会使不幸的人堕入痴呆之中。迪娜的母亲有时便见她处于这种状态。皮耶德斐太太按照听忏悔的神甫的建议,窥视着教士对她预言过的厌倦时刻的到来,以便开口为孩子们求情。她只满足于要求住处分开,而不强求感情上分离。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严重局势并不象在书中那样,或以死亡或以巧妙安排的天灾人祸告终,而是远比这种结局缺乏诗意,或以厌恶,或以心灵之花全部憔悴,或以习惯成自然而结束。但也更经常地以另一场爱情为终局,使这个女子失去了一般来说包围着女性的那种兴味。所以,当良知,社会习俗的规章,家庭的利害,所有在复辟时期由于憎恶“天主教”这个名称而称之为公共道德的这一切因素,又因极度伤心的感觉而加强的时候;当对忠心耿耿感到厌倦,几乎达到支撑不住的程度的时候;当在这种情形下,猛烈的一击使厌恶达到顶点,达到使人如梦初醒的时候,对追求治愈其疾病的朋友来说,行动的时刻便来临了。这强烈的一击便是男人的某一卑劣行为,自认为一直是女性的主宰的男人,还有意让这些女性看见他这种行为。于是皮耶德斐太太轻而易举地叫她的女儿醒悟过来了。她叫人把代理检察长请来。德·克拉尼先生完成了这桩大业,他向德·拉博德赖夫人保证,如果她放弃与艾蒂安一起生活,她丈夫可以将孩子留给她,允许她住在巴黎,并还给她支配自身财产的权利。
“这该是多好的生活!”他说,“自己多加小心,再加上虔诚而又慈善的人的帮助,您说不定可以有一个沙龙,重新赢得较高的地位。巴黎可不是桑塞尔!”
迪娜委托德·克拉尼先生与小老头进行交涉,以谋求和解的办法。德·拉博德赖先生出售葡萄酒价钱很好,毛料也卖出了。他打消了顾虑,没对妻子说一句话,便来到了巴黎,出资二十万法郎,在拱廊街买了一所漂亮的公馆。这公馆是一家贵族巨富受到某事件牵连而清算拍卖的。德·拉博德赖先生自一八二六年以来便是自己所在省份的省议会议员,每年交付一万法郎税款,比新颁布的法令对贵族院议员的纳税要求还多一倍。一八四二年普选前不久,他声称,如果他不能成为贵族院议员,他就要作普选候选人。他还要求被授予伯爵称号,并晋升为荣誉勋位三级。在选举方面,一切可以巩固王朝任命权的事情,在大臣们看来都是正确的。现在,如果德·拉博德赖先生进入政府,桑塞尔则比已往更是公教要理会的守旧的小城。德·克拉尼先生的才干与谦逊的美德越来越为人所器重,他支持德·拉博德赖先生。他指出,这位勇敢无畏的农学家进入贵族院肯定会带来物质上的利益。德·拉博德赖先生一旦被任命为伯爵、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和荣誉勋位三级获得者,立刻虚荣心大发作,认为应该通过一个妻子和一所井井有条的住宅来表现自己。他说,他打算享受一下生活。于是在代理检察长口授之下,他写信请妻子住到他的公馆里来,给公馆配置各种家具,在公馆里充分发挥那种高雅的审美能力。他说,这种审美能力在他的昂济城堡中已有那么多证明,对他极富魅力。这位新封的伯爵向他的妻子指出,他们领地的利益使他不能离开桑塞尔,而他们子女的教育又要求她留在巴黎。这个讨人喜欢的丈夫于是委托德·克拉尼先生交给伯爵夫人六万法郎作为拉博德赖公馆内部安置之用,千叮万嘱要在大门的门楣上镶一大理石匾额,上书德·拉博德赖公馆几个大字。然后,德·拉博德赖先生向妻子报告了西拉斯·皮耶德斐财产清理的结果,宣布已将从纽约收来的八十万法郎以四分五的利息投了资,并将这笔款子拨供她开销,其中包括孩子受教育的费用。贵族议院开会时,有一部分时间他几乎是非来巴黎不可的,因此他请求妻子在附属建筑顶上二楼中层给他保留一套房子。
“啊!这样,他变成了年轻人,变成了绅士,变得这么好了,他还要变成什么呢?这真叫人吃惊,”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道。
“您二十岁时提出的愿望,他现在全部满足您了,”法官答道。
对迪娜来说,她即将到来的命运与她现在的命运自然是无法相比的。就在前一天,安娜·德·封丹纳还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这位在沙玛罗勒寄宿学校时的至交好友。迪娜心想:
“我现在是伯爵夫人了。在我的马车上,会有贵族院议员那种蓝披幔。在我的沙龙里,会有政界和文坛的权威人士……那个安娜,她不瞧我,我倒要望望她!……”这种小小的享受在改变主张时具有极大的分量,正象昔日外界的蔑视沉重地压在她的幸福上一般。
一八四二年五月的一天,德·拉博德赖夫人付清了她家的全部债务,并在已偿清的一摞账单上留下一千埃居。她先让人将母亲和孩子送到德·拉博德赖公馆,自己则整装等待着卢斯托,好象要出门一样。当她心上的前国王回来吃晚饭时,她对他说:“我把锅打翻了,朋友。德·拉博德赖夫人在牡蛎岩饭店设晚宴招待您。来吧!”
卢斯托对这个女人轻松的神情感到惊讶不已,当天早晨她还满足他的任何一项心血来潮的细小要求的。她也一样,两个月来她也在演戏!她把卢斯托拉走了。
“德·拉博德赖夫人收拾得如同去参加首日一般,”他用了一个简称说道,报界行话里用首日这个词代表“首演仪式”。
“请您不要对德·拉博德赖夫人有失尊敬,”迪娜板着脸说道,“我已经再也不想知道收拾二字是什么意思了……”
“迪迪娜造反了?”他搂住她的腰说道。
“再没有什么迪迪娜了,我的朋友,您已经杀死了她,”她抽身摆脱,回答道,“我给您演的是德·拉博德赖伯爵夫人的首场……”
“真的吗?我们那小昆虫当上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啦?”
“德·克拉尼先生到最高法院去了,他对我说,任命将在今晚的《导报》上发表。”
“确实,”记者说,“社会昆虫学在议会中也应该有代表。”
“我的朋友,我们永远分手了,”德·拉博德赖夫人抑制着自己声音发抖,说道,“两个仆人我已经辞了。您回去,会发现您家中井井有条,不欠一分钱债务。我对您永远怀着一颗母亲的心,但只是悄悄地。让我们象正经人那样安安静静地,不吵不嚷地分手吧!对我这六年的行为,您有什么可责备的吗?”
“除了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前程以外,没有任何可责备的地方,”他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邦雅曼·贡斯当的书,您反复读了许多遍,您甚至研究了最近写的一篇文章。但是,您只是用女人的眼光去读这本书。虽然您那难得的聪颖,如果放在一个男子身上,会是他的无价之宝,但您毕竟未敢将自己置于男人的观点上。亲爱的,这本书既是雄性的,也是雌性的,您知道吗?……我们规定了,有雄性的书或雌性的书,金黄色或黑色的书……女人在《阿道尔夫》这本书里,只看到爱莱诺尔,青年男子则只看见阿道尔夫,成熟了的男子才看见爱莱诺尔和阿道尔夫,政客们则看到社会生活!正象你们那位批评家只看见爱莱诺尔一样,你们没有进入阿道尔夫的内心。亲爱的,杀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是他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前程,再也不能成为他本来向往的人:大使,部长,内侍,诗人,富人。他从一个男子能够接受任何一种活动入门时的艰苦磨炼时起,将六年的精力交给了一个裙钗。他在忘恩负义上不过是略胜过这个女流而已,因为能够离开第一个情人的女子,早晚也会将第二个情人抛弃。总而言之,阿道尔夫是一个感到没有力量欺骗爱莱诺尔的头发淡黄的德国人。还有许多阿道尔夫,他们饶了自己的爱莱诺尔,不和她进行丢人现眼的争吵,不抱怨,心中暗想:我失去了什么,我决不说!我决不向利己主义表明,我象《佩斯的漂亮姑娘》①中的拉莫尼那样,给我剁掉的手腕围上花环。可是这些人,亲爱的,也要受抛弃……阿道尔夫是良家子弟,有贵族之心,想回到荣誉的道路上去,重新获得他那一份社会嫁妆,挽回已受到损害的对他的尊重。您此刻同时扮演着这两个人物的角色。您对失去地位,仍然余痛未消。同时您又自认为有权利抛弃一个可怜的情人。他以为您相当与众不同,能够理解一个男人,——虽然心儿应该专一,在性爱上却可以随心所欲——看来是大错特错了……”
①《佩斯的漂亮姑娘》是英国小说家司各特的作品。
“您以为,我使您失去的东西,我不会念念不忘要还给您吗?请放心吧,”德·拉博德赖夫人回答道,卢斯托这一大套对她有如霹雳,“您的爱莱诺尔没有死,如果上帝假其生命,如果您改弦更张,如果您舍弃那些放荡女子和女戏子,我们会给您找一个胜过费利西·卡陶的人。”
两个情人都变得情绪低落:卢斯托假作忧伤,他打算显出干巴巴、冷淡的样子。而迪娜是真的悲伤,倾听着心上人对她的责备。
“为什么不象我们开始时本应采取的方式来结束呢——叫我们的爱情避过所有人的耳目,我们悄悄见面?”卢斯托说。
“决不可能!”新伯爵夫人冷若冰霜地说,“难道您没估计到,无论怎样,我们已经是定型的人了么!我们似乎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未到头,那是由于对上界的预感;但是在人世间,感情是有界限的,那就是我们机体的力量。有人性格懦怯,可以忍受无数的伤害而仍坚持下去。但是也有经受过更多磨炼的人,最后在打击之下心碎了。您使我……”
“噢!算了,”他说,“不要老调重弹了!……您这篇文章对我似乎没有用,因为您用一句话就能给自己开脱:我不再爱了!……”
“怎么!是我不再爱了!……”她大吃一惊,喊道。
“当然!您盘算过了,我给您的痛苦和烦闷胜过快乐,于是您离开您的伴侣……”
“我离开我的伴侣!……”她举起双手大叫道。
“您不是刚刚说:决不可能吗!……”
“对,是,决不可能,”她着重地又说一遍。
这最后一个“决不可能”是由于害怕再次落入卢斯托的掌握之中而说出来的。从迪娜对他那些讽刺挖苦一概不予理睬时起,卢斯托便明白:他的权威到头了。记者禁不住落下一滴泪:他失去了真挚的、无限的爱情。他在迪娜身上找到的是最温柔的拉瓦利埃①,最令人愉快的蓬巴杜,一个并非国王的利己主义者所能向往的莫过于此了。正象一个孩子发现自己对捉来的金龟折磨过度,金龟死掉了一样,卢斯托哭了起来。德·拉博德赖夫人一跃奔出了吃饭的小餐厅,付了账,飞快地逃到拱廊街去,一面心中还在责备自己太残酷。
迪娜将她的公馆弄成了舒适的样板,自己也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但是这两样的花销,比年轻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所预计的要超出三万法郎。一八四二年那件重大事件使奥尔良家族失去了王储,②八月份必须召开议会会议,因而小矮子拉博德赖向议会报到比预计的要早。看到他妻子的杰作,他简直喜欢得着了迷,所以没有一句指责的话,便掏出了三万法郎,就象上次给八千法郎以便装修拉博德赖公馆一样。在卢森堡宫,按照惯例,由两位贵族院议员将他介绍给大家。这两位议员是纽沁根男爵和蒙特里沃侯爵。从卢森堡宫回来时,这位新伯爵遇到了老绍利厄公爵。这老公爵原是他的一个债主,现在却踽踽步行,手里拿着雨伞,他则坐在一辆低驾马车里,他的家徽在马车护板上闪闪发光,上面写着:DeosicApatetfidesethominibus。③这种对比在他心中涂上了油膏,自一八三○年以来资产阶级便因此而飘飘然。德·拉博德赖夫人与她的丈夫重逢时,见他比成婚那天身体还要好,简直吓了一跳。这个早产儿欣喜若狂,他在六十四岁时终于战胜了人们拒绝给予他的生活,战胜了漂亮的讷韦尔的弥洛不许他有的家庭,战胜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家中设晚宴招待德·克拉尼夫妇、圣母升天教堂的神甫以及他进议会的两位介绍人。他自鸣得意地抚爱着孩子。餐桌上的美食美器均得到他的赞同。
①指拉瓦利埃公爵夫人(1644—1710),路易十四的情妇。
②指一八四二年七月十三日发生的车祸,路易-菲力浦的长子、奥尔良公爵费迪丧生。八月份召开的议会,目的是投票通过“摄政法”。
③见本卷第184页注①。
“这是贝里金羊毛勋章,”他指着自己的新帽子上的钟形罩对纽沁根先生说,“这是银的。”
迪娜真的成了超人一等的女子,她以极大的毅力抑制着内心深深的悲哀。她是那样可爱,聪颖,穿着为宫廷服丧的丧服显得更加年轻。
“人家真要说伯爵夫人不到三十岁呢!”小个子拉博德赖指着自己的妻子对纽沁根先生说。
“啊!夫人已是三十岁的少妇么?”男爵用浓重的德国口音重复一遍,他开这种已成俗套的玩笑,是看到这可以成为活跃谈话的题目。
“可以勉强这么说,”伯爵夫人回答道,“因为我三十五岁了,我希望有点小小的爱好……”
“对,我妻子搞这些小玩意儿,简直叫我倾家荡产……”
“夫人早就有这种爱好,”德·蒙特里沃侯爵微微一笑,说道。
“对,”小个子拉博德赖冷冷地望着蒙特里沃侯爵说道,他是在布尔日与这位侯爵相识的,“您知道,二五、二六和二七年,她搜集了一百多万小玩意,把昂济城堡搞成了博物馆……”
“他可真是厚颜无耻!”德·克拉尼先生见这个小个子吝啬鬼竟然能适应自己的新地位,不禁这样想道。
吝啬人有各种各样的积蓄可供花销。议会表决了摄政法的第二天,这位小个子贵族院议员便回桑塞尔收葡萄去了,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
一八四二年冬季,德·拉博德赖伯爵夫人在最高法院代理检察长的帮助下,努力组织一个小团体。自然,小团体组成了。她从名流中挑选,她只想见一些严肃的成年人。她尽量排遣,每星期两次,带着自己的母亲和德·克拉尼夫人上意大利剧院和歌剧院。法官强迫自己的妻子去看德·拉博德赖夫人。尽管她聪慧过人,举止可爱,露出时髦女子的表情,但是她只是从孩子那里才得到幸福,她将自己全部受人欺骗的柔情都转移到孩子身上。了不起的德·克拉尼先生为伯爵夫人的小圈子招兵买马,搜罗女客,竟然成功!但是他招来的多是虔诚的女性,而很少有上流社会的女子。他出神地望着他的偶像。不幸使她成熟,悔恨使她面色苍白,如今豪华的生活和生儿育女又使她容光焕发。“这些女客使她厌烦!”他恐惧万分地想道。忠心耿耿的法官,在这件大事上得到伯爵夫人的母亲和教区神甫的支持,办法多得很。每星期三,他都向他亲爱的伯爵夫人献上一位德国、英国、意大利或普鲁士的名人。他向前来的人介绍伯爵夫人,说她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子。迪娜对这些人说不上两句话,但却十分专注地倾听他们讲话,以致这些人离去时都对她的出类拔萃深信不疑。正象她用多言征服了桑塞尔一样,现在又用无言征服了巴黎。她时而对什么事情来一句俏皮话,或对滑稽可笑的人发表一点感想,便显示出这是一位惯于驾驭思想的女子。四年以前,她曾经使卢斯托的报纸专栏文章起死回生。对于可怜的法官的爱情来说,这一阶段仿佛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年头里称之为小阳春①的那个季节。他把自己打扮得比实际上还要老,以便有权自称迪娜的朋友而对迪娜并无损害;仿佛他年轻,漂亮,便会连累别人似的,他象一个应该隐匿自己的幸福的人那样,和迪娜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力图使自己的关心体贴和精巧的礼品深藏不露,迪娜却总是将这些公之于众。
他对自己小小的惟命是从极力赋予危险的内涵。“他扮演热恋中的人物呢,”伯爵夫人笑着说。她当面嘲笑德·克拉尼先生,而法官心想:“她关照我呢!”“我给这个可怜人印象太深了,”
迪娜笑着对母亲说,“我要是答应他,我想他还不肯呢。”一天晚上,德·克拉尼先生在自己夫人陪同下用马车送他亲爱的伯爵夫人回家。他们三个人刚刚参加了莱翁·戈兹朗②的第一部戏《右手与左手》的首演回来。伯爵夫人心事重重。
①小阳春指十一月十一日前后出现的好天气。
②莱翁·戈兹朗(1803—1866),剧作家。
“您想什么呢?”法官因自己的偶像郁郁寡欢而吓坏了,问道。
折磨着伯爵夫人的虽不外露却很深沉的悲愁,为时已久。
这是一宗危险的病症,代理检察长却不会医治这种病痛,因为真正的爱情常常是笨拙的,特别是单相思的时候。真正的爱情,其形式取之于人的性格。可尊敬的法官象阿尔赛斯特那样爱,而德·拉博德赖夫人则希望人家用菲兰特的方式爱她。①爱情方面的卑劣行为与愤世嫉俗者的忠诚无法调和到一起。所以迪娜总是避免向她的patito②敞开心扉。她怎么敢承认她有时还留恋往日的堕落呢?在交际生活中,她感到非常空虚。她不知道她出风头,得到喝彩,穿衣打扮为的是谁。有时往日受苦的回忆涌现于脑际,夹杂着对疯狂的肉欲的回忆。有时她怨恨卢斯托就这样对她不理不睬,她本来希望收到他的信,或愁肠百结,或暴跳如雷都可以。因为迪娜一直不回答,法官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一面拉住伯爵夫人的手,虔诚地紧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①阿尔赛斯特及菲兰特均为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人物。
②见本卷第251页注①。
“您要右手还是左手?”她微微一笑,回答道。
“左手,”他说,“我猜想您要谈真相与谎言问题。”
“对,我看见他了,”她话说得只叫法官一个人听见,回答道,“我远远看见他忧伤,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就想:
‘他有雪茄吗?他有钱吗?’”
“唉!您想知道真实情况,我可以告诉你,”德·克拉尼先生高声说道,“他现在和法妮·鲍普莱同居。您这是硬逼我说出这番话的,不然我永远也不会告诉您。告诉您这种话,您会以为我是小人之心。”
德·拉博德赖夫人与代理检察长紧紧握手。
“您丈夫是世界上罕见的好人,”她对代理检察长夫人说道,“啊!为什么……”
然后她便躲在马车的角落里瞧着车窗外,下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代理检察长猜出那句话是:“您丈夫的那种高尚灵魂为什么卢斯托一点没有呢!……”
不过这个消息却驱散了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忧郁,她全心全意投入摩登女子的生活中去,她希望引人注目,也达到了目的;但是她在妇女界进展甚微,在女流圈子里她遇到了困难。三月份,与皮耶德斐太太相与的那些教士以及代理总检察长发起一大战役,叫人任命德·拉博德赖夫人为卡尔卡多夫人设立的慈善组织募捐人。最后,她又在宫廷中得到任命,为瓜德罗普地震受害者募集捐赠。在歌剧院,德·卡那利夫人给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念这些妇女的名字时,埃斯巴侯爵夫人听到伯爵夫人的名字时说道:“我在上流社会时间够长了,为挽救德·拉博德赖夫人的声誉所作的种种筹划,我还真记不得有比这更动人的事!”
一八四三年三月的第一周,我们的星球心血来潮,给巴黎带来和煦的春日。爱丽舍田园大道树叶返青,长野跑马场已一片新绿。法妮·鲍普莱的情人出来散步时,已数次依稀望见德·拉博德赖夫人,她却没有看见他。当他看到自己往日的情妇端坐在漂亮的马车上,衣着华丽,凝神沉思,两个孩子一边一个靠车门坐着的时候,生在外省长在外省的那些人惯有的那种妒羡心情不止一次咬啮着他的心。想到自己现在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实际上已穷愁潦倒时,他更加责备自己。
他与所有那些天生虚荣且又轻浮的人一样,极其爱面子,就是说在他的观众眼中决不能有失自己的身分。这种莫名其妙的爱面子,会叫那些交易所的人为了使自己不被逐出投机买卖的神殿而犯下合法的罪行,也会给予一些杀人犯干出高尚行为的勇气。卢斯托就象一个阔佬一样参加晚宴、午宴、抽烟。为了配套,他无论为自己,还是为那帮与他一起欠账的剧作家或散文家,他都少不了买最昂贵的雪茄烟。这位记者穿着油光崭亮的长靴散步。但他时刻惧怕扣押,照执达吏的说法,扣押他的财产已随时可以执行了。法妮·鲍普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押,他自己的薪水也处于止付状态!艾蒂安已在杂志、报纸以及书店老板那里尽量将能够预支的数目全部预支了出来,现在再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可以画饼充饥。赌场已被笨拙地取消①,无路可走的穷人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到赌桌上去抓回期票为自己还债。总而言之,记者已经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刚才竟然向他最穷的朋友、从未向其提过任何要求的毕西沃借了一百法郎!最使卢斯托心里难过的,倒不是欠人五千法郎,而是眼看自己要被剥去华丽的外表,省吃俭用购置下来而后又由德·拉博德赖夫人进一步加以充实的家具和室内器物也要被剥夺。四月三日,墙上已经贴出黄纸告示,声称下个星期六,法定的拍卖日,要拍卖他的一件上好的家具。门房已将告示撕下。卢斯托出去散步,一面抽着雪茄,一面寻找灵感。在巴黎,灵感就在空中。在一条街的拐角处,灵感会对你微笑;马车轮子向上飞转,卷上一团烂泥,灵感也会飞出来!这个到处闲逛的人搜寻文章的立意和小说的主题已经整整一个月。但他只遇到一些朋友,这些朋友拖他去吃饭,上戏院,给他浇愁,对他说香槟酒会给他以灵感。
①一八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法国取消了自查理曼大帝以来逐步使赌博合法化的一系列法律、法令。
“你要当心啊!”一天晚上无情的毕西沃对他说,“你总是酒醉入睡,醒过来会成疯子的。”这个毕西沃,他可以送给一个伙伴一百法郎,同时又用一句话刺穿他的心。
到了拍卖的前一天,星期五,这个倒霉蛋,虽然已惯于受穷,还是装出死刑犯的样子。假如是从前,他心里会想:
“算了!我的家具已经老旧,我再更换一套好了。”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在文学上已玩不出什么新花样。膺品充斥的书店给钱很少,对那些才思枯竭的文人,各报家也斤斤计较,正象剧院经理对那些音域已下降一度的男高音一样。他信步向前走去,眼睛盯着人群却视而不见,嘴里衔着雪茄,双手插在腋窝里,面部痉挛,唇上挂着勉强做出的微笑。就在这时他看见德·拉博德赖夫人乘坐马车经过,她从昂丹大道走上林荫大道到布洛涅森林去。“就剩这一条路了,”他心想。他回到家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晚上七点,他坐马车来到德·拉博德赖夫人门前,要求门房将一封短笺送给伯爵夫人。这封短笺是这样写的:
请伯爵夫人赏脸立即接待卢斯托先生片刻。
短笺装在一个信封里,封口的印章是从前两个情人使用的:德·拉博德赖夫人叫人在一块真正的东方光玉髓上刻上了不为什么!的字样。这是意义很丰富的一个词,是女人的词,这个词什么都能解释,甚至能解释创世。星期五是她去自己包厢的日子,伯爵夫人刚梳洗完毕要到歌剧院去。她一见那印章,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请稍候!”她说,将便笺揣进胸衣。
她极力掩藏自己的慌乱,请母亲送孩子去睡觉,然后叫仆人请卢斯托前来。她在与大客厅相连的小客厅接待他,房门开着。她本来看戏过后要去参加舞会,穿了一件精美的麦秆黄颜色的镂花丝绸长裙,上有花素相间的条纹。加衬并带流苏的手套叫人看见她那美丽而雪白的手臂。她一身珠光宝气,花边耀眼。她的头发梳成塞维涅夫人式,赋予她高雅的表情。一串珍珠项链在她前胸上酷似白雪上的小气孔。
“您怎么啦,先生?”伯爵夫人说道,一面从长裙下伸出一只脚来拨动一个丝绸小垫,“我以为,我希望别人已完全将我忘却……”
“我对您说永远不会忘,您大概是不会相信我的,”卢斯托说道,一直站着,来回走动,嘴里嚼着每次转到花盆架那边从盆中采下的花朵。花架上花团锦簇,使小客厅香气袭人。
一阵沉默。德·拉博德赖夫人打量一下卢斯托,发现他穿得象个最一丝不苟的花花公子。
“世界上只有您能拯救我,向我伸过长竿,因为我就要淹死了,而且我已经喝了不止一口水……”他说道,停在迪娜面前,显出实在无法不说的样子,“您之所以见到我,是因为我的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够了,够了!”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两人又都不说话了。这期间,卢斯托转过身去,掏出手帕,作拭泪状。
“艾蒂安,您需要什么?”她以慈母般的口气又开口说道,“我们现在是老朋友,就象对……对……对毕西沃那样对我说话吧!……”
“为防止我的家具明天进到拍卖估价人的大厦里去,一千八百法郎!为偿还欠朋友的债,也要这个数!三个季度的房租,那房东您认识……我姨妈还要五百法郎……”
“您自己的生活费用呢?……”
“噢!我靠我的笔!……”
“您那支笔用起来如千钧重,看您的文章,都不知所云……”她狡黠地一笑,说道,“我身上没有您要的这个数目……明天早上八点来吧,执达吏总要等到九点的,特别是,如果您带他去取钱的话。”卢斯托装做不敢正面看她的样子,她感到必须打发他走了。但她怜悯他,这种怜悯足以将社会打成的一切高尔求斯结①解开。
“谢谢您!”她站起来向卢斯托伸过手去,说道,“您的信任使我很高兴!……噢!很久我心里没感到这么高兴了……”
卢斯托握住那只手,拉到自己的胸前,温柔地捏了一下。
“这是沙漠中的一滴水,而且……来自一位天使之手!……上帝总是把各种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
这句话是半开玩笑半发自内心感动说出来的。不过,请诸位相信,作为演戏,这确实与塔尔玛②扮演的著名角色莱斯特一样,③塔尔玛将这个角色的这类微妙之处演得惟妙惟肖。迪娜透过他那厚厚的衣服感觉到了记者心脏剧烈的跳动。
①高尔求斯系古代传说中的弗里吉亚国王,他将一辆马车献给神,将拴车的绳子打了极难解的结。根据神示,谁能解开结,谁就能在小亚细亚称王,许多人试过都失败,最后亚历山大用一把斧子将它砍断。后世于是称一切难题为高尔求斯结。
②塔尔玛(1763—1826),当时的名演员。
③莱斯特是勒布仑的五场诗剧《玛丽·斯图亚特》中的人物,此剧于一八二○年三月六日在法兰西剧院上演。
那是因快乐而跳动,因为他逃脱了法律鹰隼的利爪。那颗心也因见了迪娜的容貌而产生一种相当自然的冲动而跳动。迪娜由于致富而变得青春两度,容光焕发。德·拉博德赖夫人偷偷打量艾蒂安时,发现他的外貌与一切爱情之花十分相谐,在这颗砰然跳动的心中,爱情之花又为她苏醒。她有一次力图定睛注视她曾经那样爱过的人的眼睛,但热血在她的血管中奔腾,冲昏了她的头脑。这两个人于是互相望了一眼,都是那火热的目光。在科纳河岸上,正是这火热的目光使卢斯托大胆弄皱了蝉翼纱的长裙。这个放荡不羁的人一把搂住迪娜的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她任凭别人搂抱,两个人的面颊接触到了一起。
“快藏起来,我母亲来了!”迪娜惊慌失措大叫道。她说着朝皮耶德斐太太跑过去。“妈妈,”她说道,(这一声对于严厉的皮耶德斐太太是一股疼爱之火,总是效果甚佳。)“你愿意叫我高兴吗?你坐上马车,亲自到咱们的银行家蒙日诺先生那里去一趟。带上我马上给你写的一封便笺,到那儿取六千法郎来。快来,快来,这是办一件好事,到我卧房里来,好么?”
她母亲似乎想看看女儿在小客厅里和谁说话,可迪娜将她拖走了。
两天以后,皮耶德斐太太与教区的神甫会谈良久。神甫倾听了这位伤心绝望的老母亲的悲诉之后,很严肃地对她说:
“一切精神上的新生,如果没有伟大的宗教情感来支持,且不在教会内进行,都建筑在黄沙之上……。一切细微的不为人理解的做法,凡是天主教规定的,均为防范鬼魅所掀起的狂风巨浪所必须之堤坝。夫人,您一定要设法叫您的女儿履行其一切宗教义务,这样我们定可将她拯救……”
这次会谈以后十天,德·拉博德赖公馆关闭了。伯爵夫人及其子女、母亲,总之,全家人加上一位家庭教师,均动身到桑塞尔地区去了。迪娜打算在那里度过夏季。据说她对伯爵很好。这样,桑塞尔的缪斯又乖乖地回到了家庭与婚姻之中。不过,据一些好讲坏话的人说,她不得不回到桑塞尔,因为法兰西贵族院小个子议员的愿望大概即将实现,他就要生一个女儿了!……总而言之,加蒂安和格拉维埃先生对美丽的伯爵夫人殷勤倍加、关心备至。法院院长的儿子,在德·拉博德赖夫人离乡他去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到巴黎去上过什么课,据文学集会的人说,很有可能讨得这位丢掉了幻想的出类拔萃的女子的欢心。其余的人打赌说,得到她欢心的人将是家庭教师,而皮耶德斐太太则说是宗教。
一八四四年,六月中旬前后,德·拉博德赖伯爵由他的两个孩子陪伴,在桑塞尔的林荫道上散步。他遇到了回桑塞尔来办事的总检察长弥洛先生,对他说:“堂兄,这是我的孩子!……”
“啊!这是我们的孩子,”狡猾的总检察长重复一句,说道。
一八四三年六月至一八四四年八月于巴黎
袁树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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