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卢斯托成了一个寻欢作乐的人以后,除了房租以外,其他开销不少。他在每一家戏院都有包厢。他进行分析或并没有进行分析的书售出后,可以开销他的手套钱;所以他对那些自费印书的作者总是这样说:“你们的书总在我手里。”他从虚荣心上征收草图、画幅的版税。每个白天都有宴会,每个晚上都上戏院,每天上午都会朋友、待客、闲逛。他的专栏文字,写的文章,每年给周刊写的两部中篇,算是对这幸福生活抽的税。不过,艾蒂安奋斗了十年才达到这个地步。总而言之,整个文学界都熟知他的大名,不管他干好事还是干坏事,都是那么善良纯朴无可指责,并因此受到人们喜爱。他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不思虑将来。他在新来乍到的一帮子里称王,他有些老朋友,老关系,也就是说,有些十五年来天天见的常客,跟这些人吃夜宵,赴晚宴,开玩笑。他一个月大概赚七、八百法郎。与穷人不同,他大肆挥霍,因而这笔钱是不够用的。所以卢斯托也常处于与他初到巴黎时同样穷困的境地。而初到巴黎时,他常常心想:“我若是一个月有五百法郎,就很有钱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卢斯托住在殉道者街一套带花园的漂亮房子中,家具十分奢华。一八三三年他安家的时候,与一个地毯商谈定,由那个地毯商在很长时间内来周全他的舒适。这套住房的房租是一千二百法郎。于是一月、四月、七月和十月按照他的说法,就成了穷月。房租和看门人的帐单已把钱用光。但卢斯托并不因此就少坐马车,并不因此吃午饭就少花一个生丁。他吸三十法郎一包的雪茄,既不会拒绝一顿晚宴,也不拒绝给那些偶然相遇的情妇买上一件长裙。所以他下几个月还不知生产得出与否的产品,总是预支出去,以致他一个月赚七、八百法郎,在自己的壁炉上却看不见比一八二二年刚赚二百法郎时多出一百法郎来。有时他对这文坛生涯的旋流厌倦了,象一个交际花对享乐也厌烦了一样,他便离开急流,坐在陡峭的河岸上。他一面坐在小花园深处吸一支雪茄,面对着餐桌一般大小四季常青的草地,对他的几个密友,拿当,毕西沃说道:“如何是了呢?白发会请求我们同意结婚!……”

  “算了,等我们象考虑一出戏或一本书那样考虑我们的婚姻时,我们就会结婚了,”拿当说道。

  “那佛洛丽纳呢?”毕西沃回话道。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佛洛丽纳,”艾蒂安将烟头扔在草地上说道,心中想着匈兹太太。这匈兹太太相当貌美,可以将她美貌的用益权高价售出,同时又将其虚有权保留给她的心上人卢斯托。正象那些聚集在教堂①周围,从教堂名又衍生出她们的名字“洛雷特”②的女子一样,她住在造箭街,距卢斯托家只几步远。这个漂亮轻佻的女人捉弄她的女友说,有一个很有头脑的人爱她,以此得到虚荣心的极大满足。对卢斯托的生活和经济状况谈得这样细,实属必要。这样贫穷和这种波希米亚人式的生活——对这种生活,巴黎的奢侈乃必不可少——必然大大影响到迪娜的未来。凡是了解巴黎波希米亚式生活的人都能理解,过了半个月以后,记者又投身到他那文学界之中,竟然能够在朋友之间,甚至和匈兹太太一起,嘲笑男爵夫人。至于对那些认为这种作法很卑鄙无耻的人,向他们道歉也是白搭,他们根本不会理睬这种道歉。

  ①此教堂名叫洛雷特圣母院。

  ②洛雷特从地名转义为漂亮轻佻的年轻女人。

  “你在桑塞尔都干什么啦?”毕西沃一看见卢斯托就这样问他。

  “我给三个老老实实的外省人办了件好事,”卢斯托回答道,“这三个人,一个是税吏,一个是小青年,一个是检察官。

  他们围着外省第一百零一个十流的缪斯转,已历对十年。但是就象对付一道餐后点心一样,谁也下不了手,直到最后一个精明强于的人切上一刀……”

  “可怜的家伙!”毕西沃说道,“我早说过,你到桑塞尔去提神去了!”

  “你这玩笑开得真恶心,就跟我那缪斯真漂亮一样,”卢斯托顶了他一句,“不信你问问毕安训。”

  “一个缪斯,一个诗人,”毕西沃回答道,“你这风流韵事还正是顺势治疗呢!”

  第十天头上,卢斯托收到一封盖着桑塞尔邮戳的信。

  “不错!不错!”卢斯托说道,“‘亲爱的朋友,真心中和灵魂深处的偶像……’写了二十页!每天一页,而且是深夜写的!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给我写信……可怜的女人,啊!啊!还有信后附言:‘我不敢要求你象我给你写信这样给我写信,每天都写;但我希望每个礼拜收到心上人的几行字,好叫我放心……’把这付之一炬多可惜!写得真够大胆的,”卢斯托看完那十页双面写的信之后将它投入火中,心里这样想道,“这个女人天生是个干誉写的!”

  卢斯托并不怕匈兹太太知道,她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本人”。但是他在一位侯爵夫人的心中已经取其一位朋友的地位而代之。这位侯爵夫人,自身相当自由,有时晚上坐着出租马车、用头纱掩面出其不意来到他家,而且以女文人的资格自认为有权在他所有的抽屉里乱翻。又过了一个星期,卢斯托已经几乎记不得迪娜了。突然又从桑塞尔来了一个包裹,叫他心慌意乱:八张正反面都写!十六页!他正好听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以为是侯爵夫人上了家门,立刻将这令人心旷神怡、无比甜蜜的爱情表示扔进了火中——看都没看!

  “女人的信!”匈兹太太走进来大叫道,“信纸和封蜡都这么香……”

  “先生,”运输公司的一个送货员走进来,将两个其大无比的筐放在前厅中,说道,“这是给您的,一切费用已全部付清。请您在我的送货本上签个字,好么?……”

  “一切费用已全部付清?”匈兹太太大叫起来,“这只能是从桑塞尔来的。”

  “对,是这样,夫人,”送货员说。

  “你这第十位缪斯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卢斯托在签字,那漂亮而又轻浮的女人一面打开一个筐子一面说道,“我喜欢会干家务,既会搞墨水污迹又会做野味糜的缪斯。——啊呀,好漂亮的花!……”她打开第二个筐子时大叫起来。“巴黎绝没有比这更漂亮的花!……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一只兔子,好几只小山鹑,半只麅子。咱们可以请你的朋友们来,大吃一顿啦!阿塔莉有专门手艺会做麅子肉。”

  卢斯托给迪娜写了回信。但这回信不是以心应和,而是佯装风趣。这样的信只会更危险,它与米拉波写给莎菲的信十分相似。真心的情人,其文笔是清澈透明的。那是清澈得可见心底的流水,两岸则饰以许多生活小事,并装点着每日从内心长出的鲜花,那芳香令人心醉,但是惟对两个人如此。所以,一封情书,一旦能使读它的第三者感到愉快,这封情书就肯定是头脑里想出来的,而不是发自内心的。但是,女人总是上当受骗的,她们以为自己是这风趣唯一的源泉。

  近十二月底时,迪娜寄来的信,卢斯托已经再也不看了。那信都堆在他五屉柜的一个抽屉里,压在他的衬衣底下。抽屉总是打开的,并不上锁。那些书信把他的衬衣都熏香了。象卢斯托这类浪荡公子应该紧紧抓住的那种偶然的机遇,也降临到了卢斯托的头上。这一个月的月中,对卢斯托十分关切的匈兹太太,一天早晨叫人将他请到自己家里谈正经事。

  “亲爱的,你可以结婚了,”她对他说。

  “我常常可以结婚,亲爱的,幸亏如此!”

  “我对你说结婚,是指结一门很好的亲事。你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偏见,咱们用不着绕弯子。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失足了,她母亲也不知道这女儿最初是什么时候跟人家发生的关系。她父亲是个声誉卓着的正直的公证人,他很聪明,没有大肆声张。他打算半个月之内把女儿嫁出去,拿出十五万法郎作嫁妆,因为他另外还有三个子女。不过——不算傻——他附加十万法郎手对手交出,以弥补损失。这是巴黎一个古老的布尔乔亚世家,伦巴第区……”

  “咦,为什么那个情郎不娶她呢?”

  “死了!”

  “别瞎说了!也只有伦巴第街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若是说有一个哥哥心怀嫉妒杀死了那个引诱少女的人,你难道不会相信吗?……不过这个小伙子是看戏出来得了胸膜炎,就那么白白死了。他本来是个首席帮办,一文不名,他引诱那女儿,为的就是把公证人的事务所搞到手。这真是上天的报应!”

  “这些事你从什么地方知道的?”

  “从玛拉迦那里,那公证人是她的大富豪。”

  “怎么,你说的不是卡陶吗?他是那个拖着燕尾服大尾巴、头上扑粉的小老头、弗洛朗蒂纳的好朋友的儿子!……”

  “正是。玛拉迦的情郎是个十八岁的干巴瘦乐师,叫他在这个年龄结婚,她总于心不忍。再说,卡陶先生希望那男人至少三十岁。依我看,能找着一个名人作女婿,这公证人是会自鸣得意的。所以,你考虑考虑好吗?你的债也能还了,你会成为每年有一万二千法郎固定收入的富人,而且不用费劲就能当父亲:这都是利!总而言之,你娶的是可安慰的寡妇。他们家除了开销以外,有五万固定收入。所以你到哪一天收入也不会少于一万五千法郎,而且你属于的这个家庭,从政治上来说,地位相当可观。卡陶是议员老卡缪索的小舅子,那卡缪索跟法妮·鲍普莱要好已经很久了!”

  “对,”卢斯托说,“老卡缪索娶了已故卡陶小老爹的长女,他们一起捉弄人。”

  “你听着,”匈兹太太接着说道,“公证人的老婆卡陶太太娘家姓希弗维尔,化学产品制造商,当今的贵族,钾呀什么的!这倒是不利的一面:你的丈母娘很厉害!……嘿!若是她知道她女儿……真能把那女儿宰了!这个卡陶婆娘是个虔诚的教徒,她那两片嘴唇就象褪了色的两条粉红缎带……象你这样寻欢作乐、生活放荡的人,这个女人大概是永远不会接受的。她也许要去暗访你当光棍的生活,也并非出于恶意,那你的过去,她就会全知道了。不过,卡陶说,他要使用他的父权。这个可怜的家伙只好在几天时间里对他的老婆殷勤备至了,一个木头女人,亲爱的。玛拉迦见过她,给她起个名字,叫‘苦修刷子’。卡陶四十岁,将来会当他那个区的区长,有一天说不定会当上议员。那十万法郎,他提出送你一所漂亮房子,就在圣拉扎尔街,前有院落后有花园;这所房子是他在七月大乱①时买下的,只花了六万法郎。他愿意把这所房子卖给你,这样也就给你提供了到他家走动的机会,能见见女儿,讨好母亲……在卡陶太太眼中,这也构成你的一份财产。总而言之,在这所小公馆里,你会跟个王子一般。借助于卡缪索的影响,会任命你在一个部里当图书馆管理员,而那个部里并没有图书。你若是把你的钱作为报纸保证金投资出去,你一年会有一万法郎固定收入,你赚六千,那图书馆会给你四千……这种好事你上哪儿找去!否则你可能娶一个纯洁无瑕的羔羊,过了两年,这羔羊可能会变成一个轻佻的女人……可现在你碰上了什么?提前支付的股息嘛!这种事现在很时兴!你如果相信我的话,明天你一定要到玛拉迦家去吃晚饭。你会在那里见到你的老丈人。若是玛拉迦嘴不紧,泄露了秘密,他也不能生气,他也会泄露出内情,那你就占了他的上风。至于你妻子么……对!……她的失足正好可以叫你自由自在过单身汉一样的生活。”

  ①七月大乱指一八三○年七月革命。

  “啊!你的话倒不比一颗炮弹更虚假。”

  “我爱的是你本人,如此而已,而且我冷静思考过。好了,你干嘛还象个蜡人阿卜杜·卡迪尔似地在那发愣?用不着考虑。婚姻,这就跟掷硬币猜正反面一样,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好啦,你要的是反面?”

  “我明天给你答复,”卢斯托说。

  “我更希望你马上答复我。那样,玛拉迦今天晚上就可为你说项了。”

  “那么,行吧!……”

  卢斯托用晚上的时间给那位侯爵夫人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将促使自己结婚的种种原因告诉了她:一直穷愁潦倒呀,缺乏想象力呀,已生白发呀,身心疲惫呀,等等,总之,写了四页理由。

  “至于迪娜,我要给她发一张结婚通知,”他心中暗想,“正如毕西沃所说,在斩断情丝上我是好手,谁也比不上……”

  卢斯托虽然一开始还有些忸怩作态,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却惟恐这桩亲事谈不成了。所以他与公证人相见时,对公证人极为亲切。

  “我在弗洛朗蒂纳家里与您父亲结识,”他对公证人说道,“可能我在蒂凯小姐家里见过您。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小卡陶老爹——我们都这么称呼他,请您原谅——他是个老好人,又很达观。那时节,佛洛丽纳,弗洛朗蒂纳,蒂丽娅,柯拉莉和玛丽埃特就象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一般……这已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您一定明白,我是不会再干什么荒唐事了……那时节,我纵情享乐;如今,我雄心勃勃。可是如今我们这时代,要出人头地,必须不欠债、有财产、有妻室不可。如果我纳税额达到取得选举权的数目,如果我在这家报社不是编辑,而是老板,那我就能和别的许多人一样,有一天当上议员!”

  卡陶对这一政见声明十分欣赏。卢斯托拾起这套武器,很讨公证人喜欢。对于这么一个了解他父亲生活秘密的人,公证人比对任何人都更加随便,这种事也很容易理解。第二天,卢斯托便作为圣拉扎尔街房屋的买主被领到卡陶家中,过了三天便在卡陶家中用了饭。

  卡陶任在沙特莱广场附近一所古老的房子里。家中一切均显示出富裕。绿色罗纱底下,节俭精神细细镶上了金边。家具上蒙着套子。虽然对这家人家的财富人们丝毫不感到担心,但是一进去头半个小时就想打呵欠。每一件家具上都有烦闷。帷幔凄然地挂在那里。餐厅与阿尔巴贡①的餐厅酷似。即使卢斯托事先不认识玛拉迦,只要在这所房子内巡视一遭,也会猜测到公证人的生活在另一个舞台上进行。记者依稀望见一个个子高高的金发碧眼少女,既缅腆羞涩又无精打采。她的长兄是事务所中的四等帮办,可能是卡陶的接班人。记者颇讨这位长兄的喜欢,卢斯托文坛上的名气使他上了当。最小的妹妹十二岁。卢斯托摆出耶稣会教士的神气,在母亲面前装成一个虔信宗教和维护君主政体的人物,言语审慎,性情温和,举止稳重,极尽恭维之能事。

  ①阿尔巴贡是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中的主人公。

  介绍以后过了二十天,第四次在这家人家用过晚餐后,一直用眼角观察卢斯托的费利西·卡陶,走到窗旁将一杯咖啡送给卢斯托,两眼含泪低声对他说:“先生,您对一个可怜的姑娘的赤诚,我要用余生来感谢您……”

  卢斯托很感动:在那眼神、语气、神态之中,有多少话啊!“她也许会给一个正直的人带来幸福,”他心中暗想,紧紧按住她的手,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卡陶太太将她的女婿视为有锦绣前程的人。在她想象中女婿的各种优点里,最使她着迷的,是他品德高尚。那个狡猾的公证人早给艾蒂安出了主意,叫他起誓发愿地说,他既没有私生子,也没有任何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足以危及亲爱的费利西的前程。

  “您可能觉得我有点夸大其辞,”那虔诚的女教徒对记者说道,“可是,把我的费利西这样一颗珍珠送给一个男人的时候,当然应该考虑她的未来。我可不是那种把女儿甩出手就兴高采烈的母亲。卡陶先生大步流星,他催促女儿的婚事,希望把这事办完了。我们俩就是在这上头意见不同……嫁给您这样的一个人,可以放心,先生。因为一个文学家,他的青年时期因为辛勤劳动而得以保全,没有受到现时的那种品行不端感染。尽管如此,如果我闭着眼睛把自己女儿嫁出去,你们也会嘲笑我。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您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人。您如果真是那样,我也真要替我的费利西感到难过(这句话是附耳讲的)。可是,如果您有那种风流韵事……对了,先生,您听人说过罗甘太太吧?她是一个公证人的妻子,可惜的是因为我们的肉体,她声名狼藉。罗甘太太从一八二○年起,与一个银行家有私情……”

  “对,杜·蒂耶,”艾蒂安回答道,话一出口立即后悔失言,想到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大意,说出这等话来!这不等于承认自己认识杜·蒂耶么!

  “那么,先生,假如您是作母亲的,一想到您的女儿可能会遭到杜·蒂耶太太的命运,您能不浑身发抖吗?杜·蒂耶太太在她那个年纪,又是德·格朗维尔家的闺女,情敌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与其将我女儿嫁给一个与有夫之妇有私情的男人,我情愿眼看她死掉……一个轻佻的女工,一个女戏子,可以说要就要,说甩就甩!照我看,这些女人并不危险,两性关系对她们来说是一种职业,她们对谁也不依恋,去一个,来两个……可是没有严守妇道的女人就非得和她的过错连在一起,只有忠贞不渝,这过错才可以原谅,万一这样的罪过是可以原谅的活!对一个体面女子的失足,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正因为如此,失足是非常可怕的……”

  艾蒂安非但不去探寻这些话的意思,反而在玛拉迦家里用这个大开玩笑。公证人和记者两人已经形影不离,艾蒂安和自己未来的岳父一起到玛拉迦家去。卢斯托在自己的至亲好友面前早已摆出要人的架式,现在他的生活终于要有意义了。他是机遇的宠儿,过几天就要成为圣拉扎尔街一所小巧玲珑的公馆的主人。他就要结婚,要娶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子,就要每年有两万利勿尔左右的固定收入。他现在可以大展宏图了。那个少女热爱着他,他与好几家名门望族都攀上了关系……总而言之,他展翅飞翔在希望之湖蓝色的水面上。

  卡陶太太曾说想看看《吉尔·布拉斯》①上的木刻插图,这是当时法国书店正在经营的几本“有插图”的书里的一种。

  ①《吉尔·布拉斯》,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小说。

  卢斯托前一天已经将第一批到货的书交给了卡陶太太。公证人老婆有自己的打算,她借书之意乃在还书,好借还书之名到她未来的女婿家中搞个突然袭击。她丈夫给她描述过这个独身男子的家,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去处。她说,只要看看那个家的外表,对于卢斯托的品行就会比人家说的还能知道得多得多。她的大姑子卡缪索太太并不知此中真情,很为侄女这桩婚事担心。卡缪索先生是王家法院推事,老卡缪索第一次婚姻所生之子。他曾经对卡陶太太的大姑,公证人卡陶的姐姐卡缪索太太谈过有关这个记者的一些不光彩的事。一个富有的公证人妻子买一本十五法郎的书之前非要看看这本书,卢斯托这个人那么聪明,竟没有从这个举动中看出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来。聪明人从来不屈尊研究一下资产阶级,而借助于这种疏忽,资产阶级的真正意图却逃过了聪明人的眼睛。就在聪明人嘲笑资产阶级的时候,资产阶级却从从容容地把他给捆上了。

  一八三七年一月初,卡陶太太和她女儿雇了一辆马车,来到殉道者街给费利西的未婚夫还书来了。两人都为能看到卢斯托的住房而兴高采烈。在古老的布尔乔亚世家,正是这样到人家家里去相看的。艾蒂安的看门人正好不在。可是看门人的女儿,从那位富贵端庄的布尔乔亚妇女那里得知,跟她说话的人是卢斯托先生的岳母和未婚妻,再加上卡陶太太将一枚金币塞在她手里,便把住房的钥匙给了她们。那时正是中午时分,记者一般在这个时候从英国咖啡馆用完午饭回家。

  他穿过洛雷特圣母院和殉道者街之间的空场时,偶然朝一辆从蒙马特尔城关街过来的出租马车望了一眼,隐约看到了迪娜的面庞,还以为是一种幻觉!待他从车门果然看见了他的迪迪娜时,他浑身冰凉,呆立在那里了。

  “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他大叫起来。

  对一个要打发掉的女子,使用“您”绝对不行。

  “咦!我的宝贝,”她大叫起来,“你没看我的信么!”

  “看了!”卢斯托回答道。

  “那?”

  “那?”

  “你当父亲了,”外省女人道。

  “啊呀!”他大叫失声,丝毫未注意到这一声感叹是多么粗俗。“不管怎么样,”他心想,“必须叫她对大灾大难有思想准备……”

  他示意车夫停下,将手伸给德·拉博德赖夫人,就叫车夫和马车停在那里。车上全是行李。他心里打算illico①将这个女的和那些大包小裹从哪儿来再打发到哪儿去。

  ①拉丁文:立即。

  “先生!先生!”小帕梅拉叫道。

  这孩子有点小聪明,她知道在一个单身汉的住房里,三个女的不应当碰在一块。

  “来了!来了!”记者领迪娜走过来,说道。

  帕梅拉于是以为这位不相识的女客是一位亲戚,不过她还是加了一句:“钥匙在门上,您岳母在屋里!”

  艾蒂安在心慌意乱中,一面听德·拉博德赖夫人长篇大论地说着话,他把帕梅拉那句话听成了“我母亲在屋里”。一般情形下,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于是他走进了房间。当时他的未婚妻和岳母正在他的卧房内,一见艾蒂安与一个女的走进来,便缩在一个角落里。

  “我的艾蒂安,我的天使,我终于一辈子都是你的了!”他把钥匙插到门内一侧时,迪娜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高声说道,“在那个昂济城堡,对我来说,生活简直自始至终就是垂死的痛苦,我再也受不了啦!到了我必须申明构成我的幸福的那一天,我又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那种力量了。我给你送来的是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啊,你怎么不给我写信呢!叫我两个月没有消息!……”

  “可是,迪娜!你叫我真正作难了……”

  “你爱我吗?”

  “我怎么能不爱你呢?……可是,留在桑塞尔不是更好吗?……我在这里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恐怕也要叫你分担这个……”

  “你穷困,可对我将是天堂。我愿意生活在这里,永远也不再走出这里……”

  “上帝啊!这话说起来好听,可是……”迪娜听到这句生硬道出的话语,坐下大哭起来。卢斯托对她这样情绪激动抵挡不住,将男爵夫人拥在怀里,亲吻了她……“别哭啦,迪迪娜!”他高声说道。就在专栏作者说出这句话时,他从穿衣镜里望见了卡陶太太的幽灵从房间深处注视着他。“迪迪娜,去吧!你亲自和帕梅拉去看看你的行李卸得怎样了,”他附耳对她说道。“去吧,别哭啦,我们会幸福的。”他将她一直送到门外,然后回过身来朝公证人妻子走过去,打算防止一场狂风暴雨。

  “先生,”卡陶太太对他说,“我想亲眼看看要当我女婿的人家里是什么样,真是庆幸。我的费利西情愿死掉,也决不能给您这样的人当妻子。您应该献身于您那迪迪娜的幸福。”

  说完,那位虔诚的教徒拉着费利西就走。费利西也哭了,因为她与卢斯托已经混熟。可怕的卡陶太太用傲慢的目光死死盯住可怜的迪娜看了一眼,便登上自己的马车走了。“说起来好听”这句话如匕首一般刺进迪娜的心,她还余痛未消。但是她也和所有多情的女子一样,仍然相信“别哭啦,迪迪娜!”这句话。动荡不安生活中的各种遭遇使人产生坚定气概。这种坚决,卢斯托也不缺乏。他心中暗想:“迪迪娜心地高尚,一旦将我的婚事告诉她,她会为我的前程牺牲自己的。而且我知道怎样下手好叫她明白。”他忽然计上心来,而且觉得肯定成功,于是兴高采烈起来,就着一个熟曲子跳起舞来:拉里弗拉!弗拉!弗拉!“然后,迪迪娜一旦上了圈套,”他自言自语接着说下去,“我就登门拜访,在卡陶妈妈面前编造一套谎言:我已经在圣厄斯塔什引诱了她的费利西……费利西已经出了岔子,腹中怀上了我们幸福的信物,……拉里弗拉,弗拉,弗拉!……她父亲不能拆穿我的谎言,弗拉,弗拉……女儿也不能……拉里弗拉!Ergo①公证人、他老婆和他女儿都上了当,拉里弗拉,弗拉,弗拉!……”迪娜走进来,正撞上艾蒂安在跳一个禁舞,她真是大吃一惊。

  ①拉丁文:于是。

  “你的来到和我们的幸福真叫我陶醉在快乐之中了,”他对她说,这样向她解释自己疯狂的举动。

  “我还以为你不再爱我了呢!”那可怜的女子高声说道,拿进来的一袋夜间用品失手落地,一屁股坐到一张沙发上高兴得哭了起来。

  “安置下来吧,我的天使,”艾蒂安阴险地笑着说道,“我要写封短信,好摆脱一次单身汉聚会,我想整个属于你。发号施令吧,这就是你的家。”艾蒂安于是给毕西沃写了下面这封短信:

  亲爱的老兄,我那个男爵夫人从天而降,如果我们不能导演一出竞技剧场一千零一出滑稽歌舞剧中最著名的戏来,她就要把我的婚事给搞吹了。所以,我指望你在第十位谬斯躲在我的卧房里的时候,扮成莫里哀喜剧中老头的角色,前来严厉斥责你的侄子赖昂德的荒唐行为。关键是要用情感打动她,所以请你狠狠打击,言辞恶毒,叫她伤心好了!至于我么,你明白,我要表示盲目忠诚,而且冥顽不化,好叫你有机会大嚷大叫。如果可以,请在七点钟前来。祝好!

  E·卢斯托

  一个小厮将这封信送走了。那收信人是巴黎最爱搞这类恶作剧的,艺术家们管这类恶作剧叫作“平凡的玩笑”。信一送走,卢斯托便显出迫不及待要把桑塞尔的缪斯安置在自己家中的样子。她带来的各种什物,他都一一照管着怎样安放,把家中的人和事件件告知于她,对她百分之百地信赖,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以致迪娜竟然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受人爱恋的女人。这套房子里,每件东西都带着时髦的痕迹,比昂济城堡更叫她喜欢。帕梅拉·米戎这个聪明的十四岁女孩子叫记者给盘问了一通,目的是要知道她是否愿意给颐指气使的男爵夫人当贴身女仆。帕梅拉喜出望外,立即履行职责,到街上的一家饭店订了晚饭。迪娜看到这个单身汉的家里连一件日常生活必需的炊具也没有,明白了在纯粹表面的阔气之下掩盖着怎样的贫穷。她一顾将衣橱、五屉柜装满,一面心中打着最如意的算盘:她要改变卢斯托的生活习惯,她要把他变成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她要在家中将他生活上所需的舒适配备齐全。迪娜新的地位使她看不到不幸,她从相互的爱恋中已经宽恕了他的过失,她还不曾将目光向这套房子之外望去。帕梅拉的聪明至少与一个漂亮轻佻的女人相等,她径直到了匈兹太太家里,向她借银餐具,同时将卢斯托家里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匈兹夫人。匈兹太太将家中全部银餐具拿出来供帕梅拉挑选,然后跑到自己的密友玛拉迦家去,以便告知卡陶他的未婚女婿遭到了什么不幸。那记者对于影响自己婚事的危机倒一点小担心,对那个外省女人越来越殷勤。晚餐激起终于自由自在、为只剩下两人感到高兴的情人之间那种甜蜜的孩子气举动。喝过咖啡之后,就在卢斯托坐在炉火边将迪娜抱在腿上的时候,帕梅拉气急败坏地过来了:

  “毕西沃先生来了!对他怎么说呢?”她问道。

  “到卧房去吧!”记者对自己的情妇说道,“我一会儿就把他打发走。这是我的一位挚友。再说也应该向他坦白我的新生活方式。”

  “哎哟!哎呀!两份餐具,还有一顶蓝丝绒帽子!”那家伙大喊大叫道,“我走了……这就叫结婚,向旧生活告别。一搬家就发财,你说是不是?”

  “我还能结婚吗?”卢斯托问道。

  “怎么?你现在不再想结婚了?”毕西沃大嚷大叫。

  “不!”

  “不!啊!你怎么啦,你真的要干蠢事么?怎么!……老天保佑,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万法郎的年收入,一所公馆,属于大资产阶级头等家庭的女子,总而言之,是伦巴第街的女子,你竟然……!”

  “好了,好了,别说了,毕西沃,全完了,滚你的吧!”

  “你叫我滚!咱们有交情,我要倚仗这个提点无理要求。

  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这个桑塞尔女人的事。她已身怀有孕,我们后半辈子就要生活在一起,幸福地生活……这件事反正你明天也要知道,所以今天告诉你也是一样。”

  “这真象阿尔纳勒①说的那样,多少炉筒子掉在我头上!可是,若是这个女人真的因为你本人而爱你,那么,她从哪儿来,还会回哪儿去。一个外省女人,能在巴黎呆长吗?她要叫你的自尊心处处受伤。一个外省女人什么样,你难道忘了吗?而且她那幸福也要和不幸一样叫人烦闷,巴黎女人极尽发明创造妩媚之能事,她则要发挥更大的才能去避免有风度。卢斯托,你听着:爱情使你忘记了我们生活在什么时代,这我可以想象。可我是你的朋友,我眼睛上没有蒙上神话的黑布……好啦,琢磨琢磨你的处境吧!你在文学界混了十五年,你已经不年轻,你已经踩着你的靴筒走,因为你已经走过许多路!……是的,我的老兄,你这么干简直和巴黎的淘气孩子一样,他们为了遮掩自己袜子上的洞,把袜子掉个个儿,你则把腿肚子搁到鞋跟上!……总而言之,你这玩笑已经过时。你那句话比秘方还要人人皆知……”

  “我要象摄政王对杜布瓦红衣大主教那样对你说:踢我这么多脚,可以了!②”卢斯托低声喊起来。

  ①艾蒂安·阿尔纳勒,著名的滑稽演员。

  ②这是关于摄政王首相与这个奇怪的红衣大主教之轶事之一:一日摄政王化装成杜布瓦的仆人与杜布瓦一起去寻花问柳。杜布瓦利用这种关系,挥起手杖打了摄政王一棍。

  “噢,上了岁数的年轻人,”毕西沃回答道,“你在伤处感到了手术师的钳子,你精疲力尽了,是不是?那么,在你火热的青春时期,为贫穷所迫,你挣到了什么?你不是拿头等稿酬的,你自己连一千法郎也没有。你的处境用数字表示就是这样。你现在精力已不如从前,你能靠你的笔支持一个家庭,而你的妻子,如果她当正经人,就连一个轻浮女人的那点钱也没有,从男人保存金钱的僻静地方,连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都取不出来!你这是陷入极其悲惨的境遇了……这还只是金钱一面。咱们再看看政治方面好么?咱们处在从根本上来说是资产阶级的时代。这个时代,声誉,品德,精神,才能,知识,总而言之,天才就在于能付清债款,不欠任何人一文钱,小生意兴隆。你得规规矩矩,衣着象样,娶妻荫子,付清房租和捐税,站岗放哨,和你同一连队里的所有杠枪大兵一个样,这样你才能向往一切,当上大臣。即使你不是蒙摩朗西式的人物,你也有可能当上大臣!你要满足所有的条件才能当一个政治家,为谋到这个差使,你可以干出任何肮脏勾当,甚至装傻,你本来就很象。而且,为一个把你逼到这个地步的女人,你体验那不朽的爱情三年五载之后,你的智慧和体力都要消耗净尽的!你现在要弃神圣的家庭于不顾,弃伦巴第街于不顾,弃政治前程于不顾,弃三万法郎年收入于不顾,弃受人敬重于不顾……一个再不抱任何幻想的男人,就应该这样葬送自己么?你若是和一个叫你神魂颠倒的女戏子一起生活,还说得过去,这叫私人问题。可是和一个有夫之妇一起生活?……这转眼间就是灾祸!这等于吃干坏事的苦果,可一点好滋味沾不着……”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了吧,一句话归总,我爱德·拉博德赖太太,我宁愿抛弃世界上一切财产,一切地位也要她……我过去可以叫雄心牵着鼻子走……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作父亲的福气。”

  “啊,你着迷要当爸爸啦?可是,你这个倒霉蛋,只有我们的合法妻室的子女,我们才算是他们的父亲!一个孩子,不姓我们的姓,算什么?这当然是一部小说的最后一章了!你的孩子,哼,人家要把他从你这里抢走!这个题目,十年来,在二十出笑剧里我们都见过了!……我亲爱的老弟,社会这玩意儿,早晚要压在我们头上。你还想再读一遍《阿道尔夫》么?啊,我的上帝!我看透了,等你们相互尝够了滋味时,我看你要倒霉,伤心,不受人尊重,受穷,象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叫经理给作弄了一样挣扎!你那经理,就叫幸福!”

  “什么也不要再说了,毕西沃。”

  “可我还刚开头呢!你听着,我的老兄。人们对婚姻大肆攻击已经有些时候了。婚姻给无立锥之地的美男子提供了两个月之内便发大财的一种手段,这是继承遗产的唯一方式。除了这一利之外,其余的什么弊端还顶不住!所以,一桩给他带来三万利勿尔年收入的婚姻,哪个小伙子若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而错过了,早晚都得后悔……”

  “你根本就不想理解我!”卢斯托扯着怒气冲天的嗓门大叫道,“滚蛋……她在家……”

  “对不起,为什么你不早点对我说呢……你已经是成人了……她也是,”他压低了嗓门说,但那嗓门还是相当大,为的是叫迪娜听见。“她也会叫人因为她的幸福而后悔的……”

  “就算这是发疯吧,我也想这么干……再见!”

  “这人算铁了心了!”毕西沃大叫道。

  “这些自认为有权教训你的朋友,让他们见鬼去吧!”卢斯托打开房门说道。一进屋他看见德·拉博德赖夫人坐在扶手椅里,正用一块绣花手帕擦眼睛。

  “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她说道,“噢!天哪!为什么呢?……艾蒂安,我并不象你想的那样土气……你们这是在耍弄我。”

  “亲爱的天使,”卢斯托回答道,他把迪娜搂在怀里,从扶手椅里拉出来,把半死的她拖到客厅里,“我们两人把前程对换了,以牺牲对牺牲。我在桑塞尔谈恋爱的时候,人家在这儿给我定了亲;可我一直顶着……看,我真倒霉。”

  “啊!我走了!”迪娜象疯子一样身子一挺大叫道。她向门边迈出两步。

  “你留下吧,我的迪迪娜,事情已经过去了。算了!这笔财产就那么值当么?难道我非得娶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大个子棕发女人,公证人的女儿么?难道我非得背上一个在虔诚信教方面比皮耶德斐太太还厉害的丈母娘么!……”

  帕梅拉冲进客厅,附耳对卢斯托说道:“匈兹太太来了!……”

  卢斯托站起身来,留下迪娜坐在长沙发上,走了出去。

  “全完了,小宝贝,”那浪荡女人对他说道,“卡陶不愿意为了个女婿跟老婆闹翻。那虔婆子大闹了一场……sterAling!①最后,当了两年第二首席帮办、现在是首席帮办的那个人连女儿连事务所一起要了。”

  ①英文:真正的。

  “这个熊包!”卢斯托大叫道,“怎么?在两个小时之内,他就下了决心了!”

  “天哪,这太简单了!这个鬼家伙手里掌握着那头一个首席帮办之死的秘密,从老板跟她老婆吵架时漏出的几句话里,悟出了老板的处境之艰难。公证人指望你的声誉和你心地高尚,因为双方已全部谈妥。这个帮办,品行很端正,装模作样上教堂望弥撒!一个小小的伪君子,嘿!正合公证人老婆的口味。卡陶和你,你们今后还是朋友。他就要当一个大金融公司的经理了,他准能给你帮忙。啊!你这回可如梦初醒了!”

  “我损失了一笔财产,一个老婆,还有……”

  “一个情妇!”匈兹太太微微一笑说道,“因为你现在比结婚还厉害,你会招人讨厌,想回家,你无论在衣着上还是举止上,都不会再有一点点脱线的地方。再说,我那阿蒂尔干得不错,我要忠实于他,和玛拉迦一刀两断。你让我从门缝里瞧瞧她么?……”那轻浮女人问道,“沙漠里没有比这更美的动物了!”她大喊大叫,“这回你可叫人家给敲了!挺高贵,挺干瘪,哭哭啼啼的,就缺杜德莱女士那块包头巾了。”

  说完那轻浮女人便溜走了。

  “还有什么节目?……”丝绸长裙的嘁喳声和女人说话的嘁喳声还在德·拉博德赖夫人的耳边回响,她问道。

  “还有就是,我的天使,”卢斯托高声说道,“我们已不可分离地结合在一起了……我写那封退婚信,你是看见的。刚才给我捎来了口信,对那信作了答复……”

  “你辞的就是那门亲事么?”

  “正是啊!”

  “啊!我不仅是你的妻子,我把自己的生命也献给你,我愿意当你的奴仆!……”上当受骗的可怜女子说道,“我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爱你了!……我在你的生活中将不是一个偶然,而是你整个的生命,是吗?……”

  “对,我的美人儿,我心地高尚的迪迪娜……”

  “你对我发誓,”她接着说,“只有死亡才会将我们分开!……”

  卢斯托想用最诱人的温情装点自己的誓言。原因如下:他在住所门口接受了那轻浮女人告别的亲吻以后,往客厅门口走去,客厅里卧着被这接踵而至的冲击弄得晕头转向的缪斯。

  就在这时,卢斯托忆起了小矮个拉博德赖不景气的身体,想起了他的财产,想起了毕安训谈起迪娜时说过的那句话:“她会是一个有钱的寡妇!”心中暗想道:“作为女人,我爱德·拉博德赖夫人胜过爱费利西一百倍!”所以他立即打定了主意。他决定尽善尽美地去假装钟情。他那卑鄙的算盘和假装的激情造成了很糟糕的效果。德·拉博德赖夫人从桑塞尔赴巴黎途中确实考虑过自己住一套房子,离卢斯托很近。可是这位情郎刚才放弃了美好的前程向她作出的爱情表示,特别是这一不合法婚姻初婚时那么完美的幸福,使她无法开口谈到分居。新婚燕尔应该如节日一般,事实也确是如此。这时候向“自己的天使”提出那样的建议,岂不要掀起一场可怕的风波!从卢斯托那面来说,他想把迪娜捏在自己的掌心里,于是用各种欢娱,将她保持在持续不断的沉醉之中。这两个人都很聪明,可是这些事情却使他们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泥潭,那就是不用理智思考的同居。可叹巴黎文坛上已有那么多先例了。

  德·拉博德赖夫人在卢斯托面前冷嘲热讽加以描绘的外省恋爱步骤就这样原封不动地一步步完成了。而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记得那件事了。激情天生就是又聋又哑的。

  对德·拉博德赖夫人来说,这一年冬季在巴黎和她十月份在桑塞尔完全一样。艾蒂安为了使“自己的妻子”对巴黎的生活入门,将这次二度蜜月又穿插上不少观剧节目。只有楼下包厢迪娜才肯去。刚开始时,德·拉博德赖夫人还保留着外省那种假正经的某些残余,怕叫人看见,将自己的幸福遮掩起来。她常说:“德·克拉尼先生、格拉维埃先生会尾随我而来,这种事他们是干得出来的!”她人在巴黎,却害怕桑塞尔。卢斯托的虚荣心极强,他对迪娜进行教育,带她到最有名的裁缝铺子里去,将当时最时髦的青年女子指给她看,建议她模仿她们的打扮。德·拉博德赖夫人外表上的外省味道很快就变样了。卢斯托的朋友碰到他的时候,也都祝贺他赢得了这么一个美人的心。这一季节里,卢斯托文学创作很少,虽然心高气傲的迪娜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用在自己的打扮上,而且以为一点也没给她的心肝宝贝增加什么开支,卢斯托还是欠了很多债。过了三个月,迪娜已经适应,对意大利剧院的音乐已经如醉如痴,对各个剧院的节目、演员、报纸以及时髦的笑话,都已了如指掌。她对这种持续不断的激动人心的生活,对这种转瞬即逝的急流,已经完全习惯。对于巴黎叫外来人不断吃惊的那些事,她也不再象表现惊异的塑像那样探颈翘首了。这个充满智慧、繁华、丰富的世界,有才气的人如鱼得水、再也无法离开的地方,她善于呼吸这里的空气了。卢斯托收到各种报纸。一天早晨她看报时,报上两行文字使她忆起了桑塞尔和自己的过去。这两行文字是这样的:

  “桑塞尔法院检察官德·克拉尼男爵先生被任命为巴黎最高法院代理总检察长。”

  这与她自然不无关系。

  “这位品行端正的法官,他多么爱你!”记者微笑着说。

  “可怜的人!”她回答道,“我怎么对你说来看?他这是追我来了。”

  此刻,艾蒂安与迪娜正处于爱情最光辉灿烂、最完美无缺的阶段,也就是两人已经完全相互习惯,但是爱情又仍然保持着新鲜味道的阶段。相互了解,但是还没有相互理解。没有从同样的灵魂深处反复经过,还没有象后来那样相互研究得十分透彻,知道对方对最重要的事和最不重要的事会怎么想,怎么说,作出什么手势。还沉浸在狂喜之中,还没有发生过冲突、意见分歧,还没有过漫不经心的目光。无论对什么事,两个人的心灵总是往一处想。所以迪娜经常对卢斯托说那些不可思议的话,伴随着这些话的那种表情、眼神,所有的女人见了肯定觉得更加不可思议。

  “等你不再爱我的时候,就把我杀死吧!”

  “你若是不再爱我了,我想我会把你杀死,然后自杀。”

  听到这些令人心醉的耸人听闻的话,卢斯托总是回答迪娜说:“我求上帝保佑的,就是希望见你对我忠贞不移。将来一定是你抛弃我!……”

  “我对你的爱是绝对的……”

  “绝对的,”卢斯托重复了一句,“当真吗?我给光棍聚会拖了去,我又和从前的一个情妇见了面,她讥笑我。我虚荣心发作,摆出完全自由的男子汉的样子,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如果发生了这种事,你还爱我吗?”

  “一个女人只有在人家爱她胜过爱另一个的时候,才能肯定人家是真爱她的。如果你还回到我身边,如果……噢!你会使我体会到,原谅自己心爱的人的过失是怎样的幸福……”

  “这么说,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爱了!”卢斯托叫了起来。

  “你终于发现这一点了!”她答道。

  卢斯托提议写一封信,信中双方各自说明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不得不自杀。手里有了这封信,双方都可以杀死不忠的一方而不冒什么风险。虽然交换过这样的话语,但是双方谁也没写这样的信。记者虽然眼前感到很幸福,但他打算一旦厌倦了就背弃迪娜,而且愿意为这种欺骗而牺牲一切。对他来说,德·拉博德赖夫人就是一笔财富。但是他也戴上了桎梏。德·拉博德赖夫人这样成婚,使人既见到了她思想高尚,又使人看到了自尊产生的巨大力量。在这种完全的亲密相处之中,每个人都放下了自己的面具,这位少妇仍保留着她的娇羞,表现出她那大胆的诚实和有雄心壮志的人那种独特的力量,这正是她性格的基础。所以卢斯托不得不对她肃然起敬。迪娜虽然成了巴黎女人,但她比最俏丽的轻浮女人仍高一筹:她可以很逗乐,说出玛拉迦说的那种话来。但是她所受的教育,她的思考习惯,她读过的大量作品,都使她的诙谐风趣大大扩展。而匈兹和佛洛丽纳之流充其量不过是在很有限的一块地盘上玩弄一下她们的风趣而已。

  “迪娜是尼侬和斯塔尔夫人的料,”①艾蒂安常对毕西沃这样说。

  ①尼依(1620—1705),本名安娜·德·朗克洛,法国名媛,以美貌和富于才智着称,和斯塔尔夫人(1766—1817)一样,都是法国著名的女才子。

  “一个女人既是一个藏书室,又是后宫妻妾,是很危险的,”毕西沃这个爱开玩笑的人回答道。

  德·拉博德赖夫人一旦身孕在形体上显现出来,就决定再也不迈出住所一步。不过在闭门索居、只到乡下散步之前,她打算参加拿当一部正剧的首场演出。这种文艺界的庄重场合,倒给两千人找了事干。这些人自认为巴黎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别人了。迪娜从来未见过首场式,自然感到很好奇。此外,她对卢斯托已钟爱到以他的过失为荣的程度,她竭尽全力与上流社会抗争,她打算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那天,她的一身打扮十分迷人,与她那身体不适的样子、面庞的病态美十分相谐。她那惨白的面色赋予她一种高贵的神态,一缕一缕的黑发使她显得更加苍白。她的灰眼睛炯炯有神,镶上了黑眼圈,似乎更美。但是一场更可怕的痛苦在等待着她。这种巧事也常有:在前排给记者的包厢,正在安娜·格罗斯泰特租的包厢旁边。这两位挚友谁也不跟谁打招呼,甚至不想相认。第一幕演完,卢斯托离开了包厢,剩下迪娜一个人。所有的望远镜都瞄准了她,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德·封丹纳男爵夫人和与她一起前来的玛丽·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却接待了几位上流社会最出色的人物。迪娜不会泰然自若地拿望远镜瞄别的包厢,她一个人孤单单呆在那里,更如受罪一般。她极力摆出高贵而沉思的姿态,让自己眼睛望着天,却无济于事。她感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这一点上。她掩盖不住自己的忧心忡忡,显得有些土气。她把手帕摊开,越是不想作什么动作,越是肌肉紧张地作出那种动作来。最后,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间幕间休息时,一个男人叫人打开了迪娜包厢的门!德·克拉尼先生出现了,毕恭毕敬,但神情忧伤。

  “您的荣升使我很感愉快,能看见您,向您表示这种愉快,我很高兴。”

  “咦!夫人,我是为谁到巴黎来的呢?……”

  “您说什么?”她说,“难道我与您这项任命有什么关系么?”

  “完全是这个关系。自您不住在桑塞尔以后,我就忍受不了桑塞尔啦,我简直活不成了……”

  “这种诚挚的友谊对我很有益,”她说,一面向代理检察长伸过手去,“我现在的处境使我珍爱真正的朋友,现在我知道他们的价值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您的敬重。可是您来看我,就是对我表示敬重,这比您十年的爱慕更叫我感动。”

  “您成了整个大厅好奇的对象,”代理总检察长接着说道,“啊!亲爱的,难道您的角色应该是这个么?难道您不能既幸福又保持体面么?……我刚才听人说您是艾蒂安·卢斯托先生的情妇,你们跟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这样您就与社会完全割断了联系,您现在蔑视社会对您的敬重。可是,即使您有一天正式与您的情人结婚,您也是需要这种敬重的……您难道不应该呆在家里,和您母亲呆在一起吗?她很爱您,足以将您置于她的保护之下。那样做,至少大面上过得去……”

  “我不该到这里来,”她回答道,“如此而已。上流社会赋予那些善于将自己的幸福与社会习俗调合起来的妇女的一切好处,我已经无可挽回地弃之不顾了。我作出了完全的自我牺牲,我本来想把自己周围的树全部伐倒,以便将我的爱情变成一片荒漠,充满上帝,他,和我……我们相互都作了极大的牺牲,所以不能不结合在一起。您可以说,是由耻辱结合在一起的,但确是不可分解地结合在一起……我很幸福,太幸福了,我现在可以把您当作朋友而自由自在地爱您,比过去给您更大的信任。因为现在,我需要一个朋友!……”

  法官确实伟大甚至崇高。对于迪娜这一心灵震颤的表白,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回答道:“我想去看看您,以便知道他是不是爱您……这样我就会放心,不再为您的前程担惊受怕……您的男友,他会理解您作出的牺牲是多么伟大么?在他的爱里,有感激之情么?……”

  “到殉道者街来吧!来了您就会看见了!”

  “好的,我去!”他说,“我已经从门前走过,但是没敢求见。您还不了解文艺界,”他接着说道,“当然,文学界也有光荣的例外。但是这些文人身上有许多坏毛病,其中有一样我将它放在第一位,那就是什么都要张扬出去!一个女人失足了,是与一个……”

  “法官,”男爵夫人微笑着说。

  “不错,断绝关系之后,有一些经济来源,外界一点也不知道。可是,若是跟一个多少有些名气的人,公众就什么都知道了。对啦!您看……在您眼前就有榜样!跟您背靠背的是玛丽·德·旺德奈斯公爵夫人,她跟一个比卢斯托还有名的人,拿当,差点为他干出最荒唐的事来。可是现在他们分手了,如同路人一般……公爵夫人已经走到深渊的边缘上,后来不知怎地又得救了,她既没有离开自己的丈夫,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可是,由于那人是个名人,整整一个冬季人们都在议论她。若是没有大笔的财产、她丈夫的伟大姓氏和地位,若没有她丈夫这位国家要人行事的巧妙,——人家都说他对待自己的妻子表现特别好——那她早就完了:任何一个别的女人处在她的地位上,都不可能象她现在这样仍然保全名誉……”

  “您离开桑塞尔时,那里情况怎样?”德·拉博德赖夫人想换个话题,于是问道。

  “德·拉博德赖先生对人说,您因晚孕要求在巴黎生产,是他要求您到巴黎去,以便得到医界泰斗们的照料,”法官猜出了迪娜想知道什么,便这样回答,“所以,虽然您走后引起一阵喧嚣,但是直到今晚为止,您还处于合法地位。”

  “啊!”她大叫起来,“德·拉博德赖先生还抱着希望么?”

  “夫人,您的丈夫一向如此:他算计过了。”

  法官见记者进来,便离开了包厢。他彬彬有礼地与记者打招呼。

  “您比演的戏还成功,”艾蒂安对迪娜说。

  这瞬间的成功给这个女人带来了她在外省期间从不曾有过的快乐。但是,她走出剧院时,却沉思着。

  “迪迪娜,你怎么啦?”卢斯托问道。

  “我在思忖,一个女人怎样能够征服上层社会?”

  “有两种方式:作一个斯塔尔夫人,或者拥有二十万法郎的年收入!”

  “社会用虚荣心牵着我们,”她说,“用想出风头的欲望牵着我们……算了!以后我们要达观一些!”

  德·拉博德赖夫人自从抵达巴黎后,便生活在具有骗人假象的富裕之中。这一晚是这种富裕的最后一束闪电。三天以后,卢斯托在自己的小花园里吸着雪茄烟,绕着草地徘徊。

  她在卢斯托的眉宇间瞥见了阴云。小拉博德赖的生活习惯使她早已养成了从来不欠人家一文钱的习惯,她这样做才快乐。

  她得知他们夫妻已经没有钱付两季的房租,现在又是“预订”交定钱的前夕!巴黎生活的这种现实如芒刺一般刺进迪娜的心房。她悔恨自己将卢斯托拖进了爱情的挥霍之中。从享乐转为劳动是很难的,不幸使诗情如闪光的水柱一般喷射出来,而幸福则吞噬了更多的诗情。迪娜从前见艾蒂安慵懒,午饭后抽着雪茄,满面红光,象蜥蜴晒太阳那样躺在那里,心中感到十分幸福,她从来没有勇气充当一家杂志的传达。她想出个办法,就是通过帕梅拉的父亲米戎作中间人,将她为数不多的珠宝首饰抵押出去。以此作押,我的姑妈①——她也开始用当地的词说话了——会借给她九百法郎。她将三百法郎留作宝宝做新衣以及自己生产的费用,高高兴兴地把需要的钱如数交给了卢斯托。他正在那里一垅一垅地耕耘——也就是说,一行一行地在为一家杂志写一部中篇。

  “我的小猫咪,”她对他说,“把你的中篇写完。不要为生活窘迫而牺牲任何东西,把文笔润色好,使主题深化。我装成贵妇人模样已经太过分了,我现在要当一个市民女人,去主持家务。”

  四个月来,艾蒂安经常带迪娜到“里什咖啡馆”②,在特给他们留出的一个单间里用晚餐。这个外省女人,当她得知艾蒂安最近半个月就欠那家馆子五百法郎的时候,真是吓坏了。

  ①“我的姑奶”,指“当铺”。

  ②里什咖啡馆是当时巴黎很有名的一家饭馆。

  “怎么?我们喝的酒六个法郎一瓶!一条诺曼底箬鳎鱼索价一百苏!……一个小面包二十个苏!……”记者将账单递给她,她看着账单大叫起来。

  “可是,让一个饭馆老板敲竹杠,还是叫一个女厨子敲你,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差别是不大的,”卢斯托说道。

  “从今以后,还是花你晚餐这样的价钱,你会生活得象王公贵族一样。”

  德·拉博德赖夫人向房东要了一间厨房,两间仆人住的屋子。然后给她母亲写了一封短信,向她要些餐巾之类,并向她借一千法郎。她母亲给她派来一个正直而又虔诚的女厨子,交给她两箱餐巾之类用品,银器以及两千法郎。她和德·克拉尼先生在剧场相见后十天,德·克拉尼先生下午四点法院下班后来看德·拉博德赖夫人,见她正在绣一顶小睡帽。

  可怜的法官从重罪法庭出来,看见这个昔日那么高傲,那么有雄心壮志,才气那么高,在昂济城堡那么安闲地踱着碎步的女人,如今竟然做起家务,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衣物,委实感到心酸。看到他往日亲吻的纺锤样的手指,有一个已被针扎破,他明白德·拉博德赖夫人干这活并不纯粹是出于母爱而自娱。在他们首次见面过程中,法官已看到了迪娜的心灵深处。一个钟情男子的这种洞察力是超出常人的。他猜透迪迪娜想当记者的保护神,让他走上光明大道;她认为物质生活中的窘境来自精神生活的紊乱。这两个人之中,一方是那么真挚的爱情,另一方是装得那么象的爱情。这样的爱将他们结合在一起,四个月以来,两人之间不止一次交流过心腹之言。虽然艾蒂安仔细遮掩,已不只一句话使迪娜对这个小伙子的过去心如明镜。他的才能是那样受到贫困的抑制,受到坏榜样的腐蚀、毒化,受到他没有勇气克服的一些困难的阻碍。“他将在舒适的日子之中成长起来,”她心中暗想。于是她想通过节约、通过在外省出生的人那么熟悉的井井有条给他幸福,给他一种家庭生活安定的感觉。由于心灵向更高境界的飞跃,迪娜就象她成为诗人那样,又成了家中的女佣。

  “他的幸福将是对我的宽恕。”

  法官从德·拉博德赖夫人嘴里逼出的这句话,给当前的这种状况作了说明。艾蒂安对她首演那天的出风头大肆张扬,足以使法官看透记者的意图。对艾蒂安而言——用英国人的说法——德·拉博德赖夫人是他帽子上一根相当漂亮的羽毛。他不是体味神秘而又不愿见人的爱的美,不是向整个大地遮掩如此巨大的幸福,而是用以自己的爱情使他增光的第一个名门淑女来装扮自己,以领略暴发户那种快乐。德·拉博德赖夫人处在这种地位,任何男人都会对她关心备至的,加之卢斯托善于运用天生举止令人愉快的男人所特有的那种讨好,奉承,使这种照顾显得格外讨人喜欢,连法官一开始时也有一段时间受到蒙蔽。确实,有的男人天生有些猴性,他们模仿情感中最美好的事物显得那么自然,犹如演员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这个桑塞尔人的天性,又在迄今为止他一直生活其中的舞台上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四月至七月间,也就是迪娜应该分娩的时候,她悟出了卢斯托为什么未能战胜贫困的原因:他很懒惰,且缺乏毅力。当然,大脑只服从自己特有的规律,它既不承认生活之所需,也不承认声名之所求;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要咽气,或要偿还不光彩的债务,或为了养活子女,就生产出美好的作品来。但是没有巨大毅力的伟大天才是不存在的。这两种孪生的力量对于建造荣誉的大厦来说必不可少。杰出人物将他们的大脑保持在进行生产的状态中,正象往昔一个勇士总是准备好武器一般。他们降服懒惰,拒绝刺激性的享乐,或者只在他们思维能力容许的范围内向享乐让步。对斯克里布、罗西尼、瓦尔特·司各特、居维埃、伏尔泰、牛顿、布丰①、贝尔②、博叙埃、莱布尼茨③、洛普·德·维加④、卡尔德隆⑤、薄伽丘、阿雷蒂诺⑥、亚里斯多德,一言以蔽之,所有使他们的时代得到欢娱,领导或指引了他们的时代的人,都可以这样解释。比起才气来,毅力可以是而且应该是更值得骄傲得多的资本。如果说才能的萌芽置于受过教育的先天之中的话,那么毅力则是每时每刻对本性,对被降服、压抑的兴趣,对于被战胜的异想天开和障碍,对于英勇战胜了的各种各样的困难的胜利。吸雪茄烟过度也把卢斯托维持在懒惰之中。虽然烟草能使痛苦得到麻醉,它也必然使精力麻木。在这个那么喜欢享乐的单身汉身上,雪茄烟在体力上予以扑灭的东西,批评界又从精神上加以摧毁。

  ①布丰(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散文家。

  ②皮埃尔·贝尔(1647—1706),法国作家。

  ③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数学家,哲学家。

  ④洛普·德·维加(1562—1635),西班牙诗人,剧作家。

  ⑤卡尔德隆(1600—1681),西班牙戏剧家。

  ⑥阿雷蒂诺(1492—1556),意大利讽刺作家。

  批评界对批评家来说是很有害的,正如“赞成”和“反对”对于律师来说是很有害的一样。干上这一行,思想扭曲了,智慧失去了其直觉的清醒。惟有偏见才有作家。所以,正象在绘画中人们承认有艺术也有画匠一样,应该将两种批评区别开来。象大部分当今的专栏作家那样批评,就是以一种或多或少狡猾的形式,原封不动地表达一些判断,就象一位律师在高等法院为矛盾百出的案子辩护一样。在他们分析的作品中,胡编乱造的人,总会找到一个可以发挥的题目。这一行就是这样,适合于懒惰的头脑,适合于没有丰富想象力的人,或者是虽然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却没有勇气去充分发挥的人。在他们的笔下,所有的剧本,所有的书籍都变成了不值得他们的想象花费一点点气力的题目,他们对这些剧本或书籍所写的书评,完全是信笔写来,或是嘲讽,或是严肃。至于评语,不论是什么样的评语,以法国人那种十分愿意接受“是”或“否”的头脑来说,总是找得出道理的。这些“bravi”①是那样从不扪心自问,对他们的看法是那样满不在乎,以至于对他们在剧场包厢里大肆吹捧的作品,写到文章里时却贬得一文不值。人们看见有的评论家出于需要从这家报纸转到那家报纸,不费吹灰之力地说,新的专栏的观点应该与原来那个专栏的观点完全相反。更有甚者,德·拉博德赖夫人看到卢斯托就同一事件写两篇文章,一篇是正统派②观点,而另一篇是王朝派观点,不禁哑然失笑。她对卢斯托的名言:“我们是舆论的代言人!……”真是赞赏不已!另一种批评则完全是一种科学,它要求对作品完全理解,对一个时代的各种倾向有清醒的看法,在某些原则性问题上取一定的体系,一种信念,也就是说一种裁判惯例,一种前后一致,一种一定之规。这样的批评家于是成了思想的法官,其时代的检察官,他履行的是圣职,而上面说的那种批评家则是只要还有腿就在那儿耍把戏谋生的杂技演员。克洛德·维尼翁和卢斯托之间的距离,正是手艺与艺术之间的距离。

  ①意大利文:雇佣军。

  ②正统派指波旁王朝长系的拥护者。

  迪娜的思想很快去掉了铁锈,她的智慧所及甚远,所以她很快便从文学上对她的偶像作出了评价。她看见卢斯托在最失尊严的要求下最后一分钟在那里紧赶,正象画家谈到一幅缺乏“风格”的作品那样,对付出去;但是她仍然给他找理由,心想:“他是个诗人嘛!”因为她需要证明自己眼力没错。她猜透了许多人文学生涯的秘密时,她也揣测出卢斯托的笔永远也不会成为收入的来源。于是爱情使她进行了一些活动,如果是为她自己,她是绝不会自轻自贱去干这种事的。她通过母亲与她丈夫进行谈判,想得到一笔赡养费,但是这事背着卢斯托。照她的想法,应该照顾卢斯托的自尊心。七月底到来前几天,她收到母亲一封信,向她转告了小矮个拉博德赖的最后答复:“德·拉博德赖夫人在自己的昂济城堡中可以过上世界上最舒适的生活,她在巴黎不需要什么赡养费:叫她快来吧!”她气得把信揉成一团。卢斯托将信拾起,看了那封信。

  “我要给咱们报仇!”他对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那阴森可怕的口气是当人们触动女人厌恶的事情时,最讨她们喜欢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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