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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的某些外省,许多人大概都或多或少遇到过一些叫瓦卢瓦骑士的人。诺曼底有一个瓦卢瓦骑士,布尔日有一个瓦卢瓦骑士,一八一六年时阿朗松城也有一位满面红光的瓦卢瓦骑士,说不定法国南方也有法国南方的瓦卢瓦骑士呢!在这里计算这个瓦卢瓦部族到底有多少人,确是无关紧要的。这些瓦卢瓦骑士当中,肯定有人确确实实是瓦卢瓦家族的人,就象路易十四是波旁家族的人一般。何况上述那些瓦卢瓦骑士,彼此都不大认识,也根本无需在这几个瓦卢瓦骑士面前谈起那几个瓦卢瓦骑士。再说,他们个个也都任凭波旁家族在法兰西国王的王位上坐得稳稳当当,因为奥尔良家族也说瓦卢瓦家族的长系没有子嗣,所以叫亨利四世登上了王位,这已是再确实不过的事情。之所以还有姓瓦卢瓦的,这些人的祖先则是查理九世和玛丽·图歇①之子——昂古莱姆公爵查理·德·瓦卢瓦。本来人们都说查理·德·瓦卢瓦断了子嗣,直到后来,在德·罗特兰教士②身上找到了相反的证据,才真相大白。瓦卢瓦-圣雷米家族是亨利二世的后代③,这一家族到了拉莫特-瓦卢瓦④手里,也断了子嗣。这个拉莫特-瓦卢瓦,因为卷进了“项链事件”⑤而臭名远扬。
如果我们得到的消息确切无误,上述这些骑士,每个人都象阿朗松城的瓦卢瓦骑士一样,是个瘦细、干瘪、一文不名的老贵族。布尔日的那一位曾经流亡国外,都兰的那一位曾经隐身匿迹,阿朗松的那一位曾经在旺代地区打过仗,在某种程度上是个“舒昂党”⑥。阿朗松城的这位瓦卢瓦骑士,青年时代大部在巴黎度过,正当他三十岁年纪,风流倜傥,情场得意之时,却突然爆发了革命⑦。外省的高等贵族都承认他是地地道道的瓦卢瓦家族人士,他也和与他同姓的那些人一样,以举止优雅而超群出众,显得自己是个出身高贵的人物。
①玛丽·图歇(1549—1638),查理九世之情妇。
②查理·德·奥尔良,罗特兰教士(1691—1744),根本不是查理九世的后代,而是奥尔良家族的一个私生子杜努阿的后代。
③亨利·德·圣雷米是亨利二世和尼古拉·德·萨维妮的私生子。
④雅娜·德·瓦卢瓦,拉莫特伯爵夫人(1756—1791),是亨利二世与萨维妮的私生子亨利·德·萨维妮的后代。
⑤“项链事件”发生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前夕。罗昂红衣主教为得到玛丽-安东奈特王后的垂育,被拉莫特伯爵夫人和意大利人卡利奥斯特罗利用,为王后购买价值一百六十万利勿尔的一条项链作中间人。这个红衣主教在凡尔赛树林后面月光下和一个女人会了几次面,以为那个人就是王后。由于项链款未付,引起珠宝商的起诉。路易十六将事件提到议会上。后经巴黎法院判决,拉莫特伯爵夫人被判笞刑、关进监狱,卡利奥斯特罗被驱逐,红衣主教却被开释。此事件暴露了玛丽-安东奈特的生活糜烂和大肆挥霍,为民众所深恶痛绝。
⑥旺代地区在法国西部大西洋沿岸,布列塔尼以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这里的保王势力较大,曾组织暴动,反对革命。布列塔尼、诺曼底地区的暴动队伍被称舒昂党。
⑦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他每日必在外面吃晚饭,每晚必赌博。他有一个缺点,就是会讲述一大串关于路易十五治下和大革命初期的传闻轶事。多亏他有这个本事,人家才将他看成是极有才具的人。人们第一次听到这些小故事的时候,觉得讲得相当不错。德·瓦卢瓦骑士还有一个优点,就是那些带有个人特色的俏皮话,他从来不翻过来掉过去地讲,也从不谈起自己的情史。他那翩翩风度和可掬的笑容则泄露出有滋有味的秘密。伏尔泰式的老绅士们有一种特权,就是从不去教堂望弥撒。这位好好先生也利用这个特权。他十分忠于王室事业,人们对他不信宗教也就宽大为怀了。他最有风度的一个优雅动作,便是从鼻烟盒里取鼻烟的姿势,那大概是模仿莫莱①的。这鼻烟盒是一个古色古香的金盒子,上面装饰着戈里扎公主的肖像。
①弗朗索瓦-勒内·莫莱(1734—1802),路易十五、路易十六统治时期法兰西大剧院的名演员。他凭着自己的相貌和自鸣得意的神态,直到年岁很大仍扮演风流小生的角色,获得极大成功。
在路易十五统治末期,这位小巧玲珑的匈牙利公主以其美貌而十分著名。瓦卢瓦骑士年轻时曾经狂热地爱恋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异国女郎,直到现在,每每谈起这件往事还满怀激情。为了她,他曾经与德·洛赞先生①殴斗。如今他已经五十八岁左右,但他只承认自己五十岁。他的外表还容许他采用这种无害的骗人伎俩。干瘪、金发的人天生具有许多长处,长处之一便是他们的身材显得年轻。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有这样的身材就不显老。瓦卢瓦骑士也保留了这样的身段。对啦,请各位一定记住,全部生命力,或者说,表现生命力的全部优美姿态,全凭身材维系。在骑士拥有的宝贵财富中,还必须算上造物主赋予他的妙不可言的鼻子。他的鼻子将苍白的面孔截然分成两部分,这两部分之间似乎互不相识,进行消化工作的时候,只有半边脸发红。在相貌与人的心灵之间关系十分重大的时代,这件事值得特别一提。这火热的部分位于面部左侧。
①洛赞公爵(1747—1793),以其风流韵事及翩翩风度闻名。在《朗热公爵夫人》中,巴尔扎克曾描述洛赞怎样在自己情妇的大衣柜中藏身一个半月以便在她分娩时为她鼓劲。
虽然德·瓦卢瓦先生双腿细长,身躯瘦削,面色灰白,看上去好象身体不十分健壮,可是吃起饭来食量很大。他声称自己患有外省称之为“肝热”的疾病,毫无疑问,这无非是给自己胃口奇大找个遁辞而已。半边脸发红的情况倒给他的说法提供了一点依据。在一个一顿饭可以吃上三十或四十个菜,时间可以持续四小时的国度里,骑士的胃似乎是上天给予这座城市的一种赏赐。据某几位医生说,这种左脸发热的现象,说明人心轻诺寡信。骑士的风流艳史证实了这些论断十分科学,幸亏史学家不需要对这些论断负责。虽然有这些症状,德·瓦卢瓦先生的神经系统依然比较敏感,总是十分兴奋。用一句老话来说,他的肝火旺,可是他的心燃烧起来也不亚于肝。虽说他的脸上已有了几道皱纹,头发已经花白,一个有眼力的观察家从中也许会看出放荡留下的痕迹,纵情声色掘出的犁沟。确实,具有特征意义的“鱼尾纹”和“宫殿台阶”①显示出其皱纹之华贵,据说这在西岱尔宫中②是很受赏识的呢!
①指额头上的横向皱纹。
②据说西岱岛是希腊神话中爱神阿佛洛狄特居住的岛屿,文学作品中常用来指爱情和享乐的仙国。
在这位风流骑士身上,一切都揭示出讨女人喜欢的男人(ladieFsman)的生活习惯:他是那样精心梳洗,以致他的双颊叫人见了就喜欢,好象是用什么仙水刷洗过的一样。头发遮盖不住的光秃部分闪闪发光,有如象牙。他的眉毛也和他的头发一样,经过精心梳理,均匀整齐,显得青春焕发。他的皮肤本来就很白皙,现在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诀窍,弄得更加洁白。他即使不洒香水,也散发出一股似乎青春的芳香,使他所在的地方顿时清爽起来。他那贵族气派的手,象时髦女郎的双手一样精心维护,指甲粉红,修剪齐整,引人注目。总而言之,若不是长着那么一个奇大的鼻子,他简直就象个玩具娃娃。我们还要下个狠心,承认一桩小事,来破坏这个完美的肖像。骑士扎过耳朵眼,一直到现在还保留着两个小耳环。耳环是金刚钻的,雕成黑人头形状,做工极为精细。他对此相当重视,给这个奇怪的赘物找出个理由来,说他从前曾患偏头痛,自从耳朵上扎了眼以后,他的偏头痛就好了。我们并不将骑士作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来加以介绍,不过这些老光棍们,心脏将那么大量的血液送到脸上,他们有些颇为可爱的可笑之处,也许是基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对他们难道不应该宽容一些么?何况,德·瓦卢瓦骑士在其它方面还有那么些优雅风度来补救他的黑人头,社交界也应该觉得得失相当了。他确实也煞费苦心遮掩他的年纪,讨他的相识们欢心。首先应该指出,他的衬衣极为讲究,如今在衣着上,比较体面的人也只有这一点与他人不同了。骑士的衬衣总是贵族般的用料精细,颜色雪白。至于他的礼服,虽然总是干干净净,与众不同,却总是旧的,不过既没有污痕也没有褶子。有人已注意到,这是骑士追求时髦,故意对外衣毫不讲究。这些人认为,将骑士的外衣保存起来,就会是奇迹。德·加勒王子①发明的讲究办法,是用玻璃片去刮外衣,使新外衣变成旧外衣。骑士倒还没走到这一步,但是他遵循英国高级风雅社会的基本原则行事时,也有自己独特的自命不凡的方式,阿朗松人对此可不大能欣赏。
为社交界不惜工本的人,社交界难道不应该尊重他们么?这么做,不正是实践了《圣经》中最难做到的训戒,就是叫人以德报怨么?装束上如此清新淡雅,如此精心,与骑士的蓝眼睛、象牙般的牙齿和金黄头发,非常相宜。只是这位引退了的阿多尼斯②在神情上已经没有一点点男子汉气概,似乎要用衣饰来掩盖往日在情场服役时造成的衰老。最后一点,他讲话的声音,对这个金发的花花公子来说,产生了一种强烈对比的效果。除非赞同几位人类心灵的观察者的见解,认为骑士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否则那洪钟一般发出回响的声音,真会使你对他的器官构造感到莫名惊诧。
①这是当时对英国国王长子的称呼,此处指英王乔治四世(1762—1830)。
②见本卷第121页注①。
他虽然不具有歌唱性男低音那巨人般的音量,他的音色却是压低了的中音,十分动听。那嗓音与英国号的音阶颇为相似,圆润而柔和,刚劲而又淳厚。某些保王党至今仍旧穿着那可笑的大礼服,骑士早已摒弃了这种装束,他干脆来了个摩登化:他出头露面时总是穿一件栗色上装,镀金扣子,棱纹塔夫绸的半长不短的裤子,金扣袢,白背心上没有绣花,衬衣没有领子,却用领带紧紧系住脖颈。这最后一点,是法国老式装束唯一的残余。借此他可以将自己那代理主教及修道院院长式的脖颈暴露在外,所以更加不想放弃这一条。他的皮鞋面料是黑色亮皮,与众不同之处,是有方方的金带扣,当今一代人对此已经毫无印象。骑士总是露出两条表链,从背心的两个小口袋上平行地垂下来。这又是十八世纪服装款式的一种遗迹,是督政府时期①言谈做作、衣着奇特的年轻人所不屑模仿的一着。这种过渡式的装束,将两个世纪联结在一起,骑士穿着它,极具侯爵的优雅风度。在莫莱的最后一个门徒弗勒里②已经谢世的今天,这种风雅的奥秘在法国舞台上已经消逝。德·瓦卢瓦骑士这个老光棍的私人生活,表面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实际上非常神秘。简单地说吧,他有一处简朴的住所,坐落在河道街一所房屋的三楼上,房主是拉尔多太太。拉尔多太太是这座城市里活计最多的洗衣坊老板娘,专洗优质柔软的衣物。这个情况倒正好能说明为什么骑士的衬衣总是那么讲究。命里注定,阿朗松城里的人有一天终于相信,骑士的所作所为并不总是那么有绅士派头:他在晚年偷偷娶了一个叫赛查丽纳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显然来得不合时宜。
①督政府时期为一七九五至一七九九年。
②弗勒里本名亚伯拉罕·约瑟夫·贝纳尔(1751—1822),法兰西大剧院的演员,擅长扮演侯爵及贵族大老爷的角色。
对这件事,一位叫杜·布斯基耶的先生说道:“他给一个女人帮了忙,这个女人倒长期给他戴上了枷锁。”
即将在我们面前演出的一幕戏表明,骑士多年来所抱的希望就要落空,他为这个希望曾经付出了许多牺牲。正因为如此,上述的可怕诽谤就使风雅绅士的晚年更加凄楚。拉尔多太太将自家房屋三楼上的两个房间租给德·瓦卢瓦骑士先生,一年只收区区一百法郎。可尊敬的骑士每天在外面用晚餐,到了睡觉的时候才回家。他唯一的开销便是一顿早餐。吃的总是老一套,一杯可可饮料,加上黄油,根据不同季节,再加上各种水果。只有最寒冷的冬日才生火,而且只在起床时生一小会工夫。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之间,他出去散步,看报,拜访朋友。他一在阿朗松立脚,就如实地向人承认自己是穷愁潦倒,说他的财产就是六百利勿尔的终身年金,他往日的豪富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块残渣。就是这么一个数目,还要经他的前代理人一年分四次付给他,因为前代理人手里握着委托书。阿朗松城的一位银行家,确是每三个月付给他一百五十利勿尔,这是一个叫博尔丹的先生从巴黎寄来的。这博尔丹先生是巴黎沙特莱民事裁判所的最后一名代理人①。
①沙特莱民事裁判所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被取消。
对于第一个倾听了骑士肺腑之言的人,骑士曾经要求他严守秘密。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事已无人不晓。德·瓦卢瓦先生穷愁潦倒,倒也受益匪浅:他是阿朗松最有名望的人家的座上客,每有盛宴,必请他参加。他会玩牌,会讲故事,人很和气,又有教养,他的这些才能均得到高度赞赏,以致这位对城市了如指掌的人如果不在场,一个场合简直就不成其为场合了。盛大晚会的主人,贵妇们,都需要他那小小的表示赞同的怪相。一位年轻女子,如果在一次舞会上听到老骑士说:“你打扮得真漂亮!”听了这句赞赏的话,她简直要比知道她的情敌灰心绝望还要兴高采烈。德·瓦卢瓦先生是唯一能够将过去时代的某些话语讲得娓娓动听的人。什么“我的心肝”呀,“我的宝贝”呀,“我的小乖乖”呀,“我的女王”呀,所有一七七○年的那些昵称,到了他的嘴里,便产生了无法抗拒的风雅味道。总而言之,独有他特别会使用那些最高级的用语。其实他是鲜于恭维的,但是他的恭维之辞为他赢得了老年妇女的青睐。他恭维所有的人,甚至他并无需要的行政人员也不例外。他在赌桌上的表现极为出众,这一点足以使他到处为人所注目。他从不自怨自艾,他的对手赌输了,他还要颂扬他们几句。他也从来不用表现自己打牌打得比伙伴更好的办法来教训自己的伙伴。发牌的时候,有人说这种令人作呕的话时,骑士则用可与莫莱相媲美的动作取出自己的鼻烟壶,注视一下戈里扎公主,颇有尊严地揭开盖子,取出一撮鼻烟来,堆在一处,拣拣,捏碎,垛成一个斜面。待到牌分完,他也已经将鼻孔塞上,又将公主放回他的背心口袋了。总是左面的口袋!他既不采用表示轻蔑的沉默,也不说人家听不懂的俏皮话,只有一位“风雅”世纪(与“伟大”世纪相对)的绅士才能在这二者之间设想出这么一个妥协办法。不高明的赌家,他也接受,而且很会从中渔利。他的好脾气招人喜爱,许许多多的人谈到他时都说:我真佩服德·瓦卢瓦骑士!跟他长着金黄色头发一样,他的言谈,举止,一切,似乎都是金黄色的。他致力于既不得罪男人,也不得罪女人。对于先天性的畸形也好,智力上的缺陷也好,他都抱着宽容的态度。靠着戈里扎公主,他耐心地听人向他讲述外省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早餐鸡蛋没煮熟啊,咖啡里加的奶油变了味啊,健康方面十分荒谬可笑的细节啊,突然惊醒啊,作梦啊,来客啊,等等等等。骑士掌握了一种无精打采的眼神,古典式的态度,能装出悲天悯人的样子。这使他成了有滋有味的听众。他不时插上一个“啊!”一个“唉!”一个“那您怎么闹的?”,加上一句恰如其分的动听话语。一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恐怕谁也没有想到,别人连篇累牍地讲那些蠢话的时候,他心中一直在重温他与戈里扎公主的罗曼史中最热烈的章节。谁曾经想过,一段旧情会给社交帮多少忙呢?有谁考虑过,爱情是多么有利于交际,多么有用呢?骑士尽管总是赢钱,却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宠儿,从这里就可以得到解释了。他从来没有离开客厅时不带走六个利勿尔左右的赢头。他输的时候很少,可是每次输了都故意大叫大嚷,弄得尽人皆知。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异口同声地承认,他们在任何地方,甚至在都灵的埃及博物馆里,也从未遇到过这么可爱的老好人。在世界上的任何国度里,过寄生生活都不会具有如此美好的方式。再精于为自己盘算也不会比这位绅士表现得更殷勤,更不得罪人。他确实值得得到人们忠诚的友谊。如果有谁来到德·瓦卢瓦先生的家打扰,请他费心给帮个小忙,这个人从他家出去的时候,一定不会不喜欢上他,而且准会相信,他不答应确实是无能为力,或者如果他真的介入,只会把事情搞坏。
要把骑士艰难的日子解释清楚,被“真实”这个残酷无情的婊子卡住脖子的史家还必须说,最近,在可悲的七月光荣时日①之后,阿朗松的人们获悉,德·瓦卢瓦先生赌博赢来的钱,每三个月都寄走大约一百五十埃居。聪明的骑士竟胆敢自己给自己寄终身年金,为的是不要在这个喜欢实利的地方显得自己没有收入。他的很多朋友(他现在已经作古,请不要忘记这一点!)都mordicus②否认这种情况,把这看作是无稽之谈,他们认为德·瓦卢瓦骑士是一位遭到自由党诽谤的可敬的高贵绅士。幸好那些精明的赌徒在游廊上也可以遇到支持这种观点的人。
①指一八三○年七月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三天的武装起义,被称为“光荣的三天”。七月革命结束了查理十世的统治,为七月王朝的建立铺平了道路。
②拉丁文:断然、顽固地。
这些对骑士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耻于洗刷自己的过错,坚决否认有这等事。请不要说他们固执吧,这些人对自己的尊严是看得很重的。政府已经为这种美德作出了表率,这就是不给自己的失败唱感恩赞美诗,趁夜间把死者埋葬。骑士任凭自己采取这狡猾的一招,倒可能给他带来人们对德·格拉蒙骑士①的尊敬,对德·弗乃斯特男爵②的微笑,与德·象卡德侯爵③的握手。即使真有此事,难道他就不再是使阿朗松人倾倒的和蔼可亲的食客,谈吐风趣的人士,坚持不懈的赌徒,令人陶醉的讲故事专家了吗?再说这种行为本不超出自决规则范畴,又在哪一条、哪一点上有违一个绅士的雅俗呢?现在有多少人不得不把终身年金送给别人,有意给自己的知心好友弄一份,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自然的事呢?可是拉伊俄斯已经死了……④。过了十五年左右这样的生活以后,骑士积了一笔钱,有一万多法郎。他对别人说,波旁王朝复辟时,他的一个老朋友、前黑马火枪手中尉、德·蓬布勒通侯爵还给他一千二百皮斯托尔⑤,这是他从前供给蓬布勒通让他亡命国外的。这件事极为轰动,此后《宪政报》对某些流亡国外的人使用这种还债方法大加揶揄,他自然也是目标。
①格拉蒙骑士(1621—1707),典型的花花公子,热衷于女人和赌博。
②弗乃斯特,阿格里帕·德·奥比涅的哲理小说《弗乃斯特男爵奇遇记》中的主人公。
③蒙卡德侯爵(1586—1635),军事家、外交家,一六三三年曾任西班牙军队大元帅,远征荷兰。
④这是伏尔泰所写的《俄狄浦斯王》剧本中的一句话。巴尔扎克用来说明瓦卢瓦骑士现在已经去世。
⑤法国古币名,一个皮斯托尔相当于十个利勿尔。
当某人在骑士面前谈及德·蓬布勒通侯爵这一高尚行为时,这个可怜的人连右半边脸都红了起来。每个人当时都为德·瓦卢瓦先生感到高兴,瓦卢瓦先生便去征求经营银钱生意的人的意见,询问应该怎样使用这往日财富的残余。他相信复辟时期命运不会坏,便将自己的钱存入国库,那时定期利息是五十六法郎二十五生丁。他还说,他认识勒农库先生,德·纳瓦兰先生,德·韦纳伊先生,德·封丹纳先生和德·拉比亚迪埃先生。这几位先生为他从国王金库中谋得一百埃居的津贴,而且给他寄来了圣路易十字勋章①。
①圣路易十字勋章为路易十四于一六九三年所设立,专门授予天主教军官,法国大革命时期取消,一八一四年又恢复,一八三一年又取消。但是从前的骑士仍保有继续佩带勋章的权利。
对他的头衔和身分这两项郑重其事的认可,老骑士是用什么办法得到的,人们始终不甚了了。但是凭着他在西部天主教军队中服役的历史,搞到圣路易十字勋章;授勋证书又使他拿到了退休上校的军衔,这倒是确切无疑的事。到了这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为他终身年金的神话而感到心神不定了。除了终身年金以外,骑士真的有了一千法郎的固定收入。虽然他的经济状况有了这样的改善,他的生活和举止仍然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红绶带在他的栗色上衣上显得越发威武耀眼,简直可以说,使他的绅士面貌更加完美无缺了。从一八○二年开始,骑士加盖信件用的是一方极其古色古香的金印。印章刻得相当糟糕,但是从这方金印上,卡泰朗家族,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特雷维尔家族的人都可以看到,纹章上刻的图案是对分为二,一边为直纹红色,另一边为直纹红色带五个金色菱形,连接处成十字形。整个盾形纹章的上部为黑色,并间以银十字。纹章上部的冠冕图案是骑士帽。纹章上的题铭是Valeo①。带着这样高贵的纹章,这个所谓瓦卢瓦家族的私生子应该而且可以登上世界各地的每一辆王室马车。很多人羡慕这个老光棍的舒适生活。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玩波士顿牌,下西洋双六棋,玩贺维西②,玩惠斯特纸牌,玩皮克牌玩得好,就是晚餐消化得好,就是用优美的姿态嗅鼻烟,就是悠闲地漫步。阿朗松城的人差不多全都以为,这种生活已经完全排除了野心和重大的利害关系。但是,实际上没有哪一个人的生活会象羡慕他的人为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在为人遗忘的村庄里,你会发现一些有气无力的人,表面上好象是已经死亡的轮虫类,但是他们狂热地研究着鳞翅目或贝类学,为了搞清一种什么我叫不上名字的蝴蝶或者什么conchaVeneris③,绞尽脑汁,备尝艰辛。骑士不仅有他自己的贝壳,而且还胸怀一桩大志。他追求这个大志向的那股藏而不露的劲儿,简直可以与西克斯特五世④相提并论。这就是他想和一个富有的老姑娘结婚,意图当然是以此为台阶以接近宫中最高的阶层。他装束阔气并在阿朗松居住,其秘密动机正在这里。
十六年⑤——这是骑士的说法——仲春时节一个星期三的清晨,骑士正将他的半新半旧绿色带花的锦缎室内便袍穿上身,虽然耳朵里塞了棉花,仍然听见一位少女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上楼梯。稍顷,便有人在他的门上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然后,不待回答,一个美人儿便象一条鳗鱼一样溜进老光棍的房门。
①拉丁文:强大。
②贺维西是一种旧式纸牌戏,以吃牌和得分最少为胜。
③拉丁文:维纳斯贝。
④西克斯特五世(1521—1590),一五八五至一五九○年间任第二百二十五任教皇。在此之前,他曾在十三年间装病装老。
⑤即一八一六年。
“啊!是你啊,苏珊,”德·瓦卢瓦骑士说道,一面没有中断已经开始的活计,手握剃刀在一块皮上磨来磨去。“亲爱的小淘气宝贝,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来跟您说一件事,这件事可能叫您又高兴又难过。”
“是关于赛查丽纳的事么?”
“我才不管你的赛查丽纳呢!”她说道,那神情既顽皮,又庄重,又无忧无虑。
这个可爱的苏珊姑娘,是拉尔多太太手下的一名女工。她那滑稽可笑的艳史,对我们这个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将产生极大的影响。现在让我们对这所房屋的情形简要说上几句。
作坊占据了整个楼下。小院子用来在马鬃绳子上晾晒绣花手绢,细布绉领,无袖女式胸衣,衬衣的活袖口,带襟饰的衬衣,领带,花边,绣花长裙等等,一言以蔽之,是城里上等人家优质柔软的内衣。骑士声称,从税务局长老婆的无袖女式胸衣数目上,便可以知道她与什么人私通,因为有的带襟饰的衬衣和领带与无袖女式胸衣和细布给领有连带关系。虽然通过这种衣着配对的方法完全可以推测出城里的各种幽会,但是骑士从未多嘴多舌过,从未说过一句讽刺挖苦的话,叫人家对他关上大门。(他这不是很聪明吗!)所以,请你们将德·瓦卢瓦先生看成是一位行为高尚的人,只是他的才能也象其他许多人的才能一样,由于生活圈子狭小而没有得到发挥。他也任凭自己与女人飞上几个颇有挑逗性的眉眼,叫女人浑身颤栗。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男人嘛!所有的女人首先都承认他非常小心谨慎,承认他对女人的风流失足具有极大的同情心,所有的女人也都爱过他。拉尔多太太手下的杂工,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姑娘,其丑无比,跟骑士住对门。他们楼上,就只有阁楼,冬季也在阁楼里晾晒衣物。每套房子都与骑士的住房相同,由两间可透进阳光的房间组成,一间朝街,另一间朝着花园。骑士的下面,住着一个瘫痪的老人,是拉尔多太太的祖父,从前是海盗,名叫格勒万。他曾经在西默兹海军元帅名下在印度服过役,现在已经耳聋。拉尔多太太本人占据着二层的另一套房子。她对有钱人极为偏爱,对骑士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视而不见。在她看来,德·瓦卢瓦先生是一位什么事情都做得对的绝对君主。如果有人说她手下的哪个女工失足了,和骑士有了勾搭,她就会说:
“怎么会呢!他对人那么好!”所以,这幢房屋虽然也象外省的每一幢房屋一样,简直就是玻璃做的①,但是对于德·瓦卢瓦先生来说,这幢房屋却象大盗储存赃物的山洞一般不会走漏消息。洗衣作坊里的鬼心眼女人们都把骑士当作天生的知己。作坊的大门大部分时间都敞着,骑士从没有一次经过门前而不给他的那些小猫咪带点东西的:巧克力啊,糖啊,缎带啊,花边啊,金十字章啊,一言以蔽之,是小女工②所醉心的各种玩意儿。所以这位好心的骑士受到这些小姑娘的热爱。
①意为不可能有任何秘密。
②小女工收入很低,多半在工余从事卖淫。
有的男人爱女人,无非就是因为她们穿裙子,他们待在女人身边就高兴,从来不想愚蠢地自问一下,他们对女人殷勤追求到底有什么意义。女人们有一种本能,能够猜透这种男人的心。在这方面,女人的嗅觉与狗的嗅觉一样灵敏。有许多人在场,猎获的野兽该归谁,狗便径直向谁奔去。可怜的德·瓦卢瓦骑士从青年时代起便喜欢给女人送点东西,一直保持至今。从前,这是贵族大老爷的特点。他一直忠于小家小户①的体制,喜欢叫女人发点财。世界上只有女人这种造物很会接受馈赠,因为她们总可以报答。现在的中学生一走出校门,便已经极力寻觅自己的偶像或者专拣些荒唐事干了。世风已如此,但还没有一个人对十八世纪姑娘的心理状况作出正确的解释,这不是很不正常的事么?德·瓦卢瓦骑士的行为,难道不相当于十五世纪的骑士比武么?一五五○年的时候,骑士们为贵妇人相互厮杀;一七五○年的时候,骑士们将自己的情妇带到长野跑马场②去显摆;如今,他们叫自己的马去赛跑。不管哪个时代,贵族都尽量给自己创造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十四世纪的尖尖长长的翘头鞋,到了十八世纪,成了高跟红皮鞋,而一七五○年时情妇们的奢侈生活便成了一种值得炫耀的东西,与往昔游侠骑士炫耀自己的感情十分相似。如今这位骑士再也不能为一位情妇搞得倾家荡产了。
①这是十八世纪风流韵事的特点,“小家小户藏情妇”。
②长野位于巴黎西北布洛涅森林,风景优美,路易十五统治时期,这里变成游人如织的时髦游玩场所。
他现在献殷勤送人的,是一袋小脆饼,而不是大把钞票裹着的糖果。让我们说句颂扬阿朗松的话吧:女人们收下小脆饼时那种高兴劲,比起杜黛①往日接受德·阿图瓦伯爵②赠送的一套镀金银梳妆台或者什么高级服饰时的快乐来,是有过之无不及的。所有这些女工,对于德·瓦卢瓦骑士威风大大不如当年这一点,心里都清清楚楚,关于他们之间的这种亲近,对外都守口如瓶。即使城里某些人家有人问起德·瓦卢瓦骑士的情况,她们都一本正经地谈论这位绅士,把他说成已经年老力衰的样子。在她们口中,他成了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他的生活是一朵圣洁的鲜花。但是,在家里,她们简直象鹦鹉一样踩在他肩膀上。洗衣女工们经常会发现别人夫妻的秘密,他很想打听打听。于是女工们每天早晨前来,将阿朗松城里的闲言碎语讲给他听。他称这些女工是他的穿裙子的报纸,活的长篇连载小说。萨蒂讷先生③也从未有过比这更聪明而又更廉价的侦探,而且这些人心眼里使坏,表面上却保持着冠冕堂皇的样子。请诸位不要忘记,骑士吃早饭的时候,就象一个最幸运的人那么开心。
苏珊是他的心上人之一。她很有心计,又野心勃勃,本是一块莎菲·阿尔努④的材料。加之她长得十分俊俏,就和提善⑤请到自己的画室中来,让她坐在黑丝绒上,以便帮助他的画笔描绘出维纳斯形象的那位美女一样。不过,她的眼睛和额头部分虽然长得很清秀,面庞下部的轮廓却流于一般而大大逊色。她属于诺曼底型的美,容光焕发,面色红润,圆鼓鼓胖乎乎,是卢本斯的肌肉⑥加上法尔奈斯宫的赫丘利⑦的筋骨,而不是梅迪契宫中阿波罗的美女维纳斯雕像的筋骨。
①罗莎莉·杜黛(1752—1820),舞蹈演员、交际花。
②德·阿图瓦伯爵,路易十八的弟弟,即后来的查理十世。
③安多瓦·加布里埃尔·德·萨蒂讷(1729—1801),一七五九至一七七四年间曾任警察总监,据说他手下的侦探本领高超。
④莎菲·阿尔努(1744—1803),法兰西歌剧院的女歌星,塑造过拉摩所写数部歌剧中的角色,思想敏锐,聪明伶俐。她的《回忆录》于她死后发表,相当著名。
⑤提善(又议提香,1490—1576),威尼斯著名画家。
⑥卢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画家。此处指卢本斯所画的肌肉。
⑦赫丘利是罗马神话中的英雄,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此处指藏在罗马法尔奈斯宫的赫丘利雕像。
这时,只听骑士说道:
“喂,我的孩子,给我讲讲你那小小的或者大大的恋爱故事吧!”
从巴黎到北京都会使骑士显得与众不同的东西,便是他对这些女工的态度中有一股慈父之情。她们使他忆起往日的姑娘,那些在十八世纪足足三分之一的时间里名扬全欧的著名的歌剧王后们。到如今,这个女性王国也象任何伟大的事物一样,象耶稣会的教士们或十七、十八世纪美洲的海盗一样,象修院长老和包税人一样,已被遗忘。骑士从前曾经与这个女性王国一起生活过,必然培养了自己无法抗拒的和善,讨人喜欢的性情随和,不掺杂自私情感的听之任之态度,还有朱庇特到阿尔克墨涅家去时使用的各种隐姓埋名手段①。众神之王朱庇特受到各种各样的诱惑,将自己手执闪电形小投枪的优越地位随便扔给任何一个魔鬼,特别是在远离朱诺②的时候,便想把他的奥林匹斯山化成狂热的爱情、化成一席简单的夜宴、化成大量的女性吃掉。骑士穿着半新不旧的绿色锦缎室内便袍,他接待客人的房间空空荡荡,地上只铺着一块寒伧的挂毯权充地毯,靠背椅陈旧脏污,墙上裱的是乡村客栈用的糊壁纸,这里是路易十六及其家属的侧影,画在一株垂柳上;那边是印成骨灰罐形状的最高遗嘱。总而言之,是保王党在恐怖时代③所发明的各种各样感伤的玩意儿。
骑士已经未老先衰。他站在一个老式梳妆台前面刮脸,那梳妆台装饰的花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浑身都散发出十八世纪的味道!……青年时代情场得意的各种优美姿态又重现出来,看上去就象人家欠他三十万利勿尔的债务,马车就在门边等候的样子。他简直就跟贝蒂埃④在莫斯科大撤退时向溃不成军的各营宣布命令一样伟大。
①阿尔克墨涅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安菲特律翁的妻子,厄勒克特律翁的女儿。她丈夫在外时,宙斯扮作其夫的模样,与她生了赫拉克勒斯。
②朱诺是朱庇特的妻子,天后,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
③恐怖时代是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从一七九三年五月到一七九四年七月这个阶段。
④贝蒂埃(1753—1815),一八○四年任法军元帅,一八○五至一八一四年任拿破仑大军总参谋长。
“骑士先生,”苏珊怪模怪样地说道,“似乎没有什么可对您说的,您只要睁开眼睛看看就行了。”
说着,苏珊侧身一站,那样子是要给自己的话作一个雄辩的注解。这位骑士,请诸位相信,他可是个精明的老家伙。
他一面手里仍然斜握着刮脸刀贴在脖颈上,一面垂下右眼朝女工看了一眼。他立刻显出什么都明白了的神气。
“好的,好的,我的小宝贝,我们马上聊聊。不过,我看你已经先下手了嘛!”
“骑士先生,难道我一定要等到我的母亲打我,等到拉尔多太太将我赶走再行动么?我要是不赶快到巴黎去,我在这儿永远也嫁不了人了,这里的男人一个个都是那么滑稽可笑!”
“我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在变。天下就要大乱,贵族要倒霉,女人也要倒霉。继政治上的大动荡之后,社会风习的大动荡就要来到。唉!过不了多久,女人就再不存在了(说到这里,他将棉花从耳朵里取出,将耳朵弄弄好);女人卷进感情漩涡中去,就要吃大亏。她绞尽脑汁,可是再也不会得到我们那个时代那种不觉羞耻地向往着、也毫不客气地接受着的小小的无害的享乐。这种时候,人们也利用头晕这一类的毛病,但那只不过是(他将小黑人头擦干净)作为达到自己目的的一种手段。女人们将这个当作一种病,最后用点桔叶茶也就算完事。(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总而言之,结婚将会变成某种(说到这里,他拿起镊子拔汗毛)非常令人讨厌的事。可我年轻那时候,结婚是多么快乐的事啊!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治下,请你记住,我的孩子,那就算是世界上社会风气最好的时代,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骑士先生,”小女工说道,“这事关系到你的小苏珊的品行和声誉,我希望你不要遗弃她。”
“怎么会呢!”骑士一面梳理好头发,一面高声叫道,“我宁愿不姓这个姓,也不会那么干啊!”
“噢!”苏珊说道。
“你听我说,调皮的小姑娘,”骑士一面倚在一张很大的软座圈椅里,一面说道。这种从前叫做“公爵夫人”的圈椅,是拉尔多太太费尽心机给他搞来的。
他把俊俏的苏珊拉到自己身边,将她的两腿夹在自己的双膝之间。美丽的姑娘随他摆布。可是她在大街上却那样高傲,阿朗松有好几个男子愿意把财产送给她,她已多次拒绝。这既出于维护自己声誉的考虑,也是因为看不起那些人的气量狭小和斤斤计较。苏珊将她所谓的过失那样大胆地给骑士送上门来,连这个干尽坏事的老家伙也一眼就估摸出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过去曾经在更加精明狡诈的女人身上探测过许许多多别的奥秘,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没有哪一个姑娘会拿真正的丢人现眼开玩笑。他知道,这漂亮谎言搭成的脚手架一触即坍,但是他不屑于去碰倒它。
“你这是故意自我诽谤,”骑士一面用无法模仿的代美姿态微微一笑,一面对她说道,“你就象你姓这个姓的那个俊俏姑娘那么循规蹈矩,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结婚。可是你不愿意在这地方窝着,你渴望到巴黎去,在那里,娇小玲珑,令人喜爱的姑娘,如果精明的话,都能变成富人。你也不蠢。于是,你想去看看这个享乐之都是否给你保留了年轻的德·瓦卢瓦骑士,华丽的马车,珠宝钻石,歌剧院的包厢。俄国人,英国人,奥地利人带来了百万财富①,妈妈给了我们一副漂亮脸蛋,就是用这些百万财富给我们定下了陪嫁。一言以蔽之,你有爱国精神,愿意帮助法国从这些先生的口袋里将钱夺回来。哎!哎!亲爱的魔鬼小绵羊,这一切都不错。你现在生活的圈子说不定要大嚷大叫一阵,但是,成败论英雄。最糟糕的事,我的孩子,就是没有钱。这正是我们两个人的毛病。你很精明,以为勾上一个老光棍便能从这个小小的荣耀中得到好处。可是这个老光棍,我的心肝,对女人的诡计还是略知一二的。这就是说,指望我相信你那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比你把一粒盐放到一只鸟的尾巴上还要难上加难。上巴黎去吧,我的小姑娘,叫一个老光棍自尊心受伤,也没关系,去吧!我不会阻拦你,我还会帮助你,这个老光棍,苏珊,他天生是少女的保险箱。可是,不要把我搅进去。你听着,我的女王,你很理解生活,你如果把我搅进去,就会给我造成很大的损害,你会使我很伤心。为什么说造成损害呢?因为那样你就会妨碍我在这里结婚,这地方人们对道德、品行是很看重的。为什么说会使我伤心呢?即使你说你处境困难,小鬼头!我也不相信!我的宝贝,你知道,我已经一贫如洗,我象教堂里的老鼠一样,是个穷光蛋!啊!我若能娶上科尔蒙小姐,又变得富有,我肯定把你放在赛查丽纳之上。我一直觉得你象给铅镀金的金子那么清秀,而且你天生就是要作一位贵族大老爷的心上人的。我知道你很精明,你跟我玩这个花招,我一点不感到惊奇,我早就料到了。对一个姑娘来说,这不是最后一招么!我的天使,非得主意高明的人才想得出来这么干。所以,我很敬重你!”
①滑铁卢战役后,英、俄、奥等国占领法国,直至一八一八年。
说到这里,他象主教那样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一下,以证实自己的话。
“骑士先生,我向你保证,你误会了,而且……”
她不敢继续说下去,面孔绯红。骑士看了一眼,早就猜着了、猜透了她的整个计划。
“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我相信你的话!好吧,我相信。不过,听我的忠告,到杜·布斯基耶先生家去吧!你往杜·布斯基耶先生家里送衣物,不是已有五、六个月了么?好吧,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问你。不过我了解他,他自尊心很强,他是老光棍,很有钱,有二千五百利勿尔的固定收入,而支出不到八百。你要是如我想象的那么聪明,你就能用他的钱见识见识巴黎。去吧,我的亲爱的,缠他去!你要象一条长绸那样放松,然后,他每说一句话,你就绕上两圈,打上一个结。他是那种害怕丢人现眼的人,若是他叫你抓住了把柄……反正你明白,你就威胁他,说要去找慈善事务所的女士们。再说,他这个人野心勃勃。一个男人就应该通过他老婆达到一切目的。你不是很漂亮,很精明,足以帮助你丈夫发迹么?嘿!妈的,你简直可以和一个宫廷命妇相抗衡呢!”
听了骑士最后这一段话,苏珊茅塞顿开,恨不得马上跑到杜·布斯基耶家里去。为了不致显得走开得太突然,她一面帮助骑士穿衣,一面向骑士询问巴黎的情形。骑士已料到自己这番指教会产生什么效果,于是请苏珊去告诉赛查丽纳,叫她将可可饮料送到楼上来,用这种办法给她走开提供方便。这可可饮料是拉尔多太太每日清晨必给骑士做好的。苏珊急忙溜走,好去钓鱼上钩。下面我们就来表表这条鱼的来历:
杜·布斯基耶出生于阿朗松一个古老世家,介于资产阶级与小贵族地主之间。他的父亲曾经担任过刑事审判官的职务。父亲死后,杜·布斯基耶生活无着,也跟外省所有破了产的人一样,到巴黎去撞大运。革命①初期,他进入商界。当时,虽然共和党严格按照革命的廉洁秉公办事,商务却并不都那么清白。政治暗探、投机商、军粮或军火商、与市镇上管理钱财的人相互勾搭叫人没收逃亡贵族财产以便将其买进或卖出的人、部长或将军,全都做生意。从一七九三年到一七九九年,杜·布斯基耶承办法国军队的给养。那时他有一所豪华的公馆,是财界的一大巨头,他与乌弗拉尔②均摊盈亏作买卖,宾客盈门,过着当时引人议论纷纷的生活,不费吹灰之力便粮食满仓、幢幢小楼情妇充斥的辛辛那蒂斯③的生活,家中经常为共和国要人举行盛大招待会。杜·布斯基耶公民是巴拉斯④的熟人,与富歇⑤过往甚密,与贝纳多特⑥也颇有交情。他以为只要孤注一掷,投到马朗戈战役以前秘密反对波拿巴的那一派的怀抱里,自己就有指望当部长。
①指一七八九年开始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乌弗拉尔(1770—1846),法国金融家。法国大革命时期,他从事纸张投机,后被任命为法国海军粮食弹药总供应官,大发横财。曾数次入狱。
③辛辛那蒂斯原系公元前五世纪罗马的民族英雄,古罗马农民、士兵和国家领袖的优秀形象。外敌入侵,他放下犁锄当了执政;战胜敌人以后,他拒绝接受一切荣誉,仍返回家园躬耕陇亩。这里提到辛辛那蒂斯仅指其富足。
④巴拉斯(1755—1829),一七九三年以后,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重要领导人之一,生活奢侈腐化。
⑤富歇(1759—1820),一七九四年热月政变的主要策划人之一,与巴拉斯关系密切,一七九九年被任命为公安部长,豢养大批密探、警察。
⑥贝纳多特(1763—1844),蓬特-科沃亲王,法国将军,一七九九年曾任国防部长。一八一○年被立为瑞典王嗣子,一八一八年继承瑞典王位。
若不是凯勒曼①发起攻击,德塞②战死,杜·布斯基耶肯定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在计议中的反拿破仑政府中,他是一位高官。可惜拿破仑有运气,使这个政府胎死腹中③。
马朗戈战役出人意料的胜利,宣布了这个党派的失败。他们早已将声明印制完毕,准备一旦第一执政战场失利,便回到山岳派的体制上去。杜·布斯基耶对于拿破仑不可能取胜深信不疑,拿自己的大部分财产在交易所中做空头,而且在战场上留下两个使者。第一个使者于梅拉斯④取胜时动身前来报信。四个小时以后,第二个使者星夜赶到,宣告奥军大败。
①凯勒曼(1770—1835),一七九二年被任命为少将,在迪穆里耶指挥下赢得瓦尔来战役胜利。一七九五至一七九七年,统率阿尔卑斯大军,一八○四年晋升为元帅。在马朗戈战役中,凯勒曼所率骑兵发起的攻击在最后一刻决定了法军的胜利。
②德塞(1768—1800),大革命时期统率莱茵军,随同波拿巴远征埃及。一八○○年扭转了马朗戈战役败局并战死疆场。
③此段故事参见《一桩神秘案件》。——作者原注。
④梅拉斯将将军(1730—1806)在马朗戈战役中统率奥军。
杜·布斯基耶对凯勒曼和德塞大加诅咒,但是他不敢诅咒第一执政官,因为这位执政欠他数百万法郎。本来有几百万好赚,这下子倒破了产,这一急剧变化可叫这个粮食军火商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连数日痴痴呆呆。他生活放荡无度,身体早已垮下来,这一晴天霹雳更使他无力还手。但是对于国家债券清算结果,他还抱着某些希望。尽管他给拿破仑送过许多礼品,打算贿赂第一执政,拿破仑对这些将宝押在他战场失利上面的粮食军火商仍然极为痛恨。被人戏称为“关上钱箧子”的德·费尔蒙先生①清算的结果,叫他一个钱也没有剩下。这个粮食军火商生活糜烂,又与巴拉斯和贝纳多特勾勾搭搭,比起他在交易所做空头来,这两点更使第一执政不悦。第一执政将他的名字从收取国库银钱者的名单上一笔划掉。靠着剩余的一点钱,他叫人把他送到阿朗松。从往日的豪富中,杜·布斯基耶只保留下来记在国库账簿上的一千二百法郎终身年金。这是他从前一时心血来潮存储在国库的,现在倒使他免于一贫如洗了。他的债权人不知道清算的结果,只给他留下一千法郎长期公债②。全靠收回债款和拍卖杜·布斯基耶拥有的鲍赛昂公馆,才将债务全部还清。就这样,这个投机商差一点要宣布破产,最后总算保全了自己的名字。在阿朗松这个城市,保王党暗中占统治地位。一个让第一执政给搞垮的人,前面又有与过去几届政府要人过往甚密因而声名显赫这段历史,加上他过的那种生活,他那转瞬即逝的王国,都激起阿朗松人的极大兴趣。杜·布斯基耶恨透了波拿巴,他讲些有关第一执政官的琐事,约瑟芬③的放荡生活以及十年革命期间的秘闻等等,大受欢迎。这时他已经四十多岁,却以三十六岁的单身汉身分露面,中等身材,象一个商人那样肥肥胖胖,露出举止轻浮的诉讼代理人一般的腿肚子。
①这是一个文字游戏,费尔蒙(Fermon)与“关上”(fermons)谐音。德·费尔蒙自一七九七年起任财务专员,后一直忠于拿破仑。
②这是只付息不还本的公债。
③约瑟芬(1763—1814),原博阿奈子爵之遗孀,一七九六年与波拿巴结婚,是拿破仑的第一个妻子,一八○四至一八○九年间成为法国皇后。
他的容貌特征明显,鼻子扁平,鼻孔内多毛;黑眼珠,眉浓重,眉宇间透出精明的目光,与德·塔莱朗先生的目光颇为相似,只是有些无神。他还保留着共和党人的两撇小胡子,棕黄头发留得很长。他的手,每个手指节上都长一小撮毛,青筋突起,证明肌肉很丰满。最后,他还有法尔奈斯宫赫丘利雕像那样的胸脯和能够扛起实物地租的肩膀。如今只有在托尔托尼咖啡馆①才能见到这类肩膀了。他这种男性,生命力旺盛,用过去时代的风流标准来看,杜·布斯基耶大概会被当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支付余款的人”。用这句上一世纪流行的话来形容他,非常精彩,可惜今天人们都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了。象德·瓦卢瓦骑士一样,在杜·布斯基耶身上也可见到与人的整个面貌形成鲜明对照的表征。这位前商人的嗓门与他的筋骨很不相称,这倒不是说他的嗓音很细,象两脚海豹口中有时发出的那样;恰恰相反,他是压低了的大嗓门。恐怕只能将这种嗓音比作锯子锯一块浸湿了的糟木头发出的声音,人们还可以产生一点印象。一言以蔽之,是精疲力尽的投机商的嗓音。
①托尔托尼咖啡馆为十八世纪时那不勒斯人维劳尼所建,位于泰布街和意大利人大街相交的街角上。帝政时期,特别是复辟时期,托尔托尼是巴黎最豪华的咖啡馆。
很长一段时间内,杜·布斯基耶都保持着他声名显赫的时代时兴的服装:翻口长靴,白色丝袜,桂皮色灯芯绒短绣花裤,罗伯斯比尔式的背心和蓝上衣。虽然第一执政官对他的仇恨使他在外省保王党权威人士那里取得了资格,构成阿朗松圣日耳曼区的七、八户人家却根本没有接待过他,而德·瓦卢瓦先生倒是出入这些人家的。杜·布斯基耶一开始曾试图娶阿尔芒德小姐为妻。这位小姐是城中最受敬重的一位贵族的胞妹,杜·布斯基耶打算从她那里大捞一把以利于自己未来的大业,因为他一直渴望着来个精彩的卷土重来。结果他遭到了拒绝。阿朗松有十几家富户,从前是他们造就了阿朗松城市这个点。他们拥有草场和牛群,经营大宗布匹生意。这些人家倒接待他,也算补偿了他的损失。他以此自慰,而且说不定在这些人家里遇到什么偶然机会,会给他提供一个合适的意中人。老光棍确实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桩美满婚姻这个前景上了,他的各种本领似乎也预示着他会结上一段美满姻缘。他在理财上确有某种精明之处,许多人都从中得到了好处。他象一个破产了的赌徒指点新手一样,指点别人进行投机,为这些生意出谋划策,采用什么办法,可能性如何,具体做法怎样,干得很高明。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管理人员,常常考虑任命他为阿朗松市长。但是,他在共和国政府内搞投机,人们仍然记忆犹新,这对他为害不浅,省政府那里从来就通不过。各届政府相继更迭,甚至“百日”时期的政府,都拒绝任命他为阿朗松市市长。这个职位他垂涎已久,如果他已经得到了这个职位,说不定早已和他终于看中的哪一位老姑娘结成了良缘。他对帝国政府的憎恶首先将他投入保王党阵营之中。虽然在那里受尽侮辱,他还是留下来了。待到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省政府仍然采取摈弃他的态度时,这次拒绝又使他对波旁王朝产生了深仇暗恨,因为他实际上仍然公开地忠于自己原来的政见。于是他成了阿朗松自由党的领袖,表面上看不出来的领导选举的人,以其暗中策划及阴谋活动,大大加害于复辟王朝。正象每一个凭自己头脑过活的人一样,杜·布斯基耶的仇恨情感,显露出小溪般的平静。这小溪表面上水流不大,实际上永不干涸。他的仇恨象黑人一样,那么平静,那么耐心,连敌人也受了骗。他的复仇酝酿了十五年之久,从未有过哪一次胜利使他得到满足,甚至一八三○年七月那些日子的胜利①也未能满足他复仇的欲望。
①见本卷第287页注①。
德·瓦卢瓦骑士将苏珊支到杜·布斯基耶家里去,并非无意。他们两人,一个是自由党,一个是保王党。虽然在全城人面前双方都很巧妙地将他们共同的希望隐藏起来,实际上他们早已相互猜透对方的心思。原来这两个老光棍是情敌。他们每个人都制定了娶科尔蒙小姐的计划,刚才德·瓦卢瓦先生也向苏珊谈到了这位小姐。这两个人都打定了主意,却藏而不露,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都在等待着时机到来,某种偶然会将这位老小姐送到他们手上。他们两人生动地体现了不同的体制,这在他们之间便产生了很大的距离。即使没有这种距离,他们之间的竞争也会使他们成为两个仇敌。
时代给穿越时代的人打上深深的烙印。这两个人物以他们容貌、言谈、思想和装束所点染的历史色调完全不同,证明了这句格言确是真理。一个,粗鲁,精力充沛,动作很大而不连贯,话语短促而生硬,讲话语气令人难以忍受,深色头发,黑眼珠,表面上令人畏惧,实际上却象任何暴动一样软弱无力。这个人正好代表着共和国。另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衣饰讲究,通过缓慢而有效的外交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坚持高雅的趣味,这个人是老式阿谀奉承和谄媚的活生生形象。这两个敌手几乎每天晚上在同一地段上相遇。从骑士一方来说,争战是彬彬有礼、和和气气的;杜·布斯基耶一方,虽然保持着交际场合所必须的礼节,因为他也不想叫人当场赶走,却不那么讲究形式。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心照不宣。外省人对于小小的利害关系观察得十分细致,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些利害关系的中心,但是没有一个人料到这两个人之间的竞争。德·瓦卢瓦骑士先生在人家餐桌上座位在上首,他从来也没有向科尔蒙小姐求过婚。杜·布斯基耶想登上当地最高贵族的家门而不可得,也加入到食客的行列中去,却遭到拒绝。骑士还设想了许多可能性,以便给他的对手以雅尔纳的一击①。这一击要用精心准备的淬火的利刃深深地砍进去,苏珊便是这样的一着。骑士早已往杜·布斯基耶的河水里扔过探测锤了。诸位可以看到,他的哪一项推测都确切无误。
①雅尔纳男爵在亨利二世和宫中人等面前与人决斗,眼看败北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对方腿弯而取胜。“雅尔纳的一击”意谓决定性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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