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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步履轻盈地从河道街出发,经过塞镇门大街和羊圈街,一直走到天鹅街。杜·布斯基耶在天鹅街买了一幢内地的小房屋已为时五年。这幢房屋用灰色岩石盖成,与诺曼底大理石的碎石或布列塔尼的板岩碎石差不多。这位前商人比城里任何人都住得舒服,因为他保留了几件自己鼎盛时期的家具。这位倒台的沙达那帕鲁斯①,外省的风习以难以觉察的方式使他的光辉黯然失色。往日豪华生活的遗迹如今在他的房屋中,就好比将一盏漂亮的分枝吊灯放在仓房里。无论是大东西还是小东西,都缺乏和谐感,而和谐是任何人间或天上的艺术品中必不可少的纽带。
①沙达那帕鲁斯,传说中古亚述国的末代皇帝。
一个漂亮的五斗橱上,放着一个带盖的水罐,这种情景恐怕只有在布列塔尼附近才会见到。卧房里铺着漂亮的地毯,窗帘却露出粗劣的印花平布蔷薇花图案。石砌壁炉,粉刷得极为马虎,与上面挂着的华丽挂钟形成强烈对照。附近放着粗劣的烛台,又使挂钟黯然失色。人人都不将鞋擦干净便上楼,那楼梯还根本没有漆成任何颜色。最后,各房间的门,请了当地的一位画家通过色彩对比、勾勒轮廓来加以衬托装饰,弄得很糟,颜色刺眼。正象杜·布斯基耶所代表的时代一样,这幢房屋也是肮脏与华丽的大杂烩。大家都把杜·布斯基耶看成是一个生活富足的人,他也过着骑士一样的食客生活。杜·布斯基耶有收入却没有开销,他将永远是个富人。他的仆人勒内是一个当地的小伙子,相当愚笨,杜·布斯基耶慢慢培养他按照主人的要求做事,象教猩猩那样教他擦洗房间地面,教他将家具擦拭干净,教他给靴子上油,教他刷净衣服;教他晚上去接主人回家时,天阴要带灯笼,落雨要带木底鞋。跟有些人一样,这个小伙子天生就是一块有恶癖的料,非常贪吃。哪一家举行盛大宴会招待宾客时,杜·布斯基耶常常叫他脱下那件蓝色方格布上衣——衣袋晃晃荡荡垂到腰间,里面总是鼓鼓囊囊的,手绢呀,木柄小刀呀,水果呀,一块硬糕点呀,不一而足——穿上仆人的号衣,带上他去服侍主人。勒内于是和那家的仆人一道大吃一顿。杜·布斯基耶如此这般将要求他尽仆人职责变成对他进行奖赏,倒换得了这个布列塔尼仆人对主人的事守口如瓶。
“您来啦,小姐,”勒内看见苏珊走进来,说道,“今天不是您来取衣物的日子,要交给拉尔多太太洗的衣物,我们一点也没有。”
“你个大傻瓜!”苏珊哈哈大笑说道。
俊悄的姑娘上楼去了,让勒内把一碗牛奶煮的荞麦粉薄饼吃完。杜·布斯基耶还睡在床上,咀嚼着自己的发迹计划。
他象所有已将享乐的橙汁榨干的人一样,现在只能野心勃勃了。野心和赌博,这两样事情是无尽无休的。所以,在一个头脑清醒的人身上,来自头脑的激情总是比心中迸发出的激情持续得长久。
“我来啦!”苏珊说道。她一面坐在床上,一面用粗暴急剧的动作把床帐撩起挂在帐钩上,弄得帐子唏哩哗啦乱响。
“出什么事了,我可爱的姑娘?”老光棍一面坐起身来一面说道。
“先生,”苏珊郑重其事地说道,“看见我这样前来,您大概感到奇怪吧!可是我现在的处境逼得我不得不如此,也就顾不得人家的风言风语了。”
“怎么啦?”杜·布斯基耶叉起双臂来问道。
“您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呢?”苏珊说道。“我知道,”她可爱地撅起小嘴,继续说下去,“一个可怜的姑娘,为这些您视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一个男人,是多么可笑。可是,如果您很了解我,先生,如果您知道一个男人眷恋我,我能为他干出什么事情来,就象我眷恋您一样,您娶了我永远不会后悔。当然在此地我对您不会有多大用处。如果我们到巴黎去,您就会看到,在这彻底改组政府的时候,在这外国人说了算的时候①,我能把一个象您这样有头脑有办法的男人抬到多高。归根结底,咱们之间说说,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跟您说的这件事,难道是什么祸事吗?这难道不是一件喜事,有一天您也许要付出许多代价而不可得呢!您会对谁有意,您会为谁卖力气呢?”
①参阅本卷第298页注①。
“为我呀!”杜·布斯基耶粗鲁地大叫起来。
“你个老魔鬼,叫你断子绝孙!”苏珊说道,她的话语带着先知诅咒的声调。
“好啦,别说蠢话啦,苏珊,”杜·布斯基耶接口说道,“我觉得还在作梦呢!”
“可是您必须面对什么样的现实,您知道吗?”苏珊站起来,高声叫道。
杜·布斯基耶使劲揉搓着自己头上的棉布睡帽,表明他内心思绪翻腾。
“嘿,他相信了,”苏珊心中暗想,“他还美滋滋的呢!天哪,这些男人,让他们上钩可真容易!”
“苏珊,见鬼,你叫我怎么办呢?这真是莫名其妙……我还以为……事实是……不,不,这不可能……”
“怎么,您不能娶我?”
“啊,这不行!我已经与人有约在先了。”
“是跟阿尔芒德小姐,还是跟科尔蒙小姐?这两个人不是都拒绝您了吗?您听我说,杜·布斯基耶先生,用不着宪兵,光是我的声誉就能把您拽到市政府去。我绝不会嫁不出去,我也绝对不要一个不能欣赏我的价值的人。您这么干,说不定哪天您要后悔。如果您今天拒绝把您的东西拿走,那么将来,这世界上可就什么也打动不了我,金子银子也打动不了我,您可就休想叫我把属于您的东西还给您!”
“可是,苏珊,你肯定……?”
“啊!先生,”女工说道,拿出自己的贞洁来夸耀,“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您以前对我许下的那些诺言,我想用不着再提醒您了。可是您那些甜言蜜语却毁了一个可怜的姑娘,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既雄心勃勃又痴情。”
杜·布斯基耶此刻心中千思万绪在翻腾,他又高兴,又怀疑,又在算计。他早已决定娶科尔蒙小姐为妻,因为宪章①(他刚才还在反复咀嚼这宪章)为他的野心提供了当议员的光辉政治道路。他与老姑娘一结婚,就能大大提高他在城市中的地位,他一定会在本城市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狡猾的苏珊掀起的这场暴风雨,使他进退两难。若是没有上述这个隐秘的希冀,他简直可以毫不犹豫地娶苏珊为妻。那样,他就干脆去当阿朗松自由党的头目。结成这样的婚事以后,他就要放弃第一流的交际场合,降低身分,与批发商、富有的制造商、经营牧场的人构成的布尔乔亚阶层为伍了。这个阶层肯定要将他作为他们的候选人而把他捧上天。杜·布斯基耶已经预见到左翼的情形。他郑重其事地考虑着,也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手摸头顶,露出难看的光头,因为睡帽已经掉了。正象所有不仅目的达到而且超过了预期目标、所得过望的人一样,苏珊惊讶得目瞪口呆。为了掩饰她的惊异,她摆出被奸污的姑娘站在引诱她的男人面前那种凄凄楚楚的姿态。可她心里,作为一个正在狡黠争斗的小女工,却在暗暗发笑。
①指法国一八一四年宪章。
“我亲爱的孩子,这种圈套我可不上,嘿!”
前商人的考虑便以这句简短的话宣告结束。有一个犬儒哲学家派别,将所有女人完全归于“可疑分子”一类,他们绝不愿让女人“捉弄”。杜·布斯基耶就属于这一派别,而且对此颇为洋洋得意。这些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一般来说是意志薄弱的男人,对女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信条。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女人,从法兰西王后到经营女装的女商人,基本上都是荡妇淫妇,杀人犯,甚至是无赖骗子,都是爱说假话的人,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外,根本不能考虑其他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女人是些专干坏事的舞女,就应该叫她们跳舞,唱歌,放声大笑。在女人身上,他们看不到任何圣洁或伟大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什么感官享受的诗意,无非是粗俗的性感罢了。他们活象将厨房当成了餐厅的馋鬼。在他们这种法学原则之下,不是女人受到男人专横暴虐的对待,便是女人使男人沦为奴隶。在这方面,杜·布斯基耶也与德·瓦卢瓦骑士截然相反。此刻,他一面道出这句话,一面将自己的睡帽摔到床脚下,就象格列高利教皇宣布将某人逐出教会时将蜡烛打翻一样①。这时苏珊才知道,原来老光棍平时戴的是假顶发。
①宣布将某人逐出教会时,在场的人将蜡烛打翻在地,并用脚踩灭烛火,这象征着被逐出教会的人灵魂已死。
“请您记住,杜·布斯基耶先生,”苏珊威严地回答道,“我到这里来找您,是尽了自己的义务。请您记住,我本来应该答应嫁给您,并且要求与您成婚。但是也请您记住,我在自己的行为中注入了一个自重自爱的女子的尊严:我没有降低自己的身分,象傻瓜一样哭哭啼啼。我没有过分坚持,我一点没有折磨您。现在您已经知道我的处境。您知道,我在阿朗松已经待不下去了。我的母亲要打我,拉尔多太太要把我赶走。正象她每天都熨衣服一样,拉尔多太太是严格按照原则办事的。象我这样的可怜的女工,是到医院去呢,还是去沿街乞讨?不!我还不如跳亮河或者萨尔特河去!不过,我到巴黎去,不是更简单么?我母亲可以随便找一个什么借口把我打发走:说一个舅舅叫我去呀,一个姑妈病得要死呀,哪位夫人想照顾照顾我呀,都行。问题就剩下要有必需的盘缠,据您所知……”
这个消息对杜·布斯基耶来说,比对德·瓦卢瓦骑士重要一千倍。不过只有他和骑士两人知道这桩秘密,这个谜底一直要到本故事的结尾才会揭穿。目前只消说一句话就够了:
苏珊的谎言使老光棍心烦意乱,因此根本无法进行认真的思考。自尊心是个骗子,总是有受骗上当的人。若不是内心慌乱加上暗自高兴,他准会想到:象苏珊这样还没有丧尽天良的正直的姑娘,是宁愿去死也不会来进行这样的谈判,而且问他要钱的。他也准会从女工的目光中辨认出一丝卑怯来,那正是为了弄到赌本而去杀人的赌徒目光中闪射出的冷酷的卑怯。
“那你是要去巴黎了?”他说道。
听到这句话,苏珊眼中掠过快乐的闪电,她那灰色的眼睛放射出金光。但是兴高采烈的杜·布斯基耶竟毫无查觉。
“当然了,先生!”
杜·布斯基耶于是开始莫名其妙地诉起苦来:他刚刚付了最后一笔购买房屋的款啊,他还要支付画匠、泥水匠、木匠的工钱啊,等等等等。苏珊随他去说,只等他说出一个数目来。杜·布斯基耶提出给她一百埃居。苏珊来了一个舞台术语称之为“欲走”的动作,朝门边走去。
“哎,你上哪儿去?”杜·布斯基耶心神不定地叫道,“唉!
这就是光棍过的美妙生活!”他心中暗暗想道,“真见鬼!我记得,除了弄皱过她的打褶颈圈以外,就没碰过她别的地方!……唉!无非是开个玩笑罢了,她倒利用这个突然敲你一张期票!”
“先生,”苏珊哭着说道,“我到妇女协会司库格朗松太太家去。据我所知,她几乎是从水里救起了一个处于同样处境的可怜姑娘。”
“格朗松太太!”
“对,”苏珊说道,“她是妇女协会主席科尔蒙小姐的亲戚。请叙我冒昧①,城里的妇女们建立了一个组织,防止可怜的女人毁掉自己的孩子。三年以前,在莫尔塔涅有人就弄死了一个女孩,孩子长得很漂亮,叫福斯蒂娜·德·阿尔让唐。”
①苏珊将恕我冒昧”说成“叙我冒昧”,可见她没有文化。
“来,苏珊,”杜·布斯基耶将一把钥匙交给她,对她说道,“你自己开开写字台的抽屉,把已经动用过的那一袋钱拿去吧!那里面还有六百法郎,我就这么些了。”
老商人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表明他叫人敲了一下子是多么不心甘情愿。
“这个老吝啬鬼!”苏珊心里想道,“我要告诉别人,他头顶上的头发是假的!”
她将杜·布斯基耶与令人愉快的德·瓦卢瓦骑士加以比较:德·瓦卢瓦骑士虽然什么也没给她,但是完全理解她的心情,而且给她出主意,把这些小女工们放在心上。
“你要是捉弄我,苏珊,”见她将手伸进抽屉,杜·布斯基耶高叫道,“你……”
“怎么,先生,”她放肆地打断他的话,说道,“要是我问您要,您就不给么?”
记忆一旦被唤回到情场上,商人便回想起自己得意的时代,不由得发出迷茫的慨叹。苏珊拿了钱袋,走出门去,临走以前让老光棍亲吻了她的额头。老光棍那模样似乎在说:
“这项权利可叫我花了大价钱!不过,这总比少女被控犯了溺婴罪,自己作为诱奸少女犯上重罪法庭,让律师敲一笔钱好!”
苏珊将钱袋藏在胳膊上挎的细藤篮里,咒骂着杜·布斯基耶这样吝啬,她本来指望搞到一千法郎的。一个姑娘,一旦魔鬼附身一般被某种欲念所支配,一只脚已经走上诈骗的道路,她就会越干越胆大。模样俊俏的洗衣女工走在羊圈街上,心中想着自己给这趟花费大致定出的数目。她想,说不定妇女协会能给她补齐这个数目。这对一个阿朗松城的女工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金钱了。然后,她又恨起杜·布斯基耶来。看样子,老光棍很害怕别人将他的所谓罪过吐露给格朗松太太。再说,苏珊宁愿冒着从妇女协会得不到分文的危险,也愿意在离开阿朗松的时刻将这个前商人搅到外省流言蜚语这种永远拔不出脚的藤藤蔓蔓里头去。这类女工身上,总是有点猴子恶作剧的那种劲头。于是,苏珊装出愁容满面的样子走进格朗松太太的家门。
格朗松太太是一位炮兵中校的遗孀,中校战死于耶拿①。她的全部财富就是一份九百法郎的微薄的抚恤金,她自己的一百埃居的固定收入,再加上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受教育以及衣食住行的花销已将她的积蓄全部耗光。她住在羊圈街一幢房屋的底层,是那种路人从小城市的主要街道经过时,一眼就可以一览无余的非常寒酸的底层。有一个独扇大门,下面三步台阶,成金字塔状。进去以后是一条步廊,通向里院。
①一八○六年十月十四日,拿破仑在耶拿大胜普军。
廊子尽头是楼梯,上有木头顶盖。走廊的一侧,是饭厅和厨房;另一侧是一间用于各种用途的客厅,另一间是寡妇的卧室。她的儿子阿塔纳兹·格朗松已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住在这幢房屋二楼顶上的一间阁楼里。凭着他家亲戚科尔蒙小姐的势力,给他在市政府安排了一个低微的职位,担任登记出生和死亡的办事员,这差事能带来六百法郎的收入给他母亲治家。经过这一番介绍,格朗松太太家中的情景大概已经浮现在每一位读者的眼前:冰冷的客厅里,窗帘发黄,家具上蒙着的乌得勒支丝绒也发黄了。椅子前面放着小草垫,以免客人弄脏擦得光光亮亮的红色地面。客人走后,格朗松太太把小草垫重新安放整齐,然后走过去,坐到她放满了小靠垫的靠背椅上,再从针线桌上拿起针线活计。针线桌摆在中校遗像下面,两扇窗户之间,从这个地方,一抬眼便可将羊圈街一览无余,什么人来去都看得清清楚楚。格朗松太太已是老年,布尔乔亚妇女模样,装束简单,她的衣着与她那饱经风霜而又苍白的脸构成浑然一体。这家人家的任何一件细小器物都能使你感觉到贫困寒酸,但是又散发出外省正直而严肃的道德风尚的气息。此刻,母子二人正坐在饭厅里用早餐,每人一杯咖啡,外加黄油和小萝卜。为了使各位读者理解为什么苏珊的来访会使格朗松太太格外高兴,必须先将母子二人暗中关心的事说个明白。
阿塔纳兹是一个苍白瘦削的小伙子,中等身材,双颊凹陷,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好象两块火炭。他五官不大端正,嘴角弯曲,下巴骤然撅起,大理石般的额头轮廓整齐。他明知自己有才能,却又感到家境贫寒,因此总是面带愁容。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个有才气而不得施展的人。如果不是在阿朗松,不管在其他什么地方,只凭他的外表也会招来上等人士的救助,或者是能从他的默默无闻中看出他的天才的妇女们的救助。即使不是天才吧,至少他具有天才的外表;即使不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具有强大的力量,至少有这种力量所赋予的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目光可以表达出极敏锐的感受,但是腼腆的封套甚至摧毁了他身上青春的光彩,正如贫困的寒冰将他的果断气概也冻结了一样。没有出路、无人欣赏、无人鼓励的外省生活划出了一个圈圈,他的智慧尚未受到阳光照耀便在这个圈子里被扼杀了。在杰出人物身上,贫穷常常激起一种傲气,颇有几分桀傲不驯的劲头。
在他们与人斗争与事斗争的过程中,这种傲气使他们的人格更加伟大。但是一与现实生活接触,这种傲气就成为他们前程的障碍。阿塔纳兹身上也有这种傲气。天才的发展有两种方式:要么一经发现就充分施展,就象拿破仑和莫里哀那样;要么慢慢显露出来,等待别人前来找寻。年轻的格朗松属于那种不了解自己的才能又很容易气馁的人。他生性爱好沉思默想,更多地是通过思考而不是通过行动活着。有人以为天才人物势必象法国人那样激情迸发,噼啪作响。在这些人眼中,阿塔纳兹很可能显得是个不够完美的人。但是在思维方面,他的本领很大。通过一系列庸人看不到的感奋,他可能作出断然的决定,叫庸人们大吃一惊,说出“他疯了!”这句话来。
众人对贫困的轻蔑,消磨了阿塔纳兹的意志。总是绷紧的弓,放在没有穿堂风的炙热地方,慢慢松弛下来。绞尽脑汁而又毫无成效,人的心灵也会感到厌倦。阿塔纳兹是一个可以跻身于法国高级名流行列的人。但是这只鹰被关在笼子里,又没有食物,终日眼巴巴地凝望着天才人物翱翔的广阔天空和高耸的群山,自己眼看就要饿死。他在城市图书馆进行着述,并不为人注意,他将要出人头地的想法隐藏在心灵深处,毫不外露,因为这可能对他不利。他还有一件内心的秘密藏得更深,那正是使他双颊凹陷、额头蜡黄的激情。原来他爱着自己的远房亲戚,也就是德·瓦卢瓦骑士和杜·布斯基耶也都觊觎着的科尔蒙小姐,这两个人就是他尚不知晓的情敌。这种爱情一开始是从算计产生的。人都说科尔蒙小姐是这城里一位最有钱的人。阿塔纳兹这个可怜的孩子期望着物质方面的幸福,也千百次地表示过希望使他的母亲能够安度晚年,他又羡慕靠思考生活的人所必需的那种舒适,于是就走到了爱上这位小姐这一步。这个出发点本也极为清白,在他自己看来,却使他的激情变得很不光彩。他又很怕人们将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对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的爱情视为荒唐可笑。不过,他的激情倒是真实的。在这方面,任何在其他地方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在外省都会发生。确实,在外省,社会风习既不会出现意外,也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任何秘密,这就使得婚姻成为必不可少的事情。一个生活放荡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家庭肯要他作女婿。在都会里,象阿塔纳兹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与苏珊这样的漂亮姑娘有点男女私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外省,这种事则会吓死人,而且事先就把一个穷小子的婚事断送了。可是,你如果是个豪富,你的财产却可以叫人对你不光彩的历史忽略不计。在出格的男女私情与诚挚的爱情之间,一个没有财产而又善良的人是不会犹豫的:他自然宁愿选择道德的种种不幸,也不愿意要败坏道德的种种不幸。在外省,年轻小伙子可以钟情的女人真是凤毛麟角:富有的漂亮姑娘,在这种凡事都精心算计的地方,到不了他的手;贫穷的漂亮姑娘,又不允许他爱。正如外省人所说,爱一个漂亮而贫穷的姑娘,无异于将饥肠辘辘嫁给于渴。总而言之,修道士一般的孤独寂寞对于年轻人来说非常危险。
外省的生活在极大的程度上以婚姻为基础,何以如此,上述的考虑可以为之作出解释。因此,思想活跃、内心火热、不得不依靠清贫而自立的天才人物,最后都要离开这些寒冷的地区。因为在这里,智慧受到粗暴的迫害,人们根本不把这个放在眼里;在这里,没有一个女子可以、也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向一个科学家或艺术家慷慨地献上自己的心。谁能理解阿塔纳兹对科尔蒙小姐的一片激情呢?既不是豪富,也不是市民阶层,也不是女人。豪富们本是社会上的苏丹①,他们可以找到大量的妻妾。市民家庭的男子,社会成见给他们划出了现成的路,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女人们则根本不愿意想一想艺术家们的激情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以为男女两性都受着同样法则的约束,一味要将她们所谓品行端庄的同等义务强加在他们身上。
①苏丹是某些伊斯兰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称号。
说到这里,恐怕必须请那些正当他们身心的各种力量蓬勃发展的时候,却遭到必须压抑他们萌动的初情之苦的年轻人出来,请那些由于贫困的限制扼杀了他们的天才而罹患疾病的艺术家出来,请那些开始时受尽凌辱,常常无依无靠,没有朋友,但是终于战胜了身心饱受折磨的双重痛苦的天才人物出来,才能说明问题。因为对于此刻吞噬着阿塔纳兹的癌症般的阵阵刺痛,这些人有着深切的体会;阿塔纳兹面对着宏伟的目标,却苦苦找不到任何达到目的的手段,为此而进行漫长而折磨人的反复思考。这些人也曾热烈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天才的鱼苗堆满不毛的沙滩,造成从未有过的大批夭折。这种情况,这些人也感同身受。欲望与想象的广延性成正比,这些人对此也很有了解。欲望强烈,升得越高,摔得越重。这样跌下来,多少关节摔不断啊!象阿塔纳兹一样,这些人目光锐利,已经发现了等待着他们的光辉前程,他们以为自己与这光辉的前程之间,只不过隔着一层云雾罢了。但是,社会却把这层遮不住他们视野的云雾变成了一堵钢铁长城!在使命感和对艺术的感情推动下,他们也曾多次力图将自己的情感变成一种手段,因为社会就在不断将人的情感变成物质。怎么!既然在外省为了给自己找到舒适和安逸,可以对婚姻精心打算,仔细安排,难道一个可怜的艺术家,一个科学家,赋予婚姻以双重的用途,叫婚姻作为他不愁吃穿的保证而拯救出他的思维也不允许么?这些想法经常在阿塔纳兹·格朗松心中翻腾。起初他将与科尔蒙小姐成婚看成一种手段,可以中断他现在这种生活,否则这种生活就不会改变了。结了婚,他可以向光辉的前程冲击,他的母亲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而且他知道自己能够忠贞不渝地热爱科尔蒙小姐。不久,他这种意愿不知不觉地创造出了真正的激情。他开始仔细研究老姑娘,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他就只看见科尔蒙小姐的优点,而将她的缺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二十三岁的青年男子心中,爱情与肉欲关系是多么密切!欲火会在他的双眸与女子之间造成与有色眼镜相类似的东西。从这方面来说,舞台上薛侣班抓住马尔斯琳那一抱,实在是博马舍的天才之笔①。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偶然想到,贫困使阿塔纳兹陷于深深的孤独之中,在这样的环境里,科尔蒙小姐是他的目光可以尽情停驻的唯一面庞,她总是不断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全部光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想到这里,难道我们不会感到,这种激情也是很自然的么?这种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感情,后来变得与日俱增。在平静的湖面上,每小时都注入一滴水。那湖水在阿塔纳兹的心中荡漾,向往,痛苦,希望,思念,都在这湖中增长。在肉欲的刺激下,想象力划出的内圆越是加大,科尔蒙小姐越是变得令人肃然起敬,阿塔纳兹的腼腆也随之增加一分,他的母亲早已经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作为一个外省女人,母亲心里也打着同样天真的算盘,算计着从这桩婚事中能得到多少好处。她想,找着这么一个二十三岁、充满才气、将来会给自己的家庭和家乡增光的青年当丈夫,科尔蒙小姐心里还不乐开了花!但是,阿塔纳兹没有什么财产,科尔蒙小姐年龄又大,这两条给这桩婚事带来的障碍,在她看来是不可逾越的。她想,恐怕只有耐心这一条才能克服这些障碍。象杜·布斯基耶和德·瓦卢瓦骑士一样,她也有她的策略,她在窥测时机,怀着利害关系和母爱所赋予的细心等待着良机来到。格朗松太太对于德·瓦卢瓦骑士毫不提防。但是她估计,杜·布斯基耶虽然已遭拒绝,可能还不死心。于是她成了老商人狡猾而又不露声色的敌人,为了给儿子帮忙,专门跟老商人作对。她暗中这些勾当,至今还一个字未向儿子吐露。说到这里,苏珊的谎言一旦向格朗松太太道出,会具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谁还不明白呢?这在妇女协会的司库、慈善妇人的手里,将会成为何等的武器呀!她去给贞洁的苏珊募捐的时候,会怎样令人肉麻地去贩卖这条新闻啊!
①薛侣班和马尔斯琳是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人物。薛侣班是伯爵的侍从武士,马尔斯琳是伯爵家中的女管家。
此刻,阿塔纳兹若有所思地双肘支在桌上,一面拿茶匙在空碗里转来转去,一面用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这间简陋的饭厅。红色地板,塞草的椅子,上漆的木橱,粉白两色、酷似棋盘格的窗帘,墙上贴着小酒馆一般的破旧壁纸,一扇玻璃门与厨房相通。阿塔纳兹背靠壁炉坐在母亲对面,壁炉几乎就在玻璃门前面,所以他的面孔虽然苍白,却为街上射进来的光线所完全照亮,镶在美丽的黑发当中。他那因失望而显得更加有神的双眸,清晨的思考更使其闪射出火焰般的光芒。
这一切都骤然展现在苏珊的眼前。这个女工对于贫困和心灵上的痛苦自然具有天生的敏感,她顿时感受到这电火花的闪烁。这电火花不知从何处迸发出来,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某些很有头脑的人否认这电火花的存在,但是许多男男女女都经受过这电火花感应的撞击。这既是照亮前程上黑暗的光明,也是对于双方相爱完美享受的预感,也是对相互理解的信念。这与大师的手在感官的键盘上灵巧而沉重的一击尤其相似。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将视线吸住了,心儿动了,幸福的旋律在心中和耳中激荡,一个声音呼喊着:“就是他!”此后,思考常常给这沸腾的激情泼上冷水,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在这如闪电般飞快的一瞬里,苏珊的心上接受了无数的意念。真正爱情的雷电,烧毁了在放荡和堕落的阴风吹拂下生长起来的野草。她明白了,这样弄虚作假玷污自己的名誉,是多么有损于圣洁和伟大!前一天在她眼中无非是开个玩笑的东西,现在成了对她严正的控诉。她在自己的成功面前退缩了。但是,他们相互结合不可能;阿塔纳兹又那么贫穷;她心中仍然隐隐约约抱着希望,要发财致富,要双手满满地从巴黎回来对他说:“那时候我就爱着你了!”再加上命运的捉弄,这一切都使这场喜雨化为乌有。野心勃勃的女工含羞带臊地要求与格朗松太太交谈片刻,格朗松夫人便将她带进自己的卧室。苏珊走出来的时候,第二次看了阿塔纳兹一眼,发现他仍然保持着同一姿势,便强忍自己涌上来的泪水离去。至于格朗松太太,她倒兴高采烈,容光焕发!她终于有了一件对付杜·布斯基耶的利器了,她可以给他造成一处致命伤了!所以她答应那个被引诱的可怜姑娘,要叫所有的慈善妇女、妇女协会的所有责任股东给她支援。她已经打算进行十几次登门拜访。这些访问要占去她白日的工夫。访问过程中,将要降临到老光棍头上的可怕风暴就要形成。德·瓦卢瓦骑士虽然也预见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却不曾想到会酿成这样的丑闻。
“我亲爱的孩子,”格朗松太太对她的儿子说道,“你知道,我们要到科尔蒙小姐家去赴宴,注意一点你的穿着吧!你衣着打扮马马虎虎是不对的,看你弄得象个偷儿模样。穿上你那件带花边的漂亮衬衣,埃尔伯夫绿呢子礼服!听我的话没错!”她精明地加上一句,“再说,科尔蒙小姐就要动身去普雷博戴,她家今晚会有许多客人。一个年轻小伙子要找媳妇,就应该想尽办法讨人喜欢。要是那些姑娘们肯道出真相,天哪!我的孩子,你若是知道了什么能叫她们着迷,一定会吓一跳。常有这种情形,只要一个男子骑着马率领一个炮兵连走过,或者在一次舞会上穿的礼服有点紧箍着腰身,就行了!也常有这样的情形,某种表情,一个忧郁的姿态,就能叫人想象出一辈子的生活。我们总是根据主人公创造出整部的浪漫史。实际上这个人常常是个傻瓜笨蛋,可是婚事就成了。你好好端详端详德·瓦卢瓦骑士先生,研究研究他,学学他的举止。你看看他出头露面时多么轻松自如,他一点不象你那么拘谨。你的希伯来文倒背如流,可是人家不是说你什么都不会么!你要开口讲讲话!”
阿塔纳兹神情惊异但又乖乖地听了母亲这一席话,然后站起身来,拿起他的鸭舌帽,上市政府去了。他心里想道:
“难道母亲猜透了我内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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