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科尔蒙小姐的婚姻问题,莫名其妙的风云变幻持续了一个月之久。人们分成两派:怀疑派和信仰派。怀疑派总是否认这桩婚事,信仰派总是肯定这桩婚事。过了半个月,怀疑派遭到惨败:杜·布斯基耶的房子以四万三千法郎的价钱卖给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这位先生在阿朗松只想有一所非常简朴的房子就行了,因为以后赛布洛夫公主谢世时,他还要住到巴黎去。他打算一面将自己的土地恢复旧观,一面心平气和地等待着这份遗产。看来这是十拿九稳的。怀疑派并不就此甘心叫人压倒。他们声称,不管杜·布斯基耶是否结婚,他反正做了一桩好买卖,他的房子当初买的时候只花了两万七千法郎。怀疑派这一不容置辩的见解,把信仰派给打倒了。

  怀疑派还说,科尔蒙小姐的公证人舒瓦内尔,到现在还没听到谈论婚约的头一个字。信仰派仍然坚信不疑,到了第二十天头上,他们取得了战胜怀疑派的重大胜利:自由党的公证人勒普雷索瓦先生,来到科尔蒙小姐家中,签了婚约。公证人是勒普雷索瓦而不是舒瓦内尔,这是科尔蒙小姐为丈夫作出的第一次牺牲,以后还要作出许多牺牲。这是因为杜·布斯基耶恨透了舒瓦内尔。他认为阿尔芒德小姐第一次拒绝他,是舒瓦内尔搞的鬼;而且他认为,阿尔芒德小姐拒绝他的求婚,又决定了科尔蒙小姐第一次拒绝他的求婚。执政府时期的老运动员在心灵高尚的老姑娘面前装得那么象,她认为以前将商人的高尚灵魂看错了,以致愿意弥补自己的过失:为了爱情,她牺牲了公证人!不过,她还是将婚约的事告诉了舒瓦内尔。舒瓦内尔本是个值得普卢塔克①为他作传的人,他写了书面材料,扞卫了科尔蒙小姐的利益。只是由于这一情况,婚事才拖了下来。科尔蒙小姐收到好几封匿名信。使她大为惊异的是,她从信中得知,苏珊是跟她自己一样的处女,那个戴假顶发的引诱少女的坏蛋,从来与这种风流韵事没有丝毫关系。科尔蒙小姐很讨厌匿名信这类玩意。不过她还是给苏珊写了信,目的是阐明妇女协会的宗旨。苏珊肯定也已得知杜·布斯基耶将要结婚的消息,在回信中承认了自己玩的花招,给协会寄回了一千法郎,同时对杜·布斯基耶大肆诋毁。科尔蒙小姐召集妇女协会成员,举行了一次特别会议。

  ①普卢塔克(约46—120),罗马帝国时期的希腊传记作家,柏拉图派哲学家。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囊括了从神话时期到作者生活时代几乎所有的希腊罗马名人。

  会议作出决议,决定此后协会办公室不再救济将要落到某人头上的灾难,而只救济已经落到某人头上的灾难。这些名堂成为风言风语的中心话题,在全城有滋有味地传播开去。尽管如此,教堂和市政府门前仍然贴出了结婚预告。大概阿塔纳兹也为他们准备了结婚证书。出于不要有伤风化和一般安全的考虑,未婚妻到普雷博戴去住。杜·布斯基耶每天携带十分难看但又很奢华的花束,早去晚归,回城吃晚饭。最后,据怀疑派说,六月里多雨而又天色阴沉的一天,中午时分,当着阿朗松全城人的面,科尔蒙小姐与杜·布斯基耶先生的婚礼在阿朗松教区举行。新郎新娘从家到市政府,从市政府到教堂,坐的是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对于阿朗松来说,这已经算是非常富丽堂皇了。这辆马车是杜·布斯基耶悄悄从巴黎弄来的。丢掉了原来那辆破马车,在阿朗松全城人看来,简直是一大灾难。塞镇门的鞍具商大嚷大叫,因为每年修理马车给他带来的五十法郎收入,这回就算丢了。阿朗松的人满怀恐惧地看到,科尔蒙家已将奢侈豪华引进了这个城市。每个人都担心食品会涨价,房租会提高,巴黎的家具会入侵。有的人好奇心特别强,愿意给雅克兰十来个苏,以便就近仔细瞧瞧这辆给当地经济造成损害的敞篷四轮马车。从诺曼底买来的两匹马也把人吓得要死。

  “我们要是也买这样的马,”杜·隆斯雷商号的人说,“再也别想给这些马找到买主。”

  虽然这种看法很愚蠢,但是从妨碍当地囤积外来金钱这个意义上来说,还显得颇为深思远虑。在外省看来,各地的财富主要不是表现在金钱的积极周转上,而是静止不动的积存。最后,老姑娘那个致命的预言也实现了:珀涅罗珀在小姐结婚四十天以前得了胸膜炎,怎么也治不好,死掉了。还有,格朗松太太,玛丽埃特,杜·库德赖夫人,杜·隆斯雷夫人,全城的人都注意到,举行婚礼那天,杜·布斯基耶夫人走进教堂时,先迈的是左脚!①“左”这个字眼当时已经具有政治意义,所以这就更加是个凶兆。还有,负责念誓词的教士出于偶然,一翻书便翻到了“Deprofundis”②的地方。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这样一直伴随着种种注定倒霉、掀起风暴、令人震惊的情况,所以没有一个人说是吉兆。一切事情都越来越糟:根本没有举行婚礼仪式,因为新婚夫妇立刻动身到普雷博戴去了。大家都想,看来巴黎的习惯要压倒外省的习俗了。当天晚上,阿朗松人对于这种种滑稽可笑的事大加评论。在外省,婚礼总要大肆饮宴,小圈子的人也认为他们应该得到这种享受。现在竟然如此,指望能大吃大喝一顿的人于是都义愤填膺。玛丽埃特和雅克兰的婚礼③倒举行得十分欢快,惟有他们俩与那些不吉利的预言大唱反调。

  ①法国人迷信,认为先迈左脚不吉利。

  ②拉丁文:哀悼经。

  ③玛丽埃特显然为若塞特之误。

  杜·布斯基耶打算把他卖房子得到的收益用来修葺科尔蒙公馆,并使这幢房屋现代化。他决定在普雷博戴过上半年,将德·斯蓬德舅舅也带到普雷博戴去了。这个消息传出去,使这座城市的人大为惊恐,每个人都预感到,杜·布斯基耶即将把这个地方带到追求舒适的邪路上去。一天早晨,杜·布斯基耶坐着一辆轻便双轮马车①从普雷博戴来到瓦诺布勒监督施工,车上又套了一匹新买的马,他身旁坐的是穿着仆人号衣的勒内。城里的人见了,恐惧情绪更加增长。他管理财产的第一次行动,便是将他妻子的全部积蓄以公债形式存入国库,当时公债利息是六厘七五。有一年工夫,他一直在交易所中做多头。结果这段时间里,他的个人财富达到了几乎和他妻子的财富等量齐观的地步。可是,与这桩婚事相关联,出了一件祸事,使这桩婚事显得更不吉利,使那些凶兆以及这些扰乱人心的革新都相形见绌。他们举行婚礼的当天晚上,阿塔纳兹家里,女仆人上餐后果点时,在客厅里给阿塔纳兹母子用细树枝生了一点火。这种火他们称之为régalades②。晚饭以后,阿塔纳兹和他母亲坐在火边。

  “好,既然现在没有科尔蒙小姐了③,今天晚上我们到杜·隆斯雷院长家去吧!”格朗松太太说道,“天哪!管她叫杜·布斯基耶夫人,我永远也不会习惯的。这个姓,我叫起来好别扭。”

  ①这是一种供两人乘坐的轻便马车。

  ②当地方言,意为旺火。

  ③西俗女子结婚后便改姓夫姓。科尔蒙小姐一结婚,便成了杜·布斯基耶夫人。因有此语。

  阿塔纳兹神情抑郁地、很不自然地望了母亲一眼,他再也笑不出来。他产生了一个天真的念头。这个念头能抚慰他的创伤,却医治不好他的创伤。他似乎愿意顺着这个念头走下去。

  “妈妈!”他叫道,声音是那样温柔。他放弃这个称呼已经好几年了。今天他又恢复了这个称呼,叫的时候用的也是孩提时的声音。“我亲爱的妈妈,咱们先别出去吧!坐在这火跟前,多舒服!”

  这是一个忍受着致命痛苦的人发出的最后祈求。母亲听到了,但是并没有理解。

  “那就再待一会吧,孩子!”她说道,“与其玩波士顿,我还可能输钱,我当然更愿意跟你聊天,听听你的计划。”

  “你今天晚上很好看,我爱看你。再说,我心里思绪万千,跟这个可怜的小客厅融合在一起了。我们在这儿受了多少苦啊!”

  “我们今后还要受苦,我可怜的阿塔纳兹,要一直到你的着作发表,你成了名,才算结束。我呢,倒是受穷受惯了;可是你,我的宝贝,眼看着你的青春年华逝去,毫无快乐;你的生活里只有工作,一个母亲想到这些是很难过的。这些事晚上折磨着我,早晨把我惊醒。上帝呀!上帝,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因为什么罪过你这样惩罚我呀?”

  她离开自己的安乐椅,搬了一张小椅子,挨在阿塔纳兹身边,把她的头依偎在孩子的胸前。真正的母爱中,总是有情爱的动人之处的。阿塔纳兹怀着神圣的意愿,要在凡是他的嘴唇接触的地方,都留下自己的感情。他亲吻了母亲的眼睛,亲吻了母亲花白的头发,又亲吻了母亲的前额。

  “我永远不会成名的,”他说道,极力骗过母亲,不让她知道自己头脑中正在作出一个痛苦的决定。

  “啊,你不会泄气吧?正如你所说,只要有思想,什么都能干出来。用了十大瓶墨水,十令纸①,加上顽强的意志,路德把欧洲都翻了个儿②!好了,你一定会出名的。同样的手段,他用来作恶,你用来行善。你不是这样说过么?你看,你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呢!我比你想象的更理解你,我觉得还在腹中怀着你,你的任何一个细小的想法,都在我腹中产生反响,就象往日你轻轻动弹一下,都会在我腹中引起反应一样。”

  ①每令五百张。

  ②此处指德国宗教改革者马丁·路德(1483—1546)。

  “妈妈,你明白吗?我在这里成不了名,而且我也不愿意用我那些伤心忧虑,内心的矛盾斗争使你出丑。啊,母亲,让我离开阿朗松吧!我想到远离你的地方去忍受痛苦的折磨。”

  “我愿意总是待在你的身边,”母亲骄傲地接着说下去,“你痛苦,身边没有母亲怎么行!必要的话,你可怜的母亲可以给你当女佣人;你提出要求,你可怜的母亲可以躲起来好不致损害你。你的母亲到那时决不会责备你狂妄。不!不!阿塔纳兹,我们永远不分离。”

  怀着垂死的人拥抱生命的那种狂热,阿塔纳兹拥抱了母亲。

  “不过,我要走,”他又说道,“否则,你就毁了我……这双重的痛苦,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要折磨死我的。我活着就比什么都强,是不是?”

  格朗松太太神色惊慌地望了儿子一眼。

  “原来你心里琢磨的是这个啊!看来别人说得不错。这么说,你要走?”

  “对。”

  “你没有把全部心思对我说明白,事先也没有和我打招呼,怎么能走呢!你一定得有一套行装,还得有钱。我有几个金路易,缝在我的衬裙里,等我把钱给你。”

  阿塔纳兹流下了眼泪。

  “我要对你说的话,也就是这些。”他接着说道,“现在我送你到法院院长家去。走吧!……”

  母子二人走出家门。到了那家人家的门口,阿塔纳兹离开母亲,母亲进去度过晚上的时光。他久久凝望着百叶窗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他将身子贴在百叶窗上。过了一刻钟,他听到母亲说:“红桃单张!”这时,他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狂喜。

  “可怜的母亲!我骗了她,”走到萨尔特河岸边时,他大叫道。

  他来到那棵美丽的白杨树前。四十天来,在这棵树下,他思考了多少问题!他还捡来了两块大石块,好坐在上面。他欣赏了明媚的月光映照下美好的自然景色。几个小时之内,他又一次重温了自己设想的全部光荣的未来:他走过为他的名字所轰动的城市;他听到人群热烈的掌声;他呼吸着节日焚香的气味;他热爱自己梦幻追求的一生,他兴高采烈地向光辉的胜利奔去,他为自己树立了雕像,他忆起了自己各种各样的幻想,以便在最后一次奥林匹斯诸神宴会上向它们告别。

  这种魔法在某一段时间里是可能的,但是现在已经完全失效。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紧紧抱住那棵美丽的大树。他曾经象依恋一位朋友那样依恋过这棵树。然后他把两块石头分别装进上衣里面的两个口袋,并且扣好衣扣。他故意不戴帽子出来。

  他走过去,认出自己早已选定的水深之处。他坚定地钻进水中,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果然没有弄出多大声音。九点半左右,格朗松太太回到家,女仆没有对她提起阿塔纳兹,而是交给她一封信。格朗松太太将信打开,看到上面写着短短的几句话:“善良的母亲,我走了,不要责备我吧!”

  “看他干的好事!”她大叫起来,“可是衣服呢,钱呢?他会给我写信的,那时我再去找他。这些可怜的孩子,他们总以为自己比爹妈精明!”说完,她放心地睡觉去了。

  萨尔特河头天上午涨了一次水,这早已在渔夫们的预料之中。涨水时鳗鱼从小河沟里给卷出来,跟着混水来到大河中。一个渔夫撒网,正好撒在可怜的阿塔纳兹跳进去的地方。阿塔纳兹还以为别人永远也不会找到他呢!清晨六时左右,渔夫将这具年轻人的尸体拖回来。可怜的寡妇,她的两、三位朋友采取各种小心谨慎的方法,好叫她对接受这可怕的遗体有点思想准备。可以想见,这一自杀的消息在阿朗松激起极大的反响。前一天,这可怜的天才还没有一个保护人。他死后第二天,千百个声音在大喊大叫:“我要是知道,肯定好好帮助他!”gratis①的慈悲为怀,很容易装出来!德·瓦卢瓦骑士对这一自杀作出了解释。这位贵族老爷在报复思想指使下,大讲特讲阿塔纳兹对科尔蒙小姐怀着怎样天真、诚挚而又美好的爱情。格朗松太太受到骑士的点拨,忆起了许许多多小事,证明德·瓦卢瓦先生所说完全是真。这故事变得很凄婉动人,有几位妇女为之洒下了热泪。格朗松太太的哀痛并不外露,这是无言的哀痛,很少为人所理解。

  ①拉丁文:免费,白送人情。

  遭到丧子之痛的母亲,她们的悲痛有两种。第一种,是人们常常知道她们损失的是什么。她们的儿子平时为人器重,受人赞美,或者年轻,或者貌美,已经踏上前途无量的道路,正向着飞黄腾达迈进,或者已经颇有名气,死了会激起普遍的惋惜。人们分担你的悲哀,在扩大了哀痛的同时也减轻了你的哀痛。但是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只有母亲自己才了解儿子,只有她们自己接受过儿子的微笑,只有她们自己才观察到这个夭折的生命中蕴藏着什么珍宝。这种哀痛常把黑纱隐藏起来,但是这黑纱的颜色却使其他丧事黯然失色。这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哀痛。从此永远割断了什么样的心弦,幸亏知道这个的女性还不多。杜·布斯基耶夫人回城以前,早有她的一位好友、杜·隆斯雷法院院长老婆到普雷博戴去,将这具死尸扔到她欢乐的玫瑰花上,告诉她,她拒绝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在杜·布斯基耶夫人新婚第一个月的蜂蜜上,杜·隆斯雷夫人轻轻地洒上了千百滴苦艾酒。杜·布斯基耶夫人回到阿朗松以后,有一次在瓦诺布勒街拐角上偶然与格朗松太太相遇。那位母亲由于悲痛而呆滞无神的目光,刺在老小姐的心上。那是集千种诅咒于一个诅咒、集千条光线为一束光的目光。这目光向她预言了不幸,而且希望她遭到不幸,杜·布斯基耶夫人吓坏了。格朗松太太本是这座城市中与神甫最过意不去的一个人,这神甫也是圣莱奥纳尔教堂的住持。大难降临的当天晚上,她想到自己一派一向宣扬天主教教义不可妥协的性质,便浑身发抖。①她想到了救世主的母亲②,自己也亲自将儿子的尸体用裹尸布裹好,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曾经宣誓忠于《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神甫家里去。她看见这位清贫的教士正忙着储存大麻和亚麻。这麻准备以后交给城市里所有贫苦的妇女和姑娘,叫她们纺成线,以免她们没有活干。这当然是一桩慈善事业,它已经拯救了不止一家无法沿街乞讨的人家。神甫见格朗松太太来到,放下大麻,急急忙忙将格朗松太太请到饭厅里落坐。悲痛的母亲看见了神甫的晚餐,看出来他也和自己家一样节俭。

  ①天主教规定,自杀的人不能葬在教堂墓地里,也不给自杀的人超度亡魂。这样,这种人就不能升入天堂。

  ②指耶稣的母亲。

  “教士先生,”她说道,“我来恳求您……”她泪如雨下,说不下去了。

  “您来是为了什么事情,我知道,”教士回答道,“太太,我相信您和您家的亲戚杜·布斯基耶夫人能够使塞镇主教对待这个问题不要采取那么僵硬的态度。对,我一定为您可怜的孩子祈祷,我要为他作弥撒。不过,咱们一定要避免出任何事情,绝对不要提供机会,让城里的恶人坏人聚到教堂里来……我一个人,也不要别的教士,在夜间……”

  “行,行,随您安排,只要他能踏上圣土就行!”可怜的母亲一面拉过教士的手亲吻,一面说道。

  将近午夜时分,阿塔纳兹生前最喜欢的四个伙伴、四个年轻人,悄悄地抬着一具棺材来到教区。那里有格朗松太太的一些女友,三五成群身着黑衣,头戴面纱;还有七、八个年轻人,他们以前曾经听这死去的才子透露过几句心腹话。棺材上罩着黑纱,四支大蜡烛将它照亮。由一个嘴很严实的唱诗班孩子协助,教士作了追思弥撒。然后,人们无声地将自杀者的棺材抬到墓地的一角。一个发黑了的木头十字架,没有墓志,等于告诉母亲,那就是死者的位置。阿塔纳兹生之默默无闻,死之无声无息。后来倒也没有一个人责备神甫,主教对此也保持沉默。母亲的虔诚补救了儿子的不虔诚。

  几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这个可怜的女人,痛苦得精神失常,她怀着不幸的人要把嘴唇探进他们的苦杯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渴望,想去看看儿子投水自尽的地方。也许她的本能告诉她,在这株白杨树下,还能勾起某些思念。也许她也渴望看一看儿子最后一次看见的景物?有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会触景生情而死去;有的母亲,到了这个地方,则会沉湎于圣洁的崇敬心情之中。有许多事情,教育、法律和哲学体系一碰上去就要站不住脚,耐心分析人的本性的人,自然不能过多重复这样的事实。让我们常常这样说吧:想把人的感情归入完全相同的模式中去,是荒谬的。感情到了每一个人身上,便与其特有的素质相结合,形成其独特的表现形式。

  格朗松太太看见远远有一个女子走过来,到了阿塔纳兹送命的地点,高声叫道:“就是这里!”

  正象母亲经常在这里哭泣一样,除她以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哭泣过,这个女子就是苏珊。她那天早晨抵达摩尔旅店时,得知发生了这件祸事。如果可怜的阿塔纳兹还活着,她就会做出心灵高尚而没有钱的人幻想做的事,也是富人从来没想过的事:她会给他寄上几千法郎,上面写着:“此为一同伴所欠令尊之款,现奉还与你。”这个天使般的巧计,是苏珊在旅途中便已设想出来的。

  这个交际花远远望见格朗松太太,对她说了一句:“我那时是爱他的!”便匆匆离去了。

  苏珊本性难移。不把新嫁娘头上的橙花变成睡莲花①,她是不会离开阿朗松的。她第一个宣称,杜·布斯基耶夫人将永远是科尔蒙小姐②。她用这一席恶言恶语为阿塔纳兹和亲爱的德·瓦卢瓦骑士报了仇。

  ①在西方,睡莲花自古以来便被认为是抑制性欲剂。

  ②指杜·布斯基耶夫人不会生孩子。

  社交界愿意而且应该迅速忘记他们当中死去的人,他们也确实很快就将阿塔纳兹遗忘了。阿朗松又亲眼目睹了另外一桩慢性自杀,虽然性质不同,却也很可怜,那就是可怜的德·瓦卢瓦骑士。他虽生犹死,他每天上午的作为都是自杀,已经持续了十四年。杜·布斯基耶结婚三个月以后,小圈子的人不无惊讶地发现,骑士的衬衣变成了橙黄色,头发也不经常梳理了。一旦蓬头垢面,风度翩翩的德·瓦卢瓦骑士便不复存在了!几颗象牙颜色的牙齿开了小差,善于观察人心的人竟然没能发现原来那几颗牙齿到底属于哪个躯体,是外来的呢?还是自身的?是植物性的,还是动物性的?是由于年龄关系脱落了呢?还是将那牙齿遗忘在他盥洗室的抽屉里了?他的领带打成了绺,完全不顾体面了!雕成黑人头的钻石耳环,污渍斑斑,颜色都看不清楚了。脸上的皱纹成了深沟,越来越黑,皮肤变成了羊皮样。不加修饰的指甲,有时好象镶了一道黑丝绒镶边。背心上一条条忘记擦掉的鼻涕摆在那里,好似秋天的落叶。耳朵上的棉花难得更换一次。忧伤停驻在他的额头上,将黄色调注入皱纹深处。总而言之,从前那样巧妙地加以遮掩的老态,现在已使这幢漂亮的大厦满目疮痍,这说明人的心灵对于躯体具有多么大的影响!一旦希望破灭,金发美男子、骑士、奶油小生也就死亡了。直到那时,骑士的鼻子还一直以优雅的形状出现,从来没有掉过鼻牛儿,也没流过鼻涕。可是现在,鼻烟蔓延到了鼻孔下面,弄得到处都是;鼻涕利用上唇中间的滴水管流下来,很不雅观。这个鼻子再也不把要显得可爱放在心上了。这说明骑士从前对自己的外表是多么精心讲究,人们从这里也可以看明白,他对科尔蒙小姐打的主意用心多么良苦,毅力多么顽强!他从前怠慢杜·库德赖,现在杜·库德赖来个俏皮话将他打倒在地。杜·库德赖先生看见骑士的鼻子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给他起个诨名,叫内雷斯唐①。这是宽容厚道的骑士受到的第一次报复。这句俏皮话非常厉害,远远超过这位抵押品总保管从前说过的所有俏皮话。最后,就他的牙齿人们也模仿着编出了各种趣闻轶事。骑士诙谐、机智的言谈也越来越少见了。不过他的胃口仍然保持下来,在这场全部希望覆没的浩劫里,这位绅士只将肠胃拯救了出来。他准备鼻烟时已经有气无力,可是吃起饭来,倒一直挺吓人。

  ①内雷斯唐,伏尔泰的悲剧《查伊尔》中的人物,与“残留的鼻子”谐音,故暗含讽刺挖苦之意。

  德·瓦卢瓦先生现在已不那么经常与戈里扎公主谈话了。诸位得知这一情况,对于科尔蒙小姐结婚这件事给他思想上造成多么巨大的灾难,便可以想见一二了。有一天他到阿尔芒德小姐家去,裤子的腿肚部分扭在了前头。这样不修边幅,我向诸位保证,简直太糟糕了,震动了阿朗松全城。这个几乎是年轻小伙子的人变得老态龙钟,在内心消沉之中,这个人物从五十岁变成了九十岁,吓坏了小圈子的人。后来,他也道出了自己内心的秘密,说他曾经等待科尔蒙小姐,窥测时机想把她据为己有。他这个耐心的猎手,曾经在十年的时间里,不断调整自己的枪口,却没有击中这头野兽。最终是并不强大的①共和国在复辟时期战胜了勇敢的贵族。形式战胜了内容,物质战胜了精神,暴动战胜了外交。还有最要命的倒霉事呢!那就是一个女工自尊心受到伤害,将骑士每天上午如何度过的秘密张扬出去,从此人家都把他当作是一个浪荡公子。自由党又把以前说的杜·布斯基耶的那些私生子,栽赃栽到他的头上。阿朗松的圣日耳曼区很骄傲地接受了这种说法。这些贵族们对此嗤之以鼻,说道:这个好心的骑士,他不干这个,你们想叫他干什么呢?他们很可怜骑士,将他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重新唤起他的微笑,而且激起对杜·布斯基耶的深仇大恨。有十一个人离开了科尔蒙沙龙,倒向德·埃斯格里尼翁家一边去了。

  ①法文中,“并不强大”与“阳萎”为一个词,这里指杜·布斯基耶,一语双关。

  这桩婚事产生的一个特别重要的结果,便是使阿朗松各党各派泾渭分明。德·埃斯格里尼翁家代表高等贵族,特雷维尔一家人回来以后也归附那边了。科尔蒙家在杜·布斯基耶巧妙的影响下,代表着既非真正的自由派,又非坚决的保王派,但是产生了二百二十一名反对党议员①的那种要命的见解。当时,最有尊严的,最伟大的、唯一真正的政权——王权,与最虚假的、最变幻莫测的、最压迫人的政权——经过选举产生的议会所行使的所谓议会权利,二者之间斗争明朗化,就在这样的时刻,产生了二百二十一人。杜·隆斯雷沙龙,暗中与科尔蒙沙龙站在一边,则是大胆的自由派。

  ①一八三○年三月十五日,二百二十一名立宪会议中的反对派议员,在答复国王演说时,提出“王国政府的政治观点与人民愿望的经常一致,是公共事务正常进行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并指出在当时情况下,这种“一致”并不存在。这一批评使查理十世下定决心举行政变,而反对党却兴高采烈,为二百二十一人举行宴会并赠送纪念章。一八三○年六月举行的选举中,这二百二十一人中有二百名以上都重新当选,并且欢迎以奥尔良公爵为代表的君主立宪政权。

  德·斯蓬德教士从普雷博戴回来以后,一直感到不快。他将这些不快压在心底,在他外甥女面前只字不提。但是他对阿尔芒德小姐敞开心扉,在她面前承认,就说荒唐吧,他倒觉得德·瓦卢瓦骑士比杜·布斯基耶先生好。他这个可怜的老头,再活不了几天了。如果是亲爱的骑士,才不会情调那么低下,使他不快。杜·布斯基耶将原来住宅中的一切都拆毁了。教士已经无神的眼中滚动着几滴老泪,说道:“小姐,我自由走来走去五十年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了!我最心爱的菩提树统统给砍掉了!等我闭眼睛的时候,共和国也要以将住所搞得天翻地覆的形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应该原谅您的外甥女,”德·瓦卢瓦骑士说道,“共和思想是年轻人误入歧途的第一步。他们寻求自由,但是找到的是最可怕的专横暴虐,是没有本事的混蛋搞的那种专横暴虐。您那个可怜的外甥女,还没有从她开始犯罪的地方受到惩罚呢!”

  “墙上画的都是裸体女人跳舞,在这样的房子里,我怎么呆呢!我在树荫下念日课经的菩提树,到哪里能找回来呢?”

  康德思考的时候,惯于凝望一株冷杉。将那棵冷杉树砍倒以后,康德的思路再也不连贯了。善良的教士也一样,他穿过没有树荫的小径时,作祷告再也没有原来那股热忱了。杜·布斯基耶将树砍掉,叫人修起了英国式的花园!

  “这比原来好,”杜·布斯基耶夫人毫不考虑地说道。库蒂里耶教士令她做了许多事以取悦于她的丈夫。

  这一番修葺使这所古老的房屋完全失去了原来的风采,失去了原来古朴恬静的风貌。正象德·瓦卢瓦骑士的不修边幅可以被人认为是放弃了自己的权利一样,科尔蒙家的客厅变成了雪白、金黄的颜色,摆上桃花心木的土耳其长沙发,装上蓝色丝绸的帷幔以后,原来的科尔蒙客厅那种市民阶级的庄重气派也荡然无存了。饭厅进行了现代化的装饰,菜便没有以前那么热,再也不象以前吃得那么舒服了。杜·库德赖先生甚至断言,墙上画的人像翻着白眼瞪着他,他觉得俏皮话到了喉咙口就停住了。房屋外部还散发着外省的气味,但是房屋的内部已经完全是执政府时期商人的味道。这是散发着经纪人气息的低级趣味:粉饰灰泥廊柱,镜子门,希腊式轮廓,干巴巴的装饰用线脚,各种风格相杂,不适当的华丽。

  阿朗松这座城市的人对于这种似乎过分的奢侈加以恶意的评论,足有半个月之久。可是过了几个月以后,他们又以此为骄傲了,好几家富商也更新了他们的家具,布置了漂亮的客厅。时髦的家具开始在城里出现。竟然看得见有众星灯了!这桩婚事会给他心爱的外甥女的个人生活带来什么灾难,当时尚未显示出来,可德·斯蓬德教士比谁都先看透。婚后那年冬天,杜·布斯基耶每月举办两场舞会,从前主宰教士和外甥女两人共同生活的那种高贵而单纯的特点完全消失了。在这所神圣的住宅里,居然听到小提琴和交际场那种世俗音乐,这还了得!他们这样寻欢作乐的时候,教士自始至终跪在地上祈祷!后来,这间严肃的客厅的政治体系也渐渐变了味。代理主教看透了杜·布斯基耶的心思:他一听见杜·布斯基耶那发号施令的语气就浑身发抖。他的外甥女已经掌握不了自己的财产,她丈夫只让她管理衣物、饭菜和其他女人应管的那一份事情的时候,她的眼里泪光闪闪。这一切,教士都已看在眼里。萝丝再不需要发号施令了。雅克兰已成为专职车夫,勒内巴成为专职马夫,玛丽埃特现在只是个厨房的女佣,从巴黎来了一个主厨。这几个人只听先生的命令。杜·布斯基耶夫人只剩下若塞特一个人可以自由支配。行使权力那滋味甘美的习惯,一旦要放弃,人们可知道这是多么令人难过么?意志的胜利,对伟大人物来说,是一生中令人陶醉的一种快乐,而对鼠目寸光的人来说,这便是他们一辈子的生活。一定要当过大臣后来又失了宠,才能理解杜·布斯基耶夫人被贬为完完全全的希洛人身分①时所感受到的辛酸痛苦滋味。她常常违心地坐上马车,她要见一些并不合自己意的人。

  ①希洛人身分是斯巴达国有奴隶的身分。

  她再也不能摆弄她那宝贵的金钱,而她以前是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却什么钱也不花的。任何强加的限制,难道不是都叫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要越过这些限制么?最激烈的痛苦,难道不是来自对自由意志的妨碍和阻挠么?开始时,这些事还都很顺利。向夫权的每一让步,都是可怜的老姑娘出于对丈夫的爱而作出的。杜·布斯基耶对待他妻子,开始时作得十分漂亮。他很精明,每次践踏女权,都向她提出十分过得硬的理由。这间卧房许多年以来空无一人,现在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夫妇二人围在火旁谈话的声音。所以在杜·布斯基耶夫人结婚的最初两年里,她显得十分满意。她显出随便而又不露声色的样子,这正是出于相爱而结婚的少妇的特点。

  血热的毛病不再折磨她了。这种态度使那些专爱嘲讽讥刺的人十分狼狈,关于杜·布斯基耶所传播的各种流言蜚语自生自灭,善于观察人类灵魂的人也困惑莫解。萝丝-玛丽-维克图瓦很害怕做什么不讨丈夫喜欢的事,和他冲撞而失去他的欢心,失去他与她朝夕相伴,所以她宁愿什么都为他牺牲,甚至牺牲自己的舅父。杜·布斯基耶夫人滑稽可笑的小小欢乐也骗过了德·斯蓬德教士,老人想到既然外甥女感到幸福,就更应该忍受自己个人的痛苦。阿朗松人一开始也象教士这么想。但是有一个人,你骗得了全城的人,骗不了他!这个人就是德·瓦卢瓦骑士。他躲在高等贵族的圣山上,终日在埃斯格里尼翁家中度过。他倾听着人们的恶语中伤和各种不知趣的饶舌,日夜想着自己绝不能尚未报仇雪恨身先死。他从前用俏皮话将杜·布斯基耶打倒,现在他想击中杜·布斯基耶的心脏。可怜的教士明白了,他的外甥女在这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恋爱中采取了怯懦的作法,他也看透了这个外甥女婿的虚伪本性及其毒辣的手段,气得浑身发抖。杜·布斯基耶想到要继承舅老爷的财产,则比较克制,不想引起他任何不快。虽然如此,杜·布斯基耶还是给了他最后一击,将他送进了坟墓。原来杜·布斯基耶怀着要在这一带称王称霸的野心,为了给自己的权势找到首要的保证,便想促成圣莱奥纳尔教堂的住持和教区的神甫言归于好。他的目的果然达到。他的妻子以为这是完成了一桩和平大业,但是,按照信仰坚定不移的教士的看法,其中定有背信弃义的行为。伟大的斯蓬德教士在他外甥女婿的客厅里见到那个离经叛道、归附异端、信奉异教的神甫、教会的敌人、曾经宣誓忠于《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那个家伙时,顿时怒火上升,体力不支。如果你想用原则性强这句话来解释不相容,如果你不想谴责前代理主教天主教灵魂中的禁欲主义——瓦尔特·司各特曾通过珍妮·迪恩斯的父亲这个人物的清教徒灵魂,使你们对禁欲主义赞赏备至①——,如果你想在罗马教会中辨认出potiusmoriquamfoedari②的精神——你在共和派的见解中,很欣赏这一点——,你就能理解斯蓬德教士的这种心情。德·斯蓬德代理主教发现,只有自己是忠于信仰的。

  主教来到杜·布斯基耶家中,对于双方终止敌对行为,显得非常满意。高乃依的剧本中有一句台词是:

  我的主啊,你使我憎恨多少高尚品德啊!③

  ①珍妮·迪恩斯的父亲是英国小说家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中洛辛郡的心脏》中的人物。这部小说以一七三六年爱丁堡市民反对英国压迫的一次暴乱为背景,描写苏格兰农村姑娘珍妮·迪恩斯长途跋涉前往伦敦求见王后,使无辜被判死刑的妹妹获救。

  ②拉丁文:宁死不受辱。

  ③这是高乃依所写悲剧《庞培》第四幕第三场中的最后一行。

  除了能与高乃依一起高喊这句话的罗马天主教徒之外,弗朗索瓦的高尚品行已经战胜了一切。

  “正统”在教区里已经死亡时,德·斯蓬德教士便死去了。

  到了一八一九年,由于继承了德·斯蓬德教士的财产,杜·布斯基耶夫人的土地收入达到了二万五千利勿尔,普雷博戴的土地和瓦诺布勒的房屋还不计算在内。从前,她将自己的积蓄交给了杜·布斯基耶。也在这个时间前后,杜·布斯基耶将本金还给了她,叫她用这笔钱购买了普雷博戴四周的田产。这样,就把这片领地变成了全省最大的一块领地,因为属于德·斯蓬德教士的土地与普雷博戴也紧紧相连。杜·布斯基耶个人的财产到底有多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把自己的本钱拿到巴黎凯勒银号去生利,自己每年到巴黎去四次。

  这时候,人家都把他看作是奥恩省最大的财主。这个精明人,一直是自由党的候选人。在复辟时期进行的每一次竞选战役中,他总是以七、八票之差而落选。后来他竟公然抛弃自由党,想叫人选他为保王党大臣。虽然圣会①和司法界都支持他,他却从来未能战胜国家行政管理部门对他的厌恶。这个满怀仇恨、又怀着疯狂野心的共和党人,就在保王党与贵族在当地获胜的时刻,下定决心要与他们争个高低。他陪伴妻子望弥撒,他给该城的修道院捐款,他支持圣心派教会②,在每一个教会与城市、省或国家对立的场合中,他都表态站在教会一边。

  ①圣会是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左右政府的一个宗教组织。

  ②圣心派教会是受到上述宗教组织支持的宗教团体。

  他通过这些假装虔诚的骗人外表,靠上了僧侣。他暗中受到自由党的支持,又受到教会的保护,一直保持君主立宪派的立场。他不断与省内的贵族竞争,目的是要搞垮贵族,后来他果然将贵族搞垮。他时时刻刻留心贵族老爷们和政府犯下的错误,靠着资产阶级的帮助,实现了本来贵族、贵族院和内阁准备倡议和领导的各项改革。由于法国掌权人物之间荒唐可笑的相互嫉妒,贵族、贵族院和内阁反倒阻碍了这些改革的实现。在神甫事件中,在修建剧院事件中,在杜·布斯基耶预见到的各种扩大发展问题上,立宪主张总是占上风。杜·布斯基耶要自由派去提出这些倡议,他则在辩论最激烈的时候加入进来,以对当地有好处为理由,支持自由派。杜·布斯基耶使全省实现了工业化。出于对居住在布列塔尼大道的那些贵族的仇恨,他加速了外省的繁荣。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准各着对拥有城堡的人,特别是对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进行报复。有一天,他几乎可以将毒汁四溅的匕首刺进这些人的胸膛。他出资扶植起了阿朗松针钩花边的手工作坊;他振兴了布匹贸易,他使城市有了一个纺织厂。杜·布斯基耶这样将自己与大众的利益联系起来,很得人心。他做的都是君主政体丝毫不干的事情,实际上他一个里亚的风险也不担。反正有他的财产作靠山,他可以等待别人搞出成果来。经手人由于手头拮据,常常不得不把成果放弃,转卖给走运的接手人。杜·布斯基耶则摆出银行家的架势,将这些成果一一买下。这个小号的拉斐特①满有把握地将各种新发明都用定货形式定下来。他自己大发其财,一面还给公众做了好事。他是成立保险公司的主使者;是公共车辆新企业的保护人,他提议写请愿书,要求国家管理部门修建必要的道路和桥梁。这样便将政府置于被告地位,政府认为这简直是对自己权威的冒犯。可是这样的争斗实在很笨拙,因为当地的利益要求省政府必须让步。杜·布斯基耶使外省贵族与宫廷贵族、贵族院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总而言之,他为君主立宪派的一大部分人参加《辩论报》和夏多布里昂②先生发起的反对王权的斗争,作了思想上的准备。这《辩论报》和夏多布里昂先生,是忘恩负义的以卑劣的个人利害为出发点的反对派,也是导致一八三○年资产阶级和新闻界取得胜利的原因之一。所以杜·布斯基耶和他所代表的人一样,很有福气,亲眼看到了君主政体的柩车走过。

  ①拉斐特(1767—1844),法国银行家,政治家,自由党议员,一八三○年七月革命的鼓动者和主要受惠者。

  ②夏多布里昂(1768—1848)从一八二一年起任维莱勒内阁外交部长,一八二四年被国王免职。此后他投入自由党反对派的怀抱,通过《辩论报》掀起反对王权的运动。

  在外省,对于君主政体的寿终正寝,人们没有一丝同情。人们对于君主政体已失去好感,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这里所罗列的理由还很不全面。杜·布斯基耶这个担当作弥撒角色的老共和党,为了成功地进行报复,一直伪装了十五年。现在,在民众的掌声中,他亲自将市政府的白旗打翻在地。在法兰西,对于一八三○年八月竖起的新宝座,投以这样陶醉于快乐的复仇之中的目光的,除了他之外,大概没有别人了。对他来说,幼支的登台就是法国革命的胜利①。对他来说,三色旗的胜利就是山岳派的复活。这一次,从行动不象从前那样激烈来说,山岳派将要以比断头台更为可靠的手段打倒贵族。贵族院取消了世袭权②,国民自卫军将街角上的食品杂货商和侯爵安置在同一张行军床上,取消了贵族的长子世袭财产制度③(这是一个资产阶级律师提出的),天主教会被剥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④,一八三○年八月各种立法上的新发明,在杜·布斯基耶看来,就是一七九三年那些原则最聪明的实施。自一八三○年起,这个人就当了税务局长。为了达到高升的目的,他依靠与路易-菲力浦国王的父亲——奥尔良公爵的关系以及与国王的母亲——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前总管福尔蒙先生的关系。他弄到了八万利勿尔的固定收入。

  ①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王族幼支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力浦登上王位,意味着波旁王朝统治的结束。

  ②这条法律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通过,规定贵族院议员的职务再不得世袭。一个元老死后,由国王根据这项法律规定的某些条件加以挑选,任命新的贵族院议员。

  ③长子世袭财产制在一七八九年革命以前便在几个省份中实行,革命中已经予以取消。拿破仑时代又予以恢复,复辟时期一八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和一八二四年八月十三日国王曾经两次颁布敕令,保留和实行长子世袭财产制。根据议员、前律师那喀索斯的提议,从一八三五年开始,禁止设立新的长子世袭财产,原来已经设立的也限定了期限。

  ④一八三○年八月七日,法国议会以二百一十二票赞成、三十三票反对通过决议,取消了以前关于天主教是国教的规定。会议还通过了其他一些法规。

  在当地人眼中,杜·布斯基耶先生已经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值得尊敬的人,原则坚定,廉洁正直,乐于助人。多亏了他,阿朗松才加入了工业运动的行列。这工业运动将阿朗松变成了第一个环节,可能有一天,通过这个环节,整个布列塔尼要与人们称之为现代文明的东西连接在一起。一八一六年的时候,阿朗松城连两辆干干净净的马车都没有。不到十年的工夫,阿朗松人看见敞篷四轮马车、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双篷四轮马车、有篷的双轮轻便马车和供两人乘坐的轻便双轮马车在街道上奔驰,也不感到惊讶了。资产阶级和产业主,开始时一看见物价上涨就吓得要死,到后来,他们也承认这种涨价对他们的收入有一股金融上的反冲作用了。杜·隆斯雷院长具有预言色彩的那句话:杜·布斯基耶是个很能干的人!已为当地所接受。不幸得很,对于他妻子来说,这句话的意义恰恰相反。

  作为丈夫,他与自己扮演的那个出头露面的人、搞政治的人毫无相似之处。这位伟大的公民,在外面那么主张自由,那么和蔼可亲,对当地的事业怀着那样的热情,在家中却专横暴虐,完全缺乏夫妻恩爱。这个如此奸诈、虚伪、狡猾的人,这个瓦诺布勒的克伦威尔,在家里的作法与他对贵族的作法一样:哄骗为的是将其宰杀。象他的朋友贝纳多特一样,他给自己的铁掌戴上丝绒手套。他的妻子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苏珊的话和德·瓦卢瓦骑士的暗示,就这样得到了证实。但是自由派资产阶级,君主立宪派资产阶级,乡绅,司法界及《宪政报》所说的教士派,都把错处归在杜·布斯基耶夫人身上。他们说,杜·布斯基耶娶她的时候,她就那么老了嘛!何况不生孩子,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又是何等的幸事!到了她那样的年龄,生孩子多危险!在杜·库德赖夫人、杜·隆斯雷夫人面前,杜·布斯基耶夫人哭着透露出她阶段性的失望。每当这时,这些太太们总是对她说:“亲爱的,你疯了!你真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生一个孩子,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呢!”

  后来,许多象杜·库德赖先生一样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杜·布斯基耶先生的胜利之上的人,便叫自己的老婆给杜·布斯基耶唱赞歌。那些尖刻无情的话,真叫老姑娘烦透了:

  “你真是有福气,我亲爱的,嫁了一个这么能干的人!有的女人嫁给没有魄力、管理不了自己的财产、指导不了自己子女的男人,这些人受的罪,你就受不着了!”

  “你的丈夫使你成了此地的王后,我的美人!这个人哪,他永远不会叫你处境艰难!他在阿朗松驾驭一切呢!”

  “可我希望他为公众的事少操点心,而……”可怜的女人说道。

  “你这人真够挑剔的,亲爱的杜·布斯基耶夫人!没有一个女人不羡慕你有这样的好丈夫呢!”

  这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人们不理解她并开始责怪她。她在内心给自己的美德找到了驰骋的广阔天地。她生活在泪水之中,在人们面前却总是露出平静的面容。一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她:“我本来爱的是德·瓦卢瓦骑士,却身为杜·布斯基耶之妻!”对于一个虔诚的灵魂来说,有这个念头,难道不就是一桩罪过么?阿塔纳兹对她的爱情,也以悔恨的形式伫立在那里,追随她直到梦中。舅父的亡故使她悲痛异常,使她的未来更加痛苦。因为她总是想到,当舅父看到科尔蒙家政治信条和宗教信条发生变化时,心中一定感到非常痛苦。不幸常常如晴天霹雳一般骤然袭来,就象格朗松太太家里遭到的不幸那样;但是,在老姑娘身上,不幸持续时间很长,象一滴油一样,只有慢慢将衣料浸透以后才会消失。

  铸成杜·布斯基耶夫人不幸的狡猾匠人,是德·瓦卢瓦骑士。他一心想叫她破除对于宗教的幻想。骑士在恋爱上那么在行,他也象看透了光棍汉杜·布斯基耶的心思一样,看透了结了婚的杜·布斯基耶的心思。但是要抓住这个城府很深的共和党人很不容易:他们刚结婚时,有些人与科尔蒙家断绝了关系。对于这些人,杜·布斯基耶的沙龙自然关上了门;对于德·瓦卢瓦骑士,杜·布斯基耶的沙龙自然也关上了门。其次,他这个人现已不怕成为笑柄了。他手中握有巨额财产,他在阿朗松说一不二,他对自己的老婆关切的程度,就跟理查三世看见他赖以夺得战役胜利的坐骑死去时,表现的关切相同。为了讨丈夫欢心,杜·布斯基耶夫人早已与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断绝了关系,再也不到埃斯格里尼翁家去了。但是,她的丈夫到巴黎小住,留下她一人在家的时候,她拜访了阿尔芒德小姐一次。结婚两年以后,正好赶上德·斯蓬德教士逝世,她们在圣莱奥纳尔教堂参加为教士作的悼亡弥撒。走出教堂时,阿尔芒德小姐向杜·布斯基耶夫人身边走去。待人热诚的阿尔芒德小姐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去安慰痛哭流涕的继承人。她们从圣莱奥纳尔教堂一起走到林荫道,一面谈论着亲爱的故人。然后,她们又从林荫道走到禁止杜·布斯基耶夫人入内的公馆。阿尔芒德小姐正谈在兴头上,就把杜·布斯基耶夫人拖进公馆。可怜的女人心情很悲痛,可能愿意与她舅父那么喜欢的人谈谈她的舅父。其次,她也想接受老侯爵的问候,她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过老侯爵了。当时是中午一点半钟,她在公馆里见到了前来吃晚饭的德·瓦卢瓦骑士。骑士一面向她问好,一面抓住她的双手。

  “啊!亲爱的德高望重的夫人,”他用激动的语气对她说道:“我们失去了我们圣洁的朋友。我们分担了您的哀痛。是的,在这里,人们也和您家里一样,深深感受到您的损失……甚至更有甚之,”他又加了一句,那是暗指杜·布斯基耶。

  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表示哀悼的话。在这之后,骑士十分殷勤地抓住杜·布斯基耶夫人的手臂,挎在自己的胳膊上,十分可爱地紧紧靠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一扇窗子的窗口。

  “您总还过得幸福吧?”他用慈父般的声音说道。

  “嗯,”她双眼低垂,说道。

  赛布洛夫公主的女儿、德·特雷维尔夫人和年迈的德·卡泰朗侯爵夫人由阿尔芒德小姐陪同,走过来和骑士聚在一处。她们正好听到了这个“嗯”字。这几个人后来都到花园里去散步,等待着开饭。杜·布斯基耶夫人被悲痛弄得痴痴呆呆,竟然没有发现这几位女士和骑士正在玩弄一个好奇心的小把戏。“我们这回算逮住她了,让我们摸清谜底吧!”这些人互换的眼神中,就写着这么一句话。

  “要让您的幸福十全十美,”阿尔芒德小姐说道,“您一定得有孩子,要有一个象我的侄子那么漂亮的男孩……”

  一滴泪水在杜·布斯基耶夫人的眼中滚动。

  “我听说,这事是您一个人的过错,听说您害怕怀孕?”骑士说道。

  “我?”她天真地说道,“用下一百年地狱作为代价,能换一个孩子,我都干!”

  这样提出的问题,激起了一场辩论。在德·特雷维尔子爵夫人和年迈的德·卡泰朗侯爵夫人引导下,辩论进行得十分巧妙。这两位夫人死死缠住可怜的老姑娘,以致老姑娘不知不觉便将他们夫妻的秘密透露了出去。阿尔芒德小姐挎住骑士的胳膊走开了,以便让这三位妇女谈论婚姻的事。杜·布斯基耶夫人当时已经从自己婚姻的种种失望中醒悟过来。由于她还是“愚不可及”,便说了许许多多有滋有味的天真幼稚的话,使得那几个听她心腹话的人大为开心。最初一段时间,科尔蒙小姐捏造的婚事使全城的人觉得可笑。不久,大家对杜·布斯基耶的伎俩稍有所闻以后,杜·布斯基耶夫人还是得到了所有女人的敬重和同情。科尔蒙小姐迫切需要结婚而又嫁不出去那段时间,人人都嘲笑她。待到每个人都知道她严格的宗教原则使她处于什么样的不同寻常的境地时,所有的人又都很敬佩她。“这个可怜的杜·布斯基耶夫人”的称呼,便代替了从前“这个好心的科尔蒙小姐”的称呼。就这样,有一段时间,骑士把杜·布斯基耶搞得那样令人讨厌,滑稽可笑。但是,久而久之,这个可笑的人也显得不那么可笑了。待到每个人都把坏话说尽了,恶意中伤自然也就厌倦了。后来,到了五十七岁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共和党人也象许多人一样,似乎应该退隐了。这种情况更加剧了杜·布斯基耶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仇恨,以致到了复仇的那一日,杜·布斯基耶是那么冷酷无情。杜·布斯基耶夫人得到命令,永远不许踏进这家的门槛。为了对德·瓦卢瓦骑士过去整他进行报复,杜·布斯基耶刚刚创立《奥恩通讯》时,便在该刊物上塞进了如下的一个小广告:

  兹有德·蓬布勒通先生者,如能揭示其流亡国外之前、流亡期间及以后生活,给予一千法郎固定收入赏金。

  杜·布斯基耶夫人的婚姻虽然基本上失败,她依然从中看到一些好处:对城市中出类拔萃的人表示关切,不是总比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好么?杜·布斯基耶总比独身的人喜欢得发狂的那些狗啊,猫啊,金丝雀啊之类强。比起女佣,听忏悔的神师和窥视继承遗产的人来,他对妻子怀着的感情总是更真实一些,不那么为物质利害所左右。此后,她把丈夫看成是神怒的工具,因为她看出自己对婚姻的种种强烈向往犯下了无数的罪过。她引起了格朗松太太的不幸和自己舅父的早逝,她认为这正好是对她的惩罚。宗教要人去亲吻别人用来抽你、惩罚你的笞杖。她服从这个信条,在公开场合为她的丈夫吹嘘,赞成他的观点。但是,在忏悔室里或者晚上祷告时,她常常痛哭流涕,请求上帝饶恕她丈夫的背教行为。

  他口是心非,他希望贵族和教会死亡,而这两桩正是科尔蒙家的信仰。在她的内心,她感到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受到践踏和宰杀,但是她的义务又迫使她去造就自己配偶的幸福,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去伤害他,而且要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爱去依恋他——也许慢慢习惯了,会产生这种无法形容的疼爱。这样,她的生活本身就成了永无休止的违背情理、不合逻辑的矛盾混合物。她嫁了一个人,她憎恨这个人的行为和见解,但是她又应该怀着宗教义务规定的柔情去照顾这个人。杜·布斯基耶吃她做的果酱的时候,杜·布斯基耶觉得晚餐鲜美可口的时候,她常常欣喜若狂。她时刻留意,要使他的每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如果他将邮寄报纸的封套忘在桌上了,女主人不但不把它扔掉,反倒说:“勒内,放那儿吧!先生放在那里,不是没有用意的。”杜·布斯基耶要出门旅行时,她为大衣、内衣的事坐卧不安。她将最最细心周到当成是幸福的具体化。如果杜·布斯基耶要到普雷博戴去,她头一天就看气压表,好知道第二天天气好不好。她从他的目光中窥伺他的意愿,就象一条狗,一面在睡觉,一面却能听见和看见自己的主人有什么要求一样。当肥胖的杜·布斯基耶为这种服从神意的爱情所感动,搂住她的腰,亲吻她的额角,对她说“你真是一个好妻子!”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眼中便涌上快乐的泪水。很可能,杜·布斯基耶也自认为有义务补偿萝丝-玛丽-维克图瓦的一些损失,正是这一点赢得了她的尊重,因为天主教的美德并不要求象杜·布斯基耶夫人这样完全彻底地掩饰自己。那些以君主立宪的观点为招牌而实际上满腔仇恨的人,在她家大发议论。这位圣洁的女子听到这些议论,常常一言不发。每当她预见到教会要垮台时,便浑身颤抖。有时她大胆说上一句愚蠢的话,提出一个见解,可是杜·布斯基耶瞪她一眼,那下半截话便咽在肚里了。这种左右为难的生活中的种种不快,终于使杜·布斯基耶夫人变得痴痴呆呆。她觉得,将自己的思考集中在内心,而不要表白于外,甘心过着纯粹动物般的生活,岂不更简单,更高尚!于是她表现出奴隶般的顺从。她的丈夫将她置于屈从的地位,她也将接受这种地位看作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执行丈夫的旨意从未引起她一句怨言。牧羊人一指出道路,这只战战兢兢的羔羊便立刻走上去。她再也离不开天主教教会,她进行各种最严格的修行,既没有想到撒旦,也没有想到世俗的浮华,也没有想到善行。这样,她就将基督徒最纯洁的美德集于一身,而杜·布斯基耶自然也就成了法兰西和纳瓦尔王国中最幸福的一个人。

  “她要一直傻到咽最后一口气了!”话语尖刻的抵押品总保管说道。他虽然已被撤职,每个星期仍在她家吃两次晚饭。

  如果不提到德·瓦卢瓦骑士的死亡与苏珊母亲死亡的巧合,这篇故事大概就太不完整了。骑士与君主政体一同死亡,那是一八三○年八月的事。他到诺南库尔去与国王查理十世一行人会合,与特雷维尔家族、卡泰朗家族和韦纳伊等家族的人一起,虔诚地一直将国王护送到瑟堡。年迈的贵族从自己的积蓄和固定收入中拿出五万法郎,把这笔钱交给其主人的一位忠实朋友,请他将这笔钱转交给国王,借口说他自己行将就木,已不需要这些钱;并且说这些钱本来也来自国王陛下的恩典,瓦卢瓦家族最后一员的金钱属于王权。他这种狂热是否战胜了波旁国王的憎恶,人们就不得而知了。这位波旁国王放弃了他美丽的法兰西王国,一个里亚也没有带走,但骑士的忠心耿耿大概感动了国王。德·瓦卢瓦先生的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赛查丽纳,勉强得到六百利勿尔固定收入,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骑士受到悲痛的打击,又疲惫不堪,回到阿朗松,便一病不起。查理十世踏上外国土地之时,他也断气了。

  瓦诺布勒夫人及其保护人,当时正害怕受到自由党的报复。恰值苏珊母亲在农村病故,他们两人便很高兴地以此为借口,隐姓埋名来到了那个村庄。德·瓦卢瓦骑士死后进行转卖的时候,苏珊很想得到她第一个好友的一件纪念品,便叫人将骑士鼻烟壶的价钱抬到一千法郎的高价,自己将鼻烟壶买到手。其实,光是戈里扎公主的肖像就值这个价钱。过了两年,一个专门收集上一世纪精美鼻烟壶的纨袴子弟,从苏珊手上得到了这个以做工精巧著名的骑士的鼻烟壶。作为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的见证和整个晚年时期快乐的密友,这件珍宝现在正陈列在一个类似私人博物馆的地方。如果故人能够知道他们死后发生的事,此刻,骑士的面孔大概连左侧也要绯红了。

  拥有某些珍爱纪念品的人,读了这个故事,一定会感到十分恐惧。他们要求助于追加遗嘱,以便给这些纪念逝去的幸福的珍品传到友人手中以后的命运,立即作出明确的规定。

  如果这个故事只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倒也对骑士风度和爱情问题大有裨益。然而这个故事包含的寓意要深刻得多!……难道这不表明,必须接受新的教训么?难道这不说明,在公共教育部部长们应该明智关切的事情中,设立人类学的讲坛是很必要的么?在这一门科学上,德国已经走在我们的前面。虽然我们已被神话所吞噬,但是,现代的神话比起古代的神话来,还更加不为人所理解。神话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什么地方都用得上。按照人道派的说法,神话是历史的火炬。果真如此的话,只要历史教师将他们对于神话的解释稍微灌输一些到外省群众的头脑中去,就能够将王国从各种革命之中拯救出来了!如果科尔蒙小姐识文断字,如果奥恩省有一位人类学教师,总而言之,如果科尔蒙小姐读过阿里奥斯托①的著作,她的夫妻生活中种种骇人听闻的不幸,难道会发生吗?她如果读到这部著作,大概就要研究研究为什么意大利诗人②向我们指出,安杰丽嘉在梅多尔和罗兰之间,更喜欢梅多尔。梅多尔就相当于金发的德·瓦卢瓦骑士。罗兰的牝马死了,他却只会发疯。梅多尔难道不是女性王国中象征阿谀逢迎的神话传说形象么?而罗兰正是破坏一切而不生产任何东西的天下大乱、疯狂无能的象征革命的神话形象。上述这个见解,是巴朗什③先生的一个门徒提出来的。我们发表了这个见解,不过我们却不想对此负任何责任。

  至于那刻成黑人头形状的钻石耳环,我们则无可奉告。现在,诸位在歌剧院里可以见到瓦诺布勒夫人。多亏了瓦卢瓦骑士对她进行的启蒙教育,她几乎已经具有了一个体面女人的气派,虽然她只不过是一个人们需要的女人④。

  ①卢多维利·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诗人。下文提到的人物及故事,均取自他的传奇体叙事诗《疯狂的罗兰》。

  ②指阿里奥斯托。

  ③巴朗什认为复辟时期的立宪政体已经是文明世界发展的尽头。一八三○年的七月革命,对于巴朗什的这种“至福一千年说”是个极大的打击。

  ④这句话在法文中是一个文字游戏:unefemmecommeilfaut和unefemmecommeilenfaut.

  杜·布斯基耶夫人还活着,这不等于说她还在受苦么?女人们到了六十岁,便什么都可以向别人坦白了。杜·布斯基耶夫人年纪上了六十岁时,对杜·库德赖夫人吐露知心话说,她一想到一辈子没作母亲就死去,就受不了。杜·库德赖夫人的丈夫,一八三○年八月又恢复了自己的职务。

  一八三六年十月于巴黎

  袁树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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