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科尔蒙小姐迫切希望结婚,已经使她达到了偏执狂的地步。如果诸位完全理解了这一点,你们也会和她一样激动不已。心灵高尚的舅舅通知他的外甥女说,他最要好的一个朋友有个孙子,叫德·特雷维尔,从前当兵为俄国服务。德·特雷维尔先生希望退出军界后到阿朗松来居住,凭着教士对他祖父的友情,请求教士予以接待。他的祖父德·特雷维尔男爵,在路易十五治下曾任海军准将。前代理主教很紧张,请外甥女火速返回,以便帮助他接待这位客人,尽主人之谊。他收到的那封信已经来迟,德·特雷维尔先生可能当晚就要从天而降。科尔蒙小姐读了这封信,哪还顾得上普雷博戴的事情?此刻,看守人和佃户亲眼看到他们的女主人那么慌乱,都默不作声待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命令。待他们拦住她,要求她发布指示的时候,科尔蒙小姐,这位在普雷博戴事事都要亲自过问的专横的老姑娘,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们说了一句“你们看着办吧!”这真弄得他们目瞪口呆,因为平时他们的女主人精心管理,细致到有多少个水果都要数得一清二楚,还要分门别类予以登记的地步,以便根据每种水果的数量计划消费。

  “我觉得简直象在作梦,”若塞特见她的女主人象上帝给装上了翅膀的大象一样从楼梯上飞快地跑上跑下,这样说道。

  过了一会儿,尽管下着飘泼大雨,科尔蒙小姐还是出了普雷博戴,让她的下人自由处置各种事务。让性情平和的珀涅罗珀比平时加快速度,雅克兰不敢擅自作主。这珀涅罗珀,正如她借名的那位美丽王后一样,好象总是往前走几步,也往后退几步似的。小姐眼见这种速度,用刺耳的声音命令雅克兰叫牝马快跑,必要的话,抽上几鞭子。这可叫牝马莫名惊诧了。科尔蒙小姐只怕没有时间将家中安排妥当好接待德·特雷维尔先生。她算计着,舅舅的朋友的孙子,大概只有四十岁;一个军人也肯定是独身。于是她许下心愿,借助于舅舅的帮助,绝不叫德·特雷维尔先生怎么走进家来怎么走出去。科尔蒙小姐一心想着自己应该怎样梳妆打扮,幻想着新婚第一夜的情景,所以,尽管珀涅罗珀拚命奔跑,她还是对雅克兰说了几次,这马不往前走。她在马车里坐立不安,若塞特问她话,她也不答。她象一个考虑重大计划的人一样,自言自语。马车终于来到了阿朗松的主要街道上。从莫尔塔涅方向进城,这条街叫圣布莱兹街;但是到了摩尔旅店附近,这条街却叫塞镇门大街;到了通布列塔尼的大马路上,这条街又成了羊圈街。科尔蒙小姐动身时惊动了整个阿朗松城,现在,诸位可以想象得出,她刚在普雷博戴安下身来的第二天就冒着大雨返回城内,在阿朗松又会激起怎样的喧嚣。倾盆大雨打在她的脸上,她似乎根本不在意。每个人都注意到了珀涅罗珀的疾驰,雅克兰诡诈的神情,大清早的时刻,乱七八糟的包裹,还有若塞特和科尔蒙小姐热烈的交谈,特别是她们那迫不及待的神情。特雷维尔家的财产正好位于阿朗松和莫尔塔涅之间。若塞特对这个家族的各个支系都了如指掌。

  抵达阿朗松石铺的大马路时,家中小姐透露了一句话,叫若塞特恍然大悟,于是主仆二人进行了讨论。二人都确认,她们等待着的这个德·特雷维尔大概是个四十到四十二岁的贵族,独身,不富也不穷。科尔蒙小姐似乎看见自己已经成了德·特雷维尔子爵夫人。

  “可是我舅舅,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就什么也不打听?噢!我舅舅就是这样!他的鼻子若是不贴在脸上,他大概把自己的鼻子也能给忘了!”

  在这种情形下,老姑娘象理查三世①一样,变得聪明,凶狠,大胆,轻诺寡信;象酒醉的教士一样,对什么都不管不顾。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吗?有严重情况出现,科尔蒙小姐匆匆返回这件事,从圣布莱兹街上首一直到塞镇门,转眼间整个阿朗松城都知道了。全城的公共活动和家庭活动都受到了干扰。厨娘,商贩和行人,挨门挨户传播着这条新闻。后来这件新闻又飞进了更高一级的地区。不久,“科尔蒙小姐回来啦!”这句话,就象炸弹爆炸一般轰动了每个人家。此刻,雅克兰正离开马车前头他坐的木凳。那木凳磨得又光又亮,用的是什么方法,恐怕任何木器匠人都一无所知。他亲自打开大门。绿色的大门,上部为圆形,举丧一般关闭着,因为科尔蒙小姐离开期间,没有举行过聚会。相反,这期间,是那些常客一一轮流设宴款待德·斯蓬德教士。德·瓦卢瓦先生邀请德·斯蓬德教士到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家出席晚宴,就算不欠人情了。雅克兰刚才把珀涅罗珀停在马路中间,这时他亲切地呼唤它。那牲口对这套驯马术早已习惯,于是自动转身,进了大门,往院子里拐弯,一面又小心翼翼不要碰坏院中的大片花草。然后雅克兰操起缰绳,把车赶到台阶前面。

  ①理查三世(1452—1485),一四八三至一四八五年的英国国王,莎士比亚在历史剧《理查三世》中刻画了他的阴险,大胆和凶狠。

  “玛丽埃特!”科尔蒙小姐喊道。

  玛丽埃特正在忙着关大门。

  “小姐,什么事?”

  “那位先生还没来吗?”

  “没有,小姐。”

  “我舅舅呢?”

  “上教堂去了,小姐。”

  雅克兰和若塞特这时正站在台阶的另一级上,伸出手,扶着车,好让女主人出来。女主人抓住车门帘,踏着车辕,然后跳到他俩的手臂里下了车。车上的脚蹬是两个铁环,用一个带大螺钉的什么机关固定在车辕上。两年来,她再也不想冒险使用那个脚蹬子了。待科尔蒙小姐站在台阶高处时,她满意地望了庭院一眼。

  “算了,算了,玛丽埃特,不要管那大门了,快过来!”

  “家里出了大事了,”厨娘从马车旁边经过时,雅克兰这样对她说。

  “好,我的孩子,你手头都有什么吃的东西?”科尔蒙小姐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人那样坐在前厅的长凳上,说道。

  “我什么都没得①,”玛丽埃特两手叉腰说道,“小姐知道得很清楚,您不在的时候,教士先生总是在外面别人家里吃晚饭。昨天我是去阿尔芒德小姐家把他接回来的。”

  ①请注意,她把“没有”说成“没得”。

  “他现在在哪儿?”

  “教士先生现在在教堂,他到三点钟才回来呢!”

  “我这舅舅,他什么都不想着。他难道不应该叫你上市场去吗!玛丽埃特,快去吧!当然不要乱花钱,可是也决不要节省,有什么好东西、好吃的、精巧菜,都买回来!到公共马车站那儿去问问,怎样才能搞到肉糜?我还想要亮河小水沟里的螯虾。现在几点了?”

  “九点还一刻差①。”

  ①请注意,她把“九点差一刻”说成“九点还一刻差”。

  “天哪,玛丽埃特,千万不要絮絮叨叨说话浪费时间了,我舅舅等的那个人可能说到就到。要是还得给他开早饭,我们可就开心了。”

  玛丽埃特朝浑身是汗的珀涅罗珀转过身去,看了雅克兰一眼,那神色似乎在说:“这回小姐可要逮住一个丈夫了!”

  “若塞特,咱俩来吧,”老姑娘接着说道,“因为还要张罗德·特雷维尔先生睡觉的地方。”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怀着怎样幸福的心情!张罗德·特雷维尔先生睡觉的地方,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心意啊!老姑娘心中充满了希望。

  “您想把他安置在那个绿色的房间里么?”

  “主教阁下的那间么?不,那间离我的卧房太近了,”科尔蒙小姐说道,“对主教阁下很合适,他是一个圣人。”

  “那把您舅舅的住房给他吧!”

  “里面光秃秃的,没什么家具,可能不大象样。”

  “天哪,小姐!叫人火速在您的小客厅里安一张床,那儿有壁炉,不是很好吗!莫罗的店里肯定能找到一张床,与那间屋子的帷幔质地差不多!”

  “若塞特,你说得对!那好,快到莫罗那儿去!跟他商量商量都要做些什么,我授权给你。若是德·特雷维尔先生到来时,莫罗也来了,今天晚上床(特雷维尔先生的床)就能装好,德·特雷维尔先生又毫无查觉,那我很同意。若是莫罗不能保证,那我就把德·特雷维尔先生安置在那间绿色卧房里,虽然这样德·特雷维尔先生离我很近。”

  若塞特刚走了两步,女主人又将她唤回。

  “把这件事给雅克兰说清楚,”她满怀惊惧地扯着嗓门大叫,“叫他到莫罗铺子里去!我还没换衣裳呢!要是德·特雷维尔先生来了,撞见我这副模样,我的舅舅又不在,不能接待他,那可怎么得了!啊呀!我的舅舅,我的舅舅!若塞特,来,给我换衣裳吧!”

  “那珀涅罗珀谁管呢?”若塞特不小心冒出一句。

  有生以来第一次,科尔蒙小姐的眼睛射出狂怒的火光:

  “总是珀涅罗珀!珀涅罗珀这个,珀涅罗珀那个!家中女主人是珀涅罗珀吗?”

  “可是这牲口浑身是汗,还没吃燕麦呢!”

  “叫它死掉好了!”科尔蒙小姐大叫道。“可是,叫我嫁人吧!”她心中想道。

  这句话对若塞特来说,无异于说杀人。她听了,目瞪口呆半天。后来,女主人向她作了一个手势,她才冲下台阶去了。

  “小姐简直着了魔了,雅克兰!”这是若塞特的另一句话。

  就这样,这一天,一切都相互配合,以便产生那剧情的突变,决定科尔蒙小姐的一生。伴随着科尔蒙小姐匆匆归来的,有五种严重情况,一是瓢泼大雨;二是珀涅罗珀疾驰飞奔,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两肋下陷;三是时刻大早;四是各种包裹杂乱无章;五是老小姐那惊恐万状的奇特表情。全城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待到玛丽埃特闯进市场,见什么买什么,雅克兰来到距离教堂只两步远的塞镇门大街阿朗松的主要软垫家具商店里,要买一张床的时候,显然证明情况已经十分严重。人们在林荫大道上,在散步场所,议论着这奇异的意外事件。这件事占据了每个人的头脑,甚至阿尔芒德小姐也不例外。德·瓦卢瓦骑士当时正在她家中。前后只差两天工夫,阿朗松全城受到如此重大事件的连续冲击,以致有几个老太婆说:“世界末日到了!”这条最新消息,在每一家都概括成下面一句话:“科尔蒙家出了什么事呢?”德·斯蓬德教士走出圣莱奥纳尔教堂时,本来打算和库蒂里耶教士一起到林荫大道去散步。有人很巧妙地向他发问,他头脑简单地回答说,他正等待着德·特雷维尔子爵驾到。这位子爵流亡国外期间曾为俄国服务,现在要回来在阿朗松定居。于是,从下午两点到五点,一种嘴唇旗语在城里大起作用,告知全体居民说,科尔蒙小姐通过书信来往终于找到了一个丈夫,她就要嫁给德·特雷维尔子爵了。这里,有人说:莫罗已经将床做好。那里,有人说,这张床六尺宽。在羊圈街,格朗松太太家,说那张床是四尺宽。杜·布斯基耶正在杜·隆斯雷家吃晚饭,那里的人说,那是一张简单的休息的床。小布尔乔亚们说那张床花了一千一百法郎。人们普遍都说,“这是打的如意算盘”。再过去几步,有人说鲤鱼已经涨价了!因为玛丽埃特闯进市场把样样东西都抢购一空。在圣布莱兹街上首,人们说珀涅罗珀大概已经累死了。在税务局长家里,人们对珀涅罗珀的死亡则持疑问态度。然而省里已经尽人皆知,说这头牲口,因为老姑娘叫它狂奔快跑,一拐进科尔蒙公馆大门就咽了气。塞镇大街拐角上的鞍具商,大着胆子来打听是不是科尔蒙小姐的马车出了什么问题,以便了解珀涅罗珀是否已经死掉。从圣布莱兹街上首一直到羊圈街末尾,人们都听说,多亏雅克兰的精心护理,珀涅罗珀这个女主人放肆无度的无辜受害者还活在世上,不过看上去是有了毛病。在整个布列塔尼大道上,人们都说,德·特雷维尔子爵是家中幼子,一文不名,因为佩尔舍的财产属于他的哥哥德·特雷维尔侯爵,法国贵族院议员,有两个孩子。这桩婚事对于这个可怜的流亡国外的人来说,真是交上了好运;对于科尔蒙小姐来说,子爵正是她需要的人。布列塔尼大道上的贵族都很赞成这桩婚事,老姑娘的财产实在不能派上更好的用场了。

  但是,在市民阶层里,人们说,德·特雷维尔子爵是一个曾经与法国作战的俄国将军,他这次归来,带来了在圣彼得堡宫廷中赚来的大笔财富。这是自由党人深恶痛绝的一个外国人,一个与外国结盟的人。他们还说,是德·斯蓬德教士暗中撮合了这桩婚事。凡是有权自由出入科尔蒙小姐家中的人,都打定主意当天晚上去看她。这震动全城的动荡,叫人几乎将苏珊的事都忘记了。这个过程中,科尔蒙小姐的激动也不亚于他人。她体验到了全新的情感。望着她的大客厅、小客厅、书房和饭厅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极大的恐惧。一个类似魔鬼的东西,指着这些陈旧的奢侈品,发出冷笑;自她童年起便赞赏倍至的漂亮什物,她现在都怀疑,嫌它们过于陈旧了。一个作者将自己的作品读给要求很高或者感觉麻木的批评家听的时候,尽管他们以为自己的作品已经十全十美,仍然摆脱不了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本来是全新的情境,现在显得落入窠臼了;本来是表达得很漂亮、极为精雕细刻的语句,现在显得莫名其妙或者摆不平稳了;形象变得不贴切或者相互矛盾了;毛病明显,一眼就看得出来了。老姑娘的心情也是如此。她一想到德·特雷维尔先生见了这间主教客厅一般的客厅,嘴唇上会掠过轻蔑的微笑,就浑身发抖。她真怕看见他朝这古老的饭厅投以冷冷的目光。最后,她怕的是镜框会使画幅变得老气:如果这些老古董将一抹苍老的反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怎么办?她心中这样自问,这个问题叫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此刻,如果能够魔棒一指,顷刻之间将她的房屋修整一新,就是耗去她全部积蓄的四分之一,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啊!哪一个自命不凡的将军,在一次战役的前夕,不曾浑身发抖呢?这个可怜的老姑娘,正处于奥斯特利茨战役与滑铁卢战役之间①。

  ①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大败奥俄联军,称奥斯特利茨战役。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拿破仑在滑铁卢大败,对手是英国军队和普鲁士军队。

  “德·特雷维尔子爵夫人,”她自言自语道,“多么好听的名字!至少我们的财产到一个好人家去了!”

  她完全为一种心烦意乱的情绪所左右,每一束最细微的神经支和早已淹没在肥胖躯体中的神经乳头都在颤抖。希望使她的全部血液循环加速,处于不断运动之中。但是,她感到,如果必要的话,自己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和德·特雷维尔先生谈话。至于若塞特、雅克兰、玛丽埃特、莫罗及其助手怎样各自忙碌,自然毋庸赘述。那简直就跟蚂蚁运卵一般紧张。平时精心照看、已经干干净净的一切,都重新再洗过,刷过,熨过,擦过。盛大节日使用的瓷器,都取出来重见天日。绣着A、B、C、D的缎纹餐巾,平时包裹三层,外面还用排排别针妥加保护,现在也从它们沉睡的深处给请出来了。书架上一格格最珍贵的书籍,也请出来供人查阅。最后,家中小姐还奉献出三瓶昂伏夫人①的名酒。这昂伏夫人乃是海外最著名的酿酒商,她的名字对嗜酒的人来说是异常亲切的。多亏小姐手下这些尉官们竭诚努力,小姐才得以在战斗中出场。各种武器,装备,厨房炮兵,储藏室炮连,军粮,弹药,后备队,都已全线备齐。雅克兰、玛丽埃特和若塞特得到命令要穿礼服。花园耙得平平整整。只是无法和栖在树上的夜莺谈妥,以便到时候能听到夜莺最美妙的歌声,老姑娘感到十分遗憾。四点钟左右,就在德·斯蓬德教士回到家,小姐以为白白准备了最精美的晚餐、白白摆好了最精美的餐具的时候,从瓦诺布勒终于传来了马车夫甩鞭子的劈劈啪啪声。

  ①昂伏夫人是波尔多一家酒厂的老板,她用从马提尼克进口的原料造酒,有几种酒十分有名。

  “是他!”她想道,那一鞭一鞭都抽打在她的心上。

  果然,一辆从驿站雇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到了,车上只坐着一位先生。虽然早已有那么多的风言风语宣告了这辆马车的来到,马车沿圣布莱兹街而下并向林荫大道拐过去时,仍然轰动了全城,以致几个顽童和大人一直跟随着车辆前进,聚集在科尔蒙公馆大门附近,好观看马车如何进入公馆。雅克兰听见圣布莱兹街上的鞭声,预感到自己也即将成婚。他把两扇大门大大敞开。那马车夫原是他的熟人,很漂亮地将马车拐进大门,停在台阶前面。这车夫嘛,诸位完全可以理解,他被雅克兰给灌了个烂醉,快快活活地走了。教士上前迎接客人,车上的东西转眼之间全部卸下,心灵手快的窃贼大概也没有那么麻利。马车停进车棚,大门关闭,德·特雷维尔先生来到,几分钟之内,便毫无痕迹了。任何两种化学物质化合时,那速度也没有科尔蒙家将德·特雷维尔子爵吸收进去那么快。小姐的心脏跳动得就象个被牧童逮住的蜥蜴,但是她颇有英雄气概地留在炉火旁边她的安乐椅里。若塞特打开客厅房门,德·特雷维尔子爵身后跟随着德·斯蓬德教士,出现在老姑娘的眼前。

  “外甥女,这是我中学时代一个老同学的孙子,德·特雷维尔子爵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是我的外甥女科尔蒙小姐。”

  “啊!这个心地善良的舅舅,他把这个问题提出得多么好!”萝丝-玛丽-维克图瓦心中想道。

  要用一句话将德·特雷维尔子爵描绘出来,我们可以说,他就是贵族化了的杜·布斯基耶。这两个人之间的全部区别,就是庸俗与高雅之分。如果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块,最狂热的自由党恐怕也无法否认贵族的优越。子爵的力量就在于他具有高雅的全部特点。他的举止保持着高度的尊严。他长着一双蓝眼睛,深色头发,橄榄色的皮肤,大概不超过四十六岁。

  简直可以说,他是在俄国冰雪中保存完好的一位西班牙美男子。一举手,一投足,都说明这是一位见识过整个欧洲的外交家。他的衣着正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出门旅行的装束。德·特雷维尔先生显得很疲倦,教士便建议他到为他准备的房间去休息一下。当外甥女打开已经改造成卧室的小客厅的房门时,教士简直目瞪口呆。科尔蒙小姐和她的舅父于是走开,让这位尊贵的客人在雅克兰的帮助下去忙着整理自己的物品,雅克兰将他需要的各个包裹一一送过来。德·斯蓬德教士和他的外甥女沿着亮河去散步,等待着德·特雷维尔先生更衣完毕。虽然出于奇妙的巧合,德·斯蓬德教士今天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科尔蒙小姐比起他来,心事也不轻。两个人默默地走着。比这位庄重严肃而又恬静的子爵更有诱惑力的男子,老姑娘从未遇见过。她不会按照德国方式暗想:“这正是我的意中人!”但是她感到从头到脚都被慑服了,她心里想道:

  “这正是我需要的东西!”她突然飞奔到玛丽埃特那里,询问晚餐是否可以稍加推迟而丝毫不影响饭菜的质量。

  “舅舅,这位德·特雷维尔先生真是和蔼可亲,”回来以后她说道。

  “可是,我的女儿,他还一句话没说呢!”教士大笑,说道。

  “可是,这从举止、外貌上是看得出来的。他是独身么?”

  “这我可一点不知道,”教士回答道,那时他心里正想着他和库蒂里耶教士关于上帝受到感动而开恩的问题进行的争论。“德·特雷维尔先生给我写信说,他想在这里找一幢房子。——他如果已经结了婚,那就不会一个人单独前来了,”

  他毫不在意地又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外甥女竟会想到她自己结婚这件事上面去。

  “他有钱吗?”

  “他是幼支的幼子,”舅父回答道,“他的祖父曾经统率海军舰队。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父亲结的一门亲事很不好。”

  “年轻人!”老姑娘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可是舅舅,我看他足有四十五岁呢!”她说道,一心想叫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当。

  “对,”教士说道,“不过,在一个年已七十的可怜的教士看来,萝丝,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还显得挺年轻呢!”

  此刻,阿朗松全城都已经知道,德·特雷维尔子爵先生已经抵达科尔蒙小姐家中。陌生人不久即前来和家中主人会齐,开始欣赏亮河的景致、花园和房屋。

  “教士先生,”他说,“我的全部雄心,就是要找一处与这栋住宅相类似的住宅。”老姑娘听了这句话,以为这已经是向她求爱了,便垂下眼帘。“您生活在这里,一定是很快乐的吧,小姐?”子爵又说道。

  “我怎么能不快乐呢!这所住宅自从一五七四年就属于我家。那年,我们的一位祖先、阿朗松公爵的总管得到了这块地皮,并且建造了这所住宅,”科尔蒙小姐说道,“这所房屋是用支柱架空的。”

  雅克兰宣布开晚饭,德·特雷维尔先生将手臂伸给兴高采烈的老姑娘,老姑娘尽量不紧紧靠在那手臂上,她仍然十分担心会给人造成自己主动追求的印象!

  “这里的一切都特别和谐,”子爵在桌前就坐时说道。

  “我们的树林里全是小鸟,给我们奏出廉价的音乐;没有一个人去打扰这些鸟,每天夜里夜莺都歌唱,”科尔蒙小姐说道①。

  “我是说室内的陈设,”子爵指出,他根本不去用心研究科尔蒙小姐本人,也根本没有发现她智力低下,“是的,色彩的深浅,家具,总的格调,一切都很相称。”

  “可是,我们在这上头要花费许多钱,税额高极了,”这位了不起的老姑娘听了相称这个词,还以为说的是有收益②,印象极深,回答道。

  ①科尔蒙以为说“和谐”便是指音乐,因有此语。

  ②“相称”和“有收益”在这里是同一个词:rapport,一词多义,科尔蒙小姐却没有听懂子爵的话。

  “啊?这个地方税额很高吗?”子爵问道。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丝毫没有发现他们两人的话根本对不上茬。

  “我不知道,”教士说道,“管理我们这两份产业的事,全由我外甥女负责。”

  “对于有钱人来说,捐税是小小不然的事,”科尔蒙小姐接着说下去,她不希望显出吝啬的样子。“至于家具嘛,我保持原样,什么也不叫人变动。除非我结婚,那就又当别论了,因为到那时必须叫这里的一切符合男主人的口味。”

  “您的原则很明确,小姐,”子爵微笑着说道,“您一定会结一门美满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这么动听的话!”老姑娘想道。

  在饭菜、治家问题上,子爵都对科尔蒙小姐进行了恭维,同时承认自己原来以为外省落后,可是现在发现外省非常舒适。

  “天哪,这是个什么词?”她想道,“德·瓦卢瓦骑士肯定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在哪儿?舒适?这是一个词还是两个词呢?算了,勇敢些!”她心中暗想,“说不定这是一个俄文词,我不一定非要作出答复不可。”在重要场合,任何人都会变得能说会道。她也感到话匣子打开了,于是接着高声说下去,“可是,先生,我们这里有最优秀的社交团体。全城的人恰巧都在我家聚会。过一会您就可以略知一二,我们的常客里有几位知道我回来了,肯定会来看我的。我们有德·瓦卢瓦骑士,他是从前的宫廷贵人,智慧无限,格调很高;我们还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和他的妹妹阿尔芒德小姐(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改变了主意,说道),她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她又加了一句,“她心甘情愿终身不嫁,以便将她的全部财产留给她的哥哥和她的侄子。”

  “啊,对了,”子爵说道,“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我想起来了。”

  “阿朗松是个很快活的地方,”老姑娘一发而不可收,接着说下去,“在这里尽可以逍遥,税务局长举办舞会,省长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主教大人有时光临寒舍……”

  “好了,”子爵笑着接口说道,“那么说,我想回来,叶落归根,是做对了!”

  “我也一样,”老姑娘说道,“我跟树叶一样,死在我最眷恋的地方。”

  子爵对于这样将成语还原当作一句笑谈,微微笑了一下。

  “啊!”老姑娘心想,“一切顺利。这个人很理解我!”

  此后,谈话转入一般话题。一股神秘的、无法知晓的、叫不上名字来的强大力量在起作用,科尔蒙小姐希望自己显得可爱,便在脑子里找到了德·瓦卢瓦骑士的各种句式。这就好比在一场决斗中,似乎魔鬼亲自前来,给你调好了手枪的准星一般。从来瞄准对手就没有瞄得这么准过。子爵是出身高贵之人,不会说出晚餐如何味道鲜美这种话。但是他的沉默等于一种赞扬。雅克兰给他斟上一杯又一杯的美酒。他喝起来,显出老友相认、与故人欢乐重逢的样子,因为真正的爱好者是并不鼓掌,而是静静享受的。他怀着极大的兴趣询问地皮、房产、不同地点的价格。他让科尔蒙小姐给他详细地描述亮河与萨尔特河汇合处的情形。他对于城市建在距离河流这样远的地方感到奇怪,他非常关心当地的地形。沉默寡言的教士听凭他的外甥女作交谈的中心人物。德·特雷维尔先生亲切地对小姐微笑,小姐也确实以为她占据了他的心,以为晚餐过程中他作出的保证,比她最殷勤的求婚者在半个月之内作出的保证多得多。所以,诸位可以料定,从来没有哪一位客人象这样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温柔体贴的照顾。你简直会说,这是一位心爱的夫君回到了家中,给家中带来了幸福。科尔蒙小姐预先估计子爵什么时候要面包,深情地盯着他;他扭过头去的时候,她便巧妙地给他布上看上去他喜欢的菜。他要是个贪吃的人,她真能叫他撑死!可是,对于她在爱情方面计议要做的事情来说,这岂不是略显身手,而且做得很漂亮么!她没有做贬低自己的蠢事,她巧妙地在外面张上了所有的船帆,打开各种各样的旗号,摆出阿朗松女王的架势,吹嘘自己的果酱做得多么好。总而言之,她大讲自己,捞取恭维,似乎她所有的吹鼓手都已死去。她发现自己颇讨子爵的喜欢,因为热切的希望使她完全改变了模样,使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女性。上餐后果点的时候,她听到前厅里已经有人来来去去,客厅里已经笑语喧哗,说明她的那些常客已经光临,不禁满心欢喜。她让舅父和德·特雷维尔先生注意到这种殷勤的表现,认为这是人们爱戴她的一个证明。实际上这是袭扰全城的无法驱除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科尔蒙小姐迫不及待地要满载荣誉出现在人们面前,于是吩咐雅克兰,说到客厅里去用咖啡和烈性酒。在客厅里,仆人可以在社交界的精华面前,炫耀一下萨克森咖啡具的气派。这套咖啡具,一年只从柜子里取出来两次。这种种情形全被前来的人看在眼里,他们正在小声加以评论。

  “呸!”杜·布斯基耶说道,“不就是一年中四大节日喝的昂伏夫人的烈性酒嘛,有什么了不起!”

  “这桩婚事肯定是一年来通过书信来往安排好的,”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先生说道,“一年来,这里的邮政局长经常收到盖有敖德萨邮戳的信。”

  格朗松太太脊梁骨直发凉。德·瓦卢瓦骑士先生虽然吃起饭来一个顶四个,可现在连左半边脸都发白了。他感到自己内心的秘密就要泄露出去,便说道:“您不觉得今天天气很冷吗?我都冻僵了。”

  “这是因为俄国就在近旁的原故,”杜·布斯基耶说道。

  骑士望了他一眼,那神气似乎在说:“说得妙!”

  科尔蒙小姐出现了,她是那样精神焕发,那样得意洋洋,人们简直觉得她变漂亮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神采并不仅仅是由于感情作用。她的全部血液自早晨以来就在她体内沸腾,对于一切重大危机的预感又刺激着她的神经:必须具备所有这些情况,才会使她变得判若二人。她怀着怎样幸福的心情郑重其事地将子爵介绍给骑士,将骑士介绍给子爵,将全体阿朗松人介绍给德·特雷维尔先生,将德·特雷维尔先生介绍给阿朗松人啊!出于可以解释的偶然,子爵和骑士这两个具有贵族本性的人,相见之下,一拍即合:他们互相认出了同类。作为两个属于同等社会地位的人,两个人相互注视了一下,便站在壁炉前聊起来。他们四周围了一圈人。他们的谈话虽然用sottovoce①来进行,人们仍在屏住气息倾听。为了很好地体会这个场面的效果,请诸位一定要记住:科尔蒙小姐当时正背对着壁炉,忙着为她所谓的求婚者斟咖啡。

  ①拉丁文:以救世主(朱庇特)的声者。意思是声音很大。

  德·瓦卢瓦先生:“听说子爵先生是来此地安家的,是吗?”

  德·特雷维尔先生:“是的,先生,我来找房子……(科尔蒙小姐转过身来手握杯子)房子要大,以便安置……(科尔蒙小姐递过杯子)我的家属。(老姑娘两眼发花)”

  德·瓦卢瓦先生:“您已经成婚了么?”

  德·特雷维尔先生:“已经完婚十六年,内人是赛布洛夫公主的女儿。”

  说时迟,那时快,科尔蒙小姐如同晴天霹雳打下来一般,倒了下去。杜·布斯基耶见她站立不稳,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将她抱住。人们将门打开,好让他抱着这个庞然大物毫无阻碍地过去。若塞特指指点点,这个身强力壮的共和党拿出浑身的劲来,将老姑娘抱到她的卧室中,将她放在床上。

  若塞特拿了剪刀来,将束得过紧的紧身衣剪开。杜·布斯基耶不管不顾地一个劲往科尔蒙小姐脸上和身上洒水,小姐的上衣在床上摊开,就象卢瓦尔河发了大水。病人睁开眼睛,看见了杜·布斯基耶,一见是个男人,女性的羞耻之心使她发出一声叫喊。杜·布斯基耶退出卧室,让六位女士走进去。为首的是格朗松太太,她兴高采烈。德·瓦卢瓦骑士干什么去了呢?他一向忠于自己的原则,掩护撤退。

  “可怜的科尔蒙小姐,”他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一面望着在场的人。他那具有贵族气魄的目光,使在场的人抑制住了自己的笑声。“血热折磨得她够呛。到普雷博戴她的田庄去以前,她不肯叫人给放放血。看,春天气血旺盛,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今天早晨冒雨回来的,”德·斯蓬德教士说道,“大概是着了凉,引起老病突然发作。不过,不要紧。”

  “她前天对我说,已经三个月没发过病了;还说若是复发,可要把她整惨了,”骑士又说道。

  “啊,您已经结过婚了?”雅克兰望着德·特雷维尔先生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说道。

  这个忠诚的奴仆也分担了女主人的沮丧心情。他猜透了女主人的心思,将昂伏夫人的烈性酒端走了,那酒是款待单身汉,而不是款待一个俄国女人的丈夫的。这种种细节都为人一一注意到,并且成为笑料。德·斯蓬德教士本来知道德·特雷维尔先生旅行的目的,但由于他总是心不在焉,竟然丝毫没有提起过,他哪里知道他的外甥女会对德·特雷维尔先生产生兴趣呢!至于子爵本人,一心想着自己旅行的目的,而且象许多丈夫一样,并不急于谈及自己的妻室,他一直还没有机会说自己已经结婚。此外,他以为科尔蒙小姐已经知道这个情况。杜·布斯基耶一露面,人们便刨根问底地盘问他。刚才进去的六位女士中有一位走下楼来,宣布科尔蒙小姐已大有好转,已经请来了医生。不过她还需要卧床休息,看来急需放血。不久,客厅里宾客已满。科尔蒙小姐不在场,女士们可以大谈特谈刚刚发生的一幕,将这悲喜剧的一幕加以铺陈、评论、美化、装饰、添枝加叶、大肆宣染。所有在科尔蒙小姐家聚会的阿朗松人士,到了第二天,对这一幕仍然念念不忘。

  “这位好心的杜·布斯基耶先生,您没见他抱着您那样子呢!多大的手劲!”若塞特对女主人说道,“真的,他见您病了,脸都白了。他一直是爱您的。”

  这庄严隆重而又可怕的一天,这句话便是结束语了。

  第二天上午,这出喜剧的每一细微末节都传遍了阿朗松的家家户户。说句叫这个城市丢人的话吧,这些情节在阿朗松引起普遍一致的讥笑。第二天,科尔蒙小姐放血之后身体状况大有好转,她让那个并非故意愚弄她的人挎着胳膊去吃早饭。那些胆大包天讥笑她的人,如果亲眼看见她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高贵尊严和激励着她的了不起的基督教逆来顺受精神,一定会觉得她精神非常高尚。她对子爵说道:“德·特雷维尔夫人在这里很难找到适合于她的住宅。先生,你们在这城里还没有安排好住宅以前,就请您赏光,住在我家里吧!”

  拿她开心的冷酷的人们,你们为什么不看看这一点呢?

  “可是,小姐,我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那样我们是太打扰你了。”

  “不要拒绝我吧!”她用饱含痛悔的目光望着他,说道。

  “我给您回信时,也顺便提到住在我家这事了嘛,可是您没收到我的回信。”

  “怎么,舅舅,你知道……”

  可怜的老姑娘说不下去了。若塞特叹了一口气。无论是德·特雷维尔子爵,还是舅父,对此都丝毫没有察觉。早饭后,德·斯蓬德教士按照他们前一天商量好的计划,带着子爵走了,给他看看阿朗松哪些房子能够搞到手,或者什么地点合适,可以盖房子。

  科尔蒙小姐独自一人留在客厅里,可怜巴巴地对若塞特说道:“我的孩子,现在我可成了全城的笑柄了。”

  “嘿!小姐,您嫁人哪!”

  “可是,我的姑娘,我思想上没有准备,还没有选定谁。”

  “哟!我要是您呀,我就挑杜·布斯基耶先生。”

  “若塞特,德·瓦卢瓦先生可说他是个铁杆的共和党啊!”

  “您那些先生们,专门胡说八道!他们还声称他敲共和国的竹杠呢!照这么说,他岂不是一点不喜欢共和国么!”若塞特说着走开了。

  “真想不到这个姑娘还这么有头脑!”科尔蒙小姐想道。她独自一人呆坐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她模糊感到,要堵上这城里人的嘴,迅速结婚是唯一的办法。最近这次挫折,这么明显的丢人,倒起了一个作用,那就是叫她大胆地拿个主意,否则没有头脑的人,总是一条道跑到天黑。两个老光棍,每人都清楚地懂得老姑娘即将处于什么地位,两个人都决定上午就来打听她的消息,而且以单身汉的姿态“向前挺进”。德·瓦卢瓦先生认为,这种形势要求精心梳妆打扮。于是他洗了一个澡,收拾得异乎寻常的干净整齐。赛查丽纳见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很巧妙地略施脂粉。杜·布斯基耶这个粗里粗气的共和党,在坚强意志的激励下,对于衣着打扮毫不在意,首先来到。这些小事能决定帝国的命运,也能决定人的命运。凯勒曼的骑兵来到马朗戈,勃吕歇抵达滑铁卢①,路易十四对欧也纳亲王的蔑视②,德南的神甫③,所有这些造成成败的重大原因,历史上都予以记载。但是没有一个人利用这种机会将这些人生活中的小事一无遗漏地载入史册。德·朗热公爵夫人(见《十三人故事》)因为缺乏十分钟的耐心而当了修女,包比诺法官推迟到第二天去询问德·埃斯巴侯爵(见《禁治产》),夏尔·葛朗台归来从波尔多上岸而不是取道南特④,这些事,你们看到了吗?人们把这些事叫做偶然,叫做命里注定。要往脸上施的这一点点脂粉,使德·瓦卢瓦骑士的希望完全破灭。这位绅士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垮台:他从前全靠美惠三女神活着,也应该死于三女神之手。就在骑士向他的衣着打扮作最后一次顾盼的时候,肥肥胖胖的杜·布斯基耶已经走进了愁眉苦脸的老姑娘的客厅。

  ①勃吕歇(1742—1819),普鲁士将军。他到达滑铁卢战场,对同盟国战胜拿破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②欧也纳亲王,全名是欧也纳·德·萨瓦-卡里尼昂,是奥地利的军队统帅和政治人物。最初因遭到路易十四的轻视,转而为奥国服务,结果战功卓着,成为著名人物。

  ③根据伏尔泰的说法,德南的神甫与勒弗沃尔·德·奥瓦尔一起,提出了著名的运兵方法,经过研究被采用,因而获德南大捷。

  ④见《欧也妮·葛朗台》,这种路线的改变是一个信号,说明他已经背叛了与欧也妮·葛朗台山盟海誓的爱情。

  老姑娘刚才思考时,骑士本来大大占着上风。而杜·布斯基耶第一个走进客厅这一着,倒与从前倾向于这个共和党的一丝想法一拍即合了。

  “天意是要他,”看见杜·布斯基耶走进来,老姑娘心里想道。

  “小姐,我这么急忙前来,请您不要往坏处想。我不愿意委托那个傻瓜勒内来打听您的消息,我就亲自来了。”

  “我身体很好,”她激动地回答道,“杜·布斯基耶先生,”

  她停顿了一下,又以非常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昨天给您添了麻烦,您不怕辛苦,我很感谢您……”

  她忆起自己曾经躺在杜·布斯基耶的怀抱里,这一偶然事件在她看来尤其显得出自天意。她腰带、束带绷断,女性的珍宝全部抛撒在珠宝匣外面,让一个男人看见,这还是第一次。

  “我抱着您,心里那么高兴,觉得您一点也不重。”

  听到这句话,科尔蒙小姐用她从未看过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的目光望了杜·布斯基耶一眼。这位前商人受到了鼓励,也向老姑娘飞了一个媚眼,打动了老姑娘的心。

  “可惜,”他又补充道,“我没有权利一直守着您。(老姑娘听得眉开眼笑。)——就我们两个人说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您晕倒在床上,那样子真是动人极了。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您更漂亮的女人,可我是见过许多女人的!……丰满的女人有一个长处,就是看上去特别美。她们只要身体一显露出来,就算稳操胜券了!”

  “您这是取笑我呢!”老姑娘说道,“我昨天出的事,可能全城的人都在乱说,这很不好。”

  “就跟我一直叫杜·布斯基耶一样,小姐,我对您的感情始终如一。您第一次拒绝我,也没有使我灰心。”

  老姑娘眼帘低垂。一阵沉默。对杜·布斯基耶来说,这真是难挨的时刻。可是科尔蒙小姐已经打定了主意。她抬起眼来,热泪盈眶,温柔地注视着杜·布斯基耶。

  “果真如此的话,先生,”她声音颤抖地说道,“只要您答应我过基督徒的生活,永远不妨碍我的宗教习惯,让我自己作主选择我的神师,我就答应您的求婚,”她说道,一面将手伸给他。

  杜·布斯基耶紧紧抓住这满是埃居的大手,缓缓地吻了一下。

  “可是,”她一面任他亲吻自己的手,一面又说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一定满足。即使您要摘星星,也要办到。”(他不自觉地忆起博戎的话①。)“唉!”老姑娘接着说道,“看在对我的爱情份上,您必须承担一项罪过。我知道这罪过不小,因为说谎是七条大罪之一。不过,您以后可以忏悔的,对吗?我们两人以苦行来赎这桩罪过好了……(二人满怀柔情地互相望了一眼。)再说,这个谎,说不定可以列入教会称之为出于好意而编造的谎言之中……”

  ①大多数作家认为,这句话并非出自金融巨头博戎之口,而是出自路易十六的大臣卡洛纳。原话也与巴尔扎克引用的有出入。在王后的挚友、德·波利尼亚克夫人的恳求下,卡洛纳回答她说:“如果可能,一定办到;如果不可能,再说。”

  “莫非她也跟苏珊一样么?”①杜·布斯基耶心中暗想,叫苦不迭,“这叫什么幸福啊!”

  “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姐?”他高声说道。

  “您必须揽在自己身上……”小姐接下去说道。

  “什么事?”

  “就说,这桩婚事,我们之间谈妥,已经有六个月……”

  “可爱的女人,”商人用极端忠诚的男人的语调说道,“只有对一个爱恋了十年之久的女子,人们才肯作出这种牺牲。”

  “我对您那么狠心,您倒一直爱恋着我?”

  “对,尽管您对我那么狠心。”

  “杜·布斯基耶先生,我以前错看了您。”

  她再一次向他伸出那只通红的大手,杜·布斯基耶再一次亲吻了那只手。

  这时,门开了。这对未婚夫妻望望进来的是谁。他们看见的是打扮得十分风雅却姗姗来迟的德·瓦卢瓦骑士。

  “啊!”他走进来,说道,“您已经起身了,美丽的女王!”

  她对骑士微微一笑,感到胸口发紧。德·瓦卢瓦先生显得那么年轻,诱人,他那神情就象是洛赞②进宫去看大公主一样。

  ①杜·布斯基耶以为科尔蒙小姐也怀孕了。

  ②洛赞(1632—1723),法国元帅,一度成为路易十四的宠臣。但这个洛赞并非瓦卢瓦骑士与之斗殴的那个洛赞(见本卷第280页注③)。

  “喂,亲爱的杜·布斯基耶,”骑士确信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便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道,“德·特雷维尔先生和德·斯蓬德教士正在打量您的房子,那神气就跟土地测量员一样!”

  “确实,”杜·布斯基耶说道,“如果德·特雷维尔子爵想要,那房子四万法郎就归他!那房子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了!如果小姐允许我说的话……别人也该知道了……小姐,我可以说吗?”

  “说吧!”

  “好吧,我亲爱的骑士,请您当第一个……我向您告知……(科尔蒙小姐眼帘低垂)”前商人说道,“小姐给我面子,垂青于我,这事我已经保密了好几个月。过几天我们就要结婚了,婚约已经拟好,明天我们就要签约。这样您就明白了,我在天鹅街的房屋对我已完全无用。我一直在私下找寻买主。德·斯蓬德教士知道这事,当然就把德·特雷维尔领到我家去啦……”

  这个弥天大谎,说得那么活灵活现,连骑士都上当受骗了。“我亲爱的骑士”这个称呼,恰似彼得大帝在波尔塔瓦向查理十二①进行报复,洗雪了从前一一败在查理十二手下的全部仇恨。杜·布斯基耶从前默默忍受了千百支利箭,现在用这句话,痛痛快快地报了仇、雪了恨。他在得胜之时,作了一个年轻人的手势,将手插进了假顶发里,一下子……将假顶发给揪下来了。

  ①查理十二(1682—1718),瑞典国王,一生征战,称霸波罗的海。波尔塔瓦战役发生在一七○九年七月八日,查理十二大败于此。

  “我向你们二位祝贺,”骑士讨人喜欢地说道,“并且祝愿你们象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白头偕老:‘他们非常幸福,并且生了许多孩子!’”说到这里,他捏了一撮鼻烟。“——可是,先生,您忘了……您戴的是假顶发,”他讥讽地加了一句①。

  杜·布斯基耶满面通红,他的假顶发距离脑壳已有十指远。科尔蒙小姐抬起眼睛,望见了那光秃的头顶,臊得垂下了眼皮。杜·布斯基耶恶狠狠地瞪了骑士一眼,那目光比癞蛤蟆盯着自己的猎物还要狠毒。

  “你这个鄙视我的混帐贵族,看我哪一天把你碎成齑粉!”

  他心中想道。

  德·瓦卢瓦骑士以为自己又恢复了全部优势。但是科尔蒙小姐根本不是那种人,她不懂骑士想叫他的祝愿和假顶发发生什么关联。再说,即使她懂了,她的手也不再属于她了。②德·瓦卢瓦先生看到,一切都完了。天真无邪的老姑娘见这两个人都默默无语,想给他们找点事干。

  ①骑士刚才祝愿他们生许多孩子,现在又强调杜·布斯基耶已经秃顶,是要突出表现杜·布斯基耶年纪太大,已不能过性生活。

  ②指已经许人。

  “你们两人玩一局皮克牌吧!”她毫无恶意地说道。

  杜·布斯基耶微微一笑,作为家中未来的主人,走去搬牌桌。德·瓦卢瓦骑士,也许是昏了头,也许是有意留下来以便研究他遭难的缘由,好进行补救,总之,他就象人们牵到屠宰场去的绵羊一般,任人摆布。他受到了一个男人所能受的最沉重的打击,就是一个绅士也至少要给打得昏头昏脑。

  不久,可敬的德·斯蓬德教士和德·特雷维尔子爵回来了。科尔蒙小姐立即站起身来,跑到前厅去,将她的舅父拉到一边,把自己的决定附耳告诉了他。她得知天鹅街的房子很中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意时,便请自己的未婚夫前来相助,说她的舅父本来就知道这幢房子是要售出的。她生怕教士马虎大意,不敢叫教士去撒这个谎。谎言比美德更成功。到了晚上,阿朗松全城都获悉了这个重大消息。四天以来,这座城市的人忙碌得就象一八一四年和一八一五年那些不幸的日子里一样。有的人讥讽嘲笑,有的人姑且认为就要成婚,这些人谴责这桩婚事,那些人赞成这桩婚事。阿朗松的中产阶级为此兴高采烈,认为这是一次胜利。第二天,在朋友家里,德·瓦卢瓦骑士说了一句很刻薄的话:

  “科尔蒙家家道怎么中兴,也怎么衰落:从总管到商人,还不都是干苦力的!”

  科尔蒙小姐选中了丈夫的消息,沉重地击在可怜的阿塔纳兹心上。他内心经受着可怕的暴风雨,但是丝毫不流露在外。得知要举行婚礼的消息时,他正在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家里,他的母亲在那里玩波士顿牌。格朗松太太从一面镜子里注视她的儿子,发现他面色惨白。不过那天自清晨起他就面色苍白,因为他已经隐隐约约听人谈起这桩婚事了。科尔蒙原是一张牌,阿塔纳兹用这张牌来赌自己的一生。要发生祸事的冷冷的预感,已经将他紧紧攫住。当心灵和想象将不幸放大几倍,使之成了肩上或额上难以承担的重负时,当怀抱已久的希望破灭了的时候(这个希望如果实现,吞食心肝的贪婪的秃鹫也会得到满足),当一个人虽然有力量,但是对自己已经没有信心,虽然有坚强的意志,但是对前途已经失去信心的时候,这个人就垮了。阿塔纳兹是帝国教育的产物。命运,这个皇帝①信仰的宗教,从皇帝的宝座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军队最低的行伍中,一直走到了中学的板凳上。阿塔纳兹眼睛直勾勾盯着杜·隆斯雷夫人的牌,那种痴痴呆呆的劲头,很容易被人当成是满不在乎,连格朗松太太都以为她从前错误估计了儿子的感情。阿塔纳兹这种表面上的满不在乎,倒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拒绝为了这桩婚事牺牲自己的“自由派”见解。“自由派”这个词刚刚为亚历山大大帝创造出来,我估计,这个词起源于斯塔尔夫人,又通过邦雅曼·贡斯当②传播开去。从这个必然带来不幸的晚上开始,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总是到萨尔特河河边风景最优美的地方去散步。这个地方是萨尔特河的一处河岸,关心阿朗松的画家们总是坐在这里取景。这里,几架风车高高耸立,河水使草地生机盎然。岸边镶嵌着形状优美生长茂盛的树木。地形虽然较为平淡,倒也不乏使法国独具一格的动人之处。在法国,你的眼睛从不会因东方光线强烈而感到疲劳,也不会为经常不断的浓雾而感到忧郁。这个地方很荒僻。在外省,对于优美的景物,谁也不留意,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已习以为常,也许是因为心中缺乏诗意。在外省,如果某一条林荫道,某一个地方,某一处散步场所,从那里展现出丰富辽阔的景色,那肯定是没人去的地方。阿塔纳兹酷爱这流水使之生机盎然的荒僻,春日的阳光刚刚绽出微笑,草地便复苏发绿。看见他坐在白杨树下,领受过他那深沉的目光的人,有时便对格朗松太太说:

  “您那儿子有点不对劲。”

  ①指拿破仑。

  ②邦雅曼·贡斯当(1767—1830)法国作家,政治家,自由党议员,斯塔尔夫人的情人。

  “他干什么,我知道!”他的母亲得意洋洋地回答道,那言下之意,是阿塔纳兹正在酝酿一部伟大的作品。

  阿塔纳兹再也不参与政治了,他再也没有什么政见了。有好几次他显得相当快活,就象那些凭他们几个人就能将所有的人都辱骂一顿的人一样,因为讥讽别人而感到快活。这个年轻人游离于各种思想之外,游离于外省的享乐之外,很少有人对他有兴趣,甚至成不了好奇心的对象。之所以有人向他的母亲提起他,那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而不是因为他。没有一颗心灵与他的心灵发生共鸣。没有一个女人,没有一个朋友来到他面前为他擦干眼泪,他将自己的泪水洒进萨尔特河中。如果俊俏的苏珊此刻从这里走过,他们的相逢可以避免多少不幸啊!这两个人说不定会相爱的!事实上,她后来也确实来过。苏珊之所以雄心勃勃,乃是听了一段不同寻常的艳史,将她孩童的头脑搅昏了。这段艳史于一七九九年左右开始于摩尔旅店。一个巴黎女郎,美得象天使。警察局交给她一个任务,要叫德·蒙托朗侯爵爱上她。这德·蒙托朗侯爵乃是波旁王族派去统帅舒昂党的一个头目。就在他远征莫尔塔涅归来的时候,这个女郎在摩尔旅店与他相遇。她引诱了他,并且将他出卖给警察。这个神奇的人物,美貌对于男性产生的这种魅力,玛丽·德·韦纳伊与德·蒙托朗侯爵的艳史中的一切①,都使苏珊着迷。从她懂事的时候起,便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玩弄男性。就在她逃走以后几个月,她并没有拒绝穿过她出生的城市,和一个艺术家一起到布列塔尼去。她想看看富热尔,因为德·蒙托朗侯爵的艳遇就是在富热尔结束的。这是一场可歌可泣的战争,她想走遍这个战场。这场战争的悲剧,直到现在还很少为人所知,却抚慰了她的幼年时代。其次她也迫切希望在那么体面的人陪同下,穿过阿朗松城,何况她自己和往日已判若两人,没有一个人会认出她来。她打算一下子使自己的母亲避开不幸,而且心灵高尚地准备给可怜的阿塔纳兹寄上一笔钱。这笔钱在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天才来说,则相当于中世纪时期蕊贝卡给艾凡赫②弄到的战马和甲胄。

  ①这段浪漫史,在《舒昂党人》一书中有淋漓尽致的描写。

  ②艾凡赫,英国小说家司各特于一八一九年写的同名历史小说中的主人公。这部小说描写十二世纪英国狮心王理查在位时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揭露了诺曼贵族的骄横残暴和撒克逊劳动人民的苦难。艾凡赫对理查王一直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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