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法国一个地位不甚重要的省城里①,市中心一条街的街角上,有一所房子;这条街和这座城市的名称在这里全都隐去。这样做符合社会的礼节,人人都能理解这种明智的作法,因为一个作家在为他的时代作编年史时,总免不了要触及许多人家的创伤!……这所房子的名称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不过请把德·埃斯格里尼翁这个姓视为纯粹出于虚构,就象喜剧里的什么贝尔瓦勒、弗洛里库尔、但维尔,和小说里的阿达贝尔、蒙布勒兹等姓氏一样。此外,书中主要人物的姓名也更换了;作者还想搜罗一些自相矛盾的事实,具有时代错误的情节,使人感到不真实和荒诞无稽,以此来隐蔽事实真相。不过,无论怎样做法,事实真相总要显露出来,正如拔掉一株葡萄藤,剩下的根茎又会在耕翻过的葡萄园里生长出茁壮的嫩芽来一样。

  ①指阿朗松,在十九世纪初期,该城只有一万四千人口。

  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其实只是一个老贵族住的房子,这个老贵族的姓名是夏尔-玛丽-维克托-昂热·卡罗勒,被封为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照往日贵族头衔的写法,则是德·格里尼翁侯爵。城里的商人和市民起初称他的住所为公馆,颇有些嘲讽之意。可是这二十多年来,大多数居民竟然都郑重其事地把侯爵的房子称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了。

  卡罗勒这个姓氏(Carol,梯也里兄弟①一定会把它拼写成Karawl)是从前北欧民族最有权力的领袖之一的光荣姓氏。这些领袖当年南下征服高卢,并且在这里建立了封建制度。卡罗勒家族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低过头,无论是民众,国王,教会,或者金融巨头,都不能使他们屈服。过去他们负责守卫一个法兰西边境省,所以侯爵的头衔对他们说来既是一种责任,又是一种荣誉,绝对不是有名无实的虚衔。德·埃斯格里尼翁领地始终是他们的产业。这个家族是真正的外省贵族,被宫廷忽视达两百年之久,可是他们的血统十分纯粹,他们在各省贵族中地位最高,他们受到当地人的崇敬,如同人们迷信和崇拜一位能治好牙痛病的善良童贞女一样。这个家族隐藏在外省遥远的角落,就象从前恺撒大帝的桥梁,还剩下烧焦的木桩埋藏在河底。在一千三百年里,这个家族的女儿总是没有嫁妆就嫁出去,或者送进修道院;次子以下的男子经常接受母亲遗产中的特留份②,不是当兵,就是当主教,或者同宫廷联姻。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有一个次子成为海军上将,被封为公爵和贵族院议员,死后没有后嗣。长②只有长子有继承权,但其他子女的特留份不能用遗嘱剥夺。

  ①梯也里兄弟是和巴尔扎克同时代的历史学家。房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从来不肯接受公爵的头衔。

  “我拥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领地,正如国王以同样的身分拥有法国国土一样,”他对吕伊讷元帅①说,当时在他眼中元帅只是一个小小的伙计。“请计算一下吧,在动乱时期,有多少德·埃斯格里尼翁族人上了断头台。”这个高贵而值得骄傲的法兰克血统一直保持到一七八九年。现在活着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并不曾逃亡国外,因为他要保卫他的边境省。乡间农民对他的尊敬保住了他没有上断头台,可是真正的革命党对贵族的仇恨相当强烈,使他不得不在一段时期中躲藏起来,这就使人认为他是逃亡国外了。地区当局以人民至高无上的名义践踏了德·埃斯格里尼翁的领地,他们不理会时年四十的侯爵的产权抗议②,把森林作为国家财产拍卖了。侯爵的妹妹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当时尚未成年,依靠家中一个青年总管的斡旋,才保住了部分领地;总管以他的女主人的名义要求预分继承财产,经过共和国政府清理结算,分给了她一座古堡和几处农场。忠实的总管谢内尔③不得不以自己的名义,用侯爵给他的钱,买下了领地中他主人最舍不得的那些部分,如教堂、神甫公馆和古堡的花园等等。

  ①吕伊讷元帅(1578—1621),法王路易十二的宠臣。

  ②侯爵事实上并未逃亡国外,不应剥夺产权,所以提出抗议。逃亡贵族的亲属可以要求预分遗产,所以下文说侯爵的妹妹要求预分遗产。

  ③谢内尔即《老姑娘》中的舒瓦内尔。

  恐怖时代的岁月似乎缓慢却又迅速地过去了,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人品早已获得整个地区的尊敬,这时候侯爵想同他妹妹回来住在古堡,以便重整家业。他的总管谢内尔现在已经当上公证人,为了抢救他的财产曾经出了不少气力。可是,天哪!对于一个失去一切权益,原来拥有的森林被肢解,只能从残余的地产中获得九千法郎收入的屋主来说,这样一座被劫掠得四壁皆空的古堡,岂不是太空空荡荡、开支太大了么?

  一八○○年十月,公证人带领他的旧主人回到这座封建古堡里来的时候,他不禁感慨万千,因为他看见侯爵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空旷的院子中间,面对被杂物填满的水沟,抬头望着已经削平到同屋顶一样高的塔楼。这个法兰克人默默地望着哥特式小塔上面从前安放美丽的风信鸡的地方①,又回过头来望着天空,仿佛在询问上帝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社会沧桑。只有谢内尔一个人能够理解侯爵的深沉的痛苦,那时候侯爵已经被称为卡罗勒公民。伟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默默无言地在那里伫立良久,嗅着空气中祖遗产业的香味,然后发出一声极为忧郁的叹息。

  ①封建时代只有贵族有特权在屋顶上安装风信鸡。

  “谢内尔,”他说,“等动乱平息以后,我们一定要回到这儿来;可是在宣布叛变平息的法令公布以前,既然他们禁止我在这里恢复我的家徽,我绝不能住在这里。”

  他向古堡挥了挥手,转身上马,伴送着他的妹妹走了;他妹妹坐的是一辆破烂的藤条车厢马车,属公证人所有。在城里,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再也不存在了。这家贵族府第被拆毁,在它的旧址上建造了两个工场。公证人谢内尔用侯爵的最后一袋金路易,在莱市广场的一端买下了一所旧房子,这所房子原属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所有,屋上有山形墙、风信鸡、小塔楼、鸽子房等等,曾经用作贵族领主的审判厅,后来又用作初审裁判所。从国家手里买进这所房子的屋主要价五百路易,把这所房子归还给了它的合法业主。就是从这时起,人们便半嘲讽半正经地把这所房子称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

  一八○○年,有些流亡贵族回到法国来了,那时候要把自己的名字从逃亡贵族的黑名单上注销是相当容易的。在第一批回到城里的贵族中,有德·努阿斯特男爵和他的女儿,他们已经完全破产。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慷慨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住所,男爵两个月后抑郁而死。德·努阿斯特小姐年二十二岁,努阿斯特家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娶了德·努阿斯特小姐,以便传宗接代。由于庸医无能,她在生产时死去,幸而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留下了一个儿子。可怜的老头子(侯爵虽然只有五十三岁,可是生活的坎坷和刺心的痛苦经常使他觉得他已超过了这个岁数),老侯爵眼看世间最美的人儿咽了气,最高贵的女人闭了眼,于是完全失去了晚年的快乐,因为这个女人身上具有十六世纪女性的风韵,如今这种风韵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了。他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打击,这一打击会影响到他今后余年的每时每刻。他在床前站了一会,俯下身去吻了吻妻子的额角,他的妻子双手合拢,象圣女那样躺在床上。他拿出挂表,把齿轮弄坏,然后走过去把表悬吊在壁炉上。当时是午前十一点钟。

  “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让我们祈祷上帝,不要使这个钟点成为我们家族的不祥时刻。我的伯父红衣主教大人是在这个时刻被杀的,我的父亲也是死在这个时刻……”

  他在床边跪了下来,把脑袋靠在床上;他的妹妹也随着他跪下。过了一会儿,他们俩站了起来: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泪如雨下,老侯爵则用干枯的眼睛望了望婴孩、房间和死者。在这个人身上,除了法兰克人的顽强劲儿以外,还有基督徒的勇猛精神。这一切发生在十九世纪开头的第二年。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二十七岁。她长得很俊。一个本地生长的暴发户,以前共和国部队的供应商,现有三千埃居年收入的有钱人,杜·克鲁瓦谢①先生,克服了种种困难,说服了公证人谢内尔代他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提亲。侯爵兄妹对谢内尔这样胆大妄为极为愤怒。谢内尔因自己上了杜·克鲁瓦谢甜言蜜语的当也后悔莫及。从这一天起,他发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态度和言词都变了,再也没有那种可以视为友情的亲切的善意,只有一种感恩之情。这种高贵而真诚的感恩之情使公证人经常感到痛苦。有些高尚的心灵认为感恩好象是超额的还债,他们宁可要那种甜滋滋的感情上的平等,这种平等是从思想上的一致和灵魂的自愿融为一体而产生的。谢内尔尝过这种光荣友谊的欢乐,侯爵曾经与他平等相处。对老贵族来说,这个老实人的地位不及一个儿子,可是超过一般仆人,他是自觉自愿的家臣,是通过各种感情的纽带同他的领主紧密相连的农奴。他们不必同公证人算帐,他们之间真诚感情的不断交流使一切账目都一笔勾销。在侯爵眼中,把公证人的头衔加在谢内尔身上并没有什么意义,在他看来他的仆人不过是装扮成公证人而已。在谢内尔眼中,侯爵永远是神圣种族的一分子;谢内尔相信贵族的血统,他回想起他的父亲打开客厅的门通报:“侯爵先生,开饭了。”这种回忆并不使他感到羞耻。他对没落贵族一家的忠诚并非出自信仰,而是由于自私,他自视为家庭的一分子。因此他非常伤心,心情沉重。当他不顾侯爵的阻拦鼓起勇气向侯爵谈起他做媒的错误时,老贵族便用严肃的口吻回答他说:“谢内尔,在战乱以前你绝对不会提出这种侮辱性的建议。这些新学说把你害了,这到底算是什么新学说呀?”

  ①即《老姑娘》中的杜·布斯基耶。

  公证人谢内尔为全城人所信任,人们很敬重他;他的极端诚实和他的大量财产更提高了他的地位。从此以后他对杜·克鲁瓦谢先生产生了明显的恶感。虽然公证人不是一个怀恨记仇的人,倒也叫好些家庭憎恶起杜·克鲁瓦谢先生来。另一方面,杜·克鲁瓦谢却是一个记恨的人,他能够心怀报仇的念头达二十年之久,他对公证人和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产生了隐蔽的、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事在外省是常有的。求婚遭到拒绝使杜·克鲁瓦谢在狡黠的外省人心目中名誉扫地,而他却想回来同外省人共同生活,想在他们当中居领导地位。这件遭糕透顶的事是这样的千真万确,以致其后果不久就让人们感觉出来。杜·克鲁瓦谢走投无路,去向另一个老姑娘求婚,也遭到拒绝。因此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落了空,第一次由于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拒绝,使他不能通过这个婚姻进入外省的圣日耳曼区,第二次拒绝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以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城里的第二流交际圈子里维持地位。

  一八○五年,德·拉罗什-居庸先生,这地区一家最古老家族的长房,过去这个家族曾经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联姻,现在通过公证人谢内尔,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求婚。可是玛丽-阿尔芒德-克莱尔·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根本不听公证人说话。

  “您想必知道,我已经作了母亲,亲爱的谢内尔,”她一边把她的侄子放下睡觉,一边对他说。她的侄子是一个漂亮孩子,已经五岁了。

  她从摇篮那边走回来的时候,老侯爵站起来去迎接她。他恭恭敬敬地吻了她的手,重新坐了下来,然后开口说话:

  “妹妹,你不折不扣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一位小姐!①”

  ①因为这位小姐拒绝同非贵族结亲,所以侯爵正式承认她是贵族家庭的成员。

  高贵的小姐听了这句话,战栗起来而且哭了。侯爵的父亲晚年娶了一个填房,她是一个包税商的孙女,这位包税商在路易十四时代被封为贵族;这桩婚事被认为门不当户不对,相当可怕,不过关系不大,因为这个填房只生下了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这一个女儿。阿尔芒德小姐对这些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的哥哥虽然待她很好,可是始终视她为外人,现在这句话才承认了她是这个家族的一员。同样,她的回答不是在自己十一年来的高贵行为上再加上一顶桂冠吗?她从成年时起,每个行动都盖上了最忠诚的印记,她对哥哥几乎崇拜到五体投地的程度。

  “我要一辈子当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她直截了当地对公证人说。

  “对您来说,不能有比这更体面的头衔了,”谢内尔回答,他以为这样说是恭维她。

  可怜的姑娘满脸绯红。

  “你说了一句蠢话,谢内尔,”老侯爵说,他一方面为他过去的忠仆说了一句合乎他心意的话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为这句话使他妹妹感到痛苦而不快。“一位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可以嫁给一个蒙摩朗西;我们的血统不象他们的那么不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纹章是:黄底间以两条红色的斜带,九百年来,这个纹章没有改变过,最初的一天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因此我们纹章的铭文是:Ci1estnostre①,这句铭文是在腓力·奥古斯特②治下一次马上比武时获得的,纹章上右边还有一个黄色的武装骑士,左边是一头红色的狮子。”

  ①拉丁文:这是属于我们的。

  ②即腓力二世(1165—1223),路易七世之子,于一一八○年继承王位。

  爱弥尔·勃龙代为当代文学提供资料贡献甚大,这个故事也多亏他提供资料才能写成。下面是他对阿尔芒德小姐的回忆:

  “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别的女人象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那样引起我想入非非。说实话,当时我年龄很小,还是一个孩子,也许她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色彩这样鲜明是由于儿童热爱美好事物的缘故。每逢我在散步广场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远远地看见她带着她的侄子维克蒂尼安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就卜卜乱跳,当时的感觉就象加尔瓦尼①直流电通过死尸所产生的效果一样。不管我当时多么年少,却觉得自己似乎又开始了新的生命。阿尔芒德小姐的金发稍带褐色,她的双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闪耀着银色的反光,使我感到十分悦目,我总是站在一定位置上,以便看到阳光照射着她的侧面;我被她的梦幻般翡翠色的眼睛迷住,每逢她的眼光落到我身上,我就觉得似乎身上落下了一团火。我假装游戏,在她前面的草地上打滚,事实上我是想方设法挨近她那娇小可爱的脚,以便在近处欣赏。我只惊讶她的皮肤那么柔软洁白,脸上的线条那么优美,前额的轮廓那么明晰,身材那么婀娜娉婷,而不曾留意她身段的高雅,额角的俊俏和她那鹅蛋形面孔的完美。我欣赏她就象儿童祈祷一样,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时我的骨碌绿的眼睛终于吸引住她的视线,她就用异常悦耳的声音问我:‘小朋友,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这样瞧着我?’她的声音在我听来比任何声音的音量都大。我就扭着身子,咬咬手指,脸涨得通红地回答:‘我不知道。’她偶尔用雪白的手抚摩我的头发,问我几岁,我就一面跑开,一面远远地回答:‘十一岁!’每当我读《一千零一夜》,眼前出现一位王后或者仙女的时候,这位王后或者仙女的容貌和举止便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一模一样。我的图画老师要我临摹古代的头像,我发觉这些头像的发型都很象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发型。后来,这些愚蠢的想法一个一个消失了,阿尔芒德小姐还模糊地作为一个典型留存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散步广场上的男人们都恭恭敬敬地给她让路,而且凝视着她的棕色长裙飘飘忽忽,一直到看不见了为止。有时一阵风吹过,使她躯体的优美曲线显露无遗;尽管她的长裙很宽大,我也能知道她身体上隆起的地方;这个躯体的形状就经常在我这年轻人的梦境里出现。后来过了许多年,当我严肃地思考人类思想深处的某些秘密的时候,我仿佛忆起,我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尊敬,是她容貌上和态度山所表露的感情所引起。她的容貌外表上冷静得令人敬佩,内心却充满热情,动作十分端庄,有完成自己的责任的圣洁表情,这一切都感动我,使我肃然起敬。也许人们不相信,其实儿童更容易接受观念的无形影响:儿童从来不嘲笑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真正的优雅风度能使他们感动,俊美能够吸引他们,因为儿童本身就很俊美,而在同类性质的事物间,本来就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是我信仰的宗教之一。直到今天,每当我踏上一座领主宅邸的螺旋楼梯时,我总要痴痴地在想象中把阿尔芒德小姐树立在那里,作为封建制度的守护神。我读到古代编年史的时候,她就在我的眼中作为有名望的妇女的化身而出现,她一会儿是阿涅丝,一会儿是玛丽·图歇,一会儿又是加布里埃尔,②我还给她添上她隐藏在心里从来不表达出来的爱情。过去儿童时代通过模糊的幻觉看见的这个天使般的容貌,现在来到我的迷雾般的梦境中了。”

  ①加尔瓦尼(1737—1798),意大利物理学家,医生,直流电疗法的创始者。

  ②阿涅丝是查理七世的情妇;加布里埃尔是亨利四世的情妇。

  这个画像在内心和外表两方面都描绘得很忠实,请记住这个画像吧!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是这部小说里最有教育意义的人物之一,她会使我们懂得:由于缺乏聪明才智,最纯粹的道德也可以带来有害的结果。

  在一八○四年至一八○五年间,三分之二的逃亡贵族都回到法国来了。几乎所有从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所在的那个省份逃亡出去的贵族,都回到祖先的土地居住。有些贵族变了节:有的在拿破仑的军队里服军役,有的在他的宫廷里服务,有的还同某些新贵联了姻。所有那些归附拿破仑的贵族,由于皇帝的宽宏大量,都恢复了他们的财产,而且收回了他们的领地,其中有许多人就留在巴黎居住。可是也有八、九家贵族仍然忠于逃亡贵族和垮台的王室,如拉罗什-居庸、努阿斯特、韦纳伊、卡泰朗、特雷维尔等等,有些贫穷,有些有钱,可是金钱多少并不重要,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保持家族的古老和血统的纯洁,完全象一个考古学者,对一枚古币的重量并不放在心上,却极端重视古币上面文字和头像的清晰,以及年代的古旧。这些家族以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为领袖,他的家庭成了他们聚会的处所。在这里,拿破仑皇帝兼国王永远只是波拿巴先生,真正的君主是当时逃亡在米托的路易十八;在这里,现在的县仍然是一个省,现在的行政区仍然是一个总管区。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获得他们真诚的尊崇,因为他的行为值得钦佩,他有贵族的忠诚和无畏的品质;他甚至获得全城人士普遍的敬仰,因为他有不幸的遭遇,他坚韧不拔,从来不改变他的政见。这位令人敬佩的前朝遗老具有伟大事物毁败以后遗留下来的宏伟庄严。他有骑士风度的公平精神,城里尽人皆知,以致曾经有好几次诉讼当事人请他做唯一的仲裁人。所有属于帝政派而有教养的人,甚至官方当局,对于他的裁判都表示满意,正如他们尊敬他的为人一样。可是新社会中有一大部分人,这些人在王政复辟时期应该称为自由党人,他们的不出面的领袖就是杜·克鲁瓦谢,他们却嘲笑这块贵族的绿洲,因为这块绿洲除了血统无可非议的贵族以外,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尤其引起他们憎恨的是:有许多正派人,可尊敬的乡绅,和若干高级官吏,都固执地认为只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客厅是唯一的上流人士聚集的处所。本地的区长是皇帝的侍从,他想尽办法要钻进去,他低声下气地派他的老婆到侯爵的客厅里去,因为他的老婆是贵族葛朗利厄家的一员。那些不能进去的人,非常憎恨这个外省的小圣日耳曼区,于是给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客厅起了一个绰号,叫做古物陈列室,他们还管侯爵叫卡罗勒先生,税务局长在给他的缴税通知书上经常加上一个括号写上(前贵族德·格里尼翁)。这样拼写侯爵的姓纯粹是恶作剧,因为已经流行的拼法是佛·埃斯格里尼翁。

  爱弥尔·勃龙代又回忆说:

  “至于我,根据我儿童时代的回忆,我得承认‘古物陈列室’的绰号总是使我发笑,虽然我十分尊敬或者应该说爱慕阿尔芒德小姐。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坐落在两条街相交叉的街角上,因此它的客厅有两扇窗户面临一条街,另外两扇窗户面临另一条街,这两条街是城里最热闹的街道。菜市广场离开公馆只有五百步远。这座客厅就象一座玻璃笼子,在城里来来去去的人没有不望上一眼的。我那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但是我一直觉得这所房子是一种罕见的珍品,这种珍品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也是界乎梦境和真实之间的东西,很难弄清楚到底是属于哪一面的。这所客厅过去是审判公堂,客厅下面有一层地下室,装有铁格子气窗,过去是关押省里的犯人的地方,现在是侯爵的厨房。卢浮宫的壁炉宏伟而高大,雕刻很精美,我初见时十分惊奇,可是还比不上我第一次见到侯爵客厅的巨大壁炉时惊奇的程度。这个巨大壁炉饰有甜瓜一样的网格,壁炉上面是一幅庞大的亨利三世骑马像,这个省过去是亲王的采邑,是在亨利三世治下才并入国王的统治的。画像画得人物凸现,轮廓鲜明,四周是镀金的框架。天花板由一道道栗木椽构成,椽子之间的空隙饰有花叶图案。这个宏伟的天花板的所有外角都镀过金,可是金色已经暗淡得看不清楚了。墙上挂着弗朗德勒挂毯,挂毯上织着由六幅画组成的《所罗门的审判》,每幅画四周都绣着金色的酒神手杖①,还有许多小爱神和半羊半人怪物在枝叶间游戏。侯爵早在客厅里铺上了地板。在一七九三年和一七九五年间拍卖古堡的剩余物资时,公证人谢内尔买下了几张路易十四时代流行的螺形脚靠壁桌,一件有绣花装饰的家具,一些桌子,挂钟,生火的用具,大烛台,等等,于是巧妙地凑齐了这个其大无比的客厅的装饰。这个客厅同房子的其余部分很不相称,幸而还有一个同样高大的前厅,过去是初审裁判所的候审室;同这个室相通的是过去的审判官合议室,现在改为侯爵的饭厅。

  ①酒神手杖顶端有一个大松实,杖身绕着藤蔓或花草,传说是酒神的象征。

  “在过去时代陈旧的雕梁画栋和金碧辉煌下面,蠕动着八个或者十个老寡妇,她们有的脑袋不住摇晃,有的干瘪乌黑得象木乃伊;这几个关节僵硬,那几个弯腰驼背;她们全体都披戴着同流行式样相反的怪服装;头发扑着粉,卷成发卷,头上的无边帽外加一条帽带,花边已经变成褐色。最滑稽的图画,或者最严肃的图画,从来不曾达到过这些老妇人所赋有的奇特诗意;每当我遇见一个老妇人,她的容貌或者打扮与这些妇女有些类似,我马上就想起了她们,并重新忆起她们满是皱纹的脸。可是,或许是命运坎坷使我认识到不幸遭遇的奥秘,也许是我理解了人类的所有感情,尤其是怀念过去和步入老境的感情,我以后再没有在任何别的地方,无论在活人身上或者在濒死者的脸上,再见到过她们那种灰眼珠的暗淡色调,和某些黑眼珠骇人的炯炯光芒。最后,当代最富于想象力的两位恐怖故事作家,麦图林①和霍夫曼②,从来也没能使我象看见这些老妇人装着鲸骨撑作机械人动作时那样毛骨悚然。演员抹的胭脂从来不使我觉得惊奇,因为我在她们那里早已看见过经年不褪的胭脂,我的一个同我一样顽皮的小朋友说:‘她们脸上的是天生的胭脂’。她们面部扁平,布满了皱纹,活象德国产的胡桃夹子上端雕刻的人头。我透过窗户窥视这些弯腰驼背的躯体,和活象脱了臼的四肢;我从来不曾设法解释这些四肢的关节是怎样接合的,整个身体的组织是怎样构成的;我还看见方方的、非常显眼的下巴,突出的骨骼,过于丰满的臀部。我觉得这些妇女来来去去走动的时候,与她们坐下来打牌象死人般动也不动的时候,同样叫人惊异。

  ①麦图林(1782—1824),爱尔兰小说家兼剧作家,以写恐怖故事闻名。

  ②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兼作曲家。作品有浓厚的恐怖色彩。

  “这个客厅的男人们象用旧的挂毯那样褪了颜色和暗淡无光,他们的生活很不安定;可是他们的服饰很接近当时流行的样式,只可惜他们的白发,他们憔悴的面孔,白蜡似的脸色,饱经忧患的前额,暗淡无神的眼睛,使他们同那些老寡妇们很相象,从而破坏了他们的现代化服饰所产生的效果。每天在同一时间,肯定可以看见这些人物毫无变化地在客厅里坐着或者围绕桌子打牌,这就使我觉得他们有点象是舞台上的人物,十分壮观,不象是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上的。以后我每走进巴黎、伦敦、维也纳、慕尼黑的著名王室家具博物馆的时候,年老的看馆人将过去时代的豪华家具指给我看,我总要想象里面住满了古物陈列室的人物。我和当时八至十岁的小学生们,经常约好去看这个玻璃笼子里的这些珍品,把这样做当作一种娱乐。可是只要我一看见阿尔芒德小姐甜蜜的容貌,我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然后我带着妒忌的心情欣羡地望着那个可爱的孩子维克蒂尼安,我们都预感到他要比我们高一等。这个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的小家伙,生活在这个似乎是提早复活的死人堆里,总使我们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异之感。我们也解释不出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每当我们站在这个高傲的宫廷面前,总会意识到自己的市民身分和渺小地位。”

  一八一三年至一八一四年的灾难①使拿破仑垮了台,古物陈列室的主人们于是重新获得了生命,产生了恢复旧日繁荣的希望;可是一八一五年的事件②,外国占领军所带来的不幸,然后是政府的不稳定,使勃龙代描写得栩栩如生的这些人物的希望都落了空,一直到德卡兹政府垮台为止。因此,我们的故事到一八二二年才开始形成。

  ①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征俄失败以后,英国、俄国、普鲁士、瑞典、西班牙、葡萄牙、奥地利趁机组成第六次反法联盟。一八一三年十月拿破仑同各国联军在莱比锡展开决战,法军大败。一八一四年三月,联军进入巴黎,拿破仑第一次退位。

  ②指拿破仑的百日政变。

  一八二二年,尽管复辟时期给逃亡贵族带来许多好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财产却没有增加。在所有受到革命政府法令打击的贵族中,侯爵受到的打击最大。一七八九年以前,侯爵家族同别的大家族一样,大部分收入来自领地的产权,他们把领地尽可能零卖出去,以便增加他们的领地产权转移税的收入。凡是依靠这种收入的家族,可以说是无可挽回地破产了,路易十八将未拍卖的领地归还给逃亡贵族的法令不能给他们带回来什么;稍后一点,赔偿法案也没有给他们带来赔偿。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被取消的产权已经恢复,被叫做公产,收益归国家所有。侯爵当然属于保王党中绝对不肯同革命党人妥协的一小派,他们管革命党叫做叛党,在议会里则称之为自由党或者立宪派。他们自己被反对党称做极端派,他们的领袖是议会里勇敢的右派演说家,这些演说家如同波利尼亚克①一样,在第一次御前会议上就设法攻击路易十八钦定的宪章②,认为这个宪章是被环境所迫而颁布的恶法,王室应该加以废除。因此,侯爵远没有同路易十八合作来革新法国的风俗习惯,却袖手旁观,支持纯粹的右派,等待着将他的巨大财富归还给他,甚至不愿意理会维莱勒③内阁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赔偿法;这个赔偿法可以巩固王室的地位,制止不顾法律禁止而继续存在的不幸的产权分割。

  ①波利尼亚克于一八二九年八月作为极端派领袖担任查理十世的首相,推行极反动的政治纲领。

  ②宪章于一八一四年由路易十八颁布,规定国家主权由天主赋予国王,但保持了个人信仰和言论自由,因此为极端派所不满。

  ③维莱勒是极端派的领袖,提出极反动的对流亡贵族赔偿十亿法郎的法案。

  一八一四年复辟的奇迹,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政变、波旁王室逃亡,接着又第二次复辟的更大奇迹,这个当代历史上传奇似的一页,发生在侯爵六十七岁的时候。到了这种年龄,我们时代性格最高傲的人,如果大革命和拿破仑帝政不使他们垮下来,也已把他们的意志消磨殆尽;他们只能躲在外省的偏僻角落,把他们的行动变成不可动摇的热烈信念,而且他们几乎全体都闭门不出,过着外省无聊的舒适生活。一个政党的主张已经被人称为陈旧保守了,还要由一些老头子来充当其代表,这岂不是最大的不幸吗?再说一八一八年合法的国王似乎已经坐稳了王位的时候,侯爵也曾自问:一个七十岁的老翁还到宫廷里去干什么呢?他还能担任什么任务、什么职位呢?因此高贵和傲慢的德·埃斯格里尼翁满足于,而且不能不满足于专制政体和宗教的胜利,同时等待着这个意外胜利带来的后果;这个胜利还在互相争夺之中,目前只能说是停战罢了。于是侯爵继续坐在他客厅的宝座上,他的客厅被叫做古物陈列室是很恰当的。在复辟时期,一七九三年的战败者①变为战胜者的时候,这个原来出于开玩笑所起的绰号,就变得更加富于嘲讽意味了。

  ①指一七九三年被革命党人击败的旺代党人。

  在这座城里,党派的仇恨和竞争,并不比外省别的城市少。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杜·克鲁瓦谢娶了那个起先拒绝过他的有钱的老姑娘,而且当时还有一个情敌同他竞争;这个情敌是本城贵族的一个宠儿,一位骑士级贵族。按照本城的老习惯,提到这位贵族不必说出他声名显赫的姓氏,只要说出他的贵族头衔便可以了,因此他在本城人人管他叫“骑士”,正如在宫廷里人人管德·阿图瓦伯爵叫“先生”一样。这个婚姻不仅产生了一场外省流行的全副武装的斗争,而且加深了高等贵族和下级贵族之间的分裂和市民阶级同贵族阶级之间的对立;后两个阶级在拿破仑政权的强大压力下曾经暂时联合在一起,现在突然分裂,给我国带来无限危害。

  在法国,最明显的国民性就是虚荣。多数人的虚荣心受到损害时就渴望平等;可是最热心的革新者不久就会发觉平等是不可能的。保王党人专门找自由党人心里最敏感的地方去刺痛他们,这种事情在外省尤其多,外省的两个党派经常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指责,可耻地互相诽谤。在政界,人们总是用最卑鄙的手段把公共舆论吸引到自己一边,拼命捞取愚蠢的池座观众的选票,只要你相当乖巧地把武器分派到观众手里,他们就会举起双臂拥护你。这些斗争体现在某几个人身上。这几个人原来为着政见的不同而互相憎恨,不久就变成私人的仇敌。在外省,关于某些问题和个人利害,很难不作短兵相接的斗争,而在首都,这只不过是一般性的理论问题,结果就把首都政治斗争的战士们提高到尊敬他们的对手的水平,例如拉斐特先生或者卡西米·佩里埃①对德·维莱勒先生或者德·佩罗内先生②,还是尊重他们的人格的。拉斐特先生曾经下令向大臣们开枪,可是如果一八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大臣们到他的公馆去避难,他也会把他们藏在自己的公馆里。邦雅曼·贡斯当送了一本他自己写的关于宗教的书给夏多布里昂子爵,里面附了一封谄媚的信,承认他受过路易十八的这位大臣的好处。在巴黎,人就是政治原则,在外省,政治原则变成了人,而且是一些有恒久热情的人,从来不离开战场,暗中互相窥探,在对方的谈话里找碴儿,象两个决斗的人那样相互观察,拼命造成对方的疏忽,发现对方有丝毫疏忽就把利刃刺进对方的肋骨六英寸深,总之,他们象无情的赌徒那样互相憎恨。讽刺挖苦和诽谤中伤借口是对付党派,实则是对付个人的。

  ①佩里埃(1777—1832),银行家,自由党议员。

  ②佩罗内(1778—1854),右派司法大臣,一八三○年由他签署颁发了违反宪章的四条法令,引起七月革命。

  在这场战争里,古物陈列室方面是彬彬有礼而且毫无火气地进行的,而杜·克鲁瓦谢公馆方面则凶狠到使用野蛮人的有毒武器的地步;贵族方面占优势的是巧妙的嘲笑和机智的攻击。要知道,在所有的创伤中,由舌头和眼睛所造成的创伤,由嘲讽和轻蔑所造成的创伤,是无法治愈的。骑士自从放弃了各种人等混杂的交际场所,躲到贵族们的圣殿里以后,就运用他的俏皮话攻击杜·克鲁瓦谢的客厅;他在这场战争的火焰上加了油,而不知道报复的精神会引导杜·克鲁瓦谢的客厅攻击古物陈列室到什么地步。能够进入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人都是清一色的贵族,他们男子十分忠诚,女子互相了解,都靠得住,因此他们从来不会有不谨慎的言谈。

  他们的谈话,他们的思想,无论是好的或坏的,正确的或错误的,高贵的或可笑的,都不会给人拿到把柄,作为笑料。自由党人不得不攻击贵族们的政治行动,借此丑化他们;而中间派的人,就是那些行政官吏和那些向高级权势讨好的人们,却给他们带去自由党人阵营里许多可以作为笑柄的事实和言论。这种明显占下风的感觉,更加助长了杜·克鲁瓦谢的党羽们报仇的欲望。一八二二年,杜·克鲁瓦谢成了本省工业界的领袖,如同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贵族的领袖一样。他们两人各自代表一个党派。不过杜·克鲁瓦谢不肯直言不讳地承认他是极左派的领袖,只是大肆张扬地承认他采纳了后来二百二十一议案①的意见。因此他能够把本省司法界、行政界和金融界人士都聚集在他家里。

  ①见本卷第437页注①。

  杜·克鲁瓦谢的客厅至少与古物陈列室旗鼓相当,可是人数更多,更年轻,更活跃,因而能够左右全省;而古物陈列室方面则十分平静,好象是现政权的附属品,它的成员们的所作所为往往对现政权有妨碍,因为他们促使现政权犯错误,甚至强迫它犯某些对君主政体有致命危害的错误。在这个不听从自由党支配的省分里,自由党人从来没有一个当选,他们知道,杜·克鲁瓦谢一旦当选,就会坐在中左的席位,尽量靠近极左派。杜·克鲁瓦谢同凯勒兄弟保持业务来往,凯勒兄弟是三个银行家,最年长的一个在左派十九个议员中十分引人注目,这十九个议员是自由党的报纸吹捧得很厉害的政治团体;凯勒兄弟还同德·贡德维尔伯爵有姻亲关系,这位伯爵是根据宪章册封的贵族院议员,在路易十八面前甚为得宠。由于这种种关系,杜·克鲁瓦谢如果能从保王党手里得到相当的票以便构成多数的话,宪政反对派便随时准备在最后关头投杜·克鲁瓦谢的票,而不是投他们表面上拥护的那个候选人的票。每次选举议员,保王党人的头头们以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为首,总是对杜·克鲁瓦谢的一举一动猜测、分析、判断得清清楚楚,最后拒绝投他的票。一再的失败,更增加了他对侯爵个人及其党派的仇恨。使两个党派互相倾轧得尤其厉害的,是一次精心安排的圈套的失败。

  到了一八二二年,复辟时期头四年十分激烈的斗争,似乎缓和下来了。杜·克鲁瓦谢的客厅和古物陈列室,各自认识了对方的强处和弱点,毫无疑问在等待命运的安排,命运就是党派斗争的神灵。普通人会对这样表面上的平静表示满意,这种平静甚至骗过了政府;可是那些同杜·克鲁瓦谢过从密切的人,就会知道在这个人身上,如同在所有那些专门运用心计的人身上一样,报仇的热情永远不会熄灭,尤其是因为这种热情是建筑在政治野心上的。杜·克鲁瓦谢过去听见德·埃斯格里尼翁或者骑士的名字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提起或听见人家提起古物陈列室就气得直哆嗦,现在呢,他装出野蛮人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他的敌人笑咪咪的,实际上却越来越憎恨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他们。他装出下定决心要过安静生活的样子,似乎对胜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这种压抑住愤怒来进行暗算的行动,得到他一个党羽的赞助,这个党羽就是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先生,这个人本来是一个乡绅,居然想进入古物陈列室,结果没有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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