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小小一笔财产,虽然有公证人谢内尔的细心经管,仍然很难满足这位可敬的贵族的生活需要,侯爵的生活虽然并不奢华,但是过的总是贵族的生活。儿子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①是这个家族的希望,侯爵为他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教师过去是奥拉托利会的一位神甫,是主教大人介绍来的,虽然他住宿在公馆里,可是总得给他一份薪金。一个女厨娘也要薪金,阿尔芒德小姐的贴身女仆,伺候侯爵的老仆人,还有另外两个男仆,也都要薪金;再加上四位主人的伙食费,面面俱到的教育费,把家庭的全部收入消耗净尽,尽管阿尔芒德小姐十分节约,谢内尔的经营管理很得法,仆役们对主人们很忠心,也毫无办法。
①侯爵的儿子是当然的伯爵。
老公证人对破败的古堡还不能进行任何修缮,他等待租约到期以后增加地租来提高收入,地租能够增加也许是由于经营农业有了新的方法,也许是由于货币贬值,因此一八○九年订的租约到期以后就能给地主带来好处。侯爵对于家庭开支和产业的经营一窍不通。如果告诉他必须采取十分小心的措施才能象一般家庭主妇所说的使年度收支相抵,他一定会觉得这是晴天霹雳。大家见他已到了入木之年,谁都不忍心纠正他的错误。尽管出了城就没有人知道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在省里也只有几处地方略有所闻,在宫廷里和在政府里从来没有人提起,可是在侯爵和他的随从者心目中,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正在恢复过去的伟大光荣。有了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兴旺发达就达到了新的高度,因为现在正是被夺去领地的贵族将要恢复产业的时候,这位俊俏的继承人继承了广大的领地,一定能够进入宫廷,为国王服役,然后象以前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成员所做那样,娶一个纳瓦兰家族、卡迪央家族、德·于克塞尔家族、鲍赛昂家族或者布拉蒙-绍弗里家族的女儿做妻子,那一定是一个集中贵族的所有优点,既有钱,又漂亮,又聪明,又有德性的姑娘。
每晚到这儿来打牌的熟朋友,象骑士、特雷维尔、拉罗什-居庸、卡泰朗、德·韦纳伊公爵等人,早已习惯于把伟大的侯爵视为一个有力的人物,他们也鼓励侯爵保持自己的想法。这种信仰并没有什么虚假的地方,如果我们能把法国近四十年的历史抹掉,它就完全是正确的了。一种权利要得到批准,不管这种批准多么可敬和真实,象路易十八把通过宪章的日期载明为他登基的第二十一年一样,还得受到一致赞同才行。而德·埃斯格里尼翁式的人物缺少当代政治语言的基本要素:金钱,金钱就是现代贵族阶级的伟大的复权证书;他们也缺少连续的历史记载,这就是可以在宫廷获得,也可以在战场上获得,可以在外交界的客厅里获得,也可以在议会的讲坛上获得,可以借助于一本书来获得,也可以通过冒险事业来获得的名气;这种名气等于加冕的圣油,要涂抹在每个新生一代的头上。一个贵族家庭如果毫无活动,被人遗忘,那就等于一个愚蠢、贫穷、丑陋而善良的姑娘,不幸的四个方位基点她都具备了。特雷维尔家的一位小姐同蒙柯奈将军结婚,不仅没有使古物陈列室沾光,反而几乎使特雷维尔家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客厅决裂,因为这个客厅宣称特雷维尔家同非贵族联姻,玷污了自己的贵族身分。
在这个客厅的所有人员中,只有一个人不同意这些白日作梦的想法,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公证人谢内尔。他对这个成员减到三个人的大家族是绝对忠诚的,这一点本篇故事的发展就可以证明。上述这些想法,他完全可以接受,他也认为这种想法本身是无可非议的,可是他有丰富的常识,他为省里的大多数家庭很精明地经管过事务,因此他不会跟不上人们思想的巨大变化,不会不承认近代工业和生活习惯所带来的巨大变化。这个旧管家眼看大革命已从一七九三年急风暴雨般的斗争——那个年头把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武装起来,树起断头台,砍下了无数的脑袋,扫赢了欧洲的战争——过渡到把造成上述历史事件的思想付诸实现的和风细雨式的行动。经过开垦和播种之后,现在到了收获时期。在他看来,大革命已经形成了新一代人的思想,他看到了无数事实可以证明,纵使在某些人身上有成千上万无法治愈的创伤,这些事实也无可挽回地完成了。国王的脑袋被砍下来,王后被杀,贵族的产业被分割,在他眼中都成了有约束力的事实,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根本不可能推翻。谢内尔看得很清楚。他对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的狂热的信仰并不是盲目的,这一点使他更臻完美。信仰能使一个年轻的僧侣看见天堂里的天使,可是比起一个将天使指给他看的老年僧侣,他的道行就差得多了。过去的总管就象这个老年僧侣,他愿意牺牲性命去保卫一个被虫蛀烂的圣骨箱。每次他小心翼翼、十分婉转地或者使用嘲笑的口吻,或者假装惊讶或痛苦,想向他的旧主人解释一下新潮流时,他遇到的总是侯爵嘴角上挂着的预言家式的微笑,而且侯爵心里确信所有这些疯狂的东西都将象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逝去。谁也想不到这种种事件竟然帮助这些保卫废墟的贵族斗士们坚持他们的信仰到这种地步。
老侯爵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说:“天主扫除了波拿巴,扫除了他的军队、他的新藩属、他册封的国王和他庞大的计划,天主也会把我们从其余的东西里解放出来的!”谢内尔能回答什么呢?他只能悲伤地垂下脑袋,不敢回答,但他心中却在想:
“天主可不想扫除法兰西!”他们两人都很伟大:一个在事实的激流中作中流砥柱,宛如一块长满苔藓的古岩石巍然耸立在阿尔卑斯山的深渊里;另一个在观察着水的流动,思量着怎样加以利用。善良而可敬的公证人看到这些错误的信念在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心灵、生活习惯和即将形成的思想意识上造成无可挽回的毒害时,不由得叹息起来。
这个年轻的继承人受到他姑姑的溺爱,受到他父亲的溺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娇生惯养的孩子,不过他是一个能满足父母希望的孩子,他的姑姑对他来说真是一位母亲;可是一位姑娘无论怎样温柔体贴,怎样有先见之明,总是缺少一点母性。母亲的特殊观察力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学会的。一个姑姑对于她养育大的侄子,可以象阿尔芒德小姐和维克蒂尼安那样纯洁地亲密相处,她能够象母亲那样爱她的侄儿,能够象母亲那样小心、慈爱、温柔、宽容,可是她不能象母亲那样天生知道应该怎样严厉和在什么时候严厉;她的心不能象母亲的心那样随时随刻感受到突然的警告和不安的预感。
母亲同子女原来就有的神经或精神上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虽然中断了,可是这种联系仍然在那里颤动,母体经常同子女相通,子女痛苦,母亲受到打击,子女幸福,母亲快乐得战栗,就如同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般。从肉体上说,大自然如果把女人的受孕视为被动的,可是它在某些情况下并不禁止她同她的产品完全合而为一;等到她不仅给她的子女以肉体上的生命,而且给了子女以精神上的生命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这种奇妙的、不是不能解释而是迄今未曾加以解释的现象;这就是母亲对她的子女的偏爱。这篇故事所叙述的惨痛结果,又一次证明这个尽人皆知的真理:母亲是不能代替的。一个母亲可以很早就预见到一件祸事,而一个象阿尔芒德小姐那样的姑娘却过了好久,甚至祸事已经发生,才承认祸事存在。一个能预见到不幸,另一个只会设法补救。一个姑娘代替了母亲,必然滋长着一种过于盲目的热爱,使她不能够叱责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
生活的实践和业务的经验,早已使老公证人养成一种不轻信的性格和敏锐的观察能力,使他获得了母亲所具有的预感的天赋。可是他在这个家庭里算不了什么,尤其是经过他替杜·克鲁瓦谢做媒事件以后,他有点象失了宠,只好下定决心盲目地按照这个家庭所定下的原则去行事。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兵,他的责任是忠于职守,随时准备以死殉职,他的忠告即使是在狂风暴雨时期主人也听不进去,除非命运把他安排在《古董商人》①里乞丐的位置,准男爵和他的女儿在海边遇到涨潮时才不得不听从乞丐的忠告。
①《古董商人》是英国作家司各特的小说。
杜·克鲁瓦谢从年轻贵族所受的不合潮流的教育中,窥视到进行猛烈报复的机会。他希望,象上文我们刚刚提到的那位英国作家所说的一句十分形象的话一样,能够“把羊羔放在母羊的奶水里淹死”。这个希望使他沉默寡言,嘴角露出野蛮人的笑容。
维克蒂尼安伯爵从能够接受知识的时候起,人家就把优越感装进他的脑袋。除了国王,国内所有贵族与他都是同等的人。在他看来,贵族以下都是些下等人,他同他们没有丝毫共同的地方,他对他们并不负有任何责任,他们是战败者,被征服的人,对他们不应重视,他们的意见不值一顾,他们对他则都应恭恭敬敬。不幸的是,维克蒂尼安把这些观念推向极端,因为严格的逻辑总是鼓动孩子和年轻人把无论是好还是坏的结论,推向极端。何况他仪表堂堂,更加强了他的信念。孩童时代他就长得特别好看,成为青年人以后,他是父亲所能希望有的一个最完美的儿子。
他中等身材,体格匀称,外表消瘦,纤弱,实际上肌肉发达。他有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亮晶晶的蓝眼睛,外形优美的钩鼻子,完美无缺的鹅蛋脸,还有这个家族的金灰色头发,雪白的肤色,潇洒的举止,优雅的四肢,细细弯弯的手指,手腕和脚背的形状特别漂亮,这种优越而且灵活的身体结构在人身上如同在马身上一样,都是良种的标志。他对于各种体育运动十分灵巧、敏捷,他手枪打得特别准,使剑就跟圣乔治①一样巧妙,骑起马来如同古代的游侠骑士。总之,他能满足父母对子女的外表所具有的一切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它的根据是他长得特别俊美。美是一种天赋特权,同贵族的血统一样,不能人为地获得;美走到那里,那里就得承认它,它常常比财产和天才更有价值,因为它只要显露出来就能得到胜利,人们只要求它存在就够了。
①圣乔治(1745—1799),十八世纪著名人物,黑白混血种,从当时最著名的剑术师学剑,以精通剑术出名。
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除了具备贵族血统和美这两个特权以外,命运还赋予他热烈的精神,绝顶的聪明和极强的记亿力。因此他所受的教育十分完善。他比一般外省的年轻贵族更有学问,这些年轻贵族往往变成十分出色的狩猎能手,烟鬼,地主,但是对于科学、文学、艺术和诗歌,这些超过他们的才能而使他们不快的学问,他们只能用相当不逊的态度去对待。维克蒂尼安既具备了这两种天赋,受到了完善的教育,总有一天必定能够实现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野心勃勃的梦想:如果维克蒂尼安想当军人,他就是法国的元帅;如果外交界对他有吸引力,他就必然是大使;如果他认为政界比较好,他就会当上大臣。总之政府里所有的高位都是属于他的。最后侯爵还有一个更骄傲的想法,就是:即使年轻的伯爵不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子孙,他也会凭自己的功业做到出人头地。在伯爵整个幸福的童年和黄金的少年时代,他的一切意愿从来没有得不到满足,他是家里的王上,从来没有人敢违抗这位小王子的意志;他很自然地就变得跟一个王子一样自私,跟中世纪最暴躁的红衣主教一样任性,还要加上肆无忌惮和胆大妄为——这两种缺点是被大家尽量美化奉为贵族的主要优点的。
前面提及的那位骑士是旧时代的人物,在那时代,国王的近卫军,穿着灰色制服的火枪手,在巴黎的戏院里大肆捣乱,殴打夜间巡逻队和守门人,做出种种宫廷内侍的鬼把戏,只要事情经过滑稽,就能博得国王嘴角上的一丝微笑。这个风流王孙,过去是闺房①里的英雄,对我们这个故事的不幸结局有很大影响。他现在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发觉没有人了解他,见到了年轻的维克蒂尼安就很高兴,因为他在伯爵可爱的容貌上看出来伯爵是一个福勃拉②苗子,而且伯爵可以使他回想起他自己的青春时代。
①十七世纪时有些贵妇在卧室里接待宾客,使卧室成为文学艺术界的交际场所,称为“闺房”(ruelle)。
②福勃拉是著名小说《德·福勃拉骑士的爱情》一书的主角,年轻、漂亮、大胆、任性,过着腐化堕落的生活。
他不顾时代的不同,把百科全书时代风流子弟的行为准则撒播在这个年轻人的心灵中,对他讲述了许多路易十五时代的轶事,拼命夸耀一七五○年间的生活习惯,叙述了私情幽会处所里放荡的饮宴,为交际花们干出的荒唐行为,以及怎样巧妙地作弄债权人,总之,一整套可以提供给当库尔①作喜剧题材和给博马舍作讽刺题材的行为准则。更不幸的是,这种对意志的腐蚀,不仅掩盖在十分漂亮的言词下面,而且打扮成伏尔泰式的反抗精神。有时骑士说得太过分了,他就自己加以纠正,说一个贵族的所作所为,必须经常象一个上等人的样子。维克蒂尼安在这一大堆谈话中,只听得进那些能够激起他的情欲的部分。
①当库尔(1661—1725),法国戏剧作家。
他一开始就看见他的老父亲同骑士在一起说笑。两个老人认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成员有一种天生的傲气,这是一道相当坚强的围墙,可以防止不正当的行为,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想象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会作出违反荣誉的举动。荣誉是君主政体的伟大原则,这个词儿象灯塔一样树立在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心中,照亮了他们最细小的行为,激发着他们最细微的思想。唯一能够使贵族阶级继续生存下去的良好教导就是:“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不应该有某种或某种行为,他应该使他那有光荣传统的姓氏继续发扬光大。”这一教导象儿歌一样从维克蒂尼安摇篮时代起,就由老侯爵、阿尔芒德小姐、谢内尔和公馆的常客们唱给他听。因此,善和恶以相等的力量同时存在于这个年轻的心灵里。
维克蒂尼安十八岁的时候,在城里交际场所露了面,他发觉外部世界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内部世界稍为有点对立,可是他没有追究其中的原因。原因其实是在巴黎。他还不知道,那些晚上在他父亲家里思想和说话那么大胆的人,在他们的仇敌面前说话是那么小心翼翼,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同他们的仇敌来往。只有他的父亲说话坦率,谁也不想去反驳一位七十岁的老头子,而且人人知道他被夺去了全部财产,因而他对旧秩序的忠诚,人们也就宽容了。维克蒂尼安为这些表面现象所迷惑,把城里的市民一律视为仇敌。
他在打猎的时候惹了麻烦,由于他性情暴烈,这些麻烦越演越烈,结果造成严重的官司,亏得谢内尔花了钱,才把官司平息。这些事谁也不敢告诉侯爵。侯爵如果知道他的儿子在圣路易的儿子统治的朝代,为了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的采邑上,自己的森林里打猎而被人起诉,会感到多么惊讶啊!据谢内尔说,如果告诉他这一类悲惨的事,很可能会发生不幸的后果。
年轻的伯爵在城里还有过别的一些越轨行动,这些事被骑士称为“小小的风流韵事”,结果谢内尔不得不付给一些年轻姑娘一笔笔嫁妆,因为伯爵用不负责任的结婚许诺来引诱那些年轻姑娘;还有一些官司在民法里称为“诱奸未成年女子”,新司法机关对此判刑十分严厉,如果不是谢内尔及时出面料理,这些官司真不知会使年轻的伯爵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这些对市民打官司的胜利,使维克蒂尼安的胆子越来越大。他习惯于从这些麻烦里脱身出来,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鬼把戏他都不肯退缩了。他把法院视为恐吓老百姓的稻草人,对他却无可奈何。在老百姓身上应受处罚的事情,在他身上不过是一件可以原谅的娱乐而已。他的这种行为,这种性格,这种蔑视新法律只听从贵族法典准则的倾向,被杜·克鲁瓦谢的党羽中几个乖巧的人加以研究、分析、检验,并被用来证明自由党的诽谤只是揭露了事实,而内阁推行的政治实质上是想完全恢复旧秩序。能够给他们的论据找到一星半点证明,他们该多么高兴啊!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同检察长一样,在不违背他们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支持被告方面,院长有时还故意破格给予照顾,很高兴使自由党人为着他的过分让步而大喊大叫。这样他就可以表面上照顾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实际上却刺激党羽反对他们。这个狠毒的两面派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就是等他找到一件严重的案情而且得到公众的支持的时候,他就要及时表现出执法严明的样子。伯爵的恶劣品质还受到两三个青年的阴险鼓励,这几个青年整天不离他的左右,对他阿谀奉承,博取他的好感,用甜言蜜语哄他,迎合他的想法,尽量设法加强他的贵族优越的信念,而实际上现在已经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贵族要在半个世纪内十分小心谨慎地运用他的权力,才能保住他的权力。杜·克鲁瓦谢希望把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弄到贫无立锥之地,他希望看到古堡完全被摧毁,他们的领地被拍卖,一小块一小块地零售出去。他把这个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们家族对这个没头脑青年的溺爱上,他认为伯爵的胡作非为必然牵累到他们全家。他的希望到此为止,他不象杜·隆斯雷院长那样,认为维克蒂尼安还能让司法机关抓到其他把柄。此外,维克蒂尼安过分的自尊心同他的爱好享乐,也为这两个人的报仇出了一把力。
杜·隆斯雷院长的儿子,一个十七岁的青年,是伯爵的同伴和最奸猾的随从,他扮演撺掇者的角色最为出色。杜·克鲁瓦谢收买了这个新型的间谍,巧妙地训练他去找出这个高贵而英俊的青年的优点,同时嘲弄地引导他去想方设法来鼓励他的牺牲品扩大缺点。院长的儿子法比安·杜·隆斯雷恰恰是一个聪明而天性妒忌的青年,一个诡辩家,这样一个秘密使命对他很有吸引力,他认为,对于在外省的聪明人,这是一桩难得的乐事。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这三年中,维克蒂尼安叫可怜的公证人大约花掉了八万法郎,阿尔芒德小姐和侯爵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笔钱的半数是用来平息诉讼的,其余的由年轻伯爵花天酒地用光了。侯爵的年收入一万法郎,五千法郎用来维持家庭开销;阿尔芒德小姐尽管省吃俭用,她同侯爵的个人开支占了二千法郎多一点,剩下的只有约三千法郎给这位漂亮的未来继承人花用。要打扮得美观大方,两千法郎算什么呢?仅仅化装用品就要这个数目了。维克蒂尼安的里外衣服、手套、香水,全都从巴黎买来。维克蒂尼安想骑一匹漂亮的英国马,想有一匹拉双人二轮马车的马和一辆双人二轮马车。
杜·克鲁瓦谢先生有一匹英国马和一辆双人二轮马车。贵族怎么能让非贵族压倒呢?年轻的伯爵还想有一个穿他们家族制服的马夫。他以能够给城里、省里、年轻人作样板而沾沾自喜,他沉溺在纸醉金迷、奢华享受的生活中,这种生活对聪明而英俊的年轻人是十分相宜的。谢内尔供给他一切,可是他也跟从前的议会一样,常常行使他的谴责权,只不过他是用天使般的温柔态度来行使这个权利的。
“一个象他那么善良的人会这么罗唆,多么可惜!”每一次公证人拿出一笔钱来敷贴在一个流血的伤口上的时候,维克蒂尼安心里总要这么想。
谢内尔是个鳏夫,又没有子女,他在内心深处就将他的旧主人的儿子认作自己的儿子,看着维克蒂尼安驾着双人二轮马车驰过城里的大街,背靠在马车的双人垫枕上,手里拿着鞭梢,衣服口袋上插着一朵玫瑰花,英俊漂亮,服饰时髦,人人称羡,他不禁满心欢喜。等到维克蒂尼安有急用的时候,或者在特雷维尔家、德·韦纳伊公爵家、省长家或者税务局长家里赌输了钱,他就到羊圈街一幢朴素的房子里去找他的大救星,他的声音平静,眼光里带着不安,态度有点谄媚,他见到老公证人时不必开口,只要出现在老公证人面前就明显地占着优势。
这时候老头子就用激动的声音问他:“伯爵先生,有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情么?”
遇有重大事故,维克蒂尼安就坐下来,装出一副忧愁和沉思的样子,任凭老头子问他,只是撒娇作态。等到老好人心慌意乱,他才说出是一件小过错,要清偿一张一千法郎的票据。老头子早已开始担心这样经常的挥霍会引起什么样的结局。除了他的事务所的收入,谢内尔还有大约一万二千法郎年息。这笔钱不是用之不竭的。用在伯爵身上的八万法郎是他攒下的积蓄,准备侯爵把儿子送到巴黎,或者要结一门好亲事时使用。等到维克蒂尼安不在眼前的时候,谢内尔就眼明心亮,侯爵同他的妹妹还抱着的幻想,在他眼前一个一个地破灭了。他发觉这孩子的行为完全没有准则,于是想给他娶一个贤慧、谨慎的贵族姑娘。见他头一天答应过的事情,第二天做的便与此背道而驰,他很诧异一个青年人怎么能够想得那么好,而行为又那么坏。对那种承认自己的错误,悔过了又重新再犯的青年人,是没有什么好指望的。品格坚强的人只对自己承认错误,他们为着自己的错误而处罚自己。而弱者则往往重蹈覆辙,认为爬上改过的岸很困难。在维克蒂尼安身上,伟大人物内在的自尊自爱的发条已经松弛,他有溺爱他的监护人,坑害他的伙伴,恶劣的生活习惯,必然会蓦地变成耽于逸乐的弱者,而且正是在他的生命特别需要经受磨炼的时刻,如果这种时候他的能力得到贫穷与困苦的磨炼,他就能成为欧也纳亲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和拿破仑。谢内尔发觉在维克蒂尼安身上有一种无法抑制的追求享乐的倾向,这大概是能力高超者的特权,这些人感到在运用这些能力时要有相当的娱乐来抵消他们的疲劳,可是这种倾向会把只精于追求肉欲生活的人带进深渊。有时这个老实人很害怕,但伯爵有时说出一些涵义深刻的俏皮话,表现出极度聪明,十分引人注目,却又使他放下心来。他也只能想着侯爵听到儿子行为不轨的风声时说的那句话:“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呀!”
每当谢内尔向骑士抱怨年轻的伯爵越来越积欠债务的时候,骑士一边搓弄着一撮鼻烟,一边用嘲弄的神情听他说。
“亲爱的谢内尔,请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公债,”骑士说,“哈!真见鬼!既然法兰西可以欠债,为什么维克蒂尼安不能欠债?亲王们永远欠债,贵族们也永远欠债,现在如此,一向如此。你不见得想要维克蒂尼安给你积蓄几个钱吧?你知道那位伟大的黎塞留怎样做法吗?——我说的不是红衣主教黎塞留,他是杀害贵族阶级的混蛋;我说的是红衣主教的侄孙黎塞留元帅——这位元帅有一个孙子,德·希农亲王,他是黎塞留家族的最后一房,这位亲王告诉元帅他在大学里没有花掉他的零用钱,你知道伟大的黎塞留怎样做法吗?”
“不知道,骑士先生。”
“嘿!他把他的钱袋从窗口扔出去,送给一个扫院子的佣人,一面对他的孙儿说:‘怎么?他们没有教你怎样当亲王吗?”
谢内尔低下头,一言不发。到了晚上,入睡以前,老实的老头子自己思索:在目前人人都受刑事警察管辖的时代,这一类理论是非常有害的;他开始看到了伟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衰败的苗头。
上面我们描绘了拿破仑帝政和复辟时期外省生活的一个方面,没有这段解释,就很难理解这段故事的开头一幕。开头这一幕发生于一八二二年十月末,在古物陈列室里,一天晚上,打过牌以后,那些常来的贵族客人,什么年老的伯爵夫人呀,年轻的侯爵夫人呀,普通的男爵夫人呀,都算清了她们的赌帐。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正在亲自熄灭赌桌上的蜡烛,老侯爵在客厅里踱着方步。他不是一个人走着,有骑士陪伴着他。这两个上世纪的遗老在谈论维克蒂尼安。骑士是受人之托来向侯爵开口的。
“是的,侯爵,”骑士说,“令郎在这里浪费时间,消耗青春,你最后总得送他到宫廷里去才是。”
“我常常想,我已经老了,不能够到宫廷里去,而且说句知己话,我到宫廷里去看见那里发生的一切,看着国王接待新的人,真不知道我能够干些什么,我不如送儿子去向陛下致敬。王上一定会给伯爵一些恩典,比如带领一个团队呀,或者宫中的什么差使呀,总之,一些能够让他建立功勋的恩典。我的伯父总主教悲惨地殉难,我一直在国内战斗,没有当过逃兵,跟那些以为他们的责任是追随亲王们逃亡国外的人们不一样,依我看来,国王就是法兰西,贵族们应该留在他的左右。好呀!现在没有人想到我们了,如果是亨利四世,他早就会写信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信里说:‘来吧,我的朋友!我们已经胜利了。’总之,我们家比特雷维尔家族好多了,而特雷维尔家已经有两个人被册封为法兰西贵族院贵族,另外一个当上代表贵族的议员(他把大选举区选民会①当成是代表他所属阶级的议会了)。真的,现在人家一点没想到我们,仿佛我们不存在一般。我一直等待着亲王们到这儿来旅行,可是他们不来找我们,我们只好去找他们了……”
“我很高兴你想到把我们亲爱的维克蒂尼安送到社会上去,”骑士乘机巧妙地说,“这座城是个偏僻的角落,不应该把他的天才埋没在这里。他在这里所能遇到的,不过是些十分愚蠢(他说这句话和后面几句时,拼命模仿诺曼底乡音)、没有教养而有钱的诺曼底姑娘。他要这些姑娘来做什么呢?……做他的妻子!噢,我的天啊!”
①黎塞留任首相时给予大贵族以双重选举权,可以在县选区和省选区各选一次,这里大选举区指省选区,侯爵以为选民就是议员。
“我真诚希望他得到王国政府或者王室的一份好差使以后再结婚,”老侯爵说,“可是还有严重的困难。”
下面就是侯爵所看到的他的儿子踏入社会时所遇到的唯一困难。
“我的儿子,”他叹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不能象个穷鬼似的去见王上,他要有行头。唉!我们不能象两个世纪以前那样,有我们自己的家臣了。啊!骑士,这个彻头彻尾的破坏总是把我带回到米拉波先生在讲坛上敲响第一锤的第二天①。到了今日,只要有钱就行,这就是我看得最清楚的复辟时代所带来的好处。王上并不问你的祖先是不是瓦卢瓦,也不问你是不是高卢的征服者之一,只问你是否缴纳了一个法郎的人头税。我如果没有六万法郎,就不可能把伯爵送到宫廷里去……”
①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的著名议会演说家,代表第三等级,反对贵族,后来与王室妥协。
“是的,有了这个小数目,他就可以大大方方漂漂亮亮地出去见世面了。”
“真巧,”阿尔芒德小姐说,“我叫谢内尔今天晚上到这儿来。骑士,您相信吗,自从谢内尔建议我嫁给那个卑鄙的杜·克鲁瓦谢那天起……”
“啊!小姐,那真是太不象话了!”骑士喊道。
“不可饶恕的错误,”侯爵说。
“从那时起,”阿尔芒德小姐接下去说,“我哥哥无论要向谢内尔请求什么,都下不了决心。”
“向你过去的仆人请求吗?”骑士说。“啊!侯爵,你这样做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他到死都会感激你。”
“不,”老贵族回答,“我认为这样做不合适……”
“管它合适不合适,有需要嘛,”骑士一边说一边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绝对不干!”侯爵反驳,同时作了一个坚决的手势,使得骑士不得不冒险给他来一下重大的打击,以擦亮老头子的眼睛。
“不干?”骑士说,“如果你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吧,谢内尔已经帮助过你的儿子了,帮助了大约……”
“我的儿子不可能接受谢内尔的任何帮助,”老头子站起来打断骑之的话:嚷道,“他可以向你请求,要你帮助他二十五个路易……”
骑士只顾自己继续把话说下去:“帮助了大约十万法郎。”
“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欠了象谢内尔这样的人十万法郎的债,”老头子叫喊起来,同时表露出非常痛苦的样子。
“啊!如果他不是独子,我今天晚上就让他带着上尉的头衔到安的列斯群岛去!如果是欠高利贷者的债,也就罢了,可以用高利偿还嘛!可是欠的是谢内尔,我们最亲近的一个人!”
“是的,我们可爱的维克蒂尼安吃掉了十万法郎,我亲爱的侯爵,”骑士一边说,一边抖掉落在他背心上的烟丝,”我知道,这不算多。我在他那年龄,我!不过不说也罢,侯爵,过去的就过去了。伯爵是在外省居住,按照外省的规模,这还不算太坏,他很有前途;我从他身上看到一些缺点,这是后来能成大业的人共有的缺点……”
“他还安安静静地在楼上睡觉,一句话也不告诉他爸爸,”
侯爵叹息着说。
“他只不过害了五、六个市民阶级的小姑娘,所以他象一个清白无邪的孩子那样睡得安稳,可是他现在要到手的是公爵夫人了,”骑士回答。
“他会招来王上的逮捕状的。”
“他们早已取消了王上的逮捕状,”骑士说,“当我们要设法创立特殊法庭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吵得多么厉害。我们只能够保住刑事临时裁判所,这些裁判所被德·波拿巴先生称为军法会议。”
“那么,我们有了不肖子女或者生下几个坏蛋的时候,连想把他们关起来都不能了么?”侯爵问。
骑士注视着绝望的父亲,不敢回答:“我们只好教育好我们的子女……”
“这些事你对我一点也没提过,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
侯爵转过来对他的妹妹说。
这样说话表明他很生气,因为他通常总是称她为“我的妹妹”的。
“先生,一个精神饱满、生气勃勃的青年,无所事事地居住在这样一座城里,你叫他干什么呢?”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回答;她丝毫不理解她哥哥为什么生气。
“咳!见鬼!欠债吗,”骑士说,“他赌钱,他打猎,他还有些小小的风流艳遇,这一切在我们今天是非常花钱的。”
“算了,”侯爵说,“该是送他去觐谒王上的时候了。我明天花一个早上给我们的亲戚写信。”
“我同德·纳瓦兰、德·勒农库、德·摩弗里纽斯、德·绍利厄几位公爵,都有点熟识,”骑士说,其实他明知道他已经被他们遗忘了。
“亲爱的骑士,把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介绍到宫廷里去根本不需要这许多花样,”侯爵打断骑士的话头说。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十万法郎,这个谢内尔太大胆了。这就是可诅咒的时代动乱的结果。谢内尔先生居然成了我儿子的保护人。而且我还不得不向他请求……不,妹妹,你来办这件事。谢内尔的全部债权都可以用我们的财产来作担保。然后你给这个年轻的糊涂虫洗一洗脑,否则他可能落到一败涂地的地步。”
这些话如果让别人听见,会觉得非常滑稽可笑,可是骑士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听来,却认为十分简单自然。不仅这样,这两个人看见老头子脸上露出近乎痛苦的表情还觉得十分感动。这时候,一些不祥的预感压在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的心头,他对改变了的时代,也看出了七、八成。他走过去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长靠椅上,忘记了谢内尔要来,他是绝对不会向谢内尔求助的。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这时候脸上的表情颇带一点诗意……他的几乎光秃的脑袋还有一些银丝般的头发留在后脑勺上,这些头发一绺绺平直地垂下来,末端卷成环状。他英俊的前额充满了贵族血统的高傲,这是人们在路易十五的头上,在博马舍的头上,在黎塞留元帅的头上所赞美的前额;这样的前额不象萨克森元帅的前额那么方而阔,也不象伏尔泰的前额那样象个小小的圆圈,坚硬、紧凑、过分丰满;他的前额饱满突出,美观而优雅,柔和的两鬓作金黄色。他晶亮的眼睛射出勇敢的光芒和虽然年老却没有减退的热情。他的鼻子象孔代家族的鼻子,嘴象波旁王族的可爱的嘴,按照德·阿图瓦伯爵的说法,从这样的嘴里只能说出聪明或者善良的话来。他的双颊有一定的坡度,而不是象傻瓜的脸颊那样滚圆,这样的脸颊同他消瘦的身体,细长的双腿和肥胖的手十分协调。他的领带系得很紧,那种系法就象我们在十八世纪所有的版画里看见的侯爵们系的领带一样,也象圣普乐①、洛弗拉斯②、市民出身的狄德罗着作里的主角、时髦的孟德斯鸠着作里的主角所系的领带一样(请参阅他们的着作的版本)。
侯爵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绣金白背心,上面辉煌地露出圣路易骑士勋章的红色绶带;外罩一件有宽大下摆的蓝色礼服,衣摆向上翻起而且绣有百合花,这是国王钦定的怪服装;可是他并没有抛弃法国式短裤,也没有放弃白丝袜和金鞋扣,每天晚上六点,他就穿上全套服装登场。他只阅读《每日新闻》和《法兰西新闻》③两份报纸,这两份报纸被立宪派的报纸谴责为推行蒙昧主义和充满了宣扬君主制度和宗教的错误言论,而在侯爵看来,却认为是充斥着异端邪说和革命思潮。无论一种政见的喉舌怎样走极端,它们总比不上这个党派中的过激分子那么激烈;正如描绘这位伟大人物的画家,尽管他把某些过于生硬的色调画得柔和一些,他把模特儿身上过分热的色调画得冷一些,也免不了受到过分夸张的批评。
①圣普乐,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丝》一书里的男主角,是一个情操高尚的平民知识分子。
②洛弗拉斯,英国作家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是一个不知廉耻的登徒子,同圣普乐恰恰相反。
③《每日新闻》是最激进的保王党机关报,《法兰西新闻》与其性质相同,只是较温和一点。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脑袋。在他沉思的那一段时间中,阿尔芒德小姐同骑士没有交谈,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侯爵是为了他儿子的前途要依靠他的旧管家而感觉痛苦吗?他是猜不出他的儿子要受到怎样的接待吗?他反悔没有早点准备好把他的继承人送进宫廷这个光辉世界里吗?他被贫穷困守在他的偏僻省分里,又怎能出入宫廷呢?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是当时真正的和忠诚的贵族的叹息,是当时完全被忽视的外省贵族的叹息,这些外省贵族的处境如同大部分在狂风暴雨时期拔出剑来抵抗的贵族一样。
“亲王们怎样对待杜·?尼克,对待费迪南一家、封丹纳一家和蒙托朗兄弟们呢?这些人从来没有投降过。”他低声自言自语。“对于那些最勇敢地战斗过的人们,亲王们只扔给他们一点数目少得可怜的津贴,在边境或者要塞里当个尉官,对于曾以全部精力支持夏雷特和蒙托朗的博旺公爵夫人,只还给她一个彩票局。
很明显,侯爵对王室有所怀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正在劝她哥哥对于这次旅行的前途不必如此担心。这时候,客厅窗户外面街道的窄小、干燥的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说明谢内尔来了。伯爵的贴身老仆约瑟夫开了门,没有通报是谁,老公证人就在门槛上出现了。
“谢内尔,我的孩子……”
公证人已经六十九岁,白发苍苍,方脸盘,举止庄重,穿着一条十分肥大的短裤,值得给斯特恩①作史诗般描写;脚下仿呢袜子,银扣鞋子;身着教士袍似的上衣,一件学究式的宽大背心。
①斯特恩(1713—1768),英国幽默作家。他在《项狄传》中对人物和衣饰有多种多样的描写。
“……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借钱给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你只配让我马上把钱还给你,从此以后不再见你,因为你助长他的恶习。”
一阵静寂,好象国王在宫里公开训斥他的廷臣一样。老公证人态度谦恭而十分悔恨。侯爵慈祥地继续说:“谢内尔,这孩子使我担心,我想把他送到巴黎去,去伺候王上。你同我妹妹安排一下,使他有一套合乎身分的行头……我们以后再清算我们的帐目……”
侯爵向谢内尔作了一个亲切的告辞姿势,庄重地走出了客厅。
“我感谢侯爵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头子回答,仍旧站在那里。
阿尔芒德小姐站起来送他的哥哥出去;她拉了铃,贴身侍仆早已拿着蜡烛站在门口,准备服侍他的主人去睡觉。
老姑娘回来时对公证人说:“谢内尔,坐下来。”
阿尔芒德小姐运用妇女的小心体贴,来消除侯爵对他的旧管家态度粗暴的影响,虽然谢内尔猜得出在这种粗暴态度下面,隐藏着深厚的感情。侯爵对他的旧仆恋恋不舍,就象主人对自己的狗的感情一样,谁如果踢这条狗一脚,主人肯定会同他打架:主人已经把这种感情视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仿佛一件东西,虽然不完全代表他,却代表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感情。
“小姐,现在是叫伯爵先生离开这座城的时候了,”公证人一本正经地说。
“对呀,”她回答,“难道他又干了什么胡闹的事了吗?”
“没有,小姐。”
“那么,您为什么责备他?”
“小姐,我没有责备他。不,我不责备他。我哪里会责备他。甚至不管他干什么,我都永远不会责备他!”
谈话停顿下来了。骑士显然是明白事理的人,他开始打呵欠,似乎他十分想睡。他彬彬有礼地道了歉,离开客厅,走了出去。其实他一点睡意也没有,要说他想睡,等于说他想去淹死自己,好奇的魔鬼已经使他睁大眼睛,他的优雅的手已经把塞在耳朵里的棉花拿了出来。
“好吧,谢内尔,又出了什么新事情吗?”阿尔芒德小姐不安地问。
“有的,”谢内尔说,“不过这些事情不能告诉侯爵先生,他会吓得中风的。”
“您说出来吧,”她说,同时把她美丽的脑袋倚在长靠椅的椅背上,两只臂膀没精打采地垂在身边,仿佛一个人毫无防御地等待着死神袭击。
“小姐,伯爵先生非常聪明,可是他上了一群小人的当,这班小人正在等待时机,要进行狠毒的报复:他们希望我们倾家荡产,受尽凌辱!您知道,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先生自以为是响当当的贵族……”
“他的祖父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阿尔芒德小姐说。
“我知道,”公证人说,“因此您家里不接待他;特雷维尔家、德·韦纳伊公爵家、卡泰朗侯爵家也不接待他,而他却是杜·克鲁瓦谢家客厅的台柱之一。他的儿子法比安·杜·隆斯雷同您侄儿来往密切,还不至于有失您侄儿的身分(伯爵不能没有伙伴),但是这小伙子专门挑唆您侄儿干些胡闹的事,他同另外两三个小伙子属于反对你们的党派,又是骑士先生的敌人,他们这个党派只想对你们报复,对整个贵族阶级报复。他们全都希望你们被您侄儿拖得倾家荡产,希望能看见他跌到泥坑里去。这个阴谋的主谋就是自称为保王党的两面派杜·克鲁瓦谢;他可怜的妻子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您是认识她的,如果她有机会听到那些坏事,我早就知道了。曾经有一段时期,这些小伙子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他们不让任何人知道;可是为首的人在谈笑时露出了口风,于是连傻瓜也懂得了;何况,自从伯爵最近又干了一些胡闹的事以后,他们酒后露真言,把秘密泄漏出来了。有人把这些话告诉我,因为这些人不忍心看见一个这么漂亮、这么高贵和这么可爱的年轻人断送在吃喝玩乐中。这时候,人家还怜惜他,再过几天,人家就……我不敢说下去了……”
“人家就瞧不起他了,说下去吧,谢内尔,说下去吧,”阿尔芒德小姐沉痛地大声说。
“唉!这城里的人从早到晚无所事事,您怎么能够阻止那些最好的人不去管别人的闲事呢?因此,伯爵赌输了多少钱,人家都给他算得一清二楚。这两个月,又有三万法郎不翼而飞,人人都想知道他从哪里得到这笔钱。有人当我的面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叫他们规矩点!我今天早上就对他们说:‘哎哟!……你们以为人家把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有收益的产权和土地都拿走了吗?你们以为人家把他家的宝库都拿走了吗?年轻的伯爵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他不欠你们一分钱,你们就没有权利来多嘴。’”
阿尔芒德小姐伸出手来,让老公证人恭恭敬敬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好谢内尔!……我的朋友,您到哪儿去找钱给他作这次旅行呢?维克蒂尼安一定要配备符合他身分的行头才能到宫廷去。”
“噢!小姐,我已经把雅尔的地产作抵押借了钱了。”
“怎么,您已经没有钱了!我的天,”她喊起来,“我们怎样才能报答您呢?”
“很简单,只要接受我准备给你们使用的十万法郎就行了。您明白我的借款是秘密进行的,目的是不致使人们看不起你们。在城里的人眼中,我是属于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的。”
眼泪涌上阿尔芒德小姐的眼睛;谢内尔看见以后,抓起这位高贵姑娘的长裙的一角,在上面吻了吻。
“不要紧,”他说,“年轻人总是有些放荡行为的。巴黎的上流客厅会改变少爷的思想。在这儿,你们的老朋友们确实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他们的心地最高贵,可是同他们相处索然无味。伯爵先生想消愁解闷只得降低身分去找同伴,结果他也会与流氓为伍的。”
第二天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破旧的旅行马车拿出来见了阳光,并且送到马车行那里去修理。午饭以后,父亲庄严地把他的意图告诉了年轻的伯爵:派他到宫廷里去请求陛下派他一份差使;在旅途中,他应该决定自己愿意从事哪一种职业。海军还是陆军,部里还是驻外使馆,或者就在王宫,他只要选择就行了,大门是为他敞开着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从来没有向王上开过口要这要那,王上一定是感激的,这个家族想把王上的恩典留给他们家族的继承人,王上一定是理解的。
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自从尝过放荡生活的滋味以后,就闻到了巴黎社交界的味道,认为那才是真正的生活。由于这次是关系到他离开本省和他的祖屋的问题,他就一本正经地听着他可敬的父亲的训话,没有反驳他的父亲:现在已经不象从前那样可以随便进陆军或者海军了,不经过专门学校的训练就想成为一名骑兵少尉,必须先当过宫廷内侍才行;所有名门望族的儿子都要去进圣西尔军校或者综合理工学院,完全同平民老百姓的儿子一样,而且要经过公开的入学考试,在考试中贵族也可能考不过平民。这番话如果告诉他的父亲,他就可能得不到住在巴黎所必需的款项,因此他让侯爵和姑姑阿尔芒德相信他可以登上皇上的马车,可以在宫廷里保持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现有的身分,可以同大贵族们来往。侯爵因为只能给他儿子一个仆人而感到惭愧,就建议把他的老仆约瑟夫给他,约瑟夫是他的心腹,可以照顾他的儿子,而且能忠实地管理儿子的事务,可怜的老父亲只能放弃这个老仆,他本来希望能用一个年轻的仆人代替他。
“我的儿子,请你记住,”他对儿子说,“你是一个血统纯粹的卡罗勒,你的血里没有一点杂质,你的家徽是:这是属于我们的!这就使你可以到处昂起头走路,可以向公主求婚。感谢你的父亲吧,正如我感谢我的父亲一样。我们由于祖先神圣地保持着的荣誉,所以今天能够毫无愧色地面对一切人,我们只在一个主人面前屈膝,那就是王上,还有天主。这就是你享有的最大特权。”
好心的谢内尔参加了这次午餐,但他没有参与那些牵涉到家谱门第的忠告,也没有干预写介绍信给当时有权势的人物,他只花了整个晚上写信给他的一个老朋友,巴黎最老的公证人之一。如果我们不把这封信的内容披露,我们就难以理解谢内尔作为维克蒂尼安的寄父外加亲生父的双重感情。
这封信也许可以比作代达罗斯对伊卡洛斯所作的忠告①,对于这样一个古董似的人物,上溯到神话里找一个比方,不是很恰当吗?
①代达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和能工巧匠,伊卡洛斯是他的儿子。代达罗斯为克里特国王弥诺斯建造迷宫,自己也被囚在内。代达罗斯用鸟毛和蜡制作双翼,装在自己和儿子身上飞走,但儿子不听他的忠告飞近太阳,蜡翼遇热融化,堕海而死。这段典故喻指徒劳无益的忠告。
亲爱的可敬的索比埃:
我高兴地记得我在你父亲的事务所里开始我们令人尊敬的职业的第一步,我那时只是一个可怜的小文书,但却得到你的友爱。这段文书生涯在我们心中留下了十分甜蜜的回忆,我就是凭着这个来向你请求帮我一次忙,这也许就是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我向你提出的唯一请求。我们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政治灾难,也许正由于这些灾难,我才有幸成为你的同事。我的朋友,我是在行将就木的时刻,以我的苍苍白发的名义来向你提出这个请求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的白发必将因悲痛而一一脱落。索比埃,我这个请求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我的家人。可怜的谢内尔太太已经故世,并没有留下孩子。唉!即使我有一个家,这个请求牵涉到的也比我自己的家更重要;它关系到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先生的独生子。侯爵的父亲负担一切费用,把我送进公证人事务所,希望我将来能成家立业;我从事务所出来以后,荣幸地担任了侯爵家的总管。这个家庭培育我成长,可是它自己在大革命中却遭受了种种不幸。我已经设法帮助他们救出一些财产,可是同他们过去的财富相比,这一点点又算得了什么呢?索比埃,我不知道怎样向你表达我多么热爱这个伟大的家族,我几乎亲眼看着它跌落到时代的深渊里去了:侯爵被放逐,土地被没收,侯爵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还没有子女!真是一桩不幸接着另一桩!
侯爵后来结了婚,他的妻子在生产小伯爵时死了,而今只剩下这个高贵、可爱的宝贝儿子。这个家族的命运就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他在这儿寻欢作乐的时候欠了一些债。在外省,靠那可怜的一百路易他能有什么前程呢?是的,我的朋友,只有一百路易,伟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就沦落到这种地步。到了这样的穷途末路,他的父亲觉得必须把他送往巴黎,到宫廷里乞求王上的恩典。巴黎对年轻人来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必须有使我们成为公证人的那分理智,才能安分守己地住在巴黎。不过,我也绝不愿意这个可怜的孩子生活在我们经历过的穷困中。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多不理智啊!我们在法兰西剧院等了一天一夜,为的是观看《费加罗的婚姻》的首场演出,你在池座里分吃我的小面包,还记得那种乐趣吗?我们可以安于贫穷而感到快乐,可是一个贵族如果身无长物则不可能幸福。身为贵族而贫困,这是违反天性的事。啊!索比埃,一个人既然有幸能够亲手阻止王国里最美丽的一株世系树倒下去,他怎么能够不一心一意地想着它,热爱它,灌溉它,希望看到它重新开花结果呢?明白这一点,你就不会惊讶我对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采取这么多的预防措施,我为什么要请你运用你的聪明才智来使我们的年轻人走上正道了。
德·埃斯格里尼翁家准备了十万法郎给伯爵先生作这次旅行的费用。你见到他以后就知道,在巴黎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够比得上他!你应该关心他象关心自己的独生子一样。而且我也坚决相信,索比埃太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你完成我委托给你的道义上的监护人的责任。维克蒂尼安伯爵先生的月开支定为二千法郎;可是开头的时候你可以给他一万法郎。因此,这个家庭提供了给他居留两年的费用,他到外国旅行的费用没有计算在内,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另外想办法,采取别的措施。我的老朋友,请你参与这件事吧,而且要把钱袋的带子拉得紧一点。不要责骂伯爵先生,但要向他提供一些值得考虑的意见,尽你的能力控制住他,要做到使他每个月绝不预支下个月的费用,除非他有正当理由,因为凡是牵涉到荣誉的事,总不能叫他伤心绝望。请你留意他的举止,他的所作所为,他同什么人来往;监视同他来往的女人。骑士先生对我说过,在歌剧院的舞女身上,往往比在宫廷贵妇身上花钱要少一些。这一点,请你替我打听一下是否属实,然后复信给我。如果你太忙,索比埃太太总可以知道这个小伙子的近况如何,到哪里去过。充当这么可爱、这么尊贵的一个孩子的护守天使,也许对她说来是十分具有吸引力的!她接受了这个神圣的使命,天主不会忘记她的。只要她想到维克蒂尼安伯爵先生在巴黎步步都是陷阱,处处有危险,也许她的心也会战栗起来。你会亲眼见到他的,他长得年轻英俊,聪明伶俐,又十分轻信。如果他同什么坏女人来往,索比埃太太比你更适宜于对他所冒的危险提出警告。他有一个老仆伴随,这位老仆能告诉你许多事情。向约瑟夫打听吧,我已经叮嘱他每遇到伤脑筋的事情时,就向你请教。话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为什么还要说下去呢?我们曾经一起当过文书,我们是一对顽皮的伙伴,想想我们的胡闹行为吧,老朋友,从干预这件事中恢复一下你的青春吧。六万法郎用国库证券托我们城里到巴黎去的一位先生转交给你,等等。
如果收信的一对老夫妻按照谢内尔的吩咐去做的话,他们一定得雇佣三个侦探来监视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行踪。不过谢内尔选择这个钱银保管人说明他非常明智。如果是一个银行家的话,只要他的银库里有钱,谁有存款在他那里问他支取,他总是照付无误;如果是公证人的话,年轻的伯爵每次要钱用的时候,不得不拜访一下公证人,公证人就可以行使他的劝谏权利。维克蒂尼安想到他每个月可以花二千法郎,就不由自主地笑容满面。他对巴黎一无所知。他以为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在巴黎过王子般的生活了。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