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索瓦热先生是一个年轻的保王党律师,他全靠向大臣拍马奉承,才得到了第一副检察官的位置,在检察官离职期间,他在检察署里称王称霸。只要他肯接受杜·克鲁瓦谢的私诉,就能向年轻的伯爵提起公诉。索瓦热是一个既没有才干也没有财产的人,完全靠他的职位维持生活。因此,一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当权者身上的人,当权者是可以指望他的。院长就充分利用了这个情况。杜·克鲁瓦谢拿到那张所谓伪造票据的当天晚上,杜·隆斯雷院长夫人在她丈夫的教唆下,去同索瓦热先生作了一次长谈。在谈话中她向副检察官指出:站着的司法人员①同坐着的司法人员比较,职位太不稳定了,只要大臣看你有点不顺眼,或者你犯了一点小错误,一个人的前途就会断送掉。

  ①检察官经常站着提起公诉,所以检察署人员是“站着的司法人员”;法官坐着审判,所以称为“坐着的司法人员”。

  “您要是做一个有良心的人,当局有错误的时候您就向当局提出,那您就整个毁了。”她对他说,“您现在可以利用您的职位来结一门好亲事,以后处境再怎么困难都不用发愁,您捞到一大笔财产就可以调到坐着的司法人员中间,安居乐业一辈子。这次机会很好。杜·克鲁瓦谢先生永远不会有孩子,全城人都知道为什么;他的财产同他老婆的财产都要遗留给他的外甥女杜瓦尔小姐。杜瓦尔先生是铁器制造业主,他的钱袋已经装得满满的,而杜瓦尔先生的父亲还活着,也有些财产。父子两人的财产加起来就有两百万,加上杜·克鲁瓦谢的帮助,又可以使财产加上一倍,因为杜·克鲁瓦谢同巴黎银行界和工业界的巨头都有联系。杜瓦尔先生和太太考虑到有两笔财产落到女儿手上,一定会把女儿嫁给舅父杜·克鲁瓦谢所介绍的男子,因为杜·克鲁瓦谢太太没有继承人,杜·克鲁瓦谢一定会用契约规定把他老婆的遗产也留给杜瓦尔小姐。您知道杜·克鲁瓦谢憎恨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请您帮杜·克鲁瓦谢一个忙,站在他一边,受理一张控告状,控告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伪造证券,这张诉状马上就会交到你手里,请您立刻诉追,不必征求检察官的意见。然后,祈祷天主让大臣革您的职,因为您违反当局的意愿充当了一个公正无私的司法人员,如果他们这样做,您这笔财就发定了!您会得到一个可爱的妻子和三万法郎年金的嫁妆,还不算再等十年八年您还有希望得到四百万法郎的遗产。”

  只花了两个晚上,第一副检察官就被争取过来了。院长和索瓦热先生把这件事对勃龙代老法官、候补推事和第二副检察官都保守秘密。院长肯定勃龙代在事实面前一定会公正无私,因此不算卡缪索,他也得到多数。可是预审推事如果出其不意背叛他们,那就一切都落了空。院长想在检察官没有得到消息以前就取得一个控诉成立的决定。卡缪索或者第二副检察官难道不会通知检察官吗?

  现在我们来叙述一下预审推事卡缪索的私生活,也许就能解释谢内尔为什么认为这个年轻的司法官肯定会站到德·埃斯格里尼翁一边,而且谢内尔为什么这样大胆,敢在大街上收买他。

  卡缪索是布尔东奈街一个著名丝绸商的第一个妻子的儿子,他父亲想在他身上实现自己的抱负,一心要把他培养成为司法人员。卡缪索娶了老婆,同时也取得了内廷办公室一个护门官的保护,这种保护是暗中进行的,可是很实惠,已经使他得到任命为民庭初审推事,后来又调任刑庭预审推事。

  他的父亲只给了他六千法郎年金作为他结婚成家之用,这笔钱是他母亲的遗产,他父亲从中已经扣除了丈夫应得的部分;他的老婆蒂里翁小姐给他带来的嫁妆不超过两万法郎,因此小两口的生活表面上过得去,实际上很穷困。外省法官的薪俸不会超过一千五百法郎。不过作为刑庭预审推事,他还有大约一千法郎的津贴,供他行使职权时作特殊开支之用。这个职位虽然十分劳累,倒有不少人羡慕,可惜不是终身职,是可以罢免的;因此卡缪索太太刚才就责骂她的丈夫不该向法院院长暴露思想。

  结婚三年以后,玛丽-塞西尔-阿美莉·蒂里翁感谢天主保佑,使她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可是她也祈求天主不要再保佑她了,再多生几个孩子,她的家就会由拮据而变为贫穷。卡缪索还得等待多年才能得到他父亲的遗产;何况这个商人父亲虽说富有,却结过两次婚,一共有四个孩子,每个孩子最多分到八千到一万法郎年金。等到一般媒人称为“指望”的事实现的时候,推事不是自己也有孩子要成家立业了吗?因此我们很容易想象出一个有主见有决心的妇女所处的地位;卡缪索太太正是这样一个妇女。她不得不管起她丈夫的司法事务,因为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的丈夫只要在他的生涯中走错一步,就会产生十分严重的后果。

  阿美莉·蒂里翁是国王路易十八一个旧仆的独女,这个旧仆曾经追随国王到过意大利、库尔朗德、英国;国王把这位旧仆在宫廷里唯一能够担任的职务赏了给他,这就是当内廷办公室的值勤护门官,因此阿美莉在家里也受到宫廷的影响。那些大贵族、各部大臣和其他大人物进宫,都由蒂里翁的父亲向国王禀报、引进,他看着他们进进出出。他经常在阿美莉面前描绘这些人物。这个少妇仿佛就在杜伊勒里宫门前长大,很自然地受到宫里推行的那套格言的熏陶,而且接受了绝对服从掌权当局的信条。所以她聪明地判断,如果她丈夫站到德·埃斯格里尼翁一边,他就可以得到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欢心,这样她的父亲必要时在国王面前就有两个有权势的家族给他撑腰了。只要机会一来,卡缪索就可以在巴黎辖区以内担任法官,然后再调到巴黎去。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梦想、希望的升官计划一旦实现,就可以带来六千法郎的薪俸,可以甜滋滋地住在父亲的家里,或者在卡缪索的家里,享受着两家父亲财产带来的好处。如果“眼睛看不见,心里想不到”这句谚语适用于大多数女人的话,则尤其适用于家庭的感情和大臣或国王的宠爱方面。在任何时候,凡是亲自伺候国王的人,总是容易得宠的。因为凡是天天看见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奴仆,也容易叫人产生感情。

  卡缪索太太认为自己在这座城里只不过是过客而已,因而只在天鹅街租了一所小房子。这座城来往的人不多,所以没有带家具出租的房子。这对夫妻也不够富有,不能象米许先生那样住在旅馆里。这位巴黎女人只好接受当地制造的家具。收入的微薄迫使她只能租这所十分丑陋的房屋,但在某些局部上这所房子还有点古雅。房子紧贴邻屋,因而一边临街,一边作为正门面临院子,临街那边每层楼只有一扇窗。院子左右两边的墙上饰有蔷薇花和泻鼠李,房子对面,院子的尽里头有一个敞棚,棚顶支在两个砖砌的拱形结构上。通过一个小小的便门可以进入这所阴暗的房子,由于院子中间有一棵大核桃树,屋子显得更加阴暗。便门前面有几级石阶,装有两排精工制作的铁栏干,可惜生满了锈。走上台阶进入底层,朝街那一面有一间饭厅,另一面是厨房。分隔这两个房间的走廊末端有一道木楼梯,通上二楼,二楼也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是推事的办公室,另一间是卧房。二楼是顶楼,也有两个房间,一间给厨娘住,另一间是贴身女仆带着孩子们住着。这所房子里的任何一间房都没有天花板,裸露的横梁涂上石灰,横梁与横梁之间涂上墙泥。二楼的两间房和楼下的饭厅,都有雕刻成螺旋形装饰的壁板,使上一世纪的细木工匠费了不少心血。这些壁板都漆成暗灰色,看起来使人心情更觉抑郁。法官的办公室是地道的外省律师的办公室:一张大办公桌和一张桃花心木靠背椅,法科学生的书架子,从巴黎带来的几件破烂家具。太太的房间比较富于本地风味:有蓝色和白色的装饰物,有一块地毯,有些奇形怪状的家具,看起来好象很时髦,其实是巴黎人看不上眼的东西。至于底层的饭厅,那就完全是典型的外省厅堂:光秃秃、冷冰冰的毫无摆设,墙上糊的是潮湿和褪了色的糊壁纸。

  就是在这等简陋的房间里,卡缪索太太大部分时间都孤孤单单地打发日子;从房间里望出去,除了那棵核桃树没有别的风景,最多只能看到墙上黑色的树叶和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而她却是一个相当活泼和轻佻的女人,习惯于巴黎的热闹和享乐;她有时也接待些讨厌而愚蠢的客人,他们唧唧喳喳,废话连篇,使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过日子,因为在这些闲聊中,只要她无意中流露出一句聪明的话,就会惹来无止无休的评论,使她的处境更加困难。她花了不少时间照顾孩子,这与其说是一种兴趣,不如说是在她那差不多完全孤寂的生活中,需要有点事让她操心。她的脑筋只能运用在对付周围的阴谋,外省人的诡计,以及他们关在狭小圈子里的野心上。因此她很快就猜出了德·埃斯格里尼翁案件的秘密,而她的丈夫却没有想到。她坐在卧房的窗前,手里拿着未做完的刺绣,眼睛并没有望着那个堆满木柴的敞棚,也没有看见她的女仆正在里面洗衣服,她在凝望着巴黎。巴黎,那里到处充满快乐,充满生命,她多么向往那些节日,多么哀痛自己被关在外省这冷冰冰的监狱里。她伤心自己处在一个平静的地方,这里既没有叛国阴谋,也没有大的案件发生,她眼看自己还要在这株核桃树下居住很长一段时间。

  卡缪索太太是个矮小、肥胖、脸色红润的女人,金色头发,前额突出,嘴巴缩进去,下巴向上翘,这些特点在年轻时还可以,可是很早就使她显得容貌衰老。她有一双晶亮而聪明的眼睛,可惜太明显地流露出她天真的向上爬的欲望,流露出她对自己目前地位低下的怨恨,这双眼睛象两盏灯,照亮了她平庸的面孔,衬托出的脸上有某种强烈的感情,后来,成功却使这种表情消失。那时候她在打扮上花了无数心血,自己创造了一些装饰品,自己刺绣,她还同她从巴黎带来的女仆研究服装式样,因此她在外省维持住了巴黎女人的声誉。她的嘴非常刻薄,人人怕她,不喜欢她。大凡无所事事的妇女都有一种聪明灵巧、善于侦察别人的本领,这样才能消磨她们的日子,卡缪索太太也不例外,她就是凭着这种本领终于发觉了院长的秘密思想。她劝卡缪索向院长宣战已经颇有些日子了。年轻伯爵的案件正是一个好机会。那天晚上去杜·克鲁瓦谢家作客以前,她就已经毫无困难地向她丈夫指出,在这桩案件里,第一副检察官的所作所为是违反他上司意愿的。

  卡缪索应该扮演的角色,难道不是通过袒护比杜·克鲁瓦谢一党更有权势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而将这件刑事案件当作一块踏脚石吗?

  “索瓦热永远也娶不了杜瓦尔小姐,尽管人家给了他这个希望,他最后要上瓦诺布勒河边的那些阴谋家的当,而且会丢掉他的官。卡缪索,这案件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家非常不利,是院长为了杜·克鲁瓦谢的利益而策划出来的,可是这只会对你有利,”回到家里时她对他说。

  这个狡猾的巴黎女人同时也猜出了院长在向布朗迪罗秘密做工作,而且也猜出了他破坏老勃龙代的计划的动机,可是她看不出通知勃龙代父子、说明他们处境危险对她有什么好处;因此她心安理得地欣赏着这一幕已经开场的喜剧,她发觉谢内尔的接替者偷偷地为法比安·杜·隆斯雷向布朗迪罗家求婚,但是她不知道这个秘密对她说来有多么重要。如果院长威胁要撤她丈夫的职,卡缪索太太就可以反过来威胁院长:她要告诉那位园艺家,他想移植到他家里来的那朵花,人家已经在盘算着要抢走了。

  谢内尔同卡缪索太太一样,也没有参透杜·克鲁瓦谢和院长用什么方法收买了第一副检察官,他只把环绕在法院国徽周围的人物以及这种种利害关系逐一加以研究,他认为可以依靠的是检察官、卡缪索和米许先生。只要有两个法官站在德·埃斯格里尼翁一边,就能使案件搁浅。最后,公证人对老勃龙代的愿望了解得十分清楚,他明白,如果老法官竟然不能做到大公无私,一定是为了他终生要做的一件大事:使他的儿子被任命为候补推事。因此谢内尔入睡时充满了希望,他准备到勃龙代先生那里去,向他揭穿杜·隆斯雷院长的恶毒行为,建议帮助他实现他多年来的梦想。争取到老法官以后,他就要去跟预审推事谈判,希望能够证明维克蒂尼安无罪,纵使不能做到这一点,最低限度也要证明这是青年人一时的行为不慎,把案情缩小到只是年轻人的轻率行为。

  可是谢内尔既不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也睡不长久,因为天还没亮,他的女管家就进来叫醒他,叫他去会见这个故事里最迷人的人物,世界上最可爱的年轻女人——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她化装成男子,单独一个人坐了一辆四轮马车来找他。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救他,或者同他一道死去,”她对公证人说,老头儿还以为是在作梦。“我手里有十万法郎,是王上从他的金库里拿出来给我的,用来收买维克蒂尼安的敌人,如果他的敌人可以收买的话,维克蒂尼安就可以无罪释放。如果我们失败,我有毒药可以使他逃避一切诉追。可是我们不会失败的。我已经把经过情形全部告诉了检察官,他跟在我后边就来;他不能同我一起来是因为他要到掌玺大臣那里去请示。”

  谢内尔用同样的情景回报公爵夫人:他穿起睡衣,跪下来吻公爵夫人的脚,同时请求公爵夫人原谅他快活到忘乎所以。

  “我们得救了,”他大声叫喊,同时命令布里吉特为公爵夫人准备一切,因为她在邮车上经过一夜劳顿十分需要照料。

  他鼓起美丽的狄安娜的勇气,向她指出必须天不亮就到预审推事家里去,以便没有人能够发觉这一斡旋行动,甚至不要让人猜到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已经到这儿来了。

  “我不是有一张合法的护照吗?”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那张护照,在护照上她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内阁审议员兼国王的私人秘书。“我扮男人不是扮得很出色吗?”她又说,同时把她的提图斯式①假发向上挽了挽,手里挥舞着马鞭。

  “啊!公爵夫人,您真是天使!”谢内尔眼睛饱含着泪水大声说。(她永远是一位天使,甚至她扮做男人的时候,也是如此!)“扣好您的大衣钮子,把您的斗篷一直遮到您的鼻子上,挽着我的臂膀,在没有人能见到我们之前,我们赶快跑到卡缪索家里去。”

  “我要会见一个名叫卡缪索的男人吗?”她问。

  “这个人的鼻子倒的确和他的姓一致。②”谢内尔回答。

  ①提图斯式假发是极短的男式头发,于一七九三年由法国著名悲剧演员塔尔玛(1763—1826)在舞台上创始,当时塔尔玛在伏尔泰的剧本《布鲁图斯》中扮演布鲁图斯的儿子。

  ②卡缪索(Camusot)出自形容词Camuo,意思是:鼻子短而扁平。

  年老的公证人虽然心如槁木死灰,但是仍然认为必须顺从公爵夫人的一切脾气,她笑他也笑,她哭他也哭。不过他也为女人的轻浮而叹息,这个女人在完成一件大事时,竟然还能找到开玩笑的资料。为了援救年轻的伯爵,他什么事情不愿干呢?谢内尔穿衣服的时候,德·摩弗里纽斯夫人细细品尝布里吉特给她烧的牛奶咖啡,她不得不承认外省的厨娘比巴黎的大厨师更高明,巴黎的大厨师是看不起这一类小吃的,而这类小吃对于讲究吃喝的食客来说是多么的重要。由于主人讲究吃喝,布里吉特随时能够拿出一顿精美的早餐给公爵夫人享受。谢内尔同他高雅的同伴向卡缪索先生和夫人的家里走去。

  “啊!还有一位卡缪索太太?”公爵夫人说,“那事情就好办了。”

  “更妙的是,”谢内尔回答她说,“这位太太在我们这些外省人中间感到烦闷,她是从巴黎来的。”

  “那么我们对她便不要保守什么秘密了。”

  “到底什么要保守秘密,什么不要保守秘密,都由您作主吧,”谢内尔谦逊地说,“我相信她能接待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一定会觉得受宠若惊的。为了避免麻烦,您一定得呆在她家里直到天黑,除非您觉得不方便。”

  “卡缪索太太,她长得标致吗?”公爵夫人带着轻浮子弟的神气问。

  “她在她家里有点象个王后,”公证人回答。

  “那她大概干预法院的事务了,”公爵夫人说,“亲爱的谢内尔先生,只有在法国,才能够看见一个女人如此彻底地嫁给她的丈夫,甚至嫁给丈夫的职务、买卖和工作。在意大利、英国和西班牙,女人们认为让她们的丈夫单独在事业里挣扎才显得光彩;她们对丈夫的工作不闻不问,其坚决的程度正同法国小市民妇女坚决要过问夫妻共同财产的事务一样。所谓夫妻共同财产,法律上不是这样称呼的吗?法国妇女在夫妻生活上,有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妒忌心,她们什么都要知道。因此,在法国生活中只要你遇到任何微小的麻烦事,你总会感觉得出有一双女人的手在劝告、引导、指示她的丈夫。说真的,大多数男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在英国,一个已婚男子如果由于欠债被关在监狱里二十四小时,回到家里他的老婆还会因为他一宿未归,醋性大发而跟他大闹一场。”

  “我们已经到了,没有遇见任何人,”谢内尔说,“公爵夫人,您尽管在这里行使您的权威,因为卡缪索太太的父亲是王上办公室的护门官,姓蒂里翁。”

  “可是王上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王上是什么也不会想到的,”她喊道,“蒂里翁曾经把我、德·卡迪央亲王和德·旺德奈斯先生引见王上!我们在这屋子里就是主人。我去同太太谈话,您去同丈夫安排一切。”

  那个兼管洗衣服、替孩子们洗脸和穿衣的女仆,把两位客人带进一间没有生火的小客厅。

  “拿这张名片去交给你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凑到女仆的耳边说,“只能让她一个人看,如果你做得小心谨慎,姑娘,我会重赏你。”

  女仆听见这副女人嗓音,看见的又是这么一位秀美的青年男子,不由得象触电似的惊呆了。

  “去叫醒卡缪索先生,”谢内尔对她说,“告诉他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见他。”

  女仆上楼去了。几分钟以后,卡缪索夫人穿着睡衣冲下楼梯,把穿着衬衫的丈夫推进他的办公室,把衣服全抛给他,命令他在办公室里穿好衣服等待,然后把那位标致的陌生人领进她的房间。这个戏剧性的场面,自然是那张名片产生的效果,那张名片上印着:“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国王办公室护门官的女儿明白了一切。

  “哎哟!谢内尔先生,这不象是这屋子里来了个晴天霹雳吗?”女仆低声说,“老爷在办公室里穿衣服,您可以上楼去看他。”

  “这一切都不要对别人说,”公证人回答。

  谢内尔现在明白有一位大贵族夫人在支持他,这位贵族夫人又得到国王口头同意采取措施来援救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他就神气起来了,他带着这样的神气去见卡缪索,比他孤立无援时带着谦恭的神气去见卡缪索,效果更好些。

  “先生,”他对卡缪素说,“我昨天晚上对您说的话也许会使您吃惊,可是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依靠您来明智地审讯这个案件,审讯的结果必须使这个人家不沾上一点污点。”

  “先生,”法官回答,“我不准备挑剔您说话中损害到我和诋毁司法的地方,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您在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地位可以使人原谅您。可是……”

  “先生,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谢内尔说,“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是您的上级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聪明人应该猜得出来,而您是聪明人。就假定那个年轻人做事太轻率吧,难道您相信德·埃斯格里尼翁的姓氏在重罪法庭上出现,国王、宫廷、司法部会感到高兴吗?有悠久历史的家族衰败下来,这对王国、对国家有利吗?平等,今天是反对党喊得震天响的口号,难道不需要存在一个经过时间考验的贵族阶级来给平等作保证吗?好吧,我告诉您,这里面不仅没有丝毫的轻率行为,而且我们是被陷害的无辜的人。”

  “我倒很想知道怎么会是这样的?”法官说。

  “先生,”谢内尔继续说,“两年以来,杜·克鲁瓦谢先生经常承担兑付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向他开出的巨额款项票据。我们可以拿出票面超过三十万法郎的票据,经常是由他承兑,由我归还垫款……您听清楚了吗?……归还时期有时在票据兑付期前,有时在后。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先生可以拿出一张收款凭证,日期是在所谓的伪造票据之前,这样您还看不出来这个控诉完全是出自仇恨和党派之争吗?这个控告难道不是最卑鄙的诽谤,是国王和教会最危险的敌人用来陷害一个阀阅门第的继承人的吗?在这个案件里没有伪造的票据,正如在我的事务所没有伪造的票据一样。您可以传讯杜·克鲁瓦谢夫人,她还不知道有伪造票据的控告这件事,她会告诉您我已经把款项交付给她,当时她丈夫不在家,她把款项收下来准备转交给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没有向她要过这笔钱。您要审问杜·克鲁瓦谢吗?他准会告诉您他不知道我已经把钱交给杜·克鲁瓦谢太太了。”

  “先生,”刑庭预审推事回答,“您这套说法只能在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家的客厅里说说,或者在任何没有办事经验的人家里说说,那些人会相信你;可是一个预审推事,除非他是个傻瓜,绝对不会相信象杜·克鲁瓦谢太太那样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妇人,会在书桌里收藏着三十万法郎而不告诉她的丈夫,也不相信象您这样的老公证人等到杜·克鲁瓦谢先生回来以后,会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

  “那时候老公证人正在巴黎,先生,去阻止那个青年挥霍金钱。”

  “我还没有审讯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法官又说,“他的回答可以使我明确我的责任是什么。”

  “他关在密牢里吗?”公证人问。

  “是的,”法官回答。

  “先生,”谢内尔看出了当前危险就喊了起来,“预审判决可能对我们有利,也可能对我们不利;您可以在两条道路当中选择:或者根据杜·克鲁瓦谢太太的证言,确定款项在票据兑付以前已经交付给她;或者您去审问一个可怜的年轻人,他有犯罪嫌疑,头脑混乱,可能什么也想不起来而牵累了自己。您也可以研究一下哪一点更为可信:是一个对生意经一无所知的妇人遗忘了呢,还是德·埃斯格里尼翁伪造了一张票据?”

  “这些都不是关键,”法官又说,“关键在于要知道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先生是否曾将杜·克鲁瓦谢寄给他的一封信的下半截改制成一张票据。”

  “哼!他可以这样做,”突然快步走进来的卡缪索太太大声说,她身后跟着那个标致的陌生人。“谢内尔先生早已把钱付清了嘛……”她凑到丈夫的身边说,“一有空缺你就可以当巴黎的候补推事,在这件案子里你直接帮王上的忙,我有确实把握,人家不会忘记你,”她在丈夫的耳边低声说,“你看见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你千万不要说你见过她,尽你的一切能力帮年轻伯爵的忙,大胆些。”

  “两位先生,”法官说,“就算初审判决对年轻伯爵有利,宣判他无罪,但是我能够左右法院的判决吗?谢内尔先生同你,我的亲爱的,你们是知道院长先生的意图的。”

  “啧!啧!啧!”卡缪索太太说,“今天早上你就亲自去见米许先生,告诉他年轻伯爵已经被捕,这样你们就二比二了,我敢担保。米许,他,是巴黎来的!你也知道他对贵族的忠诚。良种狗是生下来就会狩猎的。”

  这时候,卡多小姐在门口大声叫嚷,说她带来一封紧急的信。法官走了出去,回来以后,他念信:

  “法院副院长恳请卡缪索先生自今日起及以后数日出庭审判,使法院于院长先生离职期间仍能继续履行职务。至为感激。”

  “德·埃斯格里尼翁案件不再进行刑庭预审了,”卡缪索太太叫起来,“我不是对你说过,他们要整你吗?院长到检察长和高等法院院长跟前说了你的坏话了。在你还没对这个案件进行预审以前,人家就撤换了你,这还不明白吗?”

  “您不会被撤换的,先生,”公爵夫人说,“我希望检察官能够及时赶回来。”

  “等到检察官赶回来,”卡缪索太太兴奋地说,“他会发现一切都完结了。是的,亲爱的,一点不错,”她望着她的吓呆了的丈夫说。“啊!你这老滑头院长,你跟我们耍花招,我也要叫你知道老娘的厉害!你亲手烹调一盆菜叫我们吃下去,老娘我,塞西尔-阿美莉·蒂里翁,要加倍奉还。可怜的老实人勃龙代!院长出去活动,好设法撤我们的职,这对勃龙代说来是个好机会,他那个大白痴儿子可以娶布朗迪罗小姐了。我要把事情向勃龙代老爹全部兜底。你,卡缪索,你到米许先生家里去,公爵夫人和我去找老勃龙代。你等着瞧吧,全城都会传说我今天早上同我的情郎在外边溜达的。”

  卡缪索太太挽着公爵夫人的臂膀,带着她穿过城里比较偏僻的街道,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不愿意遇见的人,就到了老法官勃龙代的门口。卡缪素这时候正在悄悄地带领谢内尔去监狱里会见年轻的伯爵。在外省早起的厨娘、仆役和别的人都看见卡缪索太太和公爵夫人绕道行走,他们都认为这个青年男子是从巴黎来的情郎。果然不出塞西尔-阿美莉所料,到了晚上她的越轨行为便在城里流传,还添油加醋地传出不少坏话。卡缪索太太同她的所谓情郎在温室里找到了老勃龙代,法官向同僚的老婆和她的伴侣问好,却用不安和探索的眼光盯着那个漂亮的青年男子。

  “我很荣幸地向您介绍,他是我丈夫的堂弟,”她指着公爵夫人对勃龙代先生说,“他是巴黎最杰出的园艺家之一,刚从布列塔尼回来,只能同我们一块儿过一天。他听说过您的花和树,我斗胆带他大清早就来了。”

  “啊!这位先生是园艺家,”老法官说。

  公爵夫人鞠躬,但是没有开口。

  “这就是我的咖啡树和茶树,”法官说。

  卡缪索太太说:“院长先生为什么走了呢?我敢打赌他离开此地同卡缪索先生有关。”

  “一点不错。先生,这是一株最特殊的仙人掌,”他边说边指着一盆植物,这植物有点象发霉的棕榈,“它是从澳大利亚来的。先生,您当一个园艺家还太年轻。”

  “不要再谈您的花儿了,亲爱的勃龙代先生,”卡缪索太太说,“现在的事情关系到您,关系到您的希望和您儿子同布朗迪罗小姐的婚事。您上了院长的当了。”

  “是吗?”法官带着不相信的神气说。

  “是的,”她继续说,“如果您多培植一下外边的事务,少培植一下您的花儿,您就会知道您花了心血去种植、灌溉、锄土、除草所培植出来的嫁妆和别的希望之花,就要给最阴险狡猾的手摘去了。”

  “太太!……”

  “啊!城里没有人敢同院长扯破脸皮来告诉你。我,我不是本城的人,而且谢谢这位年轻人帮忙,我不久就要回到巴黎去了;我来告诉您吧,谢内尔的受盘人已经正式为小杜·隆斯雷向克莱尔·布朗迪罗求婚了,她的父母给她十五万法郎陪嫁。至于法比安,他已经答应充当律师,以后争取被任命为法官。”

  老法官正拿着一盆花要给公爵夫人看,听到这里,那盆花不禁失手跌落到地上。

  “啊!我的仙人掌!啊!我的儿子!布朗迪罗小姐!……唉,仙人掌的花碰碎了!”

  “不,一切还可以挽回,”卡缪索太太笑着对他说,“如果您愿意看见您儿子在一个月内当上法官,我们就来告诉您应该怎样做……”

  “先生,请走这边,您可以看看我的天竺葵,它们开花的时候真是奇妙的景象。”他又转过身来对卡缪索太太说,“为什么您要当着堂兄弟的面谈这些事?”

  “因为一切全靠他的力量,”卡缪索太太回答,“关于这位年轻人,如果您对别人提起一个字,您儿子就永远失去了当法官的希望。”

  “是吗?”

  “这位年轻人是一朵花。”

  “啊!”

  “她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由王上派来援救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昨天由于杜·克鲁瓦谢的控告以伪造票据嫌疑罪被捕。公爵夫人得到掌玺大臣的口头保证,他将批准她对我们许诺的一切……”

  “我的仙人掌得救了!”法官端详着他那株珍贵的植物说,“请吧,我听你们说。”

  “只要您同卡缪索和米许商量好,尽快把这桩案件压下来,您的儿子就能被任命为法官。他的任命状可以及时到达,使您能够揭穿杜·隆斯雷在布朗迪罗处玩弄的阴谋。令郎不仅可以任候补推事,他在一年以内还可以接替卡缪索先生的位置。检察官今天就回来,索瓦热先生由于在这桩案件中措置不当,非辞职不可。我的丈夫可以在法院给您看许多文件,这些文件能证明伯爵的清白,证明所谓伪造票据完全是杜·克鲁瓦谢所设的陷阱。”

  老法官走进摆着六千天竺葵的环形阶梯,在那里向公爵夫人致了敬礼。

  “先生,”他说,“如果您的要求是合法的,这可以办得到。”

  “先生,”公爵夫人回答,“明天您就把您的辞职书交给谢内尔先生,我答应您一星期之内把令郎的任命状给您送来,但是在检察官先生向您证实我的话以前,请您不忙交上您的辞职书。因为你们司法人员之间更容易互相了解。您只要告诉他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答应过您,就行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这儿,”她说。

  老法官吻了她的手,毫不惋惜地着手采摘几朵最美的花儿献给她。

  “您怎么想的!应该把花送给这位太太,”公爵夫人对他说,“一个青年男子手挽着一位标致的太太时,手里不应该拿着花。”

  “到法院去以前,”卡缪索太太对他说,“先到谢内尔的受盘人那里去,问问他代表杜·隆斯雷先生和夫人,提出了什么样的建议。”

  院长的两面派作风使老法官目瞪口呆,他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倚在铁栅栏门上,眼看着两位夫人绕着道走了。他眼看十年来他为心爱的儿子辛苦经营的大厦一下子坍倒了。这可能吗?他怀疑其中有诈,就奔到谢内尔的受盘人那里去。九点半钟,未开庭以前,副院长勃龙代,预审推事卡缪索和米许非常准时地在会议室里碰了头,老法官看见卡缪索和米许一同走进来,就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好呀!副院长先生,”米许说,“索瓦热先生不经过检察官同意就发出逮捕状逮捕一位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为的是满足一个名叫杜·克鲁瓦谢的人的欲望,这个人是王国政府的敌人。这真是胡来。院长却在这关键时刻离开法院,这样就使预审工作停顿下来!而我们对这案件还一无所知!是不是人家想逼我们照他们的安排办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谈起这个案件,”老法官非常气愤,因为他已经弄清了院长到布朗迪罗家奔走的目的。

  谢内尔的受盘人是杜·隆斯雷一派的人,刚才老法官要了一个狡计,把他骗了,他就一五一十地把真情说了出来。

  “幸亏我们告诉了你,亲爱的副院长,”卡缪索对勃龙代说,“否则你就永远没有希望使你的儿子坐上法官席和娶布朗迪罗小姐了。”

  “可是问题不在我的儿子,也不在他的婚姻,”法官说,“问题在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他到底有罪还是无罪?”

  “据说,”米许先生说,“钱已经由谢内尔交还给杜·克鲁瓦谢夫人,人家是把手续不符当成了犯罪。根据控告状,这个年轻人似乎把有杜·克鲁瓦谢签名的下半截信纸,做成了一张要凯勒银行付款的票据。”

  “轻率的行为!”卡缪索说。

  “可是既然杜·克鲁瓦谢已经收到那笔垫付的款子,”勃龙代说,“那他为什么还要控告呢?”

  “他还不知道那笔钱已经交给他的老婆,或者他假装不知道,”卡缪索说。

  “这就是外省人报仇的方法,”米许说。

  “我看倒象是伪造票据罪,”老勃龙代说,在他身上任何情感的激动都不能破坏他的司法良心所产生的明察秋毫。

  “你这样想吗?”卡缪索说,“首先,假定年轻的伯爵没有权利向杜·克鲁瓦谢开出票据,那就没有伪造签名的事。就是由于谢内尔通知他已经交付了这笔款子,所以他才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利。”

  “那么,伪造罪怎么能成立呢?”老法官说。“从民事上来说,伪造罪的本质在使别人蒙受损失。”

  “啊!那就清楚了,即使杜·克鲁瓦谢的说法是事实,那也无非是把他的签名改作别用,用来支取一笔款子,而这笔款子是杜·克鲁瓦谢禁止他的银行家支付的,如此而已,”卡缪索说。

  “先生们,”勃龙代说,“依我看来,这是一件小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收了我的钱,我也许要等你开一张票据给我,可是我,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我急着等钱用,我就……呸!你的控告完全出自私情,出自报仇的愿望!伪造罪要能成立,立法者规定必须有窃取一笔款项的企图,必须有意将自己无权占有的利益据为己有。而在我们的这件案子中,无论根据罗马法的规定也好,按照现行判例的精神也好,都不构成伪造罪;我们在这里指的始终是民事的范围,因为这里控告的不是伪造公文书罪。在民事范围,伪造罪必须有窃取款项的企图,在这案子里这个企图在哪里呢?先生们,我们生活在什么时代?院长离开我们,使得应该结束的预审不能进行!我从今天起才算认识清楚了院长先生,我要还清我对他错误认识所欠下的债;从今以后他要自己起草判决书了。卡缪索先生,你应该尽快结束这个案件。”

  “对了,”米许说,“我的意见是:立即释放年轻伯爵,而不必要求交保释放。一切全看对杜·克鲁瓦谢和他老婆审问的结果。卡缪索先生,你可以在开庭时传讯他们,在四点钟以前录取他们的口供,今晚就拟出报告书,我们明天开庭前就可以作出决定。”

  “在律师们辩论的当儿,我们可以商量进行的步骤,”勃龙代对卡缪索说。

  于是三个法官穿上法衣,开庭去了。

  中午,主教大人同阿尔芒德小姐到达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谢内尔和库蒂里耶先生早已在那里等待他们。杜·克鲁瓦谢太太的神师库蒂里耶神甫同主教大人经过短时间的商量以后,库蒂里耶马上启程到杜·克鲁瓦谢太太家里去。

  上午十一点钟,杜·克鲁瓦谢收到一张传票,传唤他在下午一时到二时之间到刑庭预审推事的办公室去。他去了,心里当然充满了应有的怀疑。院长没能预见到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到来,也没有预见到检察官的突然返回,更不知道这三位法官会临时开会商量,他忘记了和杜·克鲁瓦谢商定应付预审开庭的行动计划。他们两人都不相信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杜·克鲁瓦谢赶紧准时出庭,他想打听一下卡缪索先生的意向。因此他不得不回答问题。法官卡缪索向他简单地提出下述六个问题:——“被控为伪造的票据,上面的签名是否真的?——在这张票据以前,他同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是否有过银钱往来?——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先生是否曾经事先通知或不通知向他开过票据?——他是不是曾经写信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授权他随时可以向他要求垫款?——谢内尔是不是曾经好几次把垫款归还给他?——在某段时期他是不是离家外出?”

  杜·克鲁瓦谢对这些问题都作了肯定的回答。不管他怎样用语言解释,法官总要银行家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等到一问一答制成笔录以后,法官用晴天霹雳似的一个问句来结束这场审问:——“杜·克鲁瓦谢知道不知道,根据谢内尔的声明和这位谢内尔给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通知书,所谓伪造票据的金额已由谢内尔在签发票据五天以前交到他家?”

  最后一个问题使杜·克鲁瓦谢大为惊骇。他要求解释这样的讯问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他变成了罪犯,而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成了原告?他强调指出,如果那笔钱早已交到他家里,他就不会提出控告了。

  “司法部门会弄清楚的,”法官说,同时把他最后的一句话记录下来便叫他走了。

  “可是,先生,这笔钱……”

  “这笔钱在你家里,”法官说。

  谢内尔也被传讯,出庭把事情经过述说一遍。他的话自有杜·克鲁瓦谢太太的口供加以证实。法官早已审问过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他在谢内尔的授意之下,递上第一封信,在信内杜·克鲁瓦谢叫他尽管对他开出票据,不必事先垫付款项,否则就是对他的侮辱。然后他又交出一封谢内尔写给他的信,信内通知他已经将三十万法郎送至杜·克鲁瓦谢家中。有了这些证据,年轻伯爵的无罪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了。杜·克鲁瓦谢从法院回到家里的时候,脸色愤怒得发白,嘴唇哆嗦,由于抑制住的气愤而泛着白沫。他发觉他的老婆坐在客厅壁炉的一个角落里,替他织一双拖鞋;她抬头看见他的样子便禁不住哆嗦起来,可是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夫人,”杜·克鲁瓦谢结结巴巴地叫嚷,“您在法官面前作了什么证言?您叫我丢脸,败诉,您出卖了我!”

  “我救了您,先生,”她回答。“如果您终有一天能够荣幸地把您的外甥女嫁给年轻的伯爵,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家联姻,这就是我今天这样做的功劳。”

  “奇迹!巴兰的母驴竟然开口说话了①,”他大声嚷道。“再出什么事我也不觉得奇怪了。那么卡缪索先生说已经交到我家的三十万法郎呢?”

  ①《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载:摩押王巴勒派巴兰去诅咒以色列人;巴兰骑的驴子中途看见耶和华的使者显形,三次避让,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开口说话喊冤。

  “在这儿,”她边说边从她的长靠椅的靠垫下面拿出一扎钞票来。“我说谢内尔先生交给了我,我这样说并没有犯大罪。”

  “是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吗?”

  “当时您不在场。”

  “您敢凭您的永生来发誓吗?”

  “我敢,”她用平静的声音说。

  “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告诉我?”他问。

  “这一点上我错了,”他的老婆回答;“可是我的错误会反过来对您有利。您的外甥女终有一天会成为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夫人,而您,如果您在这件可悲的事件里行为得体的话,您也可能当上议员。您做得太过分了,还是回头吧。”

  杜·克鲁瓦谢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内心翻腾不已,他老婆的内心也同样翻腾,等待着他走来走去的结果。最后,杜·克鲁瓦谢拉响了铃。

  “今晚我不接待任何人,把大门关上,”他对他的男仆说。

  “对所有的来客都说我同太太到乡下去了。我们吃过晚饭立刻动身,晚饭提早半个钟头开。”

  当天晚上,所有客厅,小商人,穷人,乞丐,贵族,商界,总之,全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件重大新闻: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因伪造票据嫌疑被捕,将要送上重罪法庭,被判罪,在皮肤上烙印。大多数珍惜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荣誉的人都否认这件事。天黑以后,谢内尔到卡缪索太太家把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带到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阿尔芒德小姐在那里等她。可怜的姑娘把标致的摩弗里纽斯夫人带到自己的房间,她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客人。主教大人住了维克蒂尼安的房间。高贵的阿尔芒德一个人面对公爵夫人的时候,她用极其凄凉的眼光望着她。

  “夫人,这孩子为您而牺牲,您应当帮这可怜孩子的忙,”她说,“在这里人人都为这孩子而牺牲。”

  公爵夫人早已用女人的眼光环视了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房间,看到了这位高贵姑娘的生活景象:你看见这毫无装饰,又冷又没有任何奢华物品的房间,一定会说这简直象一间修女的居室。公爵夫人把这个女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全都看见了,感动之情逐渐上升,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产生了何等鲜明的对比,禁不住两行眼泪流下双颊,这就代替了她的回答。

  在阿尔芒德小姐身上基督徒的德性战胜了维克蒂尼安的姑姑的感情,她忙说:“啊!我错了,请原谅我吧,公爵夫人!您不知道我们多穷,我的侄儿是不可能对您承认这一点的。不过,一看见您,我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犯罪也不足为奇!”

  阿尔芒德小姐,又瘦又干瘪,脸色苍白,可是十分漂亮,惟有德国画家才能画出这种身段苗条而表情严肃的姑娘,她的眼睛也湿润了。

  “您放心吧,亲爱的天使,”公爵夫人终于开口了,“他得救了。”

  “得救了,可是名誉呢,前途呢?谢内尔告诉我说:王上已经知道事实真相了。”

  “我们想办法来补救,”公爵夫人说。

  阿尔芒德小姐下楼走进客厅,她发现古物陈列室的人已经全部到齐。常来的客人都已来到,既为了欢迎主教,也为了陪伴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谢内尔站在前厅,对每一个到来的人都叮瞩他们绝对不要谈论那件大事,以便侯爵永远不知道这件事。这个忠义的法兰克人很可能因此而杀死他的儿子,或者杀死杜·克鲁瓦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认为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那方面,必须有一个该判死罪的人。巧得很,侯爵由于儿子从巴黎回来而感到高兴,谈论维克蒂尼安比平时更谈得起劲。王上不久就要安置维克蒂尼安,王上终于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操心了。每个人心里怀着悲痛,极力赞扬维克蒂尼安的好品行。阿尔芒德小姐着手为她侄子的突然出现作好准备,她告诉哥哥维克蒂尼安一定回来看他们,他这时候可能已在路上了。

  “呸!”侯爵站在壁炉前面说,“如果他在那儿干得好,他就应该留在那儿,而不应想到老父看见他会怎样快乐。为王上服务最要紧。”

  大多数人听见这句话都打了一个寒噤。这件案子有可能把一个姓德·埃斯格里尼翁的人的肩膀交到刽子手的屠刀之下呢!出现了一阵可怕的沉默。德·卡泰朗老侯爵夫人禁不住转过头去,一滴眼泪滴落在她的胭脂上。

  第二天中午,天气好极了,全城的人三五成群分散在横越全城的大街上,唧唧哝哝,都在谈论那件大事。年轻的伯爵到底关没关在监狱里呢?这时候,人们所熟悉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二轮轻便马车从省政府那边沿着圣布莱兹街驶下来。这辆马车由伯爵驾驶着,旁边还坐着一个英俊的陌生年轻人,他们俩都十分快活,笑着,谈着,钮扣上都别着孟加拉玫瑰花。这一戏剧性的场面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十点钟,一个不起诉处分的判决,具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使年轻的伯爵获得了自由。杜·克鲁瓦谢却挨了一个晴天霹雳,判决书上载明一条,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有权以诽谤罪诉追杜·克鲁瓦谢。老谢内尔象是偶然似的,从市中心大街走过,逢人便讲,杜·克鲁瓦谢怎样设置了最可耻的陷阱来破坏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声誉,他的诬告罪之所以没有被追究,那是由于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具有高贵的情操,给予宽容罢了。这个不寻常日子的晚上,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睡觉以后,年轻的伯爵、阿尔芒德小姐、骑士、和那个即将动身回巴黎的标致的小侍臣,一起聚集在客厅里。这位迷人的侍臣的性别,对骑士是无法隐瞒的。全城除了三个法官和卡缪索夫人,只有骑士一人知道公爵夫人到过这里。

  “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得救了,”谢内尔说,“可是经过这次打击,它要再过一百年才能复兴。现在要做的事是偿还债务,而伯爵先生,您现在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同一个有钱的女继承人结婚。”

  “而且不管她是什么家庭都得娶她,”公爵夫人说。

  “又是一个门户不相当的婚姻!”阿尔芒德小姐喊道。

  公爵夫人笑了。

  “结婚总比死了好,”她说,同时从她的背心口袋里拿出一瓶毒药来,那是杜伊勒里宫的药剂师给她的。

  阿尔芒德小姐作了一个惊骇的动作,老谢内尔不等公爵夫人同意就拿起标致的摩弗里纽斯夫人的手来亲吻。

  “你们这儿的人都疯了吗?”公爵夫人接下去说。“我们生活在十九世纪而你们想停留在十五世纪吗?亲爱的孩子们,贵族阶级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贵族阶级的一点残余。拿破仑的民法已经消灭了贵族的称号,正如大炮摧毁了封建社会一样。只要他们有钱,他们就比贵族更贵族。维克蒂尼安,你爱娶谁就娶谁,你给你的妻子加上一个贵族封号,这就是法兰西贵族所保留下来的最切实的权利。德·塔莱朗先生不是娶了格朗特夫人而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地位吗?请你们记住,路易十四还娶了斯卡龙的寡妇呢!”

  “可他娶她并不是为了她的钱,”阿尔芒德小姐说。

  “如果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娶了杜·克鲁瓦谢的外甥女,您会接待她吗?”谢内尔说。

  “也许会,”公爵夫人回答,“可是王上毫无疑问会很高兴地接见她。”她看见所有的脸上都表现出不胜惊异,就接下去说,“那么你们不知道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吗?维克蒂尼安到过巴黎,他知道那里的情况,我们在拿破仑的统治下还比现在有势力。维克蒂尼安,您娶杜瓦尔小姐吧,您爱娶谁就娶谁,她将来就是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夫人,就同我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一样。”

  “一切都完了,连名气也完了,”骑士摆了摆手说。

  “永别了,维克蒂尼安,”公爵夫人说,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您最好还是居住在您的领地上,巴黎的空气对您毫不适宜。”

  “狄安娜!”年轻的伯爵绝望地呼喊。

  “先生,您过分忘记您的身分了,”公爵夫人冷冷地说,她已经脱离了她的男人身分和情妇身分,又变成了天使,不仅是天使,而且是公爵夫人,不仅是公爵夫人,而且是莫里哀笔下的赛莉梅娜①了。

  ①见本卷第556页注①。

  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很有身分地向这四个人行了一个礼,使得骑士流下了两滴眼泪,这是他伺候女性的最后两滴钦佩的眼泪。

  “她真象戈里扎公主!”骑士低声地叹息着说。

  狄安娜走了。马车夫鞭子一响,向维克蒂尼安宣布他的初恋的美好浪漫史已经结束。在危险时刻,狄安娜还把年轻的伯爵视作她的情人;一旦他得救,公爵夫人就看不起象他那样懦怯的男子了。

  半年以后,卡缪索被任命为巴黎的候补推事,后来又被任命为刑庭预审推事。米许当上了检察官。好好先生勃龙代成为高等法院的顾问,在那里一直干到退休,然后回来居住在他美丽的小房子里。约瑟夫·勃龙代接替了他父亲在法院的职务,他终其一生也就只保住了这个位置,没有任何提升的机会;他娶了布朗迪罗小姐,这位小姐今天在这所堆满了花的砖砌房子里烦闷得就象一条鲤鱼在大理石的池子里一样。最后,米许、卡缪索得到了荣誉勋位十字勋章,老勃龙代荣获荣誉勋位四级勋章。至于那位第一副检察官索瓦热先生,却被派到科西嘉岛上去,这使杜·克鲁瓦谢大为高兴,因为他实在不想把他的外甥女嫁给他。

  杜·克鲁瓦谢在杜·隆斯雷院长的唆使下,向高等法院对不起诉处分提出抗诉,他败诉了。在全省,自由党人都说小德·埃斯格里尼翁伪造过票据。保王党人这一边却拼命讲述报复心怎样使无耻的杜·克鲁瓦谢布置阴险的陷阱。杜·克鲁瓦谢同维克蒂尼安进行了一场决斗。凡是动武总有偶然性,这次命运帮助了以前的供应商,他使年轻的伯爵受了危险的重伤,因而他能坚持他的说法。两党之间的斗争由于此事而加剧,自由党人一有机会就把这件事重新抖落一番。杜·克鲁瓦谢每次竞选议员总是失败,尤其经过那次决斗以后,他更看不出有任何希望把他的外甥女嫁给年轻的伯爵。

  高等法院确认初审法院的判决以后一个月,谢内尔死了,他的死,是由于在这场可怕的斗争中耗尽了精神和肉体的力量,但他是在胜利中死去的,宛如一只忠实的猎狗,紧紧盯着一只野猪,被野猪的牙齿刺进肚子里死了。他总算尽可能幸福地死去,撇下了濒于破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年轻伯爵几乎一贫如洗,镇日闷闷不乐,毫无家道中兴的希望。

  想到这个残酷的现实,加上体力上的衰竭,毫无疑问就使可怜的老头子谢内尔送了命。可是在种种破落、颓败的景象中,在千愁万绪的苦闷中,谢内尔也得到了一个很大的安慰:老侯爵应妹妹的请求,回报他的全部友情。这位大人物走进羊圈街那间小房子,坐在他的老仆的床头,他对这位老仆人为他所作的牺牲一无所知。谢内尔欠起半身,背诵了西面的感恩歌①,侯爵答应让他把自己埋葬在古堡的小圣堂里,棺材横放,那墓穴的最低处,便是这位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准末代子孙得以安息的地方。

  ①《新约·路加福音》第二章载:耶路撒冷老人西面得圣灵启示,知道自己未死之前,必看见主所立的基督。他进入圣殿,正遇见耶稣的父母抱孩子进来,于是称颂道:“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让你的仆人安然去世。”意思是说:一个人在看到自己最宝贵的希望实现以后,就可以死而无憾了。

  崇高伟大的忠仆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就这样死去了。“忠仆”这个字眼往往被人从贬义使用,我们在这里恢复它的原有意义,表明仆人对主人的封建忠诚关系。这种忠诚的感情除了在外省偏僻处所和国王的几个老仆身上以外,已经不再能找到了;然而它给激发这种感情的贵族和怀有这种感情的平民都带来了光荣。这种高贵而壮丽的忠诚今天已不可能存在。贵族家庭再也没有奴仆,就象法兰西再也没有国王一样,世袭的贵族院议员没有了,分给阀阅世家固定不变的领地也没有了,这些领地原来是要使国家的一些光辉灿烂的姓氏能够世代相传的。谢内尔不仅是私生活中一个不为人知的伟大人物,而且也象征着一件伟大的事物。他的连续不断的自我牺牲不是给了他一种难以形容的尊严和崇高的性质吗?

  不是超过了只要作一时的努力就可成就的英勇善行吗?谢内尔的道德基本上是属于中间阶级的,这个阶级处在贫苦的百姓和伟大的贵族之间,能够把资产者朴素的市民道德同贵族的崇高思想结合起来,借助于基础扎实的教育,使二者放出光彩。

  宫廷对维克蒂尼安颇有看法,他再也找不到有钱的姑娘,也找不到一份差使。国王总是拒绝把德·埃斯格里尼翁家里人册封为贵族院议员,而受到册封是唯一能使维克蒂尼安脱离贫困的恩典。只要他的父亲还活着,年轻的伯爵就休想同一个有钱的资产阶级女继承人结婚,他只好凄凄凉凉地住在祖传的宅子里,回想着他在巴黎度过的那两年光辉的生活和同一位贵族夫人的恋情。他又悲伤又忧郁,在绝望的父亲和忧闷的姑姑中间过着刻板闲静的生活,他的父亲见他如此,还以为他害的是因爱情而起的忧郁症。谢内尔已经不在人间。侯爵死于一八三○年。在死前他还能同古物陈列室所有能走动的贵族赶到诺南库尔去向途经那里的查理十世致敬①,并且加入了追随倒台国王的稀稀拉拉的行列。这个勇敢的行动在今天看来似乎很简单,而在当时的造反狂潮中,却是十分崇高的举动!

  ①查理十世于一八三○年七月革命后被逐出巴黎。

  “高卢人胜利了!”这就是侯爵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杜·克鲁瓦谢完全胜利了,因为新继承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在他父亲死后一个星期就答应娶杜瓦尔小姐为妻,她有三百万法郎的陪嫁,杜·克鲁瓦谢和他老婆用契约保证把他们的财产遗留给杜瓦尔小姐。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杜·克鲁瓦谢说,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是法兰西所有贵族家庭中最体面的家族。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终有一天可以拥有三十万法郎年金的收入。每年冬天,你都可以看到侯爵在巴黎过着单身汉的快乐生活,从前大贵族的风度在他身上只剩下对他妻子漠不关心这一条了,他连想也不去想她。

  “至于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爱弥尔·勃龙代告诉我们说,我们这个故事的细节都是由他提供的;“纵使她再也没有我儿童时代窥见的天仙似的容貌,她到了六十七岁高龄,肯定仍然是古物陈列室里最伤感、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在古物陈列室里仍然高踞着王后的宝座。我上次回乡寻找结婚用的证明文件时见过她一面。我父亲听说我要结婚,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等我告诉他我已经当了省长时,他才笑着开口说:

  “‘你生来就该当省长!’

  “我在城里兜了个圈儿,遇见了阿尔芒德小姐,我觉得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大!我仿佛在迦太基的废墟上看见了马利乌斯①。她不是在她的宗教、她的信仰被摧毁以后仍然活下来了吗?她现在相信的只有上帝了。她惯常是沉默的、哀愁的,从她旧有的美貌上只剩下一双还闪耀着超凡光芒的眼睛。我看见她手里捧着经书去望弥撒,我禁不住想道:她在祈求上帝早日使她离开这个世界。”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7—前86年),罗马名将,逃难至非洲迦太基城旧址时,利比亚的裁判官派人命令他离开该地。他对使者说:“回复裁判官,说你看见了逃亡的马利乌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上。”后人引用这句话来表现大富大贵后随之而来的极大不幸;也有垮台后的大人物仍然使人敬畏之意。

  一八三七年七月于雅尔迪

  郑永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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