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至二十章
 




  十六 柯拉莉

  忽然,幕上露出一个隙缝,一只多情的眼睛光芒闪闪,射在吕西安的漫不经意的眼睛上。诗人从迷惘中醒来,认出是柯拉莉的眼睛,不由得浑身发热,低下头去,望着卡缪索,卡缪索正好回进对面的包厢。

  那位女性鉴赏家是个大胖子,布尔东奈街上的丝绸商,还担任商务法庭裁判;家里有四个孩子,老婆是续弦,一年有八万法郎进款;年纪已经五十六,满头花白,象戴着一顶帽子,是一个假作正经而及时行乐的人;他一生在生意场中受过不少委屈,离开世界之前一定要快活一阵。颜色象新鲜牛油般的额角,象修士般红润的脸颊,似乎还不够容纳他心花怒放的快乐。卡缪索趁老婆不在身边,准备拚命鼓掌,捧柯拉莉。富商的虚荣心集中在柯拉莉身上,他在小公馆里撑的场面不亚于从前的王侯。他认为女演员的成功一半是他的功劳,因为他是出钱的老板。既然有岳父在场,卡缪索的行动等于得到批准。岳父是个矮小的老头儿,头发扑着粉,眼睛色迷迷的,可是神态庄严。吕西安看着不胜厌恶,想起自己一年来对巴日东太太的爱情何等纯洁,热烈。于是那种诗人式的爱情展开雪白的翅膀,无数的回忆象浅蓝的天色一般围绕着昂古莱姆的大人物。他又沉入幻想中去了。第二幕正开始。柯拉莉和佛洛丽纳都在台上。

  柯拉莉对答的时候,佛洛丽纳和她轻轻的说:“亲爱的,他脑子里才没有你呢。”

  吕西安忍不住笑了,望着柯拉莉。她是巴黎女演员中最可爱最有趣的一个,可以同佩兰太太和弗勒里埃小姐①相比,不但面貌相象,命运也差不多。这一类的姑娘有本事随心所欲的迷惑男人。柯拉莉在犹太女人中是最杰出的典型,一张长长的鹅蛋脸,淡黄皮肤带着象牙色,鲜红的嘴巴赛过石榴,细腻的下巴象杯子的边。眼皮包着火剌剌的黑玉般的瞳子,睫毛往上翻卷。从眼皮和睫毛底下,不难想象那副懒洋洋的眼神,必要时会闪出沙漠中的火焰。橄榄色的眼圈上面,弯弯的眉毛很浓。两股紫檀色的头发从中间对分,照着灯火,光艳如漆;棕色的脑门藏着卓越的思想,仿佛很有才气。其实柯拉莉同多数女演员一样,虽则会讲一套后台的俏皮话,人并不聪明;虽有应酬的经验,却谈不上什么知识;她的聪明是凭直觉,心肠好是因为她多情。可是她的滚圆光滑的胳膊,象纺纱的锭子般的手指,黄澄澄的肩膀,象《雅歌》中咏叹的那种胸脯,曲线优美,动作灵活的脖子,穿着红丝袜,长得多漂亮的大腿,叫人看了目眩神迷,怎么还会追究她的精神生活?这些富于东方诗意的美,被舞台上流行的西班牙装束衬托之下,越发显着了。她系着短裙扭来扭去,把裙子扭出许多淫荡的皱痕,观众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腰部臀部,乐不可支。吕西安发觉这女的只为他一个人表演,再也想不起卡缪索,正如楼厅上的野孩子再也不想苹果皮;他把肉欲的爱放在纯洁的爱情之上,把享受放在爱慕之上,恶魔似的淫欲引起他许多邪念。

  ①佩兰太太和弗勒里埃小姐,十九世纪初期两个美丽的女演员,都是年轻时夭折的。

  吕西安暗暗想道:“花天酒地,穷奢极侈的爱情,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多半在思想中过活,很少过现实生活。一个人要描绘一切,就应当认识一切。今晚我第一回参加大场面的消夜,同一般奇奇怪怪的人作乐。前一世纪的大贵族沉湎酒色,留下许多佳话;我为什么不尝尝那种乐趣呢?就是要移用到真正的爱情中去,也该领教一下交际花和女戏子的爱情,看看其中有什么快乐,妙处,激动,技巧,奥妙。归根结底,这不是销魂荡魄的诗意吗?两个月之前,这些女人在我眼中好比有毒龙看守的女神;刚才我还为着佛洛丽纳羡慕卢斯托;眼前这个比佛洛丽纳更美;她既然有意,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接受呢?达官贵人不惜拿最珍贵的东西孝敬她们,博一夕之欢。大使们一进那些魔窟,把昨天明天都忘了。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人,倒比一般王侯还多所顾虑,岂不是傻瓜!”

  吕西安再也不想到卡缪索了。对于最可耻的合伙,他曾经向卢斯托表示深恶痛绝,此刻他也跌进了这个臭沟。吕西安受着热情煽动,听凭自欺欺人的理由勾引,在一片欲海中浮沉。

  卢斯托回进包厢,说道:“柯拉莉爱你爱得发疯了。你的相貌比得上希腊最有名的雕塑,弄得后台个个人神魂颠倒。朋友,你真运气。柯拉莉才十八岁,凭她的姿色不久就能挣到六万法郎包银。她还挺安分。三年以前被母亲卖了六万法郎,一向很痛苦,只想求幸福。她进戏院是迫不得已。她恨死她的第一个主子德·玛赛。不久她被花花太岁丢了,总算脱离苦海,碰上这个忠厚的卡缪索;柯拉莉心里并不喜欢,可是卡缪索象父亲对女儿一般对她,她也就容忍了,接受他的爱。有人用大笔财产引诱她,她拒绝了,宁可跟着卡缪索,至少不受折磨。所以她对你还是初恋。噢!她一看见你,心上好象中了一颗子弹;她因为你冷淡,在更衣室里哭起来,佛洛丽纳才劝她来着。这出戏眼看要砸了,柯拉莉把台词都忘啦;卡缪索替她谋的竞技剧场的合同没有希望了!……”

  吕西安听着这些话,虚荣心满足了,十分得意,说道:

  “唔?……可怜的姑娘!……真的,朋友,我一生十八年中遇到的事,还没有一个黄昏遇到的多。”

  接着吕西安说出他和德·巴日东太太的恋爱和对夏特莱男爵的仇恨。

  “好啊,眼前报纸就缺少一个对头,正好揪住他。这男爵是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此刻又是政府党,对我们很合式,我在歌剧院常常见到的。至于你那个贵族太太,我也面熟得很,她常在德·埃斯巴太太包厢出现。你的旧情人活象一块乌贼鱼骨,男爵还在追求她。事情真巧,斐诺才送信来说,报纸连一份抄本都没有;我们的一个记者,小坏蛋埃克托·曼兰,因为人家扣除了他稿子上的空白,跟斐诺捣乱。斐诺急坏了,正在赶写一篇攻击歌剧院的稿子。朋友,这里的剧评你来写,你先听一听,想一想。我到经理室去准备三栏文章,对付你的冤家和瞧你不起的美人儿,叫他们明天不得安宁!……”

  吕西安道:“原来报纸是在这种地方这样编出来的?”

  卢斯托回答说:“老是这么回事。我在报馆里十个月,总是晚上八点连一份抄本都没有。”

  印刷业的行话把发排的手稿叫做抄本,大概假定作者只交作品的副稿。也许是拿拉丁文的copia(意义是丰富)①译作反话,因为报馆里老是闹稿荒!……卢斯托又道:“最理想是预先编好几期,可是这计划永远实现不了。此刻已经十点,还一个字都没有。为了把这一期编得精彩,我要去通知韦尔努和拿当,叫他们写一二十条小品,挖苦一阵议员,部长,枢密大臣克吕佐,必要的话把朋友都放进去。遇到这种情形,便是糟蹋自己的老子也顾不得了,比如海盗要活命,连抢来的金洋也不能不当做弹药装进大炮。你的稿子要是写得风趣,就能在斐诺面前站稳脚跟;他给人的情分都从利害关系出发。除了当铺的收据,根据利害关系的情分也是最好最靠得住的东西。②”

  ①法文中的“抄本”叫做copia,语源便是拉丁文中的copia,意思是丰富,充沛。

  ②原文中收据和情分(感激一字的转义)是同一个字,故此处用作双关语。

  吕西安道:“新闻记者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难道一坐到桌子前面,文思就会源源不绝的来吗?……”

  “完全象点灯一般……点到灯尽油干为止。”

  卢斯托正推开包厢的门,戏院经理和杜·勃吕埃来了。

  剧作者对吕西安说:“先生,让我去代你通知柯拉莉,说你吃过消夜和她同走;要不然我的戏完啦。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样下去,应当笑的时候她会哭,应当哭的时候她会笑。台下已经喝倒彩了。你还能挽回局面。反正是叫你快活,不是受罪。”

  吕西安道:“我不习惯同人家平分秋色。”

  经理望着杜·勃吕埃说:“这话别告诉她。柯拉莉这孩子的脾气,会把卡缪索轰走的。金茧号的老板很厚道,每月给柯拉莉两千法郎,还负担全部衣着和鼓掌队的费用。”

  吕西安神气俨然的说:“好在你许的愿约束不了我,你先挽回了戏再说吧。”

  杜·勃吕埃央告道:“你可千万别冷淡这个可爱的姑娘。”

  诗人说:“我懂了,我又要为你的戏写评论,又要对你年轻的女主角装笑脸。行,就这样吧!”

  作者向柯拉莉递了一个暗号,出去了。柯拉莉从此演戏演得很精彩。布斐①那天扮一个西班牙老法官,第一回显出他演老头儿的本领;他在掌声雷动中出台宣布,说道:“诸位先生,我们演的这出戏是拉乌尔同德·居尔西②两位先生合编的。”

  ①布斐(1800—1888),法国当时著名的喜剧演员。

  ②前者是拿当的名字,后者是杜·勃吕埃的笔名。

  卢斯托说:“呦!原来拿当也是作者,怪不得他在这里。”

  “柯拉莉!柯拉莉!”正厅的观众发狂似的叫喊。

  两个商人的包厢中发出打雷般的声音,叫道:“佛洛丽纳!”

  接着好几个人喊起来:“佛洛丽纳!柯拉莉!”

  幕重新升起,布斐陪两个女演员出来谢幕。玛蒂法和卡缪索各自向台上丢了一个花圈,柯拉莉捡起她的花圈伸向吕西安。在戏院里的两个钟点,吕西安等于做了一个梦。他一进后台就开始迷迷糊糊,虽然后台那么丑恶。心地还纯洁的诗人呼吸到一片混乱和肉欲的气息。肮脏的走道中堆满机关布景,油灯冒着黑烟,似乎有一种腐蚀心灵的瘟疫。那儿的生活既不清白,也不现实。所有的正经事儿都变了玩笑,所有的荒唐事儿倒象是真的。吕西安好象吃了麻醉品,最后柯拉莉又使他快活得神魂颠倒。吊灯熄了。只有女招待在场子里搬开小凳,关上包厢,闹出一片古怪的响声。几十盏脚灯一下子给吹熄了,臭气触鼻。台前的幕高高卷起,屋梁上放下一盏灯笼。消防队和戏院的工友开始巡查。台上的神仙世界,美女充斥的包厢,眩目的灯光,富丽堂皇的布景和新装,完全不见了,只剩下寒冷,丑恶,阴暗,空虚,叫人不堪忍受。吕西安的惊愕诧异简直无法形容。

  卢斯托在台上叫道:“喂,你来吗,老弟?——从包厢里跳上来吧。”

  吕西安身子一纵,上了舞台。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卸下戏装,裹着大衣,里面穿着普通的棉袍,帽子上罩着黑纱,好比蝴蝶又变了幼虫。吕西安几乎认不得她们了。

  “请你搀着我好不好?”柯拉莉打着哆嗦问。

  “好啊,”吕西安回答。他扶着柯拉莉的胳膊,觉得她的心象小鸟一般的乱跳。

  柯拉莉偎傍着诗人,好比一只猫又热烈又温柔的靠着主人的腿厮磨,说不出有多么舒服。

  她对吕西安说:“啊,我们一同去吃消夜了!”

  四个人走出去,看见戏院后门口,神庙沟街上停着两辆街车。卡缪索和他的老丈卡陶已经在一辆车上等着;柯拉莉请吕西安上去,也让杜·勃吕埃占了一个位置。戏院经理和佛洛丽纳,玛蒂法,卢斯托同车。

  柯拉莉说:“这些街车真要不得!”

  杜·勃吕埃说:“为什么你不自备一辆呢?”

  “为什么?”柯拉莉口气不大高兴,“我不好意思当着卡陶先生说出来,他的女婿准是他一手教导的。你想得到吗,卡陶先生人这么矮,年纪这么大,只给弗洛朗蒂纳五百法郎一月,刚好够她吃饭,住房子,买木屐。德·罗什居德老侯爵①一年有六十万进款,两个月来口口声声说要送我一辆轿车。我可是演员,不是低三下四的姑娘。”

  ①即《贝阿特丽克丝》中的罗什菲德侯爵。

  卡缪索一本正经的说:“小姐,你的车后天就有;只是你从来没向我开口。”

  “这也要人家开口吗?怎么,一个人爱一个女人,会让她踩着街上的垃圾,不怕她扭断腿吗?只有卖衣料的老板才喜欢女人衣角上沾上泥浆。”

  这些牢骚叫卡缪索听着好不难受。柯拉莉一边说一边碰到吕西安的腿,趁势把自己的腿靠上去,还抓起他的手握着。她不出声了,好象一心一意体味着无穷的快乐。对于这一类可怜虫,这种快乐等于把一切过去的悲伤和不幸都补偿了,在心中引起一股诗意,那是别的妇女体会不到的,因为她们运气好,不曾有过这些强烈的对比。

  杜·勃吕埃对柯拉莉说:“最后你演得和马尔斯小姐一样好。”

  卡缪索说:“是啊,小姐开场好象心里有疙瘩;可是从第二幕后半段起,她把人迷住了。你的戏成功一半是靠小姐。”

  杜·勃吕埃说:“小姐的成功一半也靠我。”

  “你们都在抢别人的功劳,”柯拉莉说话的声音不大自然。

  车子经过一段黑洞洞的街道,柯拉莉把嘴唇凑着吕西安的手亲了一下,掉了几滴眼泪在他手上。吕西安感动得不得了。交际花动了感情会这样谦卑,精神的伟大可以说胜过天使。

  杜·勃吕埃对吕西安说:“先生写起剧评来,正好为我们的柯拉莉写一段好文章。”

  卡缪索道:“噢!请你帮帮忙,我永远感激不尽,”他的声音完全是恳求吕西安。

  气恼的柯拉莉说道:“别干涉先生的自由,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卡缪索,我要你买车,不要你买人家的夸奖。”

  吕西安客客气气回答:“我的赞美用不着你破费。我从来没有在报上写过一个字,不知道报界的作风,我为你破题儿第一遭动笔……”

  杜·勃吕埃道:“那才妙呢。”

  小老头卡陶说:“邦迪街到了。”他被柯拉莉抢白了几句,狼狈得很。

  柯拉莉趁大家下去,车厢里只有她和吕西安两个人的时候,说道:“你为我第一次动笔,我为你第一次动情。”

  十七 小报是怎么编的

  柯拉莉到佛洛丽纳房中穿扮,她的衣衫早就派人送来。商人有了钱要享福,在女戏子或情妇家摆阔的场面,吕西安还没见识过。虽然玛蒂法的家业比不上他的朋友卡缪索,气派不大,已经使吕西安看着惊奇。饭厅的装修很精致,糊壁的绿呢嵌着黄澄澄的帽钉,点着漂亮的灯,花架上供满鲜花。客厅糊的是棕色镶边的黄绸,摆着时行的家具,有托米尔出品的吊灯,有波斯图案的地毯。座钟,烛台,壁炉用具,没有一样不美观大方。屋内的装修,玛蒂法都托青年建筑师葛兰杜代办;他正在替玛蒂法盖住宅,知道这套房间的用途,也就格外用心。玛蒂法到底是做买卖的,动用每样东西都小心翼翼,仿佛账单上的数字老在眼前,他看待奢华的陈设有如珍贵的首饰拿到了匣子外面,多少有点冒险。

  卡陶老头的眼神表示他心里想:“看来我也不能不替弗洛朗蒂纳布置这样一所屋子。”

  吕西安忽然明白,为什么卢斯托不在乎平时住的破烂房间。这些宴会和这些漂亮东西,事实上都归艾蒂安享受。无怪他摆着一副主人翁面孔,站在壁炉架前面和戏院经理交谈,经理正在恭维杜·勃吕埃。

  斐诺进来嚷道:“稿子!稿子!报馆里一个字都没有。我的文章已经在排字工人手里,马上排完啦。”

  艾蒂安道:“我们才到。佛洛丽纳的小客厅里有桌子,有火;只要玛蒂法先生给我们纸张墨水,趁佛洛丽纳和柯拉莉穿扮的时候,我们的文章就好赶出来。”

  卡陶,卡缪索,玛蒂法,一齐离开客厅去拿笔和小刀,①替两位作家张罗文房用具。当年最漂亮的一个舞女蒂丽娅,急急忙忙走进来对斐诺说:

  “亲爱的,你要他们订一百份报,他们同意了;不用经理室开支,全部由歌唱队,乐队,舞蹈队分摊。你的报真有趣,个个人爱看。你要的包厢也给你了;这是第一季的订报费,”

  蒂丽娅递给斐诺两张钞票。“你可别跟我捣蛋啦!”

  斐诺嚷道:“糟糕。我骂歌剧院的稿子不能不抽掉,这一期的头条文章又落空了……”

  勃龙代带着克洛德·维尼翁,后面还有拿当和韦尔努,跟着蒂丽娅进来。勃龙代说道:“拉伊斯②,你这个身段美极了!小宝贝,你非得和我们一块儿吃消夜,要不我掐死你这个花蝴蝶。你是跳舞的,这儿没有人和你竞争。至于漂亮,你们都聪明得很,不会当众吃醋的。”

  ①鹅毛管的笔需要用小刀常常修削。

  ②拉伊斯,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名妓。

  斐诺叫道:“喂,朋友们,杜·勃吕埃,拿当,勃龙代,救救我吧。我还缺五栏稿子。”

  吕西安道:“我的剧评可以写两栏。”

  卢斯托道:“我的题材占一栏。”

  “那么,拿当,韦尔努,杜·勃吕埃,还剩两栏俏皮文章归你们负责。勃龙代替我第一版写两小栏。我马上赶往印刷所。蒂丽娅,幸亏你是坐自己的车来的。”

  蒂丽娅说:“对,可是车上还有雷托雷公爵和德国公使。”

  拿当说:“就请公使和公爵一齐来吃消夜吧。”

  勃龙代说:“德国人酒量都不错,也喜欢听人议论,咱们尽量和他说些放肆的话,让他去报告他的宫廷。”

  斐诺说:“你们中间哪一个正经一些,能下去跟德国公使打交道?杜·勃吕埃,你是个小官儿,你搀着蒂丽娅一块儿下楼,去请德·雷托雷公爵和公使。呃,我的天!蒂丽娅今晚多漂亮!……”

  “咱们一共是十三个了!”玛蒂法说着,脸色都变了。①

  ①耶稣被捕前夕,和十二门徒一同吃晚饭(所谓“最后之晚餐”;故西俗迷信忌十三人同桌)。

  “不是十三,是十四,”弗洛朗蒂纳闯进来说,“我要监视卡陶大爷。”

  卢斯托道:“再说,勃龙代还带着克洛德·维尼翁呢。”

  勃龙代端起一个墨水缸说:“就是带他来喝酒的。”又对拿当和韦尔努道:“今晚有五十六瓶酒,咱们非卖力不可。别忘了鼓动杜·勃吕埃,他专写轻松的喜剧,嘴皮刻薄,一定要他来些俏皮话。”

  吕西安极想在这些出众的人物面前显显本领,伏在佛洛丽纳小客室内一张圆桌上,凑着玛蒂法点的几支粉红蜡烛,写出他的第一篇稿子。

  全景剧场

  三幕杂剧《法官受窘记》第一次上演——佛洛丽纳小姐和柯拉莉小姐初次登台——布斐台上的人进来,出去,七嘴八舌,来来往往,东寻西找,一无所得,乱烘烘闹成一片。法官不见了女儿,找到了小帽子;小帽子戴在法官头上不合适,大概是贼的。贼在哪儿?大家进来,出去,七嘴八舌,来来往往,上天下地的找。临了法官找到一个男人,却没有女儿;找到了女儿,却没有男人。法官满意了,观众不满意。台上静下来,法官打算盘问男人,坐在法官的大靠椅上,整理他法官的衣袖。世界上只有西班牙法官才有那种大袖子,脖子里裹着羊肠领。在巴黎的舞台上,光是羊肠领就代表半个西班牙法官。踅着小步,害肺气肿的老法官,原来是青年演员布斐,波蒂埃的继承人,扮老人惟妙惟肖,连最老的老头儿看了也笑痛肚子。光秃的脑袋,发抖的声音,皆隆特①式的身体,瘦小的大腿:扮一百个老人也绰乎有余。这青年演员老得厉害,老得可怕,大家惟恐他的老态象瘟疫一般传染。他演的法官可真妙!笑容慌张得可爱!做的糊涂事儿重要无比!庄严的态度愚蠢透顶!迟疑得真有道理!这家伙知道很清楚,天下事都可真可假。他有资格在立宪政体之下做一个大臣!法官问一句,陌生人反问一句;布斐的审问变了回答,法官的问话说明了剧情。这一幕滑稽突梯,大有莫里哀风味,满场的观众都乐开了。剧中人好象意见一致了;我可没法告诉你们哪些事分明,哪些事糊涂。法官的女儿站在面前,是个地道的安达卢西亚女子,西班牙女子,长着西班牙眼睛,西班牙皮色,西班牙腰身,走路是西班牙式,从头到脚都是西班牙味儿:吊袜带上拴着短刀,心中充满爱情,胸口的缎带上挂着十字架。一幕完了,有人问我戏怎么样,我回答说:——我只看见绿头绿跟的红袜子,脚只有这么一点儿,套着漆皮鞋,美丽的大腿在安达卢西亚找不出第二双!啊!这个法官的小姐叫你看了馋涎欲滴,恨不得跳上台去把你穷小子的茅屋和热呼呼的心献给她,或者送她三万法郎进款,写文章歌颂。这安达卢西亚姑娘是巴黎最漂亮的女演员,芳名柯拉莉,能做伯爵夫人,也能做风骚的女工。到底扮哪个角色更好,我也说不上。反正她演什么象什么,天生的全才,对一个大街上的女演员,还有什么更好的话可赞美?

  ①法国古典喜剧中常出现的古板的小老头。

  第二幕出现一个巴黎的西班牙女人,脸蛋象宝石上的浮雕,眼睛杀气腾腾。这一下轮到我来打听她的来历了。据说她是从后台来的,名叫佛洛丽纳小姐;我可不信,看她动作多泼辣,爱情多热烈!正好同法官的女儿见个高下。丈夫是阿勒玛维华①式的贵族,他那块料,扮大街上几百个贵人都行。佛洛丽纳没有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没有漆皮鞋,可是有西班牙式的披肩,一块轻纱裹在身上多有样,她本来是贵夫人嘛!她叫你看到母老虎能变做猫咪。两个西班牙妇女舌剑唇枪,你一句,我一句,一听就知道是争风吃醋。一切快解决了,不料法官糊涂,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拿火把的,跟班的,狡猾的仆役,财主,绅士,法官,小姐,太太,再开始寻找,来来往往,到处乱转。剧情又复杂起来;我管不了剧情,只是被两个女的,嫉妒的佛洛丽纳和得意的柯拉莉,把我卷进她们的裙子,披肩,用她们的小脚踩着我的眼睛。

  ①阿勒玛维华,博马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主要角色之一,是个风流多情的贵族。

  好容易挨到第三幕,我没有闹出事来惹警察长干涉,也不曾叫看客觉得我伤风败俗,足见公众的和宗教的道德很有力量。可笑我们的国会对这些问题操心得厉害,仿佛法国到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地步。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有个男人爱上两个女人,而两个女人并不爱他,或者是两个女的爱他,而他并不爱两个女的;那男人不喜欢法官,或者是法官不喜欢那男人。那男的可是恪守本分的贵族,的确心有所爱,不是爱他自己就是爱上帝,因为他后来出家做了修士。诸位欲知详情,快去全景剧场。你们看了上文已经知道,第一回去应当见识一下绿头绿跟的红袜子,前程远大的小脚,眼睛漏出来的光象一道阳光;乔装安达卢西亚姑娘的巴黎女子,乔装巴黎女子的安达卢西亚姑娘,多么聪明伶俐,也该领教一番。第二回去应当欣赏戏文,那老头儿会把你笑死,那多情的贵人会叫你痛哭流涕。戏剧在这两点上都成功了。作者编这本戏听说还请一个大诗人合作,利用两位动了爱情的姑娘使作品成功。池子里的看客如醉若狂,差点儿乐死了。两个姑娘的大腿似乎比作者更有魔力。不过两个争风的妇女走开了,剧中的对话照样风趣十足,可见戏文着实精彩。台上报出作者姓名,鼓掌的声音害得戏院的建筑师提心吊胆,惟恐屋子震倒;作者德·居尔西先生却若无其事,他听惯维苏威火山在大吊灯底下沸腾。两个女主角还跳一只塞维利亚的包列罗舞,当年参加宗教会议的神甫们——最爱看,今日的检查官也批准了,虽则姿势淫荡,不无危险。仅仅这场舞蹈就能吸引一切人老心不老的老人;我有句话奉劝他们,就是手眼镜务必擦得干净。

  吕西安写出这篇手法新颖,风格独特,在报刊文字中别开生面的稿子,同时卢斯托也写了一篇所谓风俗小品,题目叫《过时的美男子》,开头是这样的:

  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总是细挑身材,筋骨很好,经常束腰,得过荣誉勋位勋章,姓什么波特莱之类。帝国的男爵现在为了讨好王室,在姓氏之前加上一个杜字,叫做杜·波特莱;万一遇到革命,仍旧可以回复本姓,叫做包波特莱。他的姓是骑墙派,做人也是骑墙派,早年在某公主的闺房中当过风流的听差,又得宠,又得力,公主的兄长我不便道出姓名来;如今男爵又在圣日耳曼区结交权贵。杜·波特莱一方面否认替帝国的公主出过力,一方面向他亲密的女施主高唱情歌……

  这种人身攻击的小品当时很流行,内容荒谬,以后却大有进步,特别是《费加罗报》贡献最大。夏特莱男爵正在追求德·巴日东太太;作者用乌贼鱼骨跟德·巴日东太太作了一个滑稽的比较,读者用不着认识讽刺的对象也觉得好玩。夏特莱被卢斯托比做鹭鸶,说他衔着乌贼鱼骨吞不下去,掉在地下碎做三段,叫人看了忍俊不禁。这场玩笑写成几篇稿子登出来,在圣日耳曼区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促成取缔新闻法案的原因之一。过了一小时,勃龙代,卢斯托,吕西安,回进客厅。德·雷托雷公爵,德国公使,四个女的,三个商人,戏院经理,斐诺,三位作家,都在客厅里谈天。一个头戴纸帽的学徒跑来催稿。

  他说:“稿子再不送去,工人要走了。”

  斐诺说:“我给你十法郎,你拿去给他们,要他们等着。”

  “先生,他们有了钱喝得烂醉,报纸完啦!”

  斐诺说:“这小孩儿这样世故,叫我害怕。”

  德国公使正在预言那小厮将来一定大有出息,三位作家进来了。勃龙代念了一篇攻击浪漫派的俏皮文章。卢斯托的稿子叫大家听着直乐。德·雷托雷公爵劝作者间接捧一两句德·埃斯巴太太,免得圣日耳曼区的贵族过分生气。

  斐诺问吕西安:“那么你呢?把你写的念给我们听听。”

  吕西安战战兢兢念完了,客厅里掌声雷动。两个女演员拥抱新出道的作家,他被三个商人紧紧搂着,险些儿透不过气来;杜·勃吕埃含着眼泪和他握手,戏院经理约他吃饭。

  勃龙代说:“夏多布里昂先生已经把维克多·雨果称为才华盖世的孩子,孩子二字不能再用了,我只好老老实实说你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

  “我请先生加入我们编辑部,”斐诺说着,向艾蒂安道谢,狡猾的眼神表示他又想利用人了。

  “你们写了什么妙文呢?”卢斯托问勃龙代和杜·勃吕埃。

  拿当道:“杜·勃吕埃的稿子在这里。”

  德摩斯梯尼子爵看见大家都在注意A子爵,昨天对人说:也许我好清静一下了。

  一位极端派抱怨帕斯基埃先生的演说仍旧继续德卡兹的政策,一位太太回答说:是啊,不过看他的腿肚子,的确是个保王党。斐诺道:“行了行了,这样的开场准是妙文,不用再听下去。——赶快拿去吧,”他吩咐学徒;又转身对几位作家说:“这期报纸有点七拼八凑,不过也是最精彩的一期。”那些作家已经带着阴险的意味望着吕西安。

  勃龙代说:“他还聪明,这家伙。”

  克洛德·维尼翁说:“文章写得不错。”

  “咱们吃饭吧!”玛蒂法嚷着。

  德·雷托雷公爵扶着佛洛丽纳,柯拉莉搀着吕西安,蒂丽娅走在勃龙代和德国公使之间。

  十八 半夜餐

  “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攻击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男爵,听说夏特莱当上了夏朗德省省长兼参事院评议官。”①卢斯托道:“德·巴日东太太把吕西安当做坏蛋一样撵出大门。”

  ①原文此句未说明是哪一个人说的,从上下文揣摩,大概是德·雷托雷公爵。

  德国公使道:“怎么?这样漂亮的一个青年!”

  饭桌上用的是全新的银器,塞夫勒窖的瓷器,丝光斜纹的台布,一派的豪华阔绰。菜是舍韦酒家包的,酒是圣贝尔纳河滨道上最有名的酒商挑选的,他是卡缪索,玛蒂法和卡陶的朋友。吕西安第一次看到巴黎的奢侈,觉得样样出乎意外,幸亏他象勃龙代说的是个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的人,不至于大惊小怪。

  柯拉莉走出客厅的当口咬着佛洛丽纳的耳朵说:“替我灌醉卡缪索,让他睡在你这里。”

  “难道你跟那新闻记者搭上了吗?”佛洛丽纳用了一句她们那种女人的口头语。

  “不,亲爱的,我是爱上他了!”柯拉莉说着,微微耸了耸肩膀,姿势美极了。

  吕西安动了欲念,感觉格外灵敏,这些话都听见了。柯拉莉衣衫穿得十分讲究,她的装束很巧妙的衬托出她的特色,因为每个女人都有一种特殊的美。她的袍子和佛洛丽纳的一样,用的上等衣料市面上还没见过,名叫蝉翼纱。卡缪索是金茧号的老板,里昂绸厂的货色要他在巴黎推销,时新货在他铺子里总是最先出现。爱情和装扮等于女性的胭脂花粉,称心如意的柯拉莉也就格外迷人。期待中的快乐,一定能到手的快乐,最能诱惑青年。花街柳巷的魔力,或许就因为那儿的欢娱是十拿九稳的缘故;长时期对一个人忠诚,恐怕也是由于这一点。纯洁真实的爱,生平第一次的爱,再加可怜的女演员们常有的狂热,对于吕西安的美貌的倾幕,使柯拉莉变得聪明起来。

  她坐上饭桌的时候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哪怕你又丑又病,我还是爱你!”

  在诗人听来,这句话多有意思!卡缪索消失了,吕西安望着柯拉莉,再也看不见卡缪索。一个渴望享受,感觉敏锐的人,厌恶外省的单调,受着巴黎的魔窟吸引,被贫穷和迫不得已的禁欲生活折磨够了,克吕尼街上修院生涯和毫无结果的工作使他厌倦不堪,一朝面对豪华的筵席,怎么肯推却呢?吕西安一只脚踏在柯拉莉的床上,一只脚踏进了他再三奔走都没有能接近的报馆。他在桑蒂耶路①空等了多少次,如今办报的人就在席上饮酒作乐,兴高采烈,而且脾气挺随和。他受过多少气,多少痛苦,没法报仇;现在靠着人家一篇文章把怨气出尽了,第二天登出去就可以撕破两个人的心。他望着卢斯托私下想:“这是我的朋友!”谁知卢斯托已经在忌惮他,觉得他是个可怕的敌手。吕西安不应该太露锋芒;倘若只写一篇平淡的稿子,对他反而更好。幸亏勃龙代劝斐诺对待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材迁就一些,把卢斯托的嫉妒冲淡了。

  ①作者在第七节(第240,245页)中说斐诺的小报馆设在圣菲阿克街,斐诺本人住在费多街。此处忽然提到桑蒂耶路。《搅水女人》中也说斐诺的报馆和住所都在桑蒂耶路同一屋子内。事实上圣菲阿克街和桑蒂耶路是两条平行的街,相距不远。

  卢斯托决意继续和吕西安做朋友,再跟斐诺来个默契,尽量剥削这个危险的新人,不让他手头宽裕。这是卢斯托和斐诺咬耳朵谈了两句,心照不宣定下来的策略。

  “他有才干。”

  “我看他是不容易满足的。”

  “噢!”

  “对!”

  德国公使在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家见过勃龙代,当下装出一副忠厚,安详,庄重的神气望着他说:“同法国记者吃消夜,我老是心惊胆战。勃吕歇①说过的一句话,在你们身上应验了。”

  “什么话啊?”拿当问。

  “一八一四年萨肯和勃吕歇②走上蒙马特尔高地,——对不起,诸位,我向你们提到那个不愉快的日子,——萨肯是老粗,他说:咱们放一把火把巴黎烧了吧!——勃吕歇回答说:万万使不得,只有巴黎才能断送法国!——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你们的大创口,在塞纳盆地上热腾腾的冒烟。”公使停了一会又道:“谢谢上帝,我们国内没有报纸。刚才那个戴纸帽的小家伙才不过十岁,头脑就跟老资格的外交家一样,我至今想着害怕。今天晚上,我觉得是和狮子老虎一块儿吃消夜,只是承它们的情,不伸出爪子来罢了。”

  ①勃吕歇(1742—1819),普鲁士将军。

  ②萨肯是俄国将领,勃吕歇是普鲁士将领,两人曾经同拿破仑作战。此处说的是一八一四至一八一五年联军占领巴黎时的故事。

  勃龙代道:“不错,我们可以凿凿有据的向欧洲报导,说阁下今晚嘴里吐出一条蛇,险些儿没钻进我们最漂亮的舞蹈明星,蒂丽娅小姐的身体;然后我们对夏娃,《圣经》,原始罪恶,基本罪恶,发一通议论。可是放心,您是我们的客人。”

  斐诺道:“那才滑稽呢。”卢斯托道:“我们可以发表一批科学论文,从人身上和人心中的各种蛇说起,说到外交界的蛇。”

  韦尔努道:“我们可以说,这个装樱桃酒的玻璃瓶里就有一条蛇。”

  维尼翁对公使说:“临了您也会相信实有其事。”

  德·雷托雷公爵嚷道:“诸位别伸出爪子来啊!”

  斐诺说:“报纸的影响和势力现在才不过开始,新闻事业还没脱离童年时代,慢慢会长大的。十年之内,样样要受广告统治。思想会指导一切,思想……”

  “思想要摧残一切,”勃龙代打断了斐诺的话。

  克洛德·维尼翁说:“这话有理。”

  卢斯托说:“思想能制造帝王。”

  德国公使说:“也能推翻君主专政的国家。”

  “所以,”勃龙代说,“要是本来没有报纸,就不应该发明;既然有了,我们就靠此为生。”

  德国公使说:“结果是你们为之送命。群众经过你们开导,越来越占优势,个人更不容易出人头地;你们在下层阶级散播思考的种子,将来的收获是大众的反抗,第一批牺牲品便是你们。请问巴黎暴动的时候毁坏些什么?”

  拿当道:“路灯杆子。我们这种人太渺小了,不用害怕,大不了受点轻伤。”

  公使道:“你们的民族聪明过分,不论哪种政府都不让发展。要不然,你们在欧洲没有能用刀枪保住的天下,可以再用笔杆子去征服。”

  克洛德·维尼翁道:“报纸固然是祸水,祸水也好利用;政府偏要把它消灭。那就发生斗争。哪一方面打败呢?是个问题。”

  “我一口咬定是政府,”勃龙代说,“在法国,聪明才智比什么都强;报纸不但具备所有聪明人的才智,还有答尔丢夫①那样作假的本领。”

  ①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阴险狡猾的骗子典型。

  斐诺道:“勃龙代!勃龙代!你这话太没遮拦,这儿还有报纸的订户呢。”

  “你开着贩毒的铺子,当然害怕;我才不理你们这些黑店呢,虽则我靠此活命!”

  克洛德·维尼翁道:“勃龙代说的不错。报纸不尽传教士的责任,反而变做党派的工具,报纸用这个工具做生意,无法无天,象所有的买卖一样。勃龙代说的好,报纸是用说话做商品的铺子,专拣群众爱听的话向群众推销。要是有一份给驼背看的报,准会从早到晚说驼背怎么美,怎么善,怎么必要。报纸的作用不再是指导舆论,而是讨好舆论。过了相当时期,所有的报纸都要变成无耻,虚伪,下流,都要撒谎,甚至于行凶;扼杀思想,制度,人物;而且靠着这种行为一天天的发达。报纸是法人,占着法人的便宜:做了坏事谁也不负责任;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维尼翁,你是卢斯托,勃龙代,斐诺,不是阿里斯泰提,便是柏拉图,或是卡图,总之是普卢塔克传记中的圣贤豪杰;我们个个清白,丑事扯不到我们身上。这种道德的或者不道德的现象,随你怎么称呼,拿破仑曾经有过解释;他研究了国民议会,得出一个极妙的结论,他说:集体犯的罪恶,牵连不到个人。报纸尽可干出最残酷的事,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沾着血腥。”

  杜·勃吕埃道:“可是官方能订出惩罚的法令,目前正在起草。”

  拿当道:“呸!法律怎么对付得了法国人的聪明才智!那是渗透力最强的溶解剂。”

  维尼翁又道:“思想只能用思想去消毒。只有恐怖政策和专制手段才压得住法国人的特性。法国语言特别宜于暗示,说双关话;越是用法令禁止,聪明才智越爆发得厉害,好似蒸汽给关在装着活塞的机器里。王上做一桩好事,报纸如果反对王上,就说好事是部长做的;倘若反对部长,就把事情反过来说。凡是造谣毁谤,报馆说是从外边听来的。当事人抱怨吧,报馆说声放肆了事。告到法庭吧,报馆推说当事人并未要求更正;要求更正吧,它又一笑置之,认为它的罪恶不足挂齿。被害人胜诉的话,报纸再挖苦他一顿。万一报馆判了罪,要付出巨额罚金,就向大众指控你跟自由,祖国,知识作对。报上可以登一篇文章,解释某先生如何如何是国内最诚实的君子,骨子里暗示他是个贼。因此,报纸犯的罪不足挂齿!侵犯报纸的人才罪大恶极!在某个时期之内,报纸要读者相信什么,读者就相信什么。报纸不喜欢的事决不可能是爱国的;而且报纸永远不会错的。它用宗教攻击宗教,用宪章攻击国王;司法机关得罪了报纸,就被挖苦;迎合了大众的偏见,就受赞扬。为了招揽订户,不惜造出激动人心的谎话,做出逗笑的把戏,象有名的丑角鲍贝什。办报的宁可拿自己的老子活活的开刀,作为取笑的资料,决不放过吸引群众,叫群众开心的机会,好比演员要哭得逼真,把儿子的骨灰放在匣子里,也好比一个女子为着情人什么都肯牺牲。”

  勃龙代插进来说:“总而言之,报纸是表现在印刷品上的平民大众。”

  维尼翁接着说:“而且是虚伪的,气量狭窄的平民大众。他们放逐有才能的人,同雅典人放逐阿里斯泰提一样。我们等着瞧吧,开头由正人君子主办的报后来会落到最庸俗的人手里,因为他们有耐性,肯卑躬屈膝,象橡皮,有才华的人缺少这副本领;或者受油酒杂货商控制,因为他们有钱收买作家。这种情形眼前已经出现了!不到十年,便是中学毕业生也要自命为大人物,在报上打前辈的嘴巴,拉他们的腿,抢他们位置。拿破仑压制言论,真有道理。我敢打赌,反对派的机关报自己捧上台的政府,只要对它们有一点儿违拗,它们就用此刻攻击王上的政府同样的理由,同样的文章,拼命攻击。你向新闻记者越让步,报纸越贪得无厌。成功的记者将来要被又穷又饿的记者代替。这个创口是没法医的,只会愈来愈恶化,愈来愈凶横;并且祸害越大,越受容忍,直到报纸有一天多于牛毛,陷于混乱为止,象当年的巴比伦一样。我们都知道,报纸比帝王还要无情无义;它做的投机生意,打的算盘,比最肮脏的买卖还要狠;它每天早上榨取我们的智力,做成麻醉品出卖;可是我们个个人替报纸写稿,好比开水银矿的工人明知要送命,照样采掘。瞧柯拉莉身边的那个青年……他叫什么名字?吕西安!他长得漂亮,是诗人,是才子,这一点更难得;嗳,他马上要踏进那贩卖思想的下流地方,所谓报馆了,他要浪费他精彩的思想,绞尽脑汁,自甘堕落,暗地里干一些卑鄙事儿,在思想战争中等于佣兵头子的战术,焚烧掳掠,改变舰艇的方向。等到他象成千上百的人一样,为着股东消耗了一部分才华,那些贩毒的商人便让他口渴的时候饿死,饿极的时候渴死。”

  斐诺道:“你愈说愈不象话了。”

  克洛德·维尼翁道:“唉,天哪!这些我明明知道,我坐着苦役监,看见一个新犯进来觉得高兴。勃龙代和我,比拿我们的才具做投机的某甲某乙强得多,却永远被他们剥削。我们除了聪明,还有心肝,偏偏缺少剥削别人的狠毒。我们懒洋洋的,喜欢沉思默想,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人们喝了我们的血,还骂我们品行不端!”

  佛洛丽纳嚷道:“没想到你这样杀风景!”

  勃龙代道:“佛洛丽纳说的不错,公众的病应当交给吹牛的政客医治。沙尔莱①有句话,叫做:砸破自己的饭碗吗?才不这么傻呢!”

  ①沙尔莱(1792—1845),法国十九世纪有名的版画家。

  卢斯托指着吕西安说:“你们知道我听了维尼翁的话作何感想?他象鹈鹕街上的大胖女人对一个中学生说:小弟弟,你年纪太轻,还不配到这里来……”

  这句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了,柯拉莉听了更是暗暗欢喜。三个商人一边吃喝一边听。

  德国公使对德·雷托雷公爵说:“多古怪的民族,多少的善善恶恶集中在他身上!诸位先生,你们是浪子,偏偏不会倾家荡产。”

  可见吕西安掉下险坡之前,由于机缘凑巧,各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开始是阿泰兹带他走上用功的路,激发他不怕艰难的志气。便是卢斯托也因为自私自利而告诉他报界和文坛的真相,希望他不要参加。吕西安先还不信真有这许多黑暗的内幕,可是又听到记者们大声诉苦,亲眼看见他们工作,不惜剖开乳母的肚子预言报界的前途。①那天晚上他的确见到了事情的真面目。

  ①古代巫师往往将祭神的牲口开膛破肚,预言未来之事。记者靠报纸为生,故言乳母。

  巴黎的腐败被勃吕歇形容得那么贴切,吕西安目睹腐败的内幕却并不深恶痛绝,反而如醉若狂的欣赏这批风趣的人物。那些了不起的人把他们恶劣的品行当做华丽的甲胄披在身上,把冷静的分析当作湛亮的头盔;在吕西安眼中他们竟比小团体中正经严肃的成员高出一等。并且他初次体会到财富的乐趣,受着奢华的诱惑,珍馐美味的影响,他的轻浮的本能觉醒了;极品的佳酿,名厨的手段,他都是第一回领教;他看见一个公使,一个公爵和他的舞女,同记者混在一起,佩服他们的恶势力;吕西安不禁心痒难熬,只想控制这些无冕之王,自以为有力量压倒他们。最后是柯拉莉,听了他几句话就不胜快慰;吕西安借着席上的烛光,从菜肴的热气和醉眼朦胧的雾雰中把她打量之下,觉得她妙不可言;这姑娘本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动了真情越发娇艳了。小团体尽管代表崇高的智慧,怎敌得过这样多方面的诱惑!内行的夸奖满足了作家的虚荣,连未来的敌手都在恭维他。文章的轰动和柯拉莉的倾心,即使不象吕西安这样新出道的人也不免为之得意忘形。高谈阔论的时候,大家吃得很多,喝的酒尤其可观。卢斯托坐在卡缪索旁边,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他的葡萄酒里加了两三次浓烈的樱桃酒,说话之间还激他多喝。这套手法做得很巧妙,卡缪索根本没有发觉,他自以为卖弄狡狯也有一手,不亚于新闻记者。甜点心和美酒一道一道的上来,尖刻的话也多起来。大吃大喝的宴会临了都不免丑态百出;机灵的德国公使发觉那些风雅的人语无伦次,快要撒野了,便向德·雷托雷公爵和舞女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一齐溜了。柯拉莉和吕西安在席面上始终象一对十五六岁的情人,看见卡缪索酩酊大醉,便奔下楼梯,踏上一辆街车。卡缪索横在饭桌底下,玛蒂法只道他陪着女演员走了,也就趁佛洛丽纳回房睡觉的当口跟着退席,让客人们自顾自抽烟,喝酒,说笑,争论。天亮时分,全班好汉只剩一个酒量最大的勃龙代还能说话,向呼呼大睡的同伴提议为红光满天的曙色干杯。

  十九 女演员的住家

  吕西安没有巴黎人闹酒的习惯,下楼神志还清楚,一吹风,立刻醉得不成模样。女演员住在旺多姆街一所漂亮屋子的二层楼上,柯拉莉只得和她的女佣人把诗人扶上去。吕西安差点儿没在楼梯上发晕,难过得不得了。

  柯拉莉嚷道:“沏茶,贝雷尼斯,赶快沏茶。”

  吕西安道:“没关系,只是吹了风。并且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

  “可怜的孩子!纯洁得象羔羊!”贝雷尼斯说。她是诺曼底人,其胖无比,相貌的丑陋跟柯拉莉的美正好是极端。

  吕西安迷迷糊糊被她们放倒在柯拉莉床上。柯拉莉让贝雷尼斯帮她替诗人脱衣服,那种细到,温存,赛过母亲照顾小孩儿。吕西安老说着:“没关系,只是吹了风。谢谢你,妈妈。”

  “他叫妈妈叫得多好听!”柯拉莉说着,亲了亲他的头发。

  贝雷尼斯说:“小姐,爱上这样一个天使才快活呢?你在哪儿找来的?想不到会有个男人跟你一样美的。”

  吕西安只想睡觉,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柯拉莉给他喝了几杯茶,让他睡了。

  柯拉莉问贝雷尼斯:“看门女人没看见我们吧?也没有别人看见吧?”

  “没有,我在门口等你呢。”

  “维克图瓦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贝雷尼斯回答。

  过了十小时,吕西安在中午时分醒来,发觉柯拉莉眼睁睁的看着他睡觉!他是诗人,当然猜想得到。女演员还穿着她的漂亮衣衫,可是弄得污秽狼藉,不成样子了,后来被她收起来做纪念品。吕西安知道惟有真正的爱情才会这样热心,体贴,而那爱情正在等待酬报,他便望着柯拉莉。柯拉莉一眨眼脱了衣服,象青蛇一般躺在吕西安身旁。下午五点,诗人在温柔乡中蒙眬睡去。女演员的寝室,他看了一个大概,只觉得豪华富丽,到处是白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的美妙,可爱,讲究,比他在佛洛丽纳家欣赏的更高一级。柯拉莉已经起床,为了扮演安达卢西亚女人,必须七点钟到戏院。诗人心情欢畅的睡熟了,柯拉莉还望着他出神,她为着高尚的爱情陶醉了,可是并不满足,感情和肉体的结合使感情和肉体愈加兴奋。在尘世感受的时候是两个人,在天上相爱的时候变成一体;这个由凡俗进而为圣洁的过程补赎了所有的罪孽。何况见到吕西安这样姿容绝世的美男子,谁能够不动心呢?柯拉莉跪在床前,想着自己的爱情非常快慰,觉得自己变成圣洁了。不幸这快乐的心情被贝雷尼斯破坏了。

  她道:“卡缪索来了,他知道你在家。”

  吕西安马上跳起来,他生性厚道,不愿损害柯拉莉。贝雷尼斯拉开一条幔子,吕西安躲入一间华丽的盥洗室。贝雷尼斯和女主人抢着把吕西安的衣服送进去,手脚之快无以复加。卡缪索走进卧房的时候,柯拉莉发觉诗人的靴子不曾收起;贝雷尼斯偷偷的上过油,放在火炉前面烘着,主仆两人都忘了这双泄漏秘密的靴子。贝雷尼斯同女主人慌慌张张交换了一个眼风,出去了。柯拉莉坐在沙发上,叫卡缪索坐着对面的大靠椅。老实人热爱柯拉莉,瞧着靴子,不敢抬起头来望他的情妇。

  “要不要为了这双靴子生气,跟柯拉莉分手呢?那未免小题大做了。靴子到处都有。这一双要是放在鞋店橱窗里,或者给一个男人穿着在大街上溜达,不是更合式吗?空荡荡的摆在这儿便大有文章,犯了嫌疑。不错,我已经五十岁,应该象爱情一样盲目。”

  这段毫无骨气的独白当然说不过去。换了一双目前流行的半统靴,粗心大意的人也许会看不见;那双靴子却是当时的款式,靴统很高,又系着繐子,非常漂亮,多半配着浅色的贴肉裤,象镜子一般照得出周围的东西,不但使忠厚的丝绸商觉得触目,而且老实说,还刺心呢。

  柯拉莉问道:“你怎么啦?”

  他回答说:“没有什么。”

  柯拉莉看卡缪索没有勇气道破,微笑道:“替我打铃。”诺曼底女人一进来,柯拉莉就说,“贝雷尼斯,把鞋拔子找出来,等会我要穿这双要命的靴子,别忘了今晚送往更衣室。”

  卡缪索松了一口气,说道:“怎么?……是你的靴子吗?……”

  “不是我的是谁的?”柯拉莉虎着脸回答。“傻胖子,难道你以为……”她回头对贝雷尼斯说:“噢!他真的起了疑心。有个家伙编了一本戏,要我扮男人,我可从来没穿过男装。戏院的鞋匠量了我的尺寸,先送这双来试一试;他帮我穿上了,我疼得要死,脱下了;不过还是得穿上去。”

  “不舒服就不穿吧,”卡缪索说,他刚才就为这双靴子大不舒服。

  贝雷尼斯道:“是吗,小姐还是不穿的好,免得象刚才那样受罪;先生,她疼得哭了!我要是男人,决不让我心爱的女人哭出来!小姐的靴子要用极薄的摩洛哥皮才行。经理室舍不得花钱!先生应当替她定做一双……”

  “是的,是的,”卡缪索说着,又问柯拉莉:“你才起来吗?”

  “才起来。清早六点才回家,到处找你没找到,你叫我白白包了七个钟点的车。算你会照顾人!见了酒就把我忘了。现在我不能不小心保养,只要大法官那出戏赚钱,就得天天登台。我不愿意辜负那个青年写的评论。”

  卡缪索道:“他真好看,那孩子。”

  “你说好看吗?我不喜欢这种男人,太娘儿腔了;又不懂得爱,不比你们做买卖的老头儿。你们平常的生活多单调!”

  “先生陪太太吃饭吗?”贝雷尼斯问。

  “不,我嘴里还腻得很呢。”

  “昨天你醉得不成体统。告诉你,老头儿,我不喜欢男人喝酒……”

  卡缪索道:“你得送一样礼物给那个青年。”

  “是的,我宁可这样酬谢他们,不喜欢佛洛丽纳的办法。好,亲爱的坏东西,你去吧,要不就给我一辆车,免得我浪费时间。”

  “明儿你就可以坐着上牡蛎岩饭店,同你的经理吃饭。星期日不会演新戏的。”

  “来吧,我要吃饭了,”柯拉莉拉着卡缪索走出卧房。

  过了一小时,贝雷尼斯放出吕西安。贝雷尼斯是柯拉莉小时候的同伴,身体臃肿,可是聪明透顶,机灵得不得了。

  她对吕西安说:“你留在这里。柯拉莉等会一个人回来。你要讨厌卡缪索,她情愿和卡缪索一刀两断。不过,孩子,你心肠太好了,不会叫她走上绝路的。她和我说,她打算丢掉一切,离开这里的天堂,跟你到阁楼上去过活。唉,那些忌妒你,羡慕你的人,早告诉她,说你一个钱都没有,住在拉丁区。我自然跟你们一块儿去,替你们洗衣服,做饭。可是我刚才把可怜的孩子安慰了一番。不是吗,先生,你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啊!你慢慢会发觉,那胖子只占着她身体,你才是她的心肝宝贝,被她当做天上的神道,她连灵魂都给了你了。你才想不到,柯拉莉要我帮她背台词的时候多有趣,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娃娃!老天爷送一个天使给她受用也是应当的,她常常觉得活着没意思。她在妈妈手下受了多少罪,挨打挨骂,临了还给卖出去!是啊,先生,还是她的亲娘呢!我要有个女儿,一定象服侍柯拉莉一样服侍她。此刻我就把柯拉莉当做自己的孩子。这是我第一回看见她快活,第一回在戏院里有人这样捧她。听说读了你那篇文章,人家要在下一场雇一大批人来喝彩。你睡觉的当口,勃罗拉来跟她商量过了。”

  “哪个勃罗拉?”吕西安好象听见过这名字。

  “鼓掌队①的头子。他和柯拉莉商量好,演到什么地方拍手。佛洛丽纳尽管表面上是柯拉莉的朋友,难保她不弄神捣鬼,把好处一个人独占。你那篇评论在大街上轰动了……啊!这样的床铺真是王孙公子睡的……”贝雷尼斯说着,在床上铺了一条镂空纱的床罩。

  ①专受戏院雇用,在台下喝彩或者捣乱的帮口。

  她点起蜡烛。吕西安在烛光底下迷迷忽忽,以为真的进了神仙洞府。帐帷窗帘都是卡缪索在金茧行里挑的最华丽的料子。诗人脚下踏着最讲究的地毯。烛光射在紫檀木器的沟槽中闪闪浮动。白云石的壁炉架上摆着贵重的小玩意,床前铺一条貂皮镶边的天鹅绒脚毯。红绸里子的黑丝绒软鞋告诉诗人有多少欢娱等着他。糊着花绸的天花板上吊一盏玲珑可爱的灯。到处都有做工精致的花架,供著名贵的鲜花,铁树的白花,没有香味的山茶。到处是天真无邪的形象。谁想得到这儿住的是个女演员,过着舞台生活呢?吕西安诧异的神气被贝雷尼斯觉察了。

  她温和体贴的说:“屋子真美,是不是?在这儿谈恋爱不是比阁楼上好得多吗?你千万不能让她耍脾气,”贝雷尼斯说着,端一张漂亮的独脚圆桌放在吕西安面前,桌上的菜都是在女主人的晚饭中偷偷捡来的,不给厨娘疑心家里躲着一个情人。

  吕西安一顿晚饭吃得挺舒服:贝雷尼斯在旁侍候,碗盏不是刻花的银器,便是有画儿的瓷器,值到一个金路易一个。

  吕西安看到这派奢华,正如中学生看到马路天使的裸露的肉,笔挺的白袜。

  吕西安道:“卡缪索真快活!”

  贝雷尼斯回答:“快活?哼!他要能处在你的地位,拿他花白的头发换你年轻的淡黄头发,便是放弃家私也情愿的。”

  她给吕西安喝了波尔多供应英国财主的极品好酒,又劝他趁柯拉莉没回家之前再睡一会,打个盹儿;吕西安看着床铺十分羡慕,也想躺一下。贝雷尼斯看诗人眼睛里有这个欲望,替女主人暗暗高兴。十点半,吕西安醒来,发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朝他望着。柯拉莉穿着娇艳的睡衣站在面前。吕西安睡足了,吕西安为着爱情沉醉了。贝雷尼斯退出去的时候问:“明天几点钟起床?”

  “十一点,你把早饭端到床前来;两点以前,有人来一律挡驾。”

  第二天下午两点,柯拉莉和情人俩穿扮齐整,面对面坐着,好象是诗人特意来访问他赏识的女演员。柯拉莉帮吕西安洗澡,梳头,穿衣,要他上柯利厄铺子买了十二件上等衬衫,十二条领带,十二条手帕,还有装着檀香匣子的一打手套。她听见门口有马车声,便和吕西安扑向窗口,看见卡缪索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中走下来。

  她说:“想不到我对一个男人和奢侈的享受会恨到这个田地……”

  吕西安听着暗暗惭愧,只得说:“我太穷了,不能让你走绝路。”

  柯拉莉搂着吕西安说:“可怜的小宝贝,那么你真的爱我了?”随后指着吕西安对卡缪索道:“我约先生今天来看我,我想咱们好一同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去试试新车。”

  “你们去吧,”卡缪索没精打采的说,“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今天是我女人生日,我忘了。”

  柯拉莉勾着商人的脖子说:“可怜的缪索!那你要无聊死了!”

  她想到能单独和吕西安试车,单独和吕西安上布洛涅森林,快活极了;她趁着一时高兴,做出疼爱卡缪索的样子,和他着实亲热了一番。

  可怜的卡缪索说:“我真想每天送你一辆车。”

  吕西安满面羞惭,柯拉莉做了一个媚态十足的手势安慰他,说道:“咱们走吧,先生,已经两点了。”

  柯拉莉挽着吕西安奔下楼梯,吕西安听见卡缪索走路象海豹似的掉在后面,跟不上来。诗人快乐得飘飘然:称心如意的柯拉莉更加美了,高雅大方的装束叫所有的眼睛看得出神。爱丽舍田园大道上的巴黎人望着这对情侣啧啧称羡。在布洛涅森林中一条小路上,他们的车遇到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的敞篷车,她们俩瞧着吕西安觉得诧异,吕西安目无下尘的瞪了她们一眼,表示他这个诗人快要成名,发挥威力了。他被两个女子挑起来的仇恨,闷在心里苦恼不堪,和她们俩照面的当口总算发泄了一部分;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时刻,或许也决定了他的命运。吕西安又受着骄傲鼓动,想重新踏进上流社会扬眉吐气。以前因为和小团体的人做朋友,刻苦用功,一切世俗的卑鄙的念头都给压了下去,此刻又在他心中抬头了。他这才体会到卢斯托代他发动的攻击力量有多大,卢斯托满足了他的情欲;小团体的集体导师却压制他的情欲,要他修身晋德,努力工作,而吕西安已经觉得德行可厌,工作无用了。对于醉心享受的人,用功不是要他们的命吗?作家不是最容易沦为游手好闲,在女演员和轻佻的女人堆里花天酒地,过糜烂的生活吗?吕西安就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要把那两天放荡的生活继续下去。

  牡蛎岩饭店的菜肴特别精美。吕西安发现同桌的还是佛洛丽纳家的一帮人,少了公使,公爵,舞女,卡缪索,多了两个名演员,还有埃克托·曼兰和他的情妇,叫做杜·瓦诺布勒太太。她是个妙人儿,在巴黎那个特殊社会中算得上最美最高雅的女子,现在我们很文雅的把这般女人称为交际花。

  吕西安四十八小时以来进了极乐世界,如今又知道自己的文章大出风头。诗人受到奉承,妒羡,不由得信心十足;他谈笑风生,变为今后几个月内在文坛和艺术界中走红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斐诺看人极有眼力,嗅觉灵敏,好似妖魔闻得出新鲜的人肉;他对吕西安大灌迷汤,想把吕西安拉进他手下的一小帮记者队伍。吕西安上钩了。柯拉莉看出这个思想贩子的把戏,要吕西安防他一着。

  她说:“孩子,别马上答应;他们要剥削你;今晚咱们先商量一下。”

  吕西安回答说:“嘿!我有本事同他们一样狠毒,一样精明。”

  斐诺并没为了空白的稿费和曼兰闹翻,给他介绍了吕西安。柯拉莉和杜·瓦诺布勒太太一见如故,打得火热。杜·瓦诺布勒太太约了日子请吕西安和柯拉莉吃饭。

  那天同桌的记者要数埃克托·曼兰最可怕:他矮小,干瘪,抿着嘴唇,抱着一肚子的野心,无穷的醋意,专门幸灾乐祸,挑拨离间,从中取利;他人很聪明,意志不强,代替意志的是暴发户猎取财富和权势的本能。吕西安同他彼此都没有好感。理由很简单。原来曼兰把吕西安私下想的对吕西安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那些个个自命为高人一等的角色,仿佛都变了生死之交。新进的吕西安更是他们笼络的对象。大家毫无顾忌的谈话。只有曼兰一个人不嘻嘻哈哈。吕西安问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他回答说:“我看你抱着幻想投入文坛,投入新闻界。你相信真有什么朋友。其实我们彼此是朋友还是敌人,完全看情形而定。照理只打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先用来打击朋友。你很快会发觉,凭你高尚的情感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你如果心地慈悲,先得变成凶恶。要有计划的恨人家。这条最要紧的规律要没人告诉你,就让我来告诉你,也不能算无关紧要的心腹话。你想得到爱情,每次离开你的情妇都得让她掉几滴眼泪。要在文坛上飞黄腾达,就该伤害所有的人,包括你的朋友在内,刺痛他们的自尊心,才能叫大家趋奉你。”

  这些话在初出道的人听了好比心中挨了一刀,埃克托·曼兰从吕西安的表情上面看出这个效果,暗暗高兴。接着大家打牌。吕西安把身上的钱输得精光。他被柯拉莉带回家,爱情的快乐使他忘了赌博的剧烈的刺激;可是后来他终于做了赌博的牺牲品。第二天他离开柯拉莉回拉丁区,走在路上发觉赌输的钱仍旧在钱袋里。他先是为了柯拉莉的好意心中难过,想回去退还这笔难堪的赠与;可是他已经到了竖琴街,也就继续向克吕尼旅馆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柯拉莉的这番情意,认为是那一类的女子羼在爱情中的母爱。她们的爱往往包括所有的感情。吕西安想来想去,终于找出一个理由来接受那笔钱:“我不是爱她吗?我们要象夫妻一般过日子;而且我永远不会丢掉她的!”

  二十 最后一次访问小团体

  吕西安踏进旅馆,走上满是泥巴,臭气触鼻的楼梯,旋开门上的锁,看到龌龊的地砖,寒伧的壁炉架,穷苦丑恶,一无所有的卧房,他心中的感触,除了第欧根尼,谁都体会得到。他发现桌上摆着他小说的原稿,还有达尼埃尔·阿泰兹的一个字条:

  亲爱的诗人,我们这帮朋友对你的作品大致满意了。这样拿出去比较放心,不论给朋友看还是给敌人看。你为全景剧场写的有趣的稿子,我们都念了,你将要在文坛上引起的嫉妒,和在我们中间引起的遗憾不相上下。

  达尼埃尔。

  “遗憾!这话是什么意思?”吕西安嚷着,看到信上客气的口吻觉得奇怪。难道他和小团体不是一家人吗?从戏院后台的夏娃手中尝到美果以后,他愈加重视四风街上朋友们的友谊和敬意。他把目前在这间房内的生活,和将来在柯拉莉房内的生活,细细想了一下。一会儿转着高尚的念头,一会儿转着堕落的念头,迟疑不决。接着他坐下来,看看朋友们还给他的作品。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那些尚未成名的大人物又热心又巧妙,替他一章又一章的润色过后,本来贫乏的东西变得丰富了,对话也充实,紧凑,简炼,有力了;同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谈吐比较之下,原来写的简直是废话。他勾勒的人像软弱无力,现在变得线条遒劲,色彩鲜明;生理方面的观察,表现得很细腻,使各种人物都和人生奇怪的现象有了关系,因此有了生命;这一部分准是毕安训的手笔。本来很空洞的描写有了内容,生动活泼了。吕西安创造的是个体格残缺,衣衫不整的女孩儿,如今变为俊俏的姑娘,穿着洁白的袍子,束着腰带,披着粉红围巾,总之成了一件绝妙的创作。他含着眼泪看到天黑,对着伟大的境界茫然失措,体会到这个教训的可贵,佩服他们的修改,使他在文学艺术方面比四年的阅读,比较,研究,学到更多的东西。拙劣的草图经过修正,点铁成金的实例,永远比理论和批评更有意义。

  吕西安收起稿子叫道:“这样的朋友!这样的热心!我多幸福!”

  富于幻想而轻浮的性格天生容易冲动,吕西安凭着这股冲动赶去看达尼埃尔。他上楼的时候觉得任何诱惑都不能使那般朋友离开正路,他远远比不上他们。他耳朵里听见有个声音说,如果达尼埃尔爱上柯拉莉,决不肯连卡缪索一同接受的。吕西安也知道小团体的成员痛恨新闻记者,而他现在多多少少是个记者了。他发现除了刚出去的梅罗以外,所有的朋友都在场,个个人脸上都有一副伤心绝望的表情。

  吕西安问道:“你们怎么啦?”

  “我们刚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现代最大的思想家,我们最心爱的朋友,在精神上指导过我们两年的……”

  吕西安接口说:“路易·朗贝尔……”

  毕安训说:“他得了瘫痪症,没有希望了。”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庄严的补充说:“他肉体失去了知觉,脑子在天上,到死都是这样的了。”

  阿泰兹说:“活也罢,死也罢,对他已经没有分别。”

  莱翁·吉罗说:“爱情在他浩瀚无边的脑子里等于放了一把火,把它烧坏了。”

  约瑟夫·勃里杜说:“是的,他受着爱情鼓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看不见他了。”

  费尔让斯·里达说:“这是我们的大不幸。”

  吕西安叫道:“也许他会好的。”

  毕安训道:“据梅罗告诉我们的病情,的确是不治之症。他脑子里有许多现象在活动,药物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泰兹道:“总该有些东西能发生作用……”

  “不错,”毕安训回答,“眼前他是身体瘫痪,我们可以使他脑子也瘫痪,变成白痴。”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可惜别人不能代替他!要不然我很愿意牺牲我的脑子!”

  阿泰兹道:“那你的欧罗巴联邦怎么办呢?”

  “啊!不错,”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先要献身给人类,再想到个人。”

  吕西安道:“我特意来向大家表示感谢。你们把我的作品点铁成金了。”

  毕安训道:“咱们之间谈得上感谢吗?”

  费尔让斯道:“我们只觉得快活。”

  莱翁·吉罗道:“这一下你当了记者啰?你的第一篇稿子引起的议论,拉丁区也听到了。”

  吕西安回答:“还没有正式下海呢。”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道:“那还好!”

  阿泰兹道:“我早告诉你们,良心平安的可贵,吕西安是知道的。一个人上床睡觉的时候能够对自己说:我没有对别人的作品下断语,没有叫谁伤心,没有把我的聪明才智当作刀子一般在清白无辜的人心中乱搅;没有说什么刻薄话破坏别人的幸福,便是对痴呆混沌的人也不干扰他的快乐,没有向真有才气的人无理取闹;不屑用俏皮话去博取轻易的成功;总之从来不曾违背我的信念……能够对自己这么说不是极大的安慰吗?”

  吕西安道:“可是我认为替报纸写稿照样能做到这些。如果我没有别的办法谋生,早晚要走这条路的。”

  “噢!噢!噢!”费尔让斯说一个字提高一个调门。“那就是投降。”

  莱翁·吉罗很严肃的说道:“他非做记者不可。唉!吕西安,如果你愿意在我们的圈子里当记者,我们不久也要办一份刊物,永远不侵犯真理和正义,只宣传有益人类的学说,也许……”

  吕西安很世故的插嘴道:“你们一个订户都不会有的。”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只要五百订户就抵得人家的五十万。”

  吕西安道:“你们还需要资金。”

  阿泰兹道:“不,我们需要的是献身的精神。”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做着滑稽的样子嗅了嗅吕西安的头,说道:“真象一个香粉铺。有人看见你坐着华丽的车子,套着漂亮哥儿的骏马,带着一个王孙公子的情妇,柯拉莉。”

  吕西安道:“怎么!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毕安训道:“这话就表示你情虚。”

  阿泰兹道:“我只希望吕西安遇到一个贝阿特丽克丝,一个高贵的女子,能够在人生中支持他……”

  诗人道:“可是,阿泰兹,只要是爱情,不是到处都一样吗?”

  “啊!”相信共和政体的克雷斯蒂安说,“在这一点上我是贵族脾气。我不会爱一个被男演员当众亲吻的女人,在后台被人用亲昵的称呼乱叫,对台下哈腰屈背,满脸堆笑,掀起裙子跳舞,做男人的动作,把我只想一个人看到的姿势公诸大众。如果我爱上这样一个女子,一定要她脱离戏院,让我用爱情把她清洗干净。”

  “她不能脱离戏院又怎办呢?”

  “那我要伤心,嫉妒,痛苦死的。割断爱情不象拔掉一颗牙齿那么容易。”

  吕西安沉着脸担起心事来,想道:“他们要是知道我容忍卡缪索,准会瞧不起我。”

  铁面无情的克雷斯蒂安又直率又尖刻的说:“告诉你,你可能成为大作家,不过永远是轻骨头。”

  说完拿起帽子走了。

  诗人道:“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真严厉。”

  毕安训道:“又严厉又慈悲,赛过牙医生的钳子。米歇尔看到你的前途,也许此刻在街上为你伤心呢。”

  阿泰兹态度温和,体贴,想法鼓励吕西安。过了一小时,吕西安烦恼不堪的走了,他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叫着:你一定要做记者!好比麦克白听见女巫说:你一定要做国王!到了街上,吕西安望了望坚忍不屈的阿泰兹的窗子,映着微弱的灯光;他凄凄凉凉,心神不定的回家。他有种预感,觉得这是那批真正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推心置腹了。从索邦广场走进克吕尼街,他看见停着柯拉莉的车子。女演员要看看她的诗人,向他问好,老远从神庙街赶到索邦。吕西安的情妇看着阁楼直掉眼泪,她要跟他一同吃苦,一边哭一边替他把衬衫,手套,领带,手帕,放进破旧的五斗柜。她的悲痛非常真实,非常强烈,表示她感情深厚,所以吕西安虽然被人责备爱上一个女戏子,还是认为柯拉莉是不怕贫穷折磨的圣女。招人疼的女孩子为了要来看吕西安,推说卡缪索、柯拉莉和吕西安吃过玛蒂法、佛洛丽纳和卢斯托的半夜餐,要回请他们,特意来通知吕西安,问他要不要请几个他应当联络的人。吕西安回答说,他先得和卢斯托商量一下。柯拉莉一会儿就走了,不让吕西安知道卡缪索在底下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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