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至二十五章
 




  二十一 另外一种记者

  第二天清早八点,吕西安去找艾蒂安,艾蒂安不在,便赶往佛洛丽纳家。记者和女演员象夫妇一般占据着漂亮的卧房,就在房内接待他们的朋友,三个人一同吃了一顿挺讲究的中饭。

  吕西安在饭桌上说到柯拉莉要请他们吃消夜,卢斯托回答:“老弟,我劝你跟我一同去看费利西安·韦尔努,约他吃饭,尽量同他联络,对这样一个小人非如此不可。他替一份带有政治性的报纸编副刊,说不定肯介绍你进去,登你的长篇稿子,那你优哉游哉,日子好过了。那份报和我们的一样属于自由党,将来你总是自由党的人,这是最得人心的党派;等到人家对你害怕以后,再倒向政府也便宜得多。埃克托·曼兰和他那位杜·瓦诺布勒太太,——在她家里出入的有几个大贵族,漂亮哥儿,百万富翁,——他们不是邀你和柯拉莉吃饭吗?”

  “是的,”吕西安回答,“也请你跟佛洛丽纳。”

  吕西安和卢斯托星期五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星期日参加经理的饭局的时候,彼此已经称兄道弟,亲热得很了。

  “好吧,咱们可以在报馆里碰到曼兰,这家伙准会死钉着斐诺;你最好敷衍敷衍他,请他和他的情妇吃消夜,也许他不久就能帮你忙,心里有怨恨的人用得着所有的人,他可能先帮你一下,再在必要的时候利用你写稿。”

  佛洛丽纳对吕西安说:“你第一炮放得相当响,眼前尽可通行无阻,我劝你打铁趁热,要不人家很快会把你忘掉的。”

  卢斯托说:“那笔大生意做成了!一无所能的斐诺变成道里阿周报的经理兼总编辑,白到手六分之一的股份,还有六百法郎一月薪水。我从今天起做了我们那份小报的主编。经过情形就跟我前天晚上预料的一样。佛洛丽纳本领高强,便是塔莱朗亲王①也要让她三分。”

  佛洛丽纳道:“男人要寻欢作乐,我们利用这一点抓住他们;外交家只能利用人的自尊心。一般人在外交家面前装腔作势,在我们面前专做傻事,所以我们力量更大。”

  卢斯托道:“玛蒂法认股的时候说:反正这桩买卖不出我的本行!②我看他做了一辈子药材生意,从来没说过这样风趣的话。”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弄权窃柄的政客。

  ②本行是指药材生意。药材在法文中另有一个通俗的意义,指一切无用的,品质低劣的,甚至有害的东西,此处是暗示报纸。

  吕西安道:“我疑心是佛洛丽纳教他的。”

  卢斯托道:“所以,好朋友,你这一下是脚踏马镫,上了路啦。”

  佛洛丽纳道:“你生来命好。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在巴黎呆上几年,一篇文章都登不出来!你的稿子将来可以跟爱弥尔·勃龙代的一样走红。我想象得出你六个月以后神气活现的面孔,”她用了一句俗语,含讥带讽的笑了笑。

  卢斯托道:“我不是在巴黎呆了三年吗?到昨天才当上主编,斐诺才给我三百法郎一月固定的薪水,五法郎一栏稿费,他的周报给我一百法郎一页。”

  佛洛丽纳望着吕西安说:“喂,怎么不开口啊?……”

  吕西安说:“我要考虑一下。”

  卢斯托气恼着说:“朋友,我当你亲兄弟看待,样样替你安排好;可是斐诺的事,我不敢担保。两天之内,自愿跌价,想加入他报纸的人准有几十个!我在斐诺面前替你一口应承了,你要不愿意,你去回绝吧。”停了一会又道:“你是得福不知。在咱们这个帮口里,弟兄们能够在好几份报上攻击敌人,互相帮衬。”

  吕西安急于联络那些鹰犬,说道:“咱们先去找费利西安·韦尔努。”

  卢斯托叫人雇了一辆车,两个朋友坐着上芒达尔街。韦尔努在一所有过道的屋子里住着三楼上的一套房间。尖刻,傲慢,功架十足的批评家,正在和家里人吃饭;女的长得太丑了,一定是正式的配偶;两个小孩儿爬在两张围着栏杆的高椅上;饭间恶俗不堪,糊着方格的花纸,每隔一段有一簇青苔,几个金漆的框子嵌着镂版画。吕西安看着这排场很奇怪。

  费利西安的晨衣是用老婆的旧印花布衫改的,他因为这副装束被人撞见了,脸上不大高兴。

  “吃过饭没有,卢斯托?”韦尔努一边招呼,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让吕西安坐下。

  艾蒂安说:“我们才从佛洛丽纳家吃了来。”

  吕西安只顾打量韦尔努太太。她象个老实的大胖厨娘,皮肤还白,长相俗不可耐。头巾下面,一顶睡帽用带子扣在下巴上,腮帮的肉被带子箍紧了,拚命往外挤。没有腰带的梳妆衣只在领圈上扣着一个纽子,阔大的褶裥挂下来,穿在身上不三不四,叫人想起路旁的界石。身体好得异乎寻常,脸颊差不多红得发紫,手指头象螺丝钉。吕西安看了这女人,忽然懂得为什么韦尔努在交际场中那么拘谨。他既厌恶自己的婚姻,又没有勇气丢掉老婆孩子,可是还有相当幻想,不能不为着老婆经常苦闷,所以他恨别人成功,对什么都不满意,也不满意自己。醋意十足的脸冷冰冰的老是不高兴,话中带刺,动不动出口伤人,象锋利的匕首;韦尔努这些表现,吕西安完全了解费利西安站起来说:“到我书房去,你们来大概是为稿子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卢斯托回答。“朋友,主要是为了吃消夜。”

  吕西安说:“我代柯拉莉来请你……”

  韦尔努太太听见这名字,抬起头来。

  吕西安接着说:“……请你吃消夜,从今天算起还有一星期。还是佛洛丽纳家的原班人马,只多了杜·瓦诺布勒太太,曼兰,还有另外几个人。咱们也有牌局。”

  韦尔努的女人对丈夫说:“朋友,那天我们约好要上玛乌多太太家。”

  韦尔努说:“那有什么关系?”

  “咱们不去,玛乌多太太会不高兴的,你不是想把书店的期票请她贴现吗?”

  韦尔努对客人说:“朋友,你看竟有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半夜餐跟十一点散场的晚会并不冲突。”随后补上一句:“我总是在她身边写文章的。”

  吕西安道:“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这句话惹恼了韦尔努,从此恨死吕西安。

  卢斯托道:“那么你一定到了?还有一件事:德·吕邦泼雷先生现在是咱们的人了,希望你在你报馆里帮衬一下,告诉人家说,他能写纯文艺的作品,每个月至少让他发表两篇稿子。”

  韦尔努回答说:“行,只要他站在我们一边;我们攻击他的敌人,他也得攻击我们的敌人,保护我们的朋友。今晚我到歌剧院去就提到他。”

  “好吧,明儿见,”卢斯托好不亲热的和韦尔努握握手。

  “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

  “那要看道里阿了,”韦尔努回答,“我可是完工了。”

  “你满意吗?……”

  “又满意又不满意……”

  “我们捧场就是了,”卢斯托说着,站起来向同事的老婆行了礼。

  客人这样急匆匆的告辞,因为两个小孩大吵大闹,拿羹匙掏着面包汤互相泼在脸上。

  艾蒂安对吕西安说:“朋友,你看见了吧,那个女的无意中在文坛上闯了不少祸。可怜的韦尔努为着他的老婆心绪恶劣,跟我们过不去。咱们应当替他打发掉,当然不是为他,而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这么一来,我们不至于再看到没结没完的刻薄文章,咒别人成功,骂别人交运。家里放着这样一个女人,加上两个丑巴怪,结果怎么样?皮卡尔有出戏叫做《彩票行》,你看过没有?其中有个角儿里戈丹……告诉你,韦尔努同里戈丹一样,自己不打架,专门叫别人动手;只要能挖掉他好朋友的一双眼睛,他自己挖掉一只也愿意。你瞧着吧,他会踩着人家的尸首前进,看着人家的苦难高兴;他是平民,所以要攻击亲王,公爵,侯爵,贵族;为着他那个老婆,他气不过单身的名流,满口仁义道德,宣传家庭的乐趣,提倡公民的责任。总之,这位品行多好的批评家对个个人不客气,连小孩儿在内。他住在芒达尔街上,老婆有资格扮《贵人迷》①中的土耳其贵人,两个小韦尔努难看得象树上长的疮;他瞧不起圣日耳曼区,因为他一辈子进不去,他笔下的公爵夫人开起口来都象他的女人。这种家伙只会直着嗓子骂耶稣会,骂宫廷,说它要恢复封建特权,长子特权,号召大家来一次十字军争平等,自己却是跟谁都不愿意平等。如果他是单身汉,能出入上流社会,气派同那些受公家津贴,挂着荣誉勋位勋章的保王党诗人一样,他准是个乐天派。新闻记者的出发点都差不多。那是一架靠琐琐碎碎的仇恨推动的大弩炮机。你看了这榜样还有意思结婚吗?韦尔努没有心肝,怨毒把什么都淹没了。所以他是标准记者,是一只老虎,不过长着两只手,见一样撕一样,仿佛他的笔得了神经病。”

  ①《贵人迷》,莫里哀的喜剧。

  吕西安道:“他怕女人。——他能力怎么样?”

  “他很俏皮,是专写报刊文章的作家。韦尔努脑子里,笔底下,全是报刊文章,只有报刊文章。他用足苦功也没法把他的散文发展成一部书。费利西安不会构思,布局,不会按照一个有头有尾,向一桩重要事故进展的计划,把人物和谐的配合起来。他有思想,可不知道事实;书中的主角不是代表哲学的乌托邦,便是代表自由思想的乌托邦;风格标新立异,浮夸的句子好比一戳即破的气球,经不起批评家的讽刺。因此他最怕报纸,凡是需要乱吹乱捧的赞美才能浮在水面上的人都是这样。”

  吕西安道:“你这个批评可厉害呢!”

  “老弟,这种话只好闷在肚里,万万不能说出来。”

  “这是你当总编辑的口气,”吕西安说。

  “你在哪儿下车?”卢斯托问他。

  “柯拉莉家。”

  卢斯托说:“啊!你真的动了爱情。不行哪!对待柯拉莉最好象我对待佛洛丽纳一样,把她当做管家婆。自己非保持自由不可!”

  吕西安笑道:“你连圣徒都要送入地狱!”

  卢斯托道:“本来是魔鬼,用不着再送地狱。”

  这位新朋友的轻薄而风趣的口吻,应付人生的方式,怪僻的议论,夹着巴黎式的老奸巨猾的格言,无形中影响了吕西安。诗人觉得那种思想在理论上固然危险,实际应用起来倒很有帮助。车子进入神庙街,两个朋友约好四点至五点之间在报馆相会,大概埃克托·曼兰也会去的。

  二十二 靴子对私生活的影响

  不错,吕西安被交际花的真正的爱情迷住了,觉得其乐无穷。这等女子能抓住男人心中最软弱的地方,有一套百依百顺的软功,迎合男人的懒散的习惯,她们的力量就是从这一点上来的。吕西安已经少不了巴黎的享受,喜欢在女演员家坐享现成,过那种富裕奢华的生活。他进门发见柯拉莉和卡缪索两人欢天喜地。竞技剧场请柯拉莉从明年复活节开始登台,合同的条款订得明明白白,待遇还超过柯拉莉的期望。

  卡缪索说:“先生,这是你的功劳。”

  柯拉莉说:“当然喽!没有他,大法官早完了,哪里会有什么剧评!我在大街上还得呆上六年。”

  她说完,当着卡缪索勾着吕西安的脖子。女演员的热情急不可待的发泄出来,不知有多么温柔,她的得意忘形不知有多么甜蜜:她爱到了极点!卡缪索和一切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低下头去,发现吕西安漆黑发亮的靴统从上到下有一道深黄的缝线,认出那是一般出名的鞋匠用的。早先卡缪索对着柯拉莉壁炉前面那双奇怪的靴子暗暗寻思的时候,曾经注意到缝线的颜色,也看到洁白柔软的里子上有几个黑字,印着当年有名的鞋店牌号:盖依皮鞋公司,米绍迪耶尔街。

  “先生,”他和吕西安说:“你的靴子好看得很!”

  “他身上没有一样不好看,”柯拉莉回答。

  “我很想找你的靴匠定做几双。”

  “噢!”柯拉莉道,“向人家打听买东西的铺子,多俗气!难道你想穿青年人的靴子,做漂亮哥儿吗?象你这样成家立业,有老婆,孩子,情妇的人,还是穿你的翻统靴合式。”

  “不管怎样,先生要愿意脱下一只靴子来给我瞧瞧,倒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卡缪索固执的说。

  “没有鞋拔子,我脱了穿不上,”吕西安红着脸说。

  “叫贝雷尼斯去买一个,这儿也用得着,”卡缪索神气挖苦得厉害。

  柯拉莉满脸瞧不起的样子,恶狠狠的瞪着他说:“卡缪索老头,拿出勇气来,别鬼鬼祟祟的!把你心里的话一齐说出来吧。你认为他的靴子象我的,是不是?”她回头对吕西安说:“我不许你脱。——是的,卡缪索先生,那天放在壁炉架前面的就是这一双,先生还躲在我盥洗室里等着穿呢,他隔天是在这儿过夜的。你心里这样想,对不对?好,就这样想吧,我要你这样想。这是事实。我骗了你又怎么样?我喜欢嘛,我!”

  她并不生气,若无其事的坐下来望着卡缪索和吕西安,他们俩却不敢照面。

  卡缪索道:“只有你要我相信的事,我才相信。别开玩笑,我认错就是了。”

  “我或者是一个不要脸的小淫妇儿,心血来潮看中了他,或者是个可怜虫,破题儿第一遭动了真情,那是个个女人追求的。不管我是哪一等人,反正咱们得一刀两断,要不然你甭想管我,”她说着,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根本不把卡缪索放在眼里。

  “真的吗?”卡缪索看着吕西安的态度知道柯拉莉不是开玩笑,他只希望人家骗他一下,把事情蒙过去。

  吕西安说:“我是爱小姐的。”

  柯拉莉听着这句声音激动的话,扑上诗人的脖子,紧紧抱着他,掉过头去朝着卡缪索,让他看到一幅两人相爱的画面。

  “可怜的缪索,你给我的东西统统收回去吧,我一样不要,我爱他爱得发疯,不是为他的才气,而是为他的漂亮。我宁可跟他过苦日子,不要你的百万家财。”

  卡缪索倒在靠椅上,两只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你要我们走吗?”柯拉莉的口气狠得不得了。

  吕西安看到要负担一个女人,一个女演员和一个家,身子凉了半截。

  “住下去吧,柯拉莉,一切照旧,”卡缪索有气无力的痛苦的声音完全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我一样都不收回。这里的家具值到六万法郎,可是想到我的柯拉莉吃苦,我受不了。而你是很快要吃苦的。先生再有才干也维持不了你的生活。唉,我们老头儿都是这个下场!柯拉莉,让我不时来看看你行不行?我还能帮助你。并且老实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可怜他就在自以为最快活的时候,全部幸福归于泡影;他的和顺的态度,使吕西安十分感动,柯拉莉却不以为意。

  她说:“好,可怜的缪索,你要来尽管来吧,我不欺骗你了,反而更喜欢你。”

  卡缪索没有被逐出尘世的天堂,感到高兴;在这个天堂上当然不免痛苦,但他存着卷土重来的希望,相信巴黎的生活变化多端,吕西安也抵抗不了周围的诱惑。狡猾的商人认为这漂亮青年早晚要喜新厌旧;为了暗中窥探,让柯拉莉识破吕西安,他要做他们的朋友。这样的忍气吞声说明他真是一片痴情,叫吕西安看着害怕。卡缪索约他们到王宫市场韦里酒家吃晚饭,他们答应了。

  卡缪索走后,柯拉莉叫道:“多快活啊!你可以留在这里,不用再住拉丁区的阁楼,咱们从此不分开了。为了体统,你不妨在夏洛街上租一个小公寓;别的都不用管,听其自然就是了!”

  她兴高采烈,一腔热情无法抑制,跳起她的西班牙舞来。

  吕西安道:“我好好的工作,每月可以挣到五百法郎。”

  “我在戏院里也有这个数目,另外还有津贴。卡缪索照样会替我做衣服,他才爱我呢!每个月有一千五进款,咱们的生活还不跟克雷絮斯①一样吗?”

  ①公元前六世纪时利拱阿国国王,为古代有名的巨富。

  吕西安道:“还有马,马夫,佣人,怎么开销呢?”

  柯拉莉道:“我可以借债。”

  她说完,又拉着吕西安跳了一支快步舞。

  吕西安道:“那么斐诺的条件非接受不可了。”

  柯拉莉道:“让我去换衣衫,送你上报馆,我在大街上坐在车里等你。”

  吕西安坐在沙发上瞧着柯拉莉装扮,想起正事来。照他的心思,他宁可让柯拉莉自由,不愿和她同居,给自己加上一副担子;可是看她这样美,身段这样好看,这样动人,吕西安又觉得这种放荡的生活别有风趣,决意不顾一切,向命运挑战了。柯拉莉把吕西安搬家的事交给贝雷尼斯去办,然后得意扬扬,又漂亮又快活,拉着她心爱的情人,她的诗人,穿过巴黎城往圣菲阿克街进发。

  二十三 报纸的秘密

  吕西安脚腿轻健的上楼,神气俨然的走进报馆。苦葫芦依旧头上顶着印花税票,吉鲁多依旧假痴假呆,告诉他报馆没有人。

  吕西安说:“各位编辑约好在这里见面,商量报纸的事。”

  “那也可能,我可不管编辑部,”帝国禁卫军的上尉说着,只顾核对他的订户签条,嘴里勃罗勃罗,哼个不停。

  不知对吕西安说来是幸还是不幸,碰巧斐诺进来,预备向吉鲁多说明他是假装下台,要吉鲁多继续照顾他的利益。

  斐诺同吕西安握握手,和舅舅说:“别打官腔,先生是报馆的人。”

  吉鲁多看着外甥的手势觉得奇怪,说道:“啊!先生是报馆的人!怎么,先生,你进报馆这么容易。”

  斐诺神气很含蓄的望着吕西安说:“我要替你安排好,免得艾蒂安把你当傻瓜。”又回头吩咐吉鲁多:“先生所有的稿子,包括剧评在内,一律三法郎一栏。”

  “你从来没给人这样的待遇,”吉鲁多说着,诧异的瞧着吕西安。

  斐诺道:“大街上的四家戏院归他,别让人家揩油他的包厢,戏票都要交给他。”他转身对吕西安说:“最好叫人直接送到你家里。——先生除了剧评,还要在一年之内每个月写十篇小品,每篇大约两栏,一个月支五十法郎。——你觉得合式吗?”

  “行,”吕西安迫于当时的形势,只好答应。

  斐诺对出纳员说:“舅舅,把合同准备好,等我们下楼的时候签字。”

  “请问这位先生尊姓?”吉鲁多站起身来,脱下他的黑丝绒便帽。

  斐诺说:“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评大法官的稿子就是他写的。”

  老军人拍拍吕西安的脑门,说道:“小朋友,你这里头藏着金矿。我不懂文学,你的评论我可看过了,我觉得有趣。嘿,了不起!叫人看了开心。——我说:这样的文章准会替我们招揽订户。果然我们多销了五十份。”

  斐诺问:“我跟艾蒂安·卢斯托的合同可曾誊好双份,可以签字了吗?”

  “誊好了,”吉鲁多回答。

  “我和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合同要填昨天的日子,才能叫卢斯托受条款约束。”斐诺说完,抓着新编辑的胳膊,装作很亲热,叫诗人看着心里受用。他拉着吕西安走上楼梯,说道:

  “这样一来,你的地位稳了。等会在我的编辑面前我亲自替你介绍。晚上再叫卢斯托陪你上戏院,介绍一番。你在我们的小报上写稿每月有一百五十法郎;小报今后归卢斯托负责,你得和他好好相处。那小子看我跟你订好合同,使他受到约束,已经要对我不满了。可是你有本领,我不愿意当主编的人独断独行,叫你吃亏。你不妨给我的周报每月写两页稿子,我付你两百法郎稿费。这个办法对谁都不能说,人家看见一个新出道的人运气这样好,要恨死我的。你可以用两页篇幅写四篇稿子,两篇用真名,两篇用假名,省得同道们说你抢了别人饭碗。你得到这个地位全靠勃龙代和维尼翁,他们认为你有前途。因此别把事情弄糟了。尤其要提防你的一般朋友。至于咱们俩,永远不能有一点儿误会。只要你帮我忙,我一定帮你。你的包厢和戏票好卖到四十法郎,赠书六十法郎。这两笔数目加上你的稿费,每月有四百五。凭你的聪明,替书店老板写些稿子和提要等等,少说也能再捞两百法郎外快。不过你是我的人了,我尽可信托你,是不是?”

  吕西安喜出望外,跟斐诺热烈握手。

  走到六层楼上一条长长的过道尽头,斐诺推开一间阁楼的门,咬着吕西安的耳朵说:“别让人看出咱们之间有默契。”

  吕西安发现屋内生着很旺的火,桌上铺一条绿呢毯子,周围坐着卢斯托,费利西安·韦尔努,埃克托·曼兰和两个陌生的编辑,有的坐着单靠,有的坐着圈椅,抽烟的抽烟,说笑的说笑。桌上堆满纸张,墨水缸这一回倒是货真价实,装满了墨水,还有几支破笔,给编辑们使用。新来的记者一看便知道报纸是在这儿编的。

  斐诺说:“诸位先生,今天开会的目的是宣布我不能不脱离本报,主编的职位由亲爱的卢斯托接替。我那份杂志的使命你们是知道的,既然要去当总编辑,我的意见不免有所更改,信念可是始终如一,咱们也照样是朋友。我还是你们的人,你们也还是和我一伙。形势尽管变,原则永远不动。原则是转动政治气压表指针的轴心。”

  所有的编辑都哈哈大笑。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卢斯托问。

  “勃龙代,”斐诺回答。

  曼兰道:“不管刮风下雨,阴天晴天,咱们始终走在一起。”

  斐诺说:“行,别老打比喻,把咱们弄糊涂了。凡是送稿子来的,我斐诺无不欢迎。”接着向众人介绍吕西安:“这位先生是你们的同事。卢斯托,我和他谈过了。”

  个个人祝贺斐诺的高升和新开辟的前途。

  吕西安不认识的两个记者中间有一个说:“现在你这里骑着一匹马,那里又骑着一匹马,变做雅吕斯了。”

  韦尔努说:“但愿他不要变做雅诺。”①

  ①雅吕斯(又译伊阿诺斯),希腊神话中的拉丁国王,能知过去未来,后世表现他的形象是一两面人;雅诺是十八世纪戏剧中愚蠢可笑的角色。此处以雅诺与雅吕斯谐音作笑谈。

  “我们的冤家对头,你允许我们攻击吗?”

  斐诺说:“你们爱怎办就怎办!”

  “嗳!”卢斯托说,“我们可不能退缩。夏特莱先生恼火了,咱们要连续攻击他一星期。”

  “怎么啦?”吕西安问。

  韦尔努说:“他来质问过了。帝政时代的美男子遇到吉鲁多老头,吉鲁多若无其事的说,稿子是菲利浦·勃里杜写的。菲利浦要男爵指定时间跟武器。事情到此为止。我们预备在明天的报上向男爵道歉,每句话都要刺他一下。”

  斐诺说:“你们咬着他别放,他会来找我的。等我出来调停,就算帮了他的忙;他接近政府,咱们好捞些油水,不是候补教授便是烟店的缺分①,他发急,我们求之不得。我的周刊需要一篇社论批评拿当,你们之中谁愿意动笔?”

  “交给吕西安,”卢斯托说。“再让埃克托和韦尔努在他们的报上各写一篇。”

  “诸位,我走啦;咱们回头在巴尔班铺子再见,②”斐诺笑着说。

  ①法国烟草中国家专卖,由来已久。烟草零售店有定额,归政府分配。

  ②巴尔班是十七世纪出版莫里哀戏剧的书店老板,“咱们在巴尔班铺子再见”一句见莫里哀《女学者》第三幕第三场结尾。

  有几个编辑祝贺吕西安踏进新闻界这个有势力的集团,卢斯托对大家说他是个可靠的朋友。

  “诸位,吕西安请你们全班人马吃消夜,在他情妇柯拉莉家。”

  “柯拉莉要进竞技剧场了,”吕西安告诉艾蒂安。

  “喂,诸位,咱们当然捧柯拉莉,是不是?各人在自己的报上写几行,报导她接了新合同,谈谈她的才艺。对竞技剧场的经理室也该称赞几句,说他们有眼力,有手腕,是不是也能说聪明呢?”

  曼兰回答:“行,就说他们聪明吧。弗雷德里克和斯克里布合编的一本戏也在他们那里。”

  韦尔努道:“这么说来,竞技剧场的经理倒是最有眼光,最精明的投机商了。”

  卢斯托道:“请各位注意,写拿当的书评,事先得商量一下;咱们要替新朋友出把力。吕西安有两部稿子要卖,一部十四行诗集,一部小说。他要靠报刊文章的力量在三个月之内成为一个大诗人。咱们正好用他的《长生菊》把《颂歌》,《叙事曲》,《沉思集》,①和全部浪漫派的诗歌一齐压下去。”

  ①《颂歌》与《叙事曲》是雨果的诗集,《沉思集》是拉马丁的诗集。

  韦尔努道:“如果十四行诗毫无价值,那才妙呢!吕西安,你觉得你的十四行诗怎么样?”

  两个陌生编辑中的一个问:“告诉我们,你对自己的作品怎么看法?”

  卢斯托道:“凭良心讲,写得不错。”

  韦尔努道:“好,我听了高兴。那些保王党的诗人真讨厌,我要利用吕西安的作品跟他们捣乱。”

  “要是今晚道里阿不收下《长生菊》,咱们就把稿子一篇接一篇的登出去,攻击拿当。”

  吕西安叫道:“拿当又要怎么说呢?”

  五个编辑听了大笑。

  韦尔努说:“他才高兴呢。我们怎么安排,你等着瞧吧。”

  吕西安不认识的两个编辑之中的一个说:“那么先生是我们一家人了?”

  “当然,当然,弗雷德里克,不是开玩笑。”艾蒂安又对新角色说:“吕西安,你看我们怎样待你,你将来可不能临阵退缩。我们都喜欢拿当,可是照样要攻击他。现在让咱们来分疆划土,安排一下。弗雷德里克,法兰西剧院和奥德翁给你,怎么样?”

  弗雷德里克说:“只要各位先生同意。”

  大家点点头,可是吕西安发觉他们的眼神忌妒得厉害。

  韦尔努说:“我照旧担任歌剧院,意大利剧院和喜歌剧院。”

  卢斯托说:“那么所有的通俗歌舞剧院归埃克托吧。”

  另外一个吕西安不认识的编辑说:“那么我呢?我就没有戏院了吗?”

  卢斯托说:“叫埃克托让出多艺剧院,吕西安让出圣马丁门剧院给你。”接着告诉吕西安:“他迷上了法妮·鲍普莱,就把圣马丁门剧院让给他吧。我给你奥林匹克杂技剧场做交换。鲍比诺,杂耍,萨基,这几家戏院归我了。明天的报有些什么材料?”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请诸位拿出本领来,帮我编好第一期。夏特莱男爵和他的乌贼骨,没有一星期的材料可写。挖苦《孤独者》的题目也用滥了。”

  韦尔努说:“德摩斯梯尼子爵的笑话也没有噱头了,大家都在抄我们的老文章。”

  弗雷德里克说:“是啊,咱们要有些新的箭靶子才行。”

  卢斯托说:“诸位,咱们拿右派的道学家开开玩笑怎么样?比如说德·波纳尔先生脚臭。”

  埃克托·曼兰说:“咱们先来一组政府党议员的肖像。”

  卢斯托说:“行,老弟,就请你动笔。你和他们同一个党派,对他们很熟悉,党内有倾轧,你也好代别人出出气。就拿伯尼奥,西里埃斯·德·梅兰哈等等来开刀。文章可以预先写好,省得闹稿荒。”

  埃克托说:“再编几个不准埋葬①的故事,把情节多多少少说得严重一些,行不行?”

  韦尔努说:“最好别走人家的老路,立宪派的几家大报全有讽刺教士的漫画,多半是鸭子。”

  “什么鸭子?”吕西安问。

  埃声托回答说:“所谓鸭子,是无中生有而情节逼真的故事,遇到社会新闻太单调的时候,我们用来点缀一下。这是富兰克林的创作;避雷针,鸭子,共和国,都是他的新发明。②这个新闻记者的海外鸭子,连百科全书派的学者都上了当,雷纳尔的《印度哲学史》把富兰克林的两桩无稽之谈当做事实。”

  ①犯重罪或自杀致死的人,教会不准葬入公墓。当时左派政党借此攻击教会的权力。

  ②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物理学家,发明了避雷针,同时是新闻记者和主张共和政体的政治家。

  韦尔努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据说有个黑种女子救了一个英国人的性命,英国人为了多赚几个钱,让她有了身孕再把她卖出去。怀孕的少女慷慨激昂的辩诉,把官司打赢了。富兰克林来到巴黎的时候,在内克家里承认这故事是他杜撰的,弄得法国的一般哲学家狼狈不堪。可见新大陆两次败坏旧大陆的人心。”

  卢斯托道:“只要是可能的事,报纸一律当做真的。我们就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韦尔努道:“判刑事案子何尝不如此?”

  曼兰道:“好吧,晚上九点再见,还是在这儿。”

  大家站起来互相握手,在非常亲热的气氛中散会。

  艾蒂安下楼的当口问吕西安:“你对斐诺用了什么手段,他会同你订约的?除了跟你,他从来没有让自己受过约束。”

  “我没有什么行动,是他向我提议的,”吕西安回答。

  “不管怎么样,你和他讲妥了,我总是高兴的,咱们两个的势力只有更大。”

  到了底层,艾蒂安和吕西安遇到斐诺,斐诺把卢斯托拉往那间名为编辑部的办公室。

  吉鲁多拿出两份贴着印花的文件,对吕西安说:“合同你来签了吧,让新任经理以为是昨天订的。”

  吕西安念着合同的条文,听见艾蒂安为着报馆勒索人家的实物,同斐诺争论很凶。吉鲁多抽的税,艾蒂安也要从中分肥。最后斐诺和卢斯托一团和气的走出来,大概条件讲妥了。

  艾蒂安和吕西安说:“八点钟在木廊商场道里阿那儿等我。”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人要求替报纸写稿,胆小和焦急的神气跟过去的吕西安一模一样。吉鲁多用当初愚弄吕西安的办法对付那青年,吕西安看着暗暗欢喜。他懂得为了切身利益,一定要玩这套戏法才能筑起深沟高垒,不让新角儿闯入阁楼上的禁地。

  他对吉鲁多说:“当编辑的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好拿。”

  上尉回答:“人多了,你们每个人的收入就少了,不是吗?”

  退伍军人挥着装铅的手杖,喉咙里勃罗勃罗的出门了。大街上停着华丽的马车,吕西安踏上车去,吉鲁多看着一愣,说道:

  “如今你们变了军人,我们倒是老百姓了。”

  二十四 又是道里阿

  吕西安对柯拉莉道:“凭良心讲,那些年轻人脾气再好没有。现在我当了记者,只要拼命的干,一个月六百法郎收入是稳的了。两部稿子一定能卖出去,将来还可以写。朋友们预备捧场,保证我成功!所以,柯拉莉,我也和你一样说法:听其自然吧!”

  “孩子,你一定成功。不过你人这样漂亮,心肠可不能太好,你要吃亏的。对人要狠才是办法。”

  柯拉莉和吕西安上布洛涅森林兜风,又碰见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男爵。德·巴日东太太瞧着吕西安,脉脉含情的神气很象打招呼。卡缪索定下最好的酒菜。柯拉莉恢复了自由,对可怜的丝绸商十分殷勤;丝绸商记不起和柯拉莉同居的十四个月中间,有没有看见过她这样亲切,这样动人。

  他私下想:“无论如何,还是不离开她好。”

  卡缪索有一笔六千法郎利息的存款瞒着老婆,他偷偷向柯拉莉说,只要继续同他相好,他愿意把这笔钱用柯拉莉的名字存入国债基金库;柯拉莉和吕西安的爱情,卡缪索可以不闻不问。

  “叫我欺骗这样一个天使吗?……你瞧瞧他,再瞧瞧你自己,可怜的丑巴怪!”她向卡缪索指着诗人说。诗人已经被卡缪索灌得半醉了。

  当初由贫穷送给卡缪索的女人,卡缪索决意等贫穷再把她送回来。

  “那么我只能和你做朋友了,”他吻着柯拉莉的额角说。

  吕西安别了柯拉莉和卡缪索,上木廊商场。他参与过报纸的秘密,精神上大起变化。他和潮水般的群众混在一起不再惊慌;因为有了情妇,变得目中无人;因为做了记者,走进道里阿铺子神态自若。他遇到许多名流,同勃龙代,拿当,斐诺,以及一星期来混得很熟的作家们握手。吕西安觉得自己不但是个人物,而且还比同伴高出一等;略带几分酒意对他很有帮助,他谈笑风生,表示也会张牙舞爪的吓唬人。可是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大家明里暗里对他并不赞许;相反,他发觉众人已经有些嫉妒;他们不一定是为了他而恐慌,却是心中好奇,要看看这个能干的新人能爬到什么地位,在新闻界中能捞到什么油水。只有把吕西安当做摇钱树的斐诺,自命为可以支配他的卢斯托,向吕西安堆着笑脸。卢斯托拿出总编辑的气派,使劲敲了敲道里阿办公室的玻璃窗。

  出版商在绿窗帘上探出头来张望,见是卢斯托,便道:

  “一会儿就来,朋友。”

  一会儿事实上是一小时。过了一小时,吕西安和朋友走进圣殿。

  新任的总编辑问:“喂,咱们朋友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当然喽,”道里阿在靠椅中气派十足的欠身回答,“稿子我翻了一遍,还请一位有眼力的人,请一个行家看过,我并不冒充内行。告诉你,朋友,我只收买成名的作家,象那个英国人买爱情一样。老弟,你的诗才跟你的品貌不相上下。拿我老实人的名誉打赌,——我不说出版商,注意没有?——你的十四行诗妙极了,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一个有灵感有才情的人难得做到这一点。你有新派诗人的长处,很会押韵。你的《长生菊》的确好得很,可惜不成其为生意经,而我是只做大生意的。老实说,你的诗集我不愿意接受,没有办法推销,没有什么赚头,犯不上花钱推广。何况你也不会再写诗,你的集子只是孤零零的一部。你还年轻,小朋友!你们老是把第一部诗集送到书店来,其实哪个文人离开中学的时候不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开头他们看得很重,后来都不当一回事。比如你的朋友卢斯托,一定也有一部诗稿塞在破袜子堆里。嗯,卢斯托,你不是写过自以为了不起的诗吗?”道里阿意义深长的瞧着卢斯托问。

  卢斯托道:“唉!在我那个年纪,怎么能写散文呢?”

  道里阿接着说:“你瞧,他从来没跟我提起,可见咱们这位朋友对出版业和生意经是内行。”他又装着讨好的神气和吕西安说:“在我这方面,问题不在于知道你是不是大诗人;你有的是才气,而且是大才;要是我初办书店,准会冒冒失失印你的作品。可是今日之下,我的合伙老板和垫款的股东先要断绝我的粮草;只要去年我印的诗集蚀掉两万法郎,他们就不愿意再听到诗歌两字;他们是我的老板,叫我有什么办法!何况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承认你是大诗人,可是你出品多不多呢?十四行诗能经常生产吗?将来能写上十部吗?是不是可以当一桩生意做呢?嗳!才不会呢,你将来是个出色的散文家,你才气那么旺,决不肯自暴自弃,写那些拼凑字数的歪诗。难道你不去替报纸写稿,弄上三万法郎一年,倒反靠胡诌的诗勉强挣到三千法郎吗?”

  卢斯托说:“你知道,道里阿,他是我们报馆的人。”

  道里阿回答:“我知道,他的文章我拜读过了;正是为他的利益着想,我才不接受他的《长生菊》。是的,先生,我六个月之内请你写起稿子来,你挣的稿费比你销不掉的诗集要多几倍呢!”

  “可是怎么成名呢?”吕西安叫起来。

  道里阿和卢斯托一齐笑了。

  卢斯托道:“糟糕!他还存着幻想。”

  道里阿回答说:“声名是要花十年苦功去换的,对出版商来说,不是赚进十万便是亏掉十万。如果你碰到一些疯子肯印你的诗,一年之后听听他们做多少生意,你准会佩服我。”

  “我的原稿在这里吗?”吕西安冷冷的问。

  “在这里,朋友,”道里阿对待吕西安的态度变得非常软和。

  吕西安觉得道里阿的神气明明是把他的诗集看过了,接了原稿也就不去查看绳子。他同卢斯托走出来,既不诧异,也不气恼。道里阿陪两位朋友走出办公室,谈着他的刊物和卢斯托的报纸。吕西安心不在焉拿着《长生菊》的稿子在手里翻开。

  艾蒂安咬着吕西安的耳朵问:“你相信你的集子道里阿真的看过,或者叫人看过吗?”

  吕西安说:“是的。”

  “你瞧瞧我做的暗号。”

  吕西安发现绳子紧靠着墨水画的线,根本没有动过。

  他又气又恨,铁青着脸问出版商:“你特别注意的是哪一首呢?”

  道里阿答道:“噢,朋友,没有一首不精彩,写长生菊的一首尤其妙,最后一段的思想细腻极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写散文必定成功,所以马上把你介绍给斐诺。你还是替我们写些书评吧,我们给的报酬很高。一个人固然应当求名,也不能不讲实际;碰到机会总不能放过。你有了钱再做诗还来得及。”

  诗人只怕自己按捺不住,突然走往木廊商场,心里气坏了。

  二十五 初试身手

  卢斯托跟着他走出来,说道:“哎啊!孩子,别急躁,人本来是我们的工具,你把人看做工具就行啦。你想报复吗?”

  诗人回答:“非报复不可。”

  “拿当的作品明天要发行第二版,刚才道里阿给我这本样书,你再去看一遍,赶出一篇稿子来把它打下去。韦尔努最讨厌拿当,认为拿当走红会妨碍他将来的作品。心胸狭窄的人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仿佛太阳底下容不得两件作品成名。韦尔努替一家大报工作,准会拿你的稿子去发表。”

  吕西安道:“可是作品挺好,怎么能说它不好呢?”

  卢斯托笑道:“啊!亲爱的,你该学学你的手艺。哪怕这部书是杰作,在你笔下也得变成荒唐的,危险的,不健康的。”

  “用什么办法呢?”

  “把优点说成缺点就行。”

  “我没有这本领。”

  “朋友,新闻记者好比走绳索的,吃这行饭的难处,你要想办法适应。我脾气痛快,让我来告诉你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对付。你仔细听着,老弟!开头你认为作品很好,尽可以老老实实发表你的意见。群众心上想:这个批评家不嫉妒人,想必是大公无私的了。从此他们以为你说的是良心话。你得到了读者的信任,就用遗憾的口吻指责某种体系,那是这一类的书必然要把法国文学带进去的。全世界的思想不是受法国支配吗?你不妨这样说。至此为止,法国作家凭着有力的风格,表达思想的独特的方式,几百年来使欧洲走着分析的和哲学思考的路。说到这里,为了讨好布尔乔亚,你歌颂一下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孟德斯鸠,布丰。你给大家解释,法国语言多么尖刻,是涂在思想外面的一层油漆。接着搬出一套公理来,比如说法国的大作家必然是个伟人啊,语言使作家不能不多用思想啊,别的国家并不如此啊。然后提出证明,拿冷嘲热讽的德国道德学家拉贝纳同我们的拉布吕耶尔做比较。提到一个陌生的外国作家,最能抬高批评家的声望。康德就被库赞当作台阶。问题转到了这方面,你可以造出一个名词,一方面总括,一方面让一般傻瓜懂得,咱们上一世纪的天才的体系,把他们的文学叫做观念文学。你用这个做幌子,搬出一切过世的名人压在现代作家头上。你指出今日的新文学滥用对话(最容易的一种体裁),滥用描写,代替思想。你做一个对比:伏尔泰,狄德罗,斯特恩,勒萨日的小说,内容何等充实,何等深刻;现代作品却样样靠形象来表现,在瓦尔特·司各特笔下尤其夸张。这样的品种,只有首创的人站得住。瓦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是一个品种,不是一个体系,你不妨这样说。你痛骂一顿这个该死的品种,说它分解思想,破坏思想,替各式各样的人大开方便之门,谁都可以利用这个形式投机取巧,成为作家。最后替这一派起个名字,叫做形象文学。你把这套理论应用在拿当身上,指出他的才华只是浮表的,实际是模仿别人。他书中没有十八世纪的紧凑雄伟的风格,他用事故代替情感。然而动作并非生活,画面并非思想:这种话说出去,群众自会附和。拿当的作品虽然有它的长处,在你眼里是有害的,危险的,替群众打开了光荣的庙堂,势必叫大批小作家争着仿效,学这个方便的文体。于是你慷慨激昂,慨叹格调的卑下,借此对艾蒂安,儒依,蒂索,高斯,杜瓦尔,杰伊,邦雅曼·贡斯当,埃尼昂,巴乌-劳米安,维勒曼,拿破仑派自由党的头目,韦尔努的报纸的后台,恭维一阵。你说这个光荣的队伍不怕浪漫派的狂潮冲击,坚持观念和风格,抵制形象和废话,继承伏尔泰的传统,反对英国派德国派,正如十七位左翼议员为了国家的利益,同右翼的极端分子斗争。绝大多数的法国人拥护左翼的反对党,崇拜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物;所以你用他们的名字做护身符,很容易压倒拿当。他的作品虽然很美,却不应该把毫无思想内容的文学带到法国来占据地盘。说到这里,问题就不在于拿当,也不在于他的书,而在于法兰西的威望了,你明白没有?正直勇敢的作家应当坚决反对这些外国东西进口。这句话是奉承读者。依你看来,法国人机警得很,决不轻易受人暗算。尽管出版商凭着一些我们不愿深究的理由,弄神捣鬼,靠这部书捞了一笔钱,真正的群众很快会发觉,四五百个冲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错误的。出版商能销完一版是侥幸,印第二版是胆大妄为,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个书店老板竟不懂得同胞的心理。以上是你文章的骨干。你一边说理一边加些风趣的穿插,放些酸醋,烧热锅子,要不把道里阿烤焦才怪!临到结束,别忘了对拿当流露一些惋惜的意思,说他要不走这条路,准能替当代文学产生美妙的作品。”

  吕西安听着卢斯托说话愣住了:新闻记者的议论使他睁开了眼睛,在文学方面发现了许多他没有想到的真理。

  他嚷道:“你说的大有道理,非常中肯。”

  卢斯托道:“要不怎么能打倒拿当的作品?告诉你,老弟,这是打击作品的第一种手法,叫做批评家的棍子。除此以外,窍门还多得很!慢慢儿你自会精通。有时候,报纸的股东或者主编迫不得已,非要你谈论一个你不喜欢的作家,你就用消极手段打发这种所谓社论式的文章。你用书名做评论的标题,发一段空泛的议论,乱扯一通希腊罗马的作家,临了说:以上的讨论归结到某某先生的大作,等下一篇文章再谈。而下一篇文章始终不出来。那部书被你开头一句诺言,结尾一句诺言,无形中腰斩了。这一回你写稿子不是对付拿当,是对付道里阿,所以要用棍子。好作品挨了棍子满不在乎,不象坏作品一蹶不振;在前一个场合你只伤害出版家,在后一个场合你帮了读者的忙。这些文学批评的方式在政治评论中照样好用。”

  艾蒂安给吕西安赤裸裸的上过一课,吕西安便开了心窍,对这一行的手艺完全了解了。

  卢斯托道:“朋友们都在报馆里,咱们去商量一下怎样对拿当发动攻势,这件事准会叫他们乐死,你等着瞧吧。”

  到了圣菲阿克街,两人一同走到阁楼上的编辑室。朋友们不但答应攻击拿当的作品,而且还表示高兴,吕西安看着又惊又喜。埃克托·曼兰在一小方纸上写了几行,预备带回他的报馆:——

  拿当先生的作品即将再版。本报原拟保持缄默,惟鉴于本书流行颇广,不能不发表评论,主要不是为了作品,而是为了新兴文艺的趋向。

  卢斯托也写了几句,准备登在第二天的小报上,放在讽刺小品栏作为第一条:——

  出版商道里阿居然把拿当先生的作品印了第二版。原来他不知道司法界有句成语,叫做NONBISINIDEM?①执迷不悟的勇气倒也值得佩服!

  ①拉丁文:可一不可再。

  艾蒂安的一席话对于吕西安的作用好比一个火把,他一心一意要向道里阿报仇泄忿,出一口恶气的想法给了他意念,给了他灵感。他一连三天在柯拉莉房内足不出户,在火炉旁边写作,一切由贝雷尼斯服侍,疲劳的时候还有不声不响,体贴入微的柯拉莉给他安慰。过了三天,书评写好了,大约占到三栏版面,内容意想不到的精彩。晚上九点,他赶往报馆,见到许多编辑,对他们念了稿子。他们很认真的听着。费利西安一声不出,抓着原稿奔下楼梯。

  “他怎么啦?”吕西安问。

  “到印刷所去发稿啊!”埃克托·曼兰回答。“你这篇书评简直是杰作,一字不能减,一字不能加。”

  卢斯托说:“对你只要指指路就行了!”

  “我真想瞧瞧,拿当明儿看了评论,脸上是什么表情,”另外一个编辑说着,神气很得意。

  “可见你是不好得罪的,”埃克托·曼兰说。

  “真的不差吗?”吕西安很迫切的问。

  “勃龙代和维尼翁看了,心里不会舒服的,”卢斯托回答。

  吕西安又说:“我还替你写了一篇小文章,要是读者欢迎,可以陆续再写。”

  卢斯托说:“念给我们听听。”

  吕西安念出一篇妙不可言的稿子,斐诺的小报后来靠着这一类的文章大出风头,版面占到两栏,专谈巴黎生活的花花絮絮,描写一个人物,一个典型,再不然是平常的或者古怪的事。那篇样品题目叫做《巴黎的过路人》,笔调新颖,别致,表达思想的方式是用意义相反的字眼放在一起,利用音调铿锵的副词和形容词的配合,引人入胜,跟批评拿当的严肃而深刻的文字比较起来,正如《波斯人信札》和《法意》一样截然不同。

  卢斯托道:“你是天生的新闻记者;这一篇明天就发表,以后你爱写多少篇就写多少篇。”

  曼兰道:“喝!道里阿被我们在他铺子里扔了两颗炸弹,气坏了。我刚从他那儿来;他正在破口大骂,对斐诺暴跳如雷,斐诺说小报卖给你了。我把道里阿拉过一边,悄悄的对他说:你为着《长生菊》因小失大了。明明来了一个有本领的角色,我们都在拍手欢迎,你却把他轰走!”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道里阿看到你的书评,更要昏倒了。孩子,什么叫报纸,你瞧见了吧?你报仇有了结果啦!夏特莱男爵今天来打听你的住址,早上我们登了一篇血淋淋的文章,过时的美男子沉不住气,急得无可奈何。你没看过报吗?文字挺滑稽,瞧这个题目:鹭鹚出殡,乌贼骨痛哭流涕。德·巴日东太太在交际场中正式有了乌贼骨的绰号,夏特莱变了鹭鹚男爵。”

  吕西安拿起报来,念了韦尔努那篇滑稽的妙文,忍不住笑了。

  埃克托·曼兰道:“他们快投降了。”

  最后,报纸还需要一些俏皮话和风趣的东西做补白,吕西安兴致十足,也凑上几句。大家一边抽烟,一边闲扯,讲讲当天的新闻,同伴们的笑话,以及暴露他们性格的琐碎事儿。从这些冷嘲热讽,轻薄有趣的谈话上面,吕西安熟悉了文坛上的风气和人物。

  卢斯托道:“趁印刷所排稿的时候,我陪你走一遭,到你需要进出的各个戏院去,向检票处和后台打个招呼。过后咱们再上全景剧场找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到她们更衣室去说说笑笑,玩一下。”

  两人便手挽着手,一个一个戏院走过来,宣布吕西安当了编辑。经理们恭维他,女演员们架起手眼镜瞧他;她们全知道吕西安一篇剧评登出来,柯拉莉就被竞技剧场出一万两千法郎一年请去,佛洛丽纳得到全景剧场的合同,八千法郎一年。群众这些小规模的捧场使吕西安觉得自己声价十倍,同时估量出自己的势力。十一点,两个朋友到了全景剧场。吕西安一派潇洒的风度令人叫绝。拿当也在那儿,他向吕西安伸出手来,吕西安跟他握手。

  “啊,两位大师,”拿当望着吕西安和卢斯托说,“你们要把我打下去吗?”

  “等明天再说,亲爱的,吕西安怎么对付你,你等着瞧吧。我相信你一定高兴。这样严肃的批评对作品只有好处。”

  吕西安听着羞得面红耳赤。

  “文章厉害吗?”拿当问。

  “相当严重,”卢斯托回答。

  拿当说:“不至于叫人倒霉吧?埃克托·曼兰在滑稽歌舞剧院休息室里说,我被攻击得体无完肤。”

  “别听他的,你等着瞧吧,”吕西安说完,跟着柯拉莉溜入更衣室;她穿着迷人的服装正好从前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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