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至三十五章
 




  三十一 上流社会

  一个月之内,吕西安不是出去吃中饭,便是吃晚饭,吃消夜,或是参加晚会,时间就这样消磨了;他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浪潮卷进漩涡,除了吃喝玩乐,只做些轻松的工作。他不再作什么打算。在复杂的人事中间能够计算筹划原是意志坚强的标记,不是富于幻想的人,懦弱的人,或者单单是风雅的人,所能假装。吕西安象多数新闻记者一样,过一天算一天,挣多少花多少。巴黎的定期开支对落拓的文人压力最重,吕西安干脆不去想它。他的服装气派出得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柯拉莉好比狂热的信徒,只想装扮她的偶像,不惜倾其所有,替亲爱的诗人置办他第一次逛杜伊勒里公园时不胜羡慕的漂亮行头。新奇的手杖,美丽的手眼镜,金刚钻的纽子,扣领带的别针,阔镶边的戒指,吕西安全有了;鲜艳的背心数量充足,可以搭配衣衫的颜色。不久他成了漂亮哥儿。赴德国公使的宴会那天,吕西安脱胎换骨的变化引起在座的青年暗中妒羡,例如德·玛赛,旺德奈斯,阿瞿达-潘托,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拉斯蒂涅,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博德诺,玛奈维尔等等,全是时髦社会中的领袖人物。交际场中的男人和女性一样互相嫉妒。当夜的宴会主要是请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和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吕西安坐在她们俩中间,被她们灌足迷汤。

  “为什么你离开上流社会呢?”侯爵夫人对他说,“大家正预备好好款待你,欢迎你来着。我不能不生你的气。你答应来看我,我等到现在。前几天我在歌剧院瞧见你,你竟不屑过来看看我,连打个招呼也不愿意。”

  “太太,令亲毫不含糊的下了逐客令……”

  德·埃斯巴太太打断吕西安的话,回答说:“你不了解女性。你伤害了我认为最纯洁的一颗心,最高尚的一个人。你不知道路易丝预备替你出多少力,定的计划多么巧妙。”她看见吕西安不声不响的表示不信,便道:“噢!她的确有希望成功。路易丝的丈夫不是早晚要让她恢复自由吗?这一回果然闹消化不良死了,那也是活该。你想路易丝怎么肯做沙尔东太太?德·吕邦泼雷伯爵夫人的名衔才值得争取。你明白没有?爱情是极大的虚荣,必须和其他方面的虚荣配合,尤其为了婚姻大事。就算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愿意嫁给你,要我称为沙尔东太太可受不了。这一点你同意吗?此刻你看到了巴黎生活的难处,知道要拐多少弯儿才能达到目的;你不能不承认,路易丝要为一个无名的没有财产的男人,求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恩典,必须把问题考虑周到。你固然聪明绝顶,不过我们一朝动了真情,比最聪明的男人还要聪明。我大姑想利用那可笑的夏特莱……”说到这里她插进两句:“你真会逗笑,你挖苦他的文章,我看着乐死了!”

  吕西安听着莫名其妙。他只见识过新闻界的欺骗和奸诈,不知道上流社会的欺骗和奸诈;所以他尽管眼力不错,照样吃了大亏。

  他大为惊奇的说道:“怎么,太太,你不是在提拔鹭鹚吗?”

  “我们在交际场中不能不敷衍最凶狠的敌人,见了讨厌家伙也得表示愉快,而为了更好的帮助朋友,往往表面上要把他们牺牲。难道你还这样不通世故吗?你要做作家,怎么连交际场中一些普通的骗局都不知道?我大姑好象为了鹭鹚而牺牲你;可是不这样办,怎么能利用他的势力来帮助你呢?因为在眼前这个政府底下,他很得宠。我们向他解释,你的攻击在某个限度之内对他有好处;我们这样说,预备将来替你们俩讲和。上面看他受你羞辱,给了他补偿。德·吕卜克斯告诉部长们:报纸跟夏特莱捣乱,政府可以清静一个时期。”

  正当侯爵夫人说完话,让吕西安去推敲的时候,德·蒙柯奈太太和他说话了:“勃龙代先生告诉我,你不久会赏光到我家里去。你可以遇到一些艺术家,作家,还有渴望认识你的德·图希小姐。她的才华在我们女人中间是少有的,将来你一定会上她家里去。德·图希小姐,或者用她的笔名称为卡米叶·莫潘,有巨万家私,她的沙龙是巴黎最出名的一个;她听人说起你的风雅和相貌不相上下,一心想见见你。”

  吕西安只能一叠连声的道谢,不胜艳羡的望了望勃龙代。

  气派人品象蒙柯奈伯爵夫人那样的女子跟柯拉莉的差别,不亚于柯拉莉同街头神女的差别。这位年轻,俊俏,风雅的伯爵夫人,有一种特殊的美:皮肤象北方女子,白得异乎寻常;她的母亲出身是赛布洛夫公主,德国公使在饭前对伯爵夫人很恭敬,招待周到。

  德·埃斯巴太太旁若无人的咂完了一只鸡翅膀,对吕西安说道:“可怜的路易丝当初对你太好了!她为你设计的美好的前途,我完全知道。她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没想到你会还她的信,表示你瞧不起她到这个田地!我们能原谅人家的残酷,人家伤害我们实际还是忘不了我们;可是漠不关心等于南北极的冰山,把一切都埋葬了。你不能否认你做错了事,损失浩大。你为什么要决裂呢?就算受到轻视,你不是还得求功名,取富贵吗?路易丝把这些问题都想到了。”

  “那么为什么对我一字不提呢?”吕西安问。

  “哎!天哪,那是我劝她瞒着你的。老实说,那时看你不曾经过世面,我很担心,怕你缺乏经验,感情冲动,可能破坏她的计划,打乱我们的方案。当时你是怎么样的人,你记得不记得?真的,如果你今天能看到当初的你,准会同意我的意见。现在你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不曾料到这一着。可是既有这样了不起的聪明才智,又有这样了不起的适应力的人,一千个之中也未必能碰到一个。我过去不相信你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例外。谁知一眨眼你就脱胎换骨,轻而易举的学会了巴黎气派,上个月我在布洛涅森林竟认不得你了。”

  吕西安听着这个贵妇人的谈话,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她夸奖人的时候有一副完全信任你的,天真的,活泼的神态,似乎对吕西安的关切真是无微不至。吕西安只道又遇到了奇迹,象他第一次在全景剧场的遭遇。从那个幸运的夜晚起,所有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他以为自己的青春真有符咒一般的魔力。可是他打定主意不落圈套,要把侯爵夫人摸清底细。

  他说:“太太,你所谓变了一场空的计划,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路易丝本想向王上求一道诏书,允许你改用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她要埋葬沙尔东的姓。这一步当时很容易做到,而对你说来是一笔资本;此刻你的言论差不多把这条路阻断了。或许你认为这些念头是幻想,不值一提,可是我们多少懂得一些人生,知道伯爵的头衔加在一个漂亮人物,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身上有多少实惠。比如在这里当着几百万家财的英国小姐或是有陪嫁的姑娘们通报:沙尔东光生或者德·吕邦泼雷伯爵,反应完全两样。伯爵哪怕债台高筑,还是能打动人心,俊美的相貌也格外惹人注目,象一颗精工镶嵌的钻石。沙尔东先生可干脆没人注意。我们并不曾制造这观念,而是发现这观念到处占着优势,便是在布尔乔亚中间也很普遍。如今你是跟好运背道而驰。你瞧那个漂亮青年,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他是王上两个机要秘书中的一个。王上挺喜欢有才干的青年,这一位当初从外省来的时候行装不见得比你多;你的聪明才智胜他百倍;可是你是不是世家出身呢?有没有显赫的姓氏呢?你不是认识德·吕卜克斯吗?他的本姓跟你的差不多,叫做沙尔丹;他在吕卜克斯的那块田产,便是给他一百万也不肯出让;①将来他准是德·吕卜克斯伯爵,传到他孙子一辈或许竟是大贵族了。你走上了歧路,再走下去就完啦。爱弥尔·勃龙代比你乖巧多了,他加入一份拥护政府的报纸,当前的权贵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思想正确,跟自由党来往没有危险;他迟早会成功,因为他的政见,他的靠山,都挑选得好。坐在你旁边的漂亮太太是特雷维尔家的小姐,族中有两个贵族院议员,两个国会议员,她靠着门第攀上一门有钱的亲事;如今在家广结交游,培养势力,将来要替这位小小的勃龙代先生拉拢政界要人。你依靠一个柯拉莉有什么出路?几年以后还不是背上一身债,对寻欢作乐感到厌倦为止?你的爱情放错了地方,生活没有安排好。这就是德·巴日东太太前天在歌剧院对我说的话,而你还伤害她,当作一种乐趣。她惋惜你滥用才气,糟蹋你的青春,当然不是为她,而是为你着想。”

  ①法国大革命以前和王政复辟时代,没有相当的不动产不能封爵。

  吕西安道:“啊!太太,要是你说的是真话!”

  “你想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侯爵夫人冷冷的瞪着吕西安,神态傲慢,叫他置身无地。

  吕西安愣住了,不敢再开口;侯爵夫人怄了气,不再和他交谈。他心中恼恨,可也承认自己鲁莽,决定想办法挽回。

  他转身和德·蒙柯奈太太谈论勃龙代,称赞青年作家的才干。

  伯爵夫人对他很客气,德·埃斯巴太太向伯爵夫人递了一个眼色,伯爵夫人便邀请吕西安参加她下一次的晚会,问他是否愿意见见德·巴日东太太;她虽则孝服在身,还是会来的。那不是大规模的招待,只是平时的小叙,来的都是比较接近的朋友。

  吕西安道:“侯爵夫人认为错处都在我这方面,那不是还得由她的大姑来原谅我吗?”

  “只要你叫人停止攻击,讲和不成问题;那些荒唐的谰言使她为着夏特莱大大的受累,其实她根本不把那男人当真。听说你自以为受她愚弄,我却看见她因为你薄情而伤心得很。她可是真的同你一起离开外省,并且是为了你才离开的吗?”

  吕西安笑嘻嘻的望着伯爵夫人,不敢回答。

  “一个女人为你作了这样的牺牲,你怎么能怀疑她?何况象她这样美,这样风雅的人物,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都是值得爱的。德·巴日东太太爱你的才华胜过你的相貌。老实说,女人爱的是才,美还在其次,”伯爵夫人说着,偷偷瞧了瞧勃龙代。

  吕西安在公使府上看出高等社会和他近来所处的特殊社会的差别。两种豪华没有一点儿相似,没有一个共同点。屋子是圣日耳曼区最阔绰的一所,房间的高度,分配的格式,客厅里古老的描金,堂皇的装饰,贵重的附属品,在吕西安眼中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幸而他对于奢华的享用很快就习惯了,不曾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他的态度既没有自命不凡的得意样儿,也没有卑躬屈节,曲意逢迎的意味。诗人举止大方,叫毫无恶意的人看了称赞,只有那些青年因为他突然闯进上流社会,又漂亮,又受人器重,对他嫉妒。离开饭桌的时候,吕西安搀扶德·埃斯巴太太,德·埃斯巴太太并不拒绝。拉斯蒂涅发现侯爵夫人讨好吕西安,便过来和他攀同乡,提到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初次相会的话。看来这青年贵族有心结交他本省的名人,定了日期请吕西安吃中饭,预备替他介绍几个时髦公子。吕西安答应了。

  “我也请了勃龙代,”拉斯蒂涅说。

  德·龙克罗尔侯爵,德·雷托雷公爵,德·玛赛,蒙特里沃将军,拉斯蒂涅,吕西安,围在一处谈天,公使也过来了。

  他故意装出一派德国人的忠厚样儿,遮盖他的精明厉害,对吕西安说:“好极了,你同德·埃斯巴太太讲和了,她对你很高兴,而我们都知道,”他望着周围的人说,“要讨她喜欢多么不容易。”

  拉斯蒂涅说:“对,不过她最是爱才,而我这位大名鼎鼎的同乡就在拿才气做交易。”

  勃龙代抢着说:“他很快就要发现他做的买卖并不好,会站到我们这边来,早晚是我们的人。”

  吕西安听见周围你一句我一句,都在这个题目上发挥。几个正经人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了几句深刻的话,年轻人拿自由党打哈哈。

  勃龙代道:“我相信他当初在党派问题上是象拈阄一般决定的,此刻可要挑选一下了。”

  吕西安想起在卢森堡公园和卢斯托的谈话,笑了。

  勃龙代又道:“他找的向导叫做艾蒂安·卢斯托,小报界的一个打手,写文章只看见五法郎一栏的稿费;他相信拿破仑会回来,更可笑的是相信左派的头目爱国,将来会酬劳他们。吕西安既然要姓吕邦泼雷,应当有贵族色彩;要做新闻记者也该拥护政府;要不他永远姓不成吕邦泼雷,当不了秘书长。”

  公使请吕西安抽一张牌打惠斯特①,吕西安回答说此道不通,大家听了很诧异。

  “朋友,”拉斯蒂涅咬着吕西安耳朵说:“你到我家吃便饭那天,早点儿去,我来教你惠斯特。咱们昂古莱姆也是王者之都②,不能丢它的面子。我可以引用塔莱朗先生的一句话:不学会这玩意儿,老来定要大大的吃苦。”

  ①惠斯特是桥牌的前身,入局之前也需要抽一张牌,用花色来决定与谁合伙。

  ②昂古莱姆在九世纪是伯爵领地的首府,十六世纪起改为公爵领地的首府。十八世纪初方始正式并入法兰西王国。

  当差通报德·吕卜克斯来了。他是个得宠的参事院评议官,替部长们干些机密事儿,人很精明,又有野心,什么地方都能混进去。他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见过吕西安,当下装得很亲热的招呼吕西安,吕西安信以为真。德·吕卜克斯在政治上对谁都拉拢,免得猝不及防,受人暗算;他发觉吕西安在场,知道吕西安要在上流社会象在新闻界一样得势。他看出诗人是个野心家,便对他大献殷勤,表示友好,关切,仿佛跟他是老朋友了,不让吕西安看穿他空口白舌的许愿和说话。德·吕卜克斯抱定主张,凡是可能成为自己的敌手而需要摆脱的人,都要摸清性格。因此,吕西安在上流社会中大受欢迎。他很明白,一切都是仰仗德·雷托雷公爵,德国公使,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的力量;动身之前特意和两位太太分别谈了一会,极力卖弄才情。

  德·吕卜克斯等吕西安走开了,对侯爵夫人说:“看他那副得意样儿!”

  “他来不及成熟就要烂掉的,”德·玛赛对侯爵夫人笑着说。“你使他头脑发热,想必是别有用心。”

  吕西安的车停在院子里,柯拉莉在车上等着;吕西安看她这样体贴,很感动,告诉她当晚的情形。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已经在他脑子里活动的簇新的主意,柯拉莉表示赞成,竭力怂恿他转入政府党。

  “你跟自由党走只会挨打,他们诡计多端,暗杀了德·贝里公爵。可是他们能推翻政府吗?休想!你依靠他们将来一无结果;投靠另一方面才能成为德·吕邦泼雷伯爵。再替政府出一番力,包你当上贵族院议员,娶到一个有钱的老婆。还是做极端派吧。并且这样才有气派。”在柯拉莉心目中,最要紧的是气派。“那天我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吃饭,听她说起泰奥多尔·迦亚正在筹备一份保王党的小报,叫做《觉醒报》,用来反击你们的和《明镜报》的恶作剧。据瓦诺布勒说,维莱勒先生和他的一派不出一年就要登台。你该利用这个变动,趁他们还没有得势就站在他们一边。只是对艾蒂安和别的朋友们一个字都不能提,他们会跟你捣乱的。”

  八天以后,吕西安到德·蒙柯奈太太家里去;他从前爱得要命,而最近被他挖苦打趣,大大伤害过的女人,重新见到了,心里激动得了不得。路易丝也脱胎换骨了!她又变了尊严的贵夫人,似乎从来没住过外省。她穿着孝服另有一番风韵,另有一套讲究的打扮,可见她做了寡妇很快活。吕西安觉得路易丝的卖弄风情多少是为了他,这倒是事实;可是他好比吃过鲜肉的妖魔,整个黄昏迟疑不决,在美丽,多情,娇滴滴的柯拉莉,和干瘪,高傲,狠心的路易丝之间,不知道如何选择。他不能打定主意,为著名门贵妇而牺牲柯拉莉。

  德·巴日东太太眼巴巴的等了他一晚,希望他作这个牺牲。她看见吕西安这样风趣,这样美,又动了爱情;不料她勾引撩拨的说话,卖弄风情的眉眼,完全不起作用,她便走出客厅,决心要报复了。

  “喂,亲爱的吕西安,”她的慈祥的态度既有巴黎女人的风韵,也显得尊严高贵,“我没有分享你的光荣,反而做了你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过,孩子,想到你这样拿我出气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忘情,我就原谅你了。”

  德·巴日东太太气概不凡的说到最后一句,又占了优势。

  吕西安自以为理直气壮,原来是错尽错绝。他写的那封措辞激烈的决绝的信,以及决绝的原因,都不曾提到。上流社会的妇女有一套巧妙的本领,能够在谈笑之间缩小自己的错处。或是微微一笑,或是假作惊奇反问一句,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她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样样事情都能辩解,忽而诧异,忽而发问,这里申辩几句,那里夸大一番,再不然跟你争论一场,临了她们的过失便化为乌有,象用肥皂洗去污迹一样:你明知道她们浑身乌黑,一眨眼却变得雪白干净。至于你这方面,如果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侥幸。一会儿吕西安和路易丝彼此又有了幻想,用朋友的口吻谈起心来。可是吕西安正为着虚荣心满足而陶醉,为着柯拉莉而陶醉,——老实说,他靠着柯拉莉,生活才这样好过,——所以路易丝吞吞吐吐叹了口气问:“你幸福吗?”的时候,他竟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他带着伤感的意味说一声不,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偏偏他自作聪明,向路易丝解释柯拉莉,说她完全是爱他的人,还有许多痴情的傻话。德·巴日东太太听着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走到路易丝身边来。吕西安发觉自己成了当晚的红人:三个妇女使尽手腕笼络他,趋奉他,宠他,捧他。可见他在豪华显赫的社会中跟他在新闻界中同样成功。美丽的德·图希小姐,就是赫赫有名的卡米叶·莫潘,经过德·埃斯巴和德·巴日东两位太太的介绍,请吕西安在星期三,她经常招待宾客的日子,到她家里去吃饭。她看了吕西安名不虚传的相貌似乎也动心了。吕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华胜过他的美貌。德·图希小姐的赞叹表现得十分亲切,天真,加上那种热烈的浮表的友谊,往往叫一般没有彻底认识巴黎生活的人上当;殊不知巴黎人连续不断的享乐成了习惯,特别喜欢新奇。

  吕西安对拉斯蒂涅和德·玛赛说:“如果她对我的情意跟我对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们的小说可以缩短……”

  拉斯蒂涅回答:“你们俩都太会写小说了,不宜于亲自登场。作家同作家能够谈恋爱吗?双方早晚会说出刻薄的话来互相伤害。”

  德·玛赛笑道:“你这个梦做得不错。固然,这位迷人的小姐已经三十岁,可是有将近八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她使起性子来着实可爱,她那种姿色可以支持一个很长的时期。告诉你,朋友,柯拉莉是个傻丫头,只好替你装装门面,因为漂亮哥儿不能没有情妇;可是你要不在上流社会交上一个美人儿,日子久了,和女戏子同居对你只有害处。所以,亲爱的,你还是代替等会要同卡米叶·莫潘一起唱歌的孔蒂吧。从古到今,诗歌一向占音乐上风。”

  吕西安听了德·图希小姐和孔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刻烟消云散。

  “孔蒂唱得太好了,”他对德·吕卜克斯说。

  吕西安回到德·巴日东太太身边,德·巴日东太太带他往另外一间客厅去找德·埃斯巴太太。

  “喂,你说,你可愿意提拔他吗?”德·巴日东太太问弟媳妇。

  侯爵夫人态度又傲慢又温和,回答说:“只要沙尔东先生改变他目前的地位,不要连累他的保护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诏书,允许他丢掉那可怜的父亲的姓,改用外家的姓,不是至少先得站到我们这边来吗?”

  吕西安说:“两个月之内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

  侯爵夫人说:“好吧,那时我去见我的父亲和表叔,他们都在王上身边当差,可以向掌玺大臣提到你。”

  当过外交官的夏特莱和这两位太太完全看透吕西安的弱点。诗人被贵族阶级的光彩迷了心窍,发觉踏进交际场的人物个个有头衔,有响亮的姓氏,自己被称为沙尔东说不出有多么难堪。几天之内他到处感到这种痛苦。仗着柯拉莉的车马随从,在上流社会体体面面的出现过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学会了骑马,能挨着德·埃斯巴太太,德·图希小姐,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的车马奔驰,这是他初到巴黎的时期不胜艳羡的特权。斐诺很乐意为他的主要编辑弄到一张歌剧院的送票,让吕西安浪费了不知多少夜晚。从此以后,在当时那个漂亮哥儿的畸形社会中,他也算一个人物了。他请了一顿体面的中饭,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际场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错了事,酒席摆在柯拉莉家里。吕西安太年轻,诗人气息太重,太单纯,不懂得某些处世的分寸;一个没有教育的女演员,心肠再好也不能教他通达人情世故。在对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外省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员在金钱方面有默契:这是每个年轻人心中忌妒而嘴里批评的。当天晚上为此挖苦吕西安最凶的是拉斯蒂涅,他虽然用着同样的手段在交际场中混过日子,做出事来却十分得体,所以尽可把难听的议论当作毁谤。吕西安很快学会惠斯特。他对赌博入了迷。

  三十二 浪子

  柯拉莉惟恐吕西安被人抢去,非但不反对他生活放荡,反而加以鼓励,鼓励的时候和一般痴情的人一样盲目,只顾着现在,为了当前的快活牺牲一切,甚至于牺牲前程。真正的爱情始终和童年的情形相仿:轻率,冒失,放荡,逞着性子哭哭笑笑。

  那个时期出现一帮年轻人,穷富不等,全都无所事事,社会上称为浪子。他们过的醉生梦死的生活的确不可思议,胃口奇好,喝起酒来尤其勇猛。他们见了钱赛过冤家对头,拚命的使花,再加撒野胡闹,生活不仅荒唐,竟是发疯;任何做不到的事都要试一试,还夸耀自己的胡作非为,可是也不敢过分越轨;捣乱的时候用别出心裁的聪明掩饰,叫人不能不加以原谅。复辟政府把青年人逼上腐化堕落的路,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再清楚没有了。他们的精力没有地方发泄,不仅消耗在新闻事业,政治阴谋,文学方面和艺术方面,而且年轻一代的法国人元气太旺,还要做出奇奇怪怪的过火的事来。用功的人要求权势和享妥,从事艺术的要求金银财富,游手好闲的要求情欲的刺激;他们无论如何要一个位置,政府却不给他们安插。所谓浪子几乎都有一些出众的才能,有的经不起生活的消耗,丧失了能力;有的顶过去了。其中最出名最风趣的一个,拉斯蒂涅,后来跟着德·玛赛,走上正路,居然出人头地。那帮青年闹的笑话遐迩闻名,给人做了好几出戏剧的题材。吕西安被勃龙代引进浪子集团,同毕西沃两人着实出了一番风头;毕西沃是当时说话最尖刻的家伙,一张贫嘴老是滔滔不绝。整整一冬,吕西安的生活赛过长时期的沉醉,清醒的时候只替报纸做些容易的工作;他继续供应他的巴黎小品,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几篇用心的精彩的评论。而这种情形是例外,诗人直要迫不得已才肯用功;中午和晚上的宴会,花天酒地的作乐,上流社会的应酬,打牌赌钱,占去他所有的时间,剩下的一部分又给了柯拉莉。吕西安不让自己想到明天。他看见一般自称为他朋友的人行动和他一样,代出版商起草报酬优厚的内容提要,为投机事业写写稿子,到手一些外快作为开销,把自己的前程都吃到肚里去了,好在他们也不在乎前程。吕西安发觉,在报界和文坛上一朝受到和别人同等的待遇以后,再要跨上一步就难而又难:个个人答应他平起平坐,谁也不愿意他高人一等。他不知不觉的放弃了靠文学成名的念头,以为进政界更容易发迹。

  吕西安已经同夏特莱言归于好,有一天夏特莱和他说:

  “权术不象才干挑起那么多利欲的冲突,暗地里的活动不会引人注意。并且权术胜过才干,能够无中生有打出一个局面来;能干角色有了天大的本领,往往惹祸招殃。”

  在俾昼作夜的狂欢生活中,吕西安答应人家的工作老是交不出来,只抱着一个主要的念头:他不断的出入上流社会,趋奉德·巴日东太太,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决不错过一次德·图希小姐的晚会。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饭局,在参加后半夜的宴会之前赶往上流社会;或是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出来,还有人输了东道请吃消夜。沉湎无度的生活只给他留下很少的一点儿思想和精力,而这点儿思想和精力还要消耗在巴黎式的谈天和赌博上面。诗人丧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静的头脑,也就没法观察周围的形势,再没有暴发户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他分辨不出什么时候德·巴日东太太对他回心转意,什么时候对他生气,回避,什么时候原谅他,什么时候责备他。夏特莱发现他的情敌还有机会成功,尽量同吕西安亲热,引诱他继续放荡,浪费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乡,又觉得和男爵结成党羽比吕西安更可靠更得力,也就站在夏特莱一边。昂古莱姆的彼特拉克和洛尔相会过后几天,拉斯蒂涅在牡蛎岩饭店请一顿场面阔绰的消夜,趁此替诗人同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劝和了。

  吕西安经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对于近水楼台的爱情不能克制。他的懒惰使他把看清自己处境的时候的英勇的决心置之脑后,让意志的动力不断软化,终于完全消灭,到了贫穷潦倒的紧急关头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帮助。柯拉莉先是鼓励他游荡,以为一手养成了他的嗜好,他就受着自己束缚,长时期内不会变心,所以看见吕西安作乐很高兴。到了后来,温柔和顺的柯拉莉也鼓着勇气,劝情人别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的提醒他本月份没有挣多少钱。两个情人亏空的速度惊人。出卖诗集剩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吕西安开头挣的五百法郎,很快的花完了。

  三个月之内,诗人自以为做了一大堆工作,其实稿费并没超过一千法郎。可是吕西安已经用浪子的轻佻的态度对待债务。殊不知二十五岁的青年背债还表示他们风流,过后就没人原谅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真有诗人气质而意志薄弱的人,为了要用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知道感受,而完全缺乏作任何观察都需要的道德观念。诗人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别人的内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吕西安从不追问那批浪子,他们之中怎么有些人会销声匿迹;他也看不见他的酒肉朋友的前途,有的遗产已经到手,有的十拿九稳,有的才能已经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的对自己的前程抱着坚强的信念,存心玩弄法律。吕西安对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龙代说的一些至理名言:

  “船到桥,自会直。——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大不了我们追求的家业到不了手!——随波逐流,到头总有一个归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进上流社会,随时可以发迹!”

  那个尽情欢乐的冬天,泰奥多尔·迦亚和埃克托·曼兰正好用来为《觉醒报》筹措基金,创刊号到一八二二年三月才出版。这件事就是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策划成功的。那漂亮而风趣的交际花曾经指着她华丽的屋子说:“这不是‘一千零一夜’吗?”她在保王党的银行家,大贵族和作家中间有些势力,他们常常在她家里集会,商量一些别处不便商量的事。埃克托·曼兰内定为《觉醒报》的总编辑,要吕西安做他的副手。吕西安变了他的知己,还有希望进一家政府党的报馆编副刊。吕西安一边作乐,一边私下活动,准备转移阵地。天真的孩子自以为精明透顶,把这桩惊人的把戏瞒得紧紧的;他一心指望政府党慷慨解囊,让他弥补亏空,消除柯拉莉暗地里的烦恼。女演员老是笑盈盈的,不露出心中的焦急;贝雷尼斯却大着胆子告诉吕西安。未来的大人物和所有的诗人一样,看见苦难临头,一下子动了感情,说要用功了,结果是句空话,他用吃喝玩乐来排遣暂时的愁闷。

  柯拉莉有一天发见情人愁云满面,便埋怨贝雷尼斯,告诉诗人风浪已经平静。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但等吕西安改变党派,她们说那时就托夏特莱请求部长,把他渴望已久的诏书弄到手,准许他改姓。吕西安向侯爵夫人许愿,要拿《长生菊》题献给她,她表示很高兴;自从作家在社会上成为一股势力以后,这一类的献礼难得看到了。晚上吕西安去见道里阿,打听他的诗集进行得怎么样,出版商振振有辞的说出一番理由,认为暂时不宜付印。道里阿手上有好几桩买卖,一时忙不过来;卡那利有一部新的集子要出版,你不能跟他唱对台;拉马丁先生的第二部《沉思集》正在印刷,两部重要的诗选不宜于同时出现;况且作者应当相信出版家的手腕。吕西安急于用钱,只能向斐诺通融,预支一部分稿费。晚上吃消夜的时候,兼做新闻记者的诗人同一般酒肉朋友谈起他的境况,他们一边用香槟酒解除他的心事,一边说笑打趣。背债吗?哪个有气魄的人不背债!债务是说明你的需要和嗜好得到满足。一个人只有在贫穷的铁掌压迫之下才能发迹。

  勃龙代对吕西安嚷道:“当铺最感激大人物!”

  毕西沃道:“样样要,就是样样赊欠。”

  “不是的,”德·吕卜克斯说,“样样赊欠,就是样样享受过了!”

  那些浪子向天真的孩子证明,他的债务是一条黄金的鞭子,可以鞭策他的坐骑去追求荣华富贵。他们搬出老故事来,说恺撒欠过四千万债,弗里德里希二世从老子手里只领到一个杜加的月费,还举出许多大人物的出名的,败坏人心的榜样,揭露他们行为恶劣的一面,而不提他们的勇气和想象的力量!最后,柯拉莉欠到四万法郎,车辆,马匹,家具,被几家债主查封了。吕西安赶去向卢斯托讨还一千法郎,卢斯托拿出几件公文来,说明佛洛丽纳的处境跟柯拉莉差不多。卢斯托还有几分情义,自愿代他活动,想法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

  吕西安问:“怎么佛洛丽纳会落到这一步的?”

  卢斯托回答说:“玛蒂法着了慌,丢下我们不管了。他来这一手,我们也有办法报仇,只要佛洛丽纳愿意。事情慢慢讲给你听。”

  三十三 第五种书店老板

  吕西安在卢斯托家空跑一次以后,过了三天,两个情人在漂亮的卧室内靠着火炉垂头丧气的吃中饭;贝雷尼斯在壁炉上替他们煮了几个鸡子。厨娘,马夫,当差,都走了。查封的家具没法变卖。屋子里的金银器皿,真正值钱的东西,一样都不剩了,全部变为当铺的收据,可以钉成一册小小的八开本,增长我们的见识。贝雷尼斯保存着两份刀叉。小报帮了吕西安和柯拉莉极大的忙,男女裁缝和做帽子的还跟他们维持关系,惟恐得罪了记者,影响营业。吃饭中间,卢斯托进来叫道:“好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万岁!孩子们,我卖了一百法郎的书,咱们来对分!”

  他给柯拉莉五十法郎,要贝雷尼斯去叫一席丰盛的饭菜。

  “昨天我和埃克托·曼兰同几个书店老板吃饭。我们旁敲侧击,花了一番功夫推销你的小说,说你正在跟道里阿谈判,你要六千,道里阿啬刻,只肯出四千法郎印两千部。我们把你说得比瓦尔特·司各特伟大两倍,肚子里不知有多少部精彩的小说!你不是给人家一部稿子,而是一笔大交易;你这个作家不是只写一部有趣的小说的人,将来会写出一部丛书!丛书这句话发生了效果。所以你别忘了你的台词:你存的稿子有《蒙邦蒂埃公爵夫人,一名路易十四朝的法兰西》,——《柯蒂翁一世,一名路易十五的初期》,——《王后和红衣主教,一名福隆德党时代的巴黎景象》,——《孔契尼的儿子,一名黎塞留的一桩阴谋》……这些题目将来在封面上做预告。我们这个手法叫做钓鱼。书名在封面上不断的登下去,弄得家喻户晓,那你没有写的书可以比你已经写的书使你名气更大。印刷中三个字可以在文坛上做抵押品!好吧,快活一下吧。——噢,香槟来啦。告诉你,吕西安,那几个家伙听着,眼睛睁得象你碟子那么大……哦,你居然还有碟子?”

  “碟子也查封了,”柯拉莉道。

  “我明白了,我的话还没完呢,”卢斯托接着说,“书店老板只要见到一部稿子,随你说还有多少部他都相信。出版商老是问你讨稿子看,好象要拿去拜读。其实是装腔,他们从来不看书,否则也不会出版那么多了!我和埃克托两人露了些口风,说给你五千法郎发行两版,印三千部,大概你会答应的。你把《弓箭手》的原稿给我,后天咱们到出版商那儿吃中饭,叫他们上钩就是了!”

  “他们是什么人呢?”吕西安问。

  “两个合伙老板,脾气不错,做交易还痛快,一个姓方当,一个姓卡瓦利埃。方当在维达尔和波雄的铺子里做过领班伙计,卡瓦利埃是奥古斯丁河滨道上最能干的掮客。两人开店才开了一年,印过几部翻译的英国小说,蚀掉一点儿资金,现在想改做国产小说了。听说两个做字纸生意的只拿别人的本钱冒险,我想你也未必关心稿费是谁拿出来的。”

  第三天,两个新闻记者应邀到赛尔邦特街去吃中饭。吕西安住过那个区域,卢斯托还保留竖琴街上的房间。吕西安先去接他的朋友,发现卢斯托的情形同他第一次进文艺界的那天晚上没有分别,可是这一下吕西安不以为奇了:他受的教育使他懂得记者生活的动荡,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就拿外省大人物自己来说吧,他在牌桌上送掉多少稿费,连带把写作的兴致也扫尽了。当初和卢斯托从竖琴街到王宫市场,一路听他描写一套巧妙的手法,吕西安已经用那套手法写过不少稿子。如今他不但仰仗巴贝和勃罗拉两人,拿赠书和戏票做买卖;并且要他写无论什么捧场文章或者骂人文章,他都不会推辞了;那时他还觉得,在脱离自由党之前尽量利用一下卢斯托非常痛快,认为对自由党人看得越透,将来攻击起来越有力。至于卢斯托,他也沾了吕西安的便宜,以佣金的名义从方当和卡瓦利埃手中拿到五百法郎现款,因为他替正在访求法国司各特的两个出版商找到了未来的瓦尔特·司各特。

  方当和卡瓦利埃一点资金都没有就开起铺子来。当时这一类书店很多,将来也不会绝迹,只要纸铺和印刷所继续赊账,让书店老板能发行七八种新书来博一博。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收买作者原稿是出的六个月,九个月,一年的期票,这个付款的方式是根据书店收账的方式,书店同业之间出的票据期头还要长。书店老板欠的纸张费和印刷费,也用期票支付,所以一年之内能不花一个钱出到一二十种作品。假如有两三种书畅销,赚的钱正好贴补冷门货,老板就能把书一部接一部的印出来,维持下去。万一每桩买卖都成问题,或者倒霉碰上一些好作品,要等真正的读者爱好和赏识之后才能脱手,或者送去贴现的票据出了毛病,再不然受了别人破产的累,他们便满不在乎的宣告清理,一点不着急,这个结局本在他们意料之内。可见无论什么局面都对他们有利,在投机的赌台上下的注是别人的资本,不是他们的。方当和卡瓦利埃的铺子就是这个情形。卡瓦利埃有的是做生意的门道,方当有的是巧妙的手段。所谓合伙的本钱倒是名副其实,是他们的情妇熬辛吃苦攒下的几千法郎;两人从中支一份优厚的薪水,小心翼翼的使花,或者用来请记者和作家吃饭,或者上戏院,据说也是为了做生意。两个半真半假的骗子似乎都有一手,可是方当比卡瓦利埃更狡猾。卡瓦利埃不辜负他的姓氏①,专门跑码头;方当专管巴黎的业务。这样的合作关系也免不了钩心斗角,两个书店老板碰在一起反正是这么回事。

  ①卡瓦利埃一字的本义是骑马的人或骑兵。

  赛尔邦特街上有些古老的住宅,两个合伙人就在这样一幢屋子里租着一个底层,原来的几间大客厅改成货栈,后面一部分做办公室。他们出过好几部小说,例如《北塔》,《贝那兰斯的商人》,《墓地喷泉》,《丹格里》,还有在法国不受欢迎的英国作家高尔特的小说。自从瓦尔特·司各特风行以后,出版界特别注意英国出品,书店老板都拿出诺曼人的本色①,想征服英吉利,拼命物色瓦尔特·司各特的着作,正如后来大家在砂砾区找柏油,在沼泽地带寻沥青,拿计划中的铁路做投机。巴黎的商人犯一样极可笑的毛病,想做同样的生意发财,其实只有走相反的路才行。他们不知道第一个人的成功阻断了别人的成功,尤其在巴黎。方当和卡瓦利埃在《斯德累列兹民兵,一名百年前的俄罗斯》的题目底下,用大字印着:瓦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他们急于要一部畅销的作品,一本好书可以帮助他们出清存货;能在报纸上有些文章吹嘘他们的出品,对他们更是一种诱惑。那时图书的销路主要靠报纸推广,而读者买书难得是为了一部书本身的价值,一部作品能够出版也往往不是为了内容精彩。方当和卡瓦利埃看中吕西安是新闻记者,以为他的书销掉一版就好帮他们过一个月的关。两位记者在办公室里见到两个老板,合同早已写好,期票也签了。事情办得这样迅速,吕西安喜出望外。方当是瘦瘦的矮个子,相貌阴险,神气象蒙古族的卡尔梅克人:额角又低又窄,塌鼻梁,瘪嘴巴,一双小眼睛很精神,脸孔歪歪扭扭,皮色难看,声音象破钟,总之,老奸巨猾的外表一应俱全;可是他有办法补救这些缺点,他嘴巴很甜,能够用花言巧语来达到他的目的。卡瓦利埃身子滚圆,你看了只道是赶班车的,想不到他会开书店;头发似黄非黄,脸色很红,肩背厚实,满嘴都是掮客的谈吐。

  ①法国人惯于把法国北部的诺曼底人(即诺曼人)说做善于经营的商人,此处又借用历史上诺曼人征服英吉利的故事作双关语。

  方当朝着吕西安和卢斯托说:“咱们不用费口舌,我看过作品,文学气息很浓,对我们再合式没有,原稿已经发给印刷所了。合同是照谈好的条件订的;其中的细目我们决不违反。我们出的本票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贴现很方便,利息归我们负担。我们保留更改书名的权利,《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个题目,我们不喜欢,不够刺激读者的好奇心,好几个国王都叫查理,中世纪的弓箭手也多的是!如果说《拿破仑的兵》,当然谁都明白,《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可不同了!……将来卡瓦利埃到外省去推销,简直需要讲一堂法国史。”

  卡瓦利埃说:“你们不知道我们接触的是怎么样的人。”

  方当说:“改为《圣巴托罗缪之夜》好多了。”

  卡瓦利埃说:“再不然叫做《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或者查理九世时代的法兰西》,那更象瓦尔特·司各特的题目。”

  方当说:“等书印好了再决定吧。”

  吕西安回答:“随你们吧,只要我认为题目合式。”

  合同宣读了,签过字,双方各执一份;吕西安心满意足,把票据放进口袋。然后四个人上楼到方当家吃了一顿极普通的中饭:牡蛎,炸牛排,香槟煨腰子,布里乳饼;酒倒挺好,因为卡瓦利埃认识一个做酒主意的掮客。正要入席,排小说的印刷商来了,出乎吕西安意外,带来开头两页校样。

  “我们想快快进行,”方当告诉吕西安,“我们对你的作品抱着很大的希望,我们急于要一部畅销书。”

  一顿饭从中午开始,吃到五点。

  “哪儿去弄现款呢?”吕西安问卢斯托。

  “找巴贝去,”艾蒂安回答。

  两个朋友热烘烘的带着酒意,走往奥古斯丁河滨道。

  三十四 敲竹杠

  吕西安和卢斯托说:“柯拉莉听说佛洛丽纳倒霉,诧异得不得了。佛洛丽纳昨天才告诉柯拉莉,说被你害苦了,她气得要命,甚至要跟你拆伙了。”

  卢斯托一时冒失,向吕西安说出真话来。他道:“不错。吕西安,你是我的朋友,你借给我一千法郎,只问我讨过一次。我劝你一句话:千万赌不得。我要不赌钱,日子过得挺舒服。如今欠了一身债,被商务法庭的差役到处钉着,上王宫市场也得绕远儿了。”

  在浪子嘴里,在巴黎绕远儿的意思是不在债主门前走过,或者避开可能遇到债主的地方。吕西安也不能在每条街上随便出现了,他懂得这门道,只不知道名称。

  “你欠的数目很大吗?”

  “小意思!”卢斯托回答。“只要三千法郎就好解围。我打算戒赌,从此收心;为了料清账目,我敲了一下竹杠。”

  “什么叫做敲竹杠?”吕西安没听见过这句话。

  “敲竹杠是英国出品,最近才进口到法国来。敲竹杠的人总是有办法控制报纸的人。经理和总编辑从来不插手,只让吉鲁多和菲利普·勃里杜一流的角色出面。这帮好汉去拜访一般为了某些理由不愿被人提到的人物。好多人良心上有些小疙瘩,有的性质比较特别,有的比较普通。来历不明的财产,走着合法或者不合法的路子,往往还是用犯罪的手段弄来的家业,巴黎多的很,说出来全是怪有趣的故事,例如富歇手下的宪兵包围警察总署的暗探,因为暗探不知道假造英国钞票的底细,跑去搜查秘密的印刷厂,不料印刷厂有部长做靠山。还有加拉蒂奥讷公主的钻石案,莫勃勒伊案,蓬布勒通遗产案等等。敲竹杠的人拿到一些证据,一宗重要文件,去跟发横财的人约期面洽。如果当事人不拿出一笔钱来,就给他看报纸的清样:揭露秘密,向他开火的文字已经排好。有钱的家伙害怕了,只得破钞。事情也就得手了。再不然你正在经营一桩担风险的买卖,惟恐报上来几篇文章拆你的台,那时便有敲竹杠的朋友来找你,请你收买稿子。有些部长和敲竹杠的人谈判,要求报纸攻击他们的政治措施,而不要攻击他们本人,或者宁可本人受攻击而要人放过他们的情妇。你认识的那个漂亮评议官,德·吕卜克斯,天天同新闻记者开这一类谈判。那小子靠着各方面的关系,在政府里极有地位:他既是报界的代理人,又是部长们的全权代表,忙着替人遮面子,甚至把这种交易扩展到政治方面,疏通报界不要提某一项借款,不要披露某一桩私相授受的好处,那是既不张扬,也不许别人竞争,只让自由党金融界的豺狼独吞的。你也敲过道里阿竹杠,他给你三千法郎,要你停止诽谤拿当。十八世纪,新闻事业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敲竹杠的方法是印小册子,叫一般勋贵近臣买去销毁。发明敲竹杠的老祖宗是一个伟大的意大利人,阿雷蒂诺①,我们此刻要挟演员,他当时要挟国王。”

  ①阿雷蒂诺(1492—155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有名的文学家,有才无行,写过不少小册子,揭发帝王与诸侯的阴私,借此勒索巨款。权倾一世的西班牙王兼日耳曼皇帝查理五世及法王弗朗索瓦一世都受过他的敲诈。

  “你用什么方法敲诈玛蒂法三千法郎?”

  “我叫人在六家报纸上攻击佛洛丽纳,佛洛丽纳向玛蒂法诉苦,玛蒂法托勃罗拉打听捣乱的原因。勃罗拉上了斐诺的当。我本是为斐诺的利益敲竹杠的;斐诺却告诉药材商,说是你吕西安为着柯拉莉而破坏佛洛丽纳。另一方面,吉鲁多跑去点醒玛蒂法,只要他肯把斐诺杂志的六分之一股权作价一万法郎出让,就好风平浪静。事情成功的话,斐诺给我三千法郎。玛蒂法正要应允,以为三万法郎的投资大有问题,能够收回一万也很侥幸了;前几天他听佛洛丽纳说,斐诺的杂志销路不好,非但分不到红利,还需要股东增资。不料全景剧场的经理在宣告清理以前,有几张徇情票据①要托玛蒂法周转,把斐诺的把戏告诉玛蒂法。玛蒂法这个精明的生意人,看穿了我们的主意,便丢开佛洛丽纳,留着六分之一的股权。斐诺和我急得直嚷。算我们倒霉,碰到那家伙不在乎姘头,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可恨玛蒂法做的买卖不受报纸管辖,不怕我们损害他利益。药材不象帽子,时装用品,戏剧,文艺,可以任意中伤。可可粉,胡椒,颜料,染料,鸦片,你没法叫他们贬值。佛洛丽纳走投无路,全景剧场明天关门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①凡并无银钱来往而允许出票人开出本票,把自己作为付款人,以便出票人在外周转的票据,法律上称为徇情票据。

  吕西安道:“既然全景剧场关了门,过几天柯拉莉就能在竞技剧场登台,可以帮佛洛丽纳的忙。”

  “才不会呢,”卢斯托说。“柯拉莉尽管没有头脑,也不至于那么傻,肯荐个角儿去同自己竞争!我们的事糟糕透了!斐诺又等不及的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

  “为什么?”

  “因为是笔好生意啊,朋友。杂志有希望盘出去,作价三十万。斐诺除了到手三分之一,还有合伙人给的佣金让他和德·吕卜克斯两个均分。所以我要向斐诺提议再敲一次竹杠。”

  “难道敲竹杠象拦路抢劫,不留下买路钱就要人性命不成?”

  “比这个可怕多呢,”卢斯托回答。“不留下买路钱叫你身败名裂。前天有一家小报因为老板向人借款碰了钉子,登出一条新闻,说巴黎某名人有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簧表,不知怎么落在王家卫队的一个士兵手里,内幕离奇不亚于《一千零一夜》,不久就好向读者报导。那位名人赶紧约小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当然得了好处,可惜近代史上少了一段打簧表的掌故。每逢你看到报纸拼命攻击某个有势力的人物,就该知道幕后准是借钱不遂,或者有什么请托遭到拒绝。英国的财主最怕涉及阴私的敲诈,英国报纸的秘密收入多半是这个来源,他们的新闻界比我们的不知要腐败多少!相形之下,我们是小孩儿!在英国,有人花到五六千法郎收买一封名誉攸关的书信,拿去转卖。”

  吕西安道:“你有什么办法挟制玛蒂法呢?”

  “告诉你,朋友,”卢斯托回答,“这个下流的杂货商①给佛洛丽纳写过一些挺好玩的信:拼法,文字,内容,没有一样不滑稽透顶。玛蒂法怕老婆怕得厉害,他自以为在家太平无事,我们偏偏跑进他家庭里去伤害他,不提姓名,叫他没法控告。我们编一段短短的社会小说,题目叫做:《一个药材商的痴情》,只要登出第一篇,你想他看了会急成什么样子!我们派人坦坦白白通知他,说他有些信件碰巧落在某报的主编手中,他在信里提到什么小爱神,把从来写做重来,说佛洛丽纳帮他渡过人生的沙漠,口气仿佛佛洛丽纳是一匹骆驼。总之,这批笑话百出的书信可以叫读者笑痛肚子,消遣半个月。我们再吓他一下,说要写匿名信给他老婆,报告这件妙事。问题在于佛洛丽纳肯不肯跟玛蒂法公然作对。现在她还讲道德,就是说还存着希望。也许她要把信抓在自己手中,分点儿好处。她是我的徒弟,精明得很。可是等她知道差役上门不是儿戏,等斐诺送她一份相当的礼,或者答应她弄一份戏院合同,她准会交出信件,让我卖给斐诺,斐诺再交给他舅舅,由吉鲁多去叫药材商投降。”

  ①杂货商是一般法国人鄙簿生意人的通称。

  这番心腹话使吕西安头脑清醒了。他先是觉得他的一帮朋友非常危险,其次认为不能和他们闹翻,万一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对他不守信用,还用得着他们的恶势力。说话之间,吕西安和卢斯托在河滨道上到了巴贝那个破烂书店前面。

  三十五 贴现商艾

  蒂安对书店老板说:“巴贝,我们拿到方当和卡瓦利埃的五千法郎本票,期头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你愿不愿贴现?”

  “我出三千法郎收进,”巴贝非常冷静的回答。

  “三千法郎!”吕西安叫起来。

  “这个数目只有我肯出,”书店老板接着说。“那两位先生三个月之内要破产。我知道他们店里有两部好书,一时销不出,他们又等不及;我用现钱去批发,拿他们的票据付账,我进货的成本可以减少两千法郎。”

  艾蒂安问吕西安:“损失两千法郎你肯不肯?”

  这第一笔交易把吕西安吓了一跳,他说:“不行!”

  “你错了,”艾蒂安回答。

  巴贝说:“他们的票子,随你上哪儿都换不到现钱。你先生的书是方当和卡瓦利埃的最后一张牌,出了书还得押在印刷所里,要不根本就没法印。一本畅销书也不过让他们拖六个月,早晚要倒掉的!那些家伙卖出的书还没有灌在肚里的老酒多!他们的票据对我来说是一笔交易,所以出的价比随便哪个贴现商都高。换了别人,不要估量一下票子上每个签名值多少钱吗?你的票子只有两个人签名,每个人的身价还抵不到票面的十分之一。”

  两个朋友听着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酸溜溜的家伙三言两语道破了贴现的关键。

  卢斯托说:“废话少说。我们找哪个去贴现呢?”

  “方当上个月底是向圣米迦勒河滨道上的夏布瓦梭老头调的头寸;你们不接受我的条件,不妨上他那儿去试试。可是你们仍旧要回来的,那我只给两千五了。”

  夏布瓦梭专门做出版业的贴现。艾蒂安和吕西安在圣米迦勒河滨道上找到一幢有过道的屋子,夏布瓦梭住在二楼,室内的陈设非常别致。等级虽低而也有百万家财的银行家爱好希腊风格。墙角顶上的嵌线是希腊式。紫红帐帷按照希腊款式沿壁挂下来,象大卫画上的背景;式样很标准的床还是帝政时代的出品,那时样样东西都是这个派头。靠椅,桌子,油灯,烛台,零星杂物,全是从木器店里耐心挑选得来的,有一种古代的细巧,苗条,典雅的风味。带着神话色彩的轻巧的陈设,和贴现商的生活成为一个奇怪的对比。值得注意的是,银钱帮中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怪物。他们可以说在思想上贪欢纵欲。因为要什么有什么,对样样东西感到腻味,他们直要花足气力才能摆脱那种麻木的心情。你如果善于研究,准能发现他们都有一种嗜好,心坎里必有一个地方可以打动。夏布瓦梭似乎把古希腊作为藏身之处,当做他的堡垒。

  “有怎么样的招牌必有怎么样的人物,①”艾蒂安笑着对吕西安说。

  ①招牌是指屋内的希腊式陈设,希腊人是骗子与坏蛋的代名词。此处以希腊装饰影射主人是坏蛋。

  矮小的夏布瓦梭头发扑着粉,穿着似绿非绿的外套,栗色背心,黑扎脚裤,花袜子,一双皮鞋踏在地上格吱格吱的响。他接过票据,仔细看了看,郑重其事的交还吕西安。

  他声气柔和的说:“方当和卡瓦利埃两位先生人都挺好,年纪轻轻,很聪明,可是我手头没有钱。”

  艾蒂安答道:“我朋友对贴现的条件很迁就。”

  “条件再好我也不收这些票子,”小老头儿回答卢斯托的话,象断头台上的刀子落在你头上。

  两个朋友告辞了,夏布瓦梭小心翼翼的送他们到穿堂。开过书店的贴现商在穿堂里放着一堆买来的旧书;吕西安眼睛一亮,看见建筑师杜塞尔索的一部着作,描写法国的王宫和有名的古堡,图样画得非常准确。

  吕西安问道:“这部书能让给我吗?”

  “可以,”做贴现的夏布瓦梭又变了书店老板。

  “多少钱?”

  “五十法郎。”

  “好贵啊,书倒用得着,只是付不出钱,你又不收我的票子。”

  夏布瓦梭道:“你有一张六个月期五百法郎的票子,我可以收下来。”他大概有这样一个零数要跟方当和卡瓦利埃清账。

  两个朋友回进希腊式的房间,夏布瓦梭开好一张单子,写明六厘利息,六厘佣金,一共扣除三十法郎,再去掉杜塞尔索的书价五十法郎。他打开柜子,里头全是雪白的现洋,拿出四百二十法郎。

  “啊!怪了,夏布瓦梭先生,一样的本票,或者全要得,或者全要不得。为什么别的几张你不肯贴现呢?”

  老头儿说:“我这不是贴现,是收一笔账。”

  艾蒂安和吕西安到道里阿书店的时候还在笑话夏布瓦梭,始终不了解这个人。卢斯托在书店里要迦比松介绍一个贴现商。两个朋友拿着介绍信,雇了一辆街车,讲明按钟点计算,直奔鱼贩子大街。照迦比松说来,对方是个最特别最古怪的怪物。

  他说:“萨玛农要不收你们的票据,没有人会收的了。”

  萨玛农在楼下卖旧书,二楼卖旧衣服,三楼卖违禁的画片;另外还做押款。哪怕是霍夫曼小说中的人物,瓦尔特·司各特笔下的凶恶的守财奴,也没有一个可以同巴黎社会产生的这个人相比,假如萨玛农还能算一个人的话。干瘪的小老头儿,骨头差不多要戳破暗棕色的皮,脸上青一块黄一块,好似你近看一幅提善或者保尔·韦罗内兹①的油画,吕西安见了浑身一震。萨玛农一只眼冷冰冰的一动不动,一只眼亮晶晶的很精神。吝啬鬼仿佛用那只死人眼睛做贴现,用另外一只眼睛卖猥亵画片。头上戴一副小小的扁平的假头发,黑里带红,底下露出白头发;黄黄的脑门有股杀气,腮帮完全瘪了,只看见凸出的牙床骨,牙齿还白,似乎长在嘴唇外面,象打呵欠的马。两只表情相反的眼睛,歪七扭八的嘴巴,看上去狰狞可怖。又硬又尖的胡子象针一样,准会刺人。紧窄的外套经纬毕露,同火绒差不多,褪色的黑领带被胡子磨烊了,露出火鸡般打皱的脖子,说明他并不想用衣着来补救他凶恶的长相。两个记者看见他坐在一张肮脏透顶的账台后面,在拍卖来的旧书背后贴标签。吕西安和卢斯托对着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有多少感想,彼此望了一眼。他们向萨玛农打了招呼,把迦比松的信,连同方当和卡瓦利埃的票据递过去。萨玛农看着信,黑洞洞的铺子里忽然走进一个极有才气的人,短小的外套用许多不相干的东西打满补钉,硬得象白铁皮。

  ①韦罗内兹(1528—1588),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画家,以颜色鲜艳着称,青黄二色用得特别多。

  他给萨玛农一张号码卡,说道:“我要拿我的礼服,黑裤子和缎子背心。”

  萨玛农抓着铜钮拉了一下铃,楼上走下一个女的,皮色红里泛白,大概是诺曼底人。

  萨玛农吩咐道:“把这位先生的衣服借给他。”一边向作家伸出手去,说道:“跟你打交道我很高兴;可是你有位朋友介绍一个年轻人来,给我上了一次大当。”

  “他会上当!”作家用一个挺滑稽的手势指着萨玛农对两位记者说。

  那不勒斯的穷光蛋往往向当铺出了钱把自己的衣衫借出去穿一天,那个大人物也付了三十铜子,贴现商伸出蜡黄的开裂的手接过去,丢入钱柜。

  “你这种交易倒很古怪!”卢斯托对那艺术家说。那艺术家抽上鸦片,只管腾云驾雾,欣赏仙山楼阁,不愿意创作或是不能创作了。他回答说:“向萨玛农当东西比一般当铺钱多一些。他还有这种可怕的慈悲心,肯让你需要穿扮的时候把衣服借出去。今晚我要带着情妇上凯勒弟兄家吃饭。三十铜子比两百法郎容易张罗,所以我来领我的衣服。六个月到现在,我的衣服已经替这位慈悲的债主赚到一百法郎。我的藏书被萨玛农一本一本的吞掉了。”

  “也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①吞掉的,”卢斯托笑着说。

  ①法文中livre一字,阳性是书,阴性是旧时代货币利勿尔(值一法郎)。上文说到一本一本的书,故此处借用铜子作双关语。

  “你的票据,我出一千五百法郎收进,”萨玛农对吕西安说。

  吕西安直跳起来,仿佛被萨玛农拿一根烧红的铁签戳进胸膛。萨玛农瞧着票面,查看日期。

  贴现商说:“不过我还得和方当谈一谈,要他送书来抵押。

  你谈不到什么身价,”他对吕西安说,“你和柯拉莉同居,家具都查封了。”

  卢斯托只见吕西安抓起票据,从铺子里直窜到大街上,说道:“莫非是魔鬼吗?”诗人呆呆的望了一会那个小店。可怜巴巴的门面,又脏又单薄的小木箱插着贴好标签的旧书,每个过路人看着都要微笑,心上想:“这里头做的什么生意啊?”

  一忽儿,了不起的陌生人,十年以后参加圣西门派那个伟大而没有根基的事业①的人,衣冠楚楚的出来,朝两个记者笑笑,和他们一同走到全景巷;他要把浑身上下都收拾干净,预备在那儿叫人擦靴子。

  他和两位作家说:“开书店的,做纸生意的,开印刷所的,只要看见萨玛农上门就完啦。那时萨玛农好比残仪馆的执事跑来量棺材的尺寸。”

  艾蒂安和吕西安说:“现在你不用再想贴现了。”

  陌生人说:“萨玛农拒绝了,没有人再会接受,他说的是ultimaratio②!他是羊腿子,帕尔马,韦布律斯特,高布赛克,一切在巴黎市场上游来游去的鳄鱼③的爪牙。不管你是谁,在成家立业或者倾家荡产的时候,早晚都得碰上这些鳄鱼。”

  ①一八三二年,圣西门派安方丹(1796—1864)所领导的一支组织了一个宗教性质的社会主义集团,被警察局解散。

  ②拉丁文:最后一句话。

  ③称呼高利贷者或债主的俗语。

  艾蒂安接着说:“你的票据连对折都贴不到,就得全部兑现。”

  “用什么办法?”

  “把票子给柯拉莉,让她交给卡缪索。”卢斯托看见吕西安跳起来打断他的话,又道:“你听不下去,真是孩子气!难道这样无聊的顾虑抵得上你的前途吗?”

  吕西安说:“反正我手头这笔钱可以交给柯拉莉。”

  卢斯托说:“又来胡闹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应付,四百管什么用!不如上赌台去,先留下一个数目,赌输了咱们还能大醉一场。”

  了不起的陌生人说:“这主意不错。”

  他们离开弗拉斯卡蒂①只有几步路,这几句话的作用就象吸铁石一样。两个朋友打发了车子,走进赌场。先赢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赢到三千七;后来只剩五法郎,又回到两千,想马上倍一倍,把两千法郎全部押“双”;连续五次不出“双”了,不料出来的又是“单”。吕西安和卢斯托神魂颠倒的消磨了两小时,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楼梯。他们还有保留的一百法郎。门外是个小小的廊子,只有两根柱子,上面是铁皮顶;瞧着顶棚得意扬扬或者灰心绝望的人不止有过一个。卢斯托站在台阶上看见吕西安两眼通红,便说:“咱们只吃五十法郎吧。”

  两个记者回到楼上,不出一小时赢了三千法郎。“红”②连出了五次,想到刚才连出六次“单”,害他们输了钱,这回说不定会出第六次“红”,便把三千法郎一齐押上,结果出了黑。

  ①当时巴黎最大的一家赌场。

  ②轮盘赌除了三十六门(即三十六个数目)以外,还有红黑单双,庄家赔钱的倍数和三十六门不同。

  那时正是下午六点。

  吕西安说:“咱们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这回新的冒险不久就结束,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送光。吕西安发疯似的把最后二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龄的数目上,赢了。庄家把赔的钱一块一块丢在桌上,吕西安抓起耙子收钱,手索落落发抖的样子简直没法描写。他给卢斯托十个路易,说道:“赶快上韦里酒家!”

  卢斯托懂得吕西安的意思,上饭馆定菜去了。吕西安独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红”,赢了。赌客耳朵里有时会听见一个声音给他指点门道;吕西安受着这声音鼓励,连本带利再押一次“红”,又赢了;他肚子里热得象火烧。接着他不听那声音劝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黑”,输了。他经过那阵可怕的激动,倒反浑身舒畅;赌棍弄到无可再输,做了多少短促的梦,离开灼热的迷宫的时候,都有这个感觉。他到韦里酒家和卢斯托相会,象拉封丹说的直扑菜肴,把烦恼淹没在酒里。到九点,他完全醉了,不懂为什么旺多姆街上的看门女人打发他上月亮街。

  “柯拉莉小姐搬走了,地址在这张纸上。”

  吕西安醉得厉害,听着不以为意,踏上来时的街车,转往月亮街,还对着这个街名想起许多双关语①。当天早上,全景剧场宣告破产。柯拉莉着了慌,马上商得债主同意,把全部家具转让给卡陶老头;屋子被卡陶派作同样的用场,安插了弗洛朗蒂纳。柯拉莉还掉所有的欠账,房租也付清了。正当她赶办这些手续,象她所谓来一次大清洗的时候,贝雷尼斯出去置办一些必不可少的旧家具,在月亮街上紧靠竞技剧场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层楼上,布置一套三个房间的小公寓。柯拉莉在那儿等候吕西安。她在大风浪中保住了她纯洁的爱情,还抢救出一千两百法郎。吕西安醉醺醺的把他的倒霉事儿讲给柯拉莉和贝雷尼斯听了。

  ①法文中月亮一字常用来譬喻荒唐的幻想。还有一句俗语叫做:“把月亮戳一个窟窿”,指欠了债逃走或破产倒闭的意思。

  女演员抱着他说:“你做的对,小宝贝。贝雷尼斯准有办法拿你的票子去向勃罗拉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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