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至三十章
 




  二十六 出版商拜访作家

  第二天,吕西安正和柯拉莉吃中饭,一辆轻便双轮车在他们那条冷静的街上停下,听那干脆的声音就知道是漂亮车子,牲口步子轻快,站住也有一种特殊的方式,显而易见是纯血种的好马。吕西安从窗口一望,果然看见道里阿的那匹出色的英国马,道里阿把缰绳递给小厮,下了车。

  吕西安对他的情妇嚷道:“书店老板来了。”

  柯拉莉立即吩咐贝雷尼斯:“让他等着。”

  年轻的姑娘把吕西安的利益看做自己的一般,应付事情又这样机灵,吕西安看着微微一笑,走回去把她热烈拥抱,觉得她聪明透了。狂妄的书店老板会急急忙忙赶来,投机商中的大头儿肯突然屈服,原是迫于形势,这种形势现在大家差不多忘了,因为十五年来书业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七年间,出版界除了托人在报纸的正文或者副刊上发表文章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宣传。一八二七年左右,本来只租阅报刊的阅览室才另收费用,供应新书;而报刊在重重捐税的压迫之下,也想出招登广告的办法。到那时为止,法国的日报篇幅有限,便是大报的规模也未必超过今日的小报。

  为了抵制新闻记者的霸道,道里阿和拉沃卡两人首先发明招贴来吸引主顾,用奇怪的字体,五花八门的颜色,加上各种花边,后来还有石印的图画,把招贴弄得赏心悦目,叫读者上当,送钱给书店。以后招贴愈变愈奇,一个有收藏癖的人居然收着全套的巴黎招贴。这一类的宣传品最初限于铺子的橱窗,大街上陈列样品的摊子,随后遍及全国,直到报纸行出登广告的办法,方始减少。可是报上的广告以及广告上登的作品被人遗忘的时候,招贴始终在你眼前,所以至今有人采用,尤其从漆在墙上的招贴出现以后。出了钱谁都可以刊登的广告,使报纸的第四版对于国库和投机商同样成为生财之道。其实广告就是印花税条例,邮政章程①和创办报刊必须缴纳保证金的制度促成的。维莱勒先生当政的时期,定出那些限制,把报纸看作商品,很可能扼杀报纸;不料事实正相反,因为条例苛刻,几乎没法再办新的刊物,原有的刊物便变成一种专利品。因此,一八二一年代的报刊操着思想界和出版界的生杀大权。直要花了惊人的代价,才能在本市新闻栏登出几行宣传文字。先是编辑室内部的把戏层出不穷;而夜晚拼版,决定哪篇稿子采用,哪篇稿子抽掉的当口,印刷所又变了各显神通的战场;弄到后来,资力雄厚的书店竟雇用一个文人,专写短小的稿子,用极少的话表达大量的意思。

  ①当时报纸必须缴纳印花税,按发行额计算。寄递报纸的邮费不但不象近代有特别优待的价目,反而收费很高。

  这些无名记者要等稿子见报才拿到稿费,往往在印刷所通宵守候,把不知怎么弄来的长文章,或者只有寥寥数行的短稿所谓义务广告,登出来。出版商,作家,追求荣誉的殉道者,要永远走红才有饭吃的可怜虫,当初为了争报上的地盘,着实花过一番气力,使尽勾引笼络,卑鄙龌龊的手段。如今文坛和书业的风气完全变了,许多人听到从前的事只当是无稽之谈。事实上那时大家对新闻记者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奉承巴结,无微不至。批评界和出版业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不必一再申说,只消讲一桩故事就可以明白。当时有一个气派十足,存心要做政治家的人,年少风流,当着一份大报的编辑,成为某家出名的书店的娇客。有一天正是星期日,有钱的书店老板在乡下招待各报的重要记者,年轻美貌的主妇把那赫赫有名的作家带往屋外的大花园。书店的掌柜是个德国人,冷静,古板,做事有条有理,一心想着买卖,挽着一个副刊编辑一边散步,一边商量一桩生意。谈话之间,两人出了花园,走近树林。德国人瞥见林木深处有个人很象老板娘,他拿手眼镜一照,急忙挥手叫年轻的记者不要开口,赶快回头,他自己也小心翼翼的退回来。记者问:

  “你看见什么啊?”他回答说:“没有什么。我们的长篇书评不用担心了,明儿《辩论报》至少给我们三栏版面。”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报刊文学的势力。夏多布里昂先生写过一部关于斯图亚特后人的书,没人请教,在书店里变成夜莺。一个青年仅仅在《辩论报》上发表一篇书评,七天之内那部书就销售一空。社会上还不曾有出租图书的机构,要看书只能花钱去买的时代,有些自由党作家的着作,靠着全体反政府派报纸的吹嘘,能销到一万;不过也得补充一句,那时比利时的书商还没有翻印我们的书。吕西安的朋友们先打一阵冲锋,再加上吕西安的评论,很可以使拿当的作品无人问津。拿当不过扫了面子,并无损失,他稿费早已到手;道里阿却可能赔掉三万法郎。专印所谓时髦书的买卖,归纳起来只有一个公式:一令白纸的成本是十五法郎,印成书不是变成五法郎,便是三百法郎,看销路而定。这个盈亏问题当时往往取决于报刊上的一篇书评是捧还是骂。道里阿要推销五百令纸的书,不得不赶来同吕西安讲和。出版商由小霸王一降而为奴隶,咕哝着等了一会,尽量闹出响声,一边跟贝雷尼斯办交涉,总算见到了吕西安。骄横的出版商象朝臣进宫一般,满面笑容,同时摆出扬扬自得而又很随便的神气。

  他说:“亲爱的孩子们,对不起,打搅你们了。哎哟,两只小鸟儿多可爱啊!简直是一对斑鸠!小姐,你看这家伙文文雅雅象个小姑娘,谁知他是老虎,长着钢铁般的爪子,撕破一个人的声名跟撕破你的梳妆衣一样容易,如果你不快快脱下的话。”道里阿大声笑着,没有把打趣的话说完,便挨着吕西安坐下,叫了声:“老弟……”又回头对柯拉莉说:“小姐,我是道里阿。”

  出版商发觉柯拉莉的招待不够热烈,认为必须放一炮,报出他的大名来。

  女演员道:“先生吃过中饭没有?同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好啊,”道里阿回答,“在饭桌上谈起话来更痛快。再说,扰了你这一顿,将来我请我的朋友吕西安吃饭,不怕你不赏脸了,因为从今以后,咱们的交情就象手跟手套一样。”

  柯拉莉叫道:“贝雷尼斯,来些牡蛎,柠檬,新鲜牛油,还有香槟酒。”

  道里阿望着吕西安说:“你太聪明了,不会不知道我的来意。”

  “可是来收买我的诗集?”

  “正是,”道里阿回答。“第一让咱们放下武器。”

  他从袋里掏出一只漂亮的皮夹,拿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放在一个盘子里,眉开眼笑的送到吕西安面前,问道:“先生满意了吗?”

  诗人想不到有这样一个数目,不由得浑身舒畅,感到从来未有的快乐,回答说:“行。”

  吕西安好容易忍住了,心里可真想蹦蹦跳跳的唱起歌来。他相信世界上真有神灯①和一切奇妙的力量,尤其相信自己真有天才。

  ①《一千零一夜》中有个故事叫做《阿拉丁——又名神灯》,那盏灯能满足人的一切欲望。

  出版商道:“那么诗集归我了?凡是我出版的书,你都不能再攻击了。”

  “诗集是归你了,我可不能保证以后的这支笔。朋友们的写作要听我调度,我这支笔也要听朋友们调度。”

  “反正你是我的作家了。凡是我的作家都是我的朋友。就算你要损害我的买卖,动手之前也得通个消息,让我有个准备。”

  “好吧。”

  道里阿端起酒杯说道:“祝你成功!”

  吕西安说:“我完全知道你是把《长生菊》念过了的。”

  道里阿声色不动的回答:“老弟,不看内容就收买稿子,才是出版家对作者最了不起的恭维。要不了六个月,你准是个大诗人;人家忌惮你,自有文章替你捧场,我不用费心就能销掉作品。今天的我,同四天以前并没有分别。不是我变了,是你变了;上星期,你的十四行诗在我眼中等于菜叶,今天你的地位使那些诗成了《梅赛尼安纳》①。”

  ①《梅赛尼安纳》,法国诗人兼剧作家德拉维涅(1793—1843)写的爱国诗集,于一八一八至一八一九年间出版,作者一举成名。

  吕西安有了美丽的情妇,已经快活得象苏丹一样,此刻有了成功的把握,愈加嘴皮刻薄,放肆起来,他说:“你没有读我的诗,至少看过我的书评。”

  “是的,朋友,要不我会这样急急忙忙赶来吗?算我晦气,你那篇可怕的文章写得真好。老弟,你是大才。趁你当令的时候尽量利用一下吧。”道里阿这句话好象是出于好心,骨子里非常无礼。“报纸送到没有?你看过了吗?”

  吕西安说:“还没有,长篇的散文我还是第一次发表。大概埃克托叫人捎往夏洛街,送到我家里去了。”

  “那么你念吧,”道里阿做着一个塔尔玛演曼纽斯的手势。

  吕西安才接过报纸,就被柯拉莉抢了去。

  她笑道:“你说过你的处女作是归我的。”

  道里阿忌惮吕西安,谄媚逢迎,无所不至;他周末本要大请客,招待新闻记者,也就请了吕西安和柯拉莉。他带着《长生菊》回去之前,要他的诗人有便上木廊商场转一转,签订合同,文件他会准备好的。他素来气派十足,借此吓唬浅薄的人,还要表示他是提倡文艺的阔佬,不是普通的出版商,当时留下三千法郎,不要收据;吕西安给他,他做了个洒脱的手势拒绝了。他临走亲了亲柯拉莉的手。

  柯拉莉听吕西安讲过他以前的生活,便说:“亲爱的,如果你呆在克吕尼街上的破屋子里,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死啃书本,你会看到这些钞票吗?我看哪,你那些四风街上的小朋友全是傻瓜!”

  他小团体里的弟兄们是傻瓜!吕西安听着居然会笑!他把印在报上的书评看了一遍,体会到那种无法形容的,作者的喜悦,第一次尝到踌躇满志的快感,而且这快感一生也不会有第二回的。他看了一遍又是一遍,对于文章的力量和牵涉的范围感觉得更清楚了。手稿经过印刷,好比女人登上舞台,优点和缺点一齐暴露;既能给你生命,也能制你死命,哪怕只有一个错误,也和美妙的思想同样触目。吕西安心神陶醉,再也想不起拿当,拿当只是他的垫脚石。他沉浸在快乐中,自以为变了富翁。当初他寒瑟瑟的在昂古莱姆走下美景街的石级,回到乌莫,踏进波斯泰尔的阁楼,一家只靠一千二百法郎一年过活;对这样一个孩子,道里阿送来的款子简直是波托西①。有一桩事对他还印象鲜明,只是被巴黎日以继夜的欢娱湮没了,那时忽然浮上脑海,使他的心回到了桑树广场,想起他的美丽的,有情有义的妹子夏娃,他的大卫,他的可怜的母亲。他立刻拿一张钞票叫贝雷尼斯去兑换,趁此给家里写了一封短信,打发贝雷尼斯赶往驿车公司,好象迟了一步就不能把五百法郎寄给母亲似的。在他眼中,在柯拉莉眼中,归还家里这笔钱是做了一桩好事。女演员认为吕西安是孝子贤兄,抱着他百般抚爱;这些好心的姑娘都很厚道,喜欢这一类的行为。

  ①南美玻利维亚国的城市,有银矿锡矿。

  她说:“这个星期咱们天天有饭局,你也够辛苦了,应当来一次小小的狂欢。”

  柯拉莉有了每个妇女见了都眼红的吕西安,只想欣赏他的美貌,认为他的衣衫不够漂亮,带他上斯托勃铺子。走出成衣铺,两个情人到布洛涅森林兜风,回来赴杜·瓦诺布勒太太的饭局。吕西安在席上遇到拉斯蒂涅,毕西沃,德·吕卜克斯,斐诺,勃龙代,维尼翁,德·纽沁根男爵,博德诺,菲利普·勃里杜,大音乐家孔蒂,反正是些艺术家,投机商,不但要做大事业,还要追求强烈的刺激的人。他们对吕西安都很殷勤。吕西安信心十足,谈笑风生,可没有一点卖弄的意味;大家用酒肉朋友常用的恭维话,夸他气魄不小。

  “嘿!不知他肚里打的什么主意,”泰奥多尔·迦亚对一个诗人说。那诗人受着宫廷保护,正想办一份小型的保王党刊物,就是后来的《觉醒报》。

  吃过晚饭,两个记者陪着各人的情妇上歌剧院;曼兰有个包厢,全部客人跟着一起去了。几个月之前,吕西安在歌剧院栽过一个大斤斗,此番再去可威风十足。他在休息室中挽着曼兰和勃龙代的手臂,眼睛直瞪着以前捉弄他的公子哥儿,夏特莱更不在他眼里!当时的一般狮子①,德·玛赛,旺德奈斯,玛奈维尔,对吕西安摆出傲慢的神气,吕西安不甘示弱,照样回敬。拉斯蒂涅在德·埃斯巴太太的包厢里耽搁了好久,侯爵夫人和德·巴日东太太架着手眼镜打量柯拉莉,可见那儿在谈论风流俊美的吕西安。德·巴日东太太见了吕西安是不是心中后悔呢?这个念头老是在诗人的脑子里打转;他一看到昂古莱姆的柯丽娜②,立刻想到报复,象那天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受到这女人和她弟媳妇轻视的时候一样。

  ①法国人每个时代对花花公子都有一个特殊的名称,王政复辟时代的漂亮哥儿叫做狮子。

  ②参看本卷第60页注①。

  二十七 出尔反尔的技术

  几天以后,早上十一点光景,吕西安还没起床,勃龙代闯进来说:“你从外省来的时候是不是身上带着符咒?”他亲了亲柯拉莉的额角,指着吕西安道:“这个美男子真是迷人,从地下室到顶楼,上上下下都被他扰乱了。”勃龙代跟诗人握握手,说道:“我是来动员你的,朋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昨天在意大利剧院嘱咐我带你到她家里去。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请你,在她府上还能遇到上流社会的精华,你总不至于拒绝吧?”

  柯拉莉道:“要是吕西安待我好,决不去见你的伯爵夫人。他为什么要在上流社会里抛头露面?他会厌烦的。”

  勃龙代道:“你可是想管束他?难道你忌妒良家妇女吗?”

  “是的,”柯拉莉回答,“良家妇女比我们更要不得。”

  勃龙代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猫咪?”

  她说:“从她们丈夫那里啊。你忘了我跟德·玛赛打过六个月交道。”

  勃龙代说:“孩子,难道我真的愿意把这样一个美男子介绍给德·蒙柯奈太太吗?你要反对,刚才的话就算我没有说。可是我相信,问题不在于什么女人,而是要吕西安宽宏大量,饶赦那个可怜虫,在吕西安的报上变做箭靶子的家伙。夏特莱太不聪明,把那些文章当真了。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还有德·蒙柯奈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都关心鹭鹚,我答应替洛尔和彼特拉克,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讲和。”

  吕西安好似浑身添了新鲜的血液,报仇雪耻的快感使他陶醉了,他回答说:“啊!他们终究被我踩在脚下了!我感谢我这支笔,感谢我的朋友们,感谢新闻界的可怕的威力。我自己还没写过对付乌贼鱼和鹭鹚的文章呢。老弟,我可以去,”

  他把手拢在勃龙代腰里,“是的,我可以去,不过先要他们领教一下,我这样轻飘飘的东西有多少分量!”他把写拿当书评的笔扬了一扬。“明儿我短短的写上两栏摆布他们一顿,以后咱们再瞧着办。柯拉莉,你放心!这不是谈恋爱,是报仇,我报仇一定要报得彻底。”

  勃龙代道:“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对什么都厌倦的巴黎社会难得会这样骚动的;吕西安,你知道了这一点,也可以自豪了。你将来准是个大混蛋,”勃龙代用了一个有分量的字眼,“这样下去,不怕不得势。”

  柯拉莉道:“他一定成功。”

  “他六个星期已经走了很多路了。”

  柯拉莉说:“等到吕西安只差一个尸首的距离就能登上宝座的时候,他可以拿我柯拉莉的身体做垫脚石。”

  勃龙代说:“你们这样相爱,倒象太古时代的人物。”又望着吕西安道:“你的大作我很佩服,其中颇有些新东西。这一下你变了名家了。”

  卢斯托,埃克托·曼兰,韦尔努,一同来看吕西安,吕西安看他们对他这样巴结,得意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送来一百法郎稿费。报馆要拉拢作者,认为一篇这样出色的稿子应当多给报酬。柯拉莉一看见这帮记者,派人到距离最近的蓝钟餐厅叫了一桌菜;她听见贝雷尼斯报告一切准备好了,就把客人请入华丽的餐室。饭吃到一半,大家喝着香槟,有了酒意,朋友们把来意透露了。

  卢斯托道:“你总不愿意叫拿当和你作对吧?他是记者,有的是朋友,你第一部作品出版,就可跟你捣乱。你不是还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要脱手吗?我们今天早上碰到拿当,他急坏了;你最好再来一篇评论,把赞美的话淋漓尽致的浇在他头上。”

  “怎么?”吕西安说,“我写了文章攻击他,你们又要……”

  爱弥尔·勃龙代,埃克托·曼兰,艾蒂安·卢斯托,费利西安·韦尔努,一齐哈哈大笑,打断了吕西安的话。

  勃龙代说:“你不是请他后天到这里来吃消夜吗?”

  卢斯托说:“你上一篇书评没有署名。费利西安不象你初出茅庐,替你写上一个C,以后你在他报上都可用这个名字。他的报是清一色的左派。我们都是反政府党。费利西安特别郑重,替你的政治主张留着余地。埃克托的报纸属于中间偏右的一派,你可以署名L。攻击用假名,捧场尽可用真名实姓。”

  吕西安回答:“署名倒不在乎,可是我对那部书没有一句好话可说。”

  埃克托说:“难道你的意见真的跟你文章上写的一样吗?”

  “是的。”

  勃龙代说:“啊!老弟,我还以为你是厉害角色呢!真的,看你的额角,你魄力不小,很象思想卓越的人,秉性坚强,有本事对样样事情从两个方面考虑。朋友,文学上每种观念都有正有反,没有人能断定哪一面是反面。在思想领域中,一切都是双重的。任何观念都是二元的。一个身体两个面孔的神道雅吕斯,正好做批评的比喻,天才的象征。除非上帝才有三个方面①!莫里哀和高乃依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有本领提出一个问题叫阿尔赛斯特肯定,菲兰特否定,叫奥太维肯定,西拿否定。卢梭在《新爱洛伊丝》中写了一封赞成决斗的信,又写一封反对决斗的信,卢梭的真意如何,你说得上吗?在克拉丽莎和洛弗拉斯之间,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之间,②谁能够下断语?究竟哪一个是荷马的英雄?理查逊的用意怎么样?所谓批评,应当根据作品所有的面貌去观察。总而言之,我们是审查官。”

  ①旧教教义有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之说。

  ②前二人是理查逊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男女主人翁,后二人是荷马史诗《伊利昂纪》(又译《伊里亚特》)中的英雄。

  韦尔努带着讪笑的神气和吕西安说:“你写出来的意见,你真的坚持吗?我们是拿文字做买卖,以此为生的。如果你想写一部伟大的精彩的书,真正的作品,那你自然可以放进你的思想,灵魂,重视你的作品,保护你的作品。至于今天看过,明天就忘掉的报刊文章,我觉得只有拿稿费去衡量它的价值。要是这样无聊的东西也值得看重,那么你替人写一份说明书,先得划一个十字,向圣灵做祷告了!”

  众人看吕西安有顾虑,觉得奇怪,便一齐动手,替他把童年的服装撕得粉碎,穿上新闻记者的大人衣衫。

  卢斯托说:“你可知道拿当读了你的评论用什么话安慰自己?”

  “我怎么会知道?”

  “拿当说:零碎文章过目即忘,大作品始终存在!——这家伙过两天要到这里来吃消夜,你应当叫他扑在你脚下,吻你的脚跟,说你是个大人物。”

  吕西安道:“那才滑稽呢。”

  勃龙代接着说:“不是滑稽,而是必要的。”

  略有醉意的吕西安说道:“诸位,我很愿意听你们的话,可是怎么办呢?”

  卢斯托道:“你不妨在曼兰的报上写三栏出色的文字,驳斥你自己的主张。我们刚才看拿当发火,先乐了一阵,接着告诉他不久就会感谢这场激烈的论战,帮他的书在八天之内销完。此刻你在他眼中是奸细,恶棍,坏蛋;后天你可变了大人物,本领高强,竟是普卢塔克传记中的英雄了!拿当还要来拥抱你,当你最好的朋友。道里阿来过了,三千法郎到手了,戏法变完了。现在你的问题是要得到拿当的尊重跟友谊。我们只能叫出版商受累,只能损害我们的敌人。若要对付一个不经我们的手而冒出来的角色,一个有才能而强头倔脑,非把他消灭不可的人,我们决不写了批评再自己推翻。拿当却是我们的朋友,勃龙代先叫人在《信使报》上攻击,再自己出面在《辩论报》上反驳;拿当的第一版书就这样销完了!”

  “诸位,说良心话,我现在对这部书连一个赞美的字也写不出来……”

  曼兰说:“你还有一百法郎到手,就是说拿当替你挣了十个路易①;将来你在斐诺的周刊上写一篇,再拿一百法郎稿费,道里阿另外送你一百:一共是二十路易!”

  ①等于二百法郎。

  “可是说些什么呢?”吕西安问。

  勃龙代定了定神,说道:“孩子,让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可以说,好果子要长虫,好作品要招忌;拿当的书有人忌妒,想破坏。批评界吹毛求疵,不能不为着这部书发明一些理论,分什么两种文学,一种以观念为主,一种以形象为主。老弟,你说最高的艺术是要把观念纳入形象。你想法证明形象最富于诗意,同时抱怨我们的语言诗意太少,怪不得外国人责备我们的风格偏重实证主义;然后赞美卡那利和拿当的贡献,说他们使法国语言不至于太平淡。你推翻你上次的论证,指出我们比十八世纪进步;要把进步两字大做文章,叫布尔乔亚听着入迷!新兴文艺运用许多画面,集中所有的体裁,包括喜剧,戏剧,描写,性格的刻划,对话,用有趣的情节做关键,把那些因素镶嵌起来。小说是近代最了不起的创造,既需要情感,也需要风格和形象。喜剧受着旧规律的限制,不适合现代人的生活习惯了,只能由小说来代替。小说在构思的过程中就包括事实和观念,也需要拉布吕耶尔式的才智和他的严格的道德观念,要象莫里哀一般刻划性格,要有莎士比亚式的伟大的结构,描绘最微妙的情欲,——那是前人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同十八世纪那种冷冰冰的,数学式的讨论,枯燥的分析比较起来,小说不知要高明多少。你尽可一本正经的宣布:小说是有趣的史诗。你举《柯丽娜》为例,提出德·斯塔尔夫人做根据。十八世纪怀疑一切,十九世纪不能不下结论,而十九世纪就凭现实,生动活泼的现实下结论,同时也发挥情欲的作用,这个因素伏尔泰是不知道的。接下来批评一顿伏尔泰。至于卢梭,他仅仅把议论和主义穿上衣衫,朱丽和克莱尔①没有血肉,只是完满的典范。然后借题发挥,说我们全靠和平跟波旁王室的统治,才有这派别具一格的新文艺,因为你是替中间偏右的报纸写稿。对一般开口体系闭口体系的人,尽可讽刺一番。你不妨装着漂亮的姿势大喝一声:我们的同道错了,说的全是胡话!为什么呢?因为要贬低一部优秀作品的价值,欺骗大众,使一部应该畅销的书销不出去!ProhPudor②!你这样说就是了,这句话准会刺激读者。临了你对批评界的没落表示感慨。结论是:只有一种文学,有趣的文学。拿当走的是一条新路,他懂得时代,能适应时代的需要。时代要求戏剧式的故事。目前的政治便是一出无穷无尽的哑剧,在这样一个世纪,大家当然要看戏剧了。二十年来我们不是看到大革命,执政时期,帝政时期和王政复辟四场戏吗?说到这里,你大捧一阵拿当的作品,不用怕肉麻,他的第二版要不马上销完才怪!告诉你,下星期你再替我们的杂志写一篇,签上德·吕邦泼雷,一字不要省略。你说好作品的特点在于能引起广泛的讨论。本星期某报对拿当的书说了如此这般的话,另外一份报纸加以有力的反驳。你把C和L两位批评家一齐批评几句,顺便称赞一下我替《辩论报》写的书评;最后肯定拿当写出了本时代最美的作品。大家对每本书都这样说,因此说了也等于不说。一个星期之内,你除了到手四百法郎,还说出一些真理。有头脑的人或者赞成C,或者赞成L,或者赞成吕邦泼雷,说不定对三个人都赞成。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神话,把真理放在井底③,那不是要用吊桶去吊出来吗?现在你不是给人一个吊桶,而是给了三个!孩子,我的话完了。你动手吧!”

  ①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丝——又名朱丽》中的两个人物,朱丽是书中的女主人公。

  ②拉丁文:可耻啊,可耻!

  ③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过:“真理藏在井底,深不可测,很少希望掘出来。”

  吕西安愣住了。勃龙代亲了亲他的腮帮,说道:“我要到铺子里去了。”

  各人上各人的铺子去了。在那些好汉眼里,报馆不过是个铺子。晚上大家还得在木廊商场见面,吕西安要到道里阿书店签合同。杜·勃吕埃在王宫市场请全景剧场的经理吃饭,佛洛丽纳和卢斯托,吕西安和柯拉莉,勃龙代和斐诺,都有份儿。

  客人散了,吕西安对柯拉莉道:“他们说的不错!英雄好汉应当拿别人做工具。三篇书评换到四百法郎!我花两年心血写的一部书,道格罗也仅仅出到这个价钱。”

  柯拉莉道:“就写评论吧,乐得散散心!我不是今晚扮安达卢西亚女人,明儿扮波希米亚女人,后天扮男人吗?你跟我一样办就是了,看在金钱份上,他们要你做鬼脸就做鬼脸,只要咱们日子过得快活。”

  吕西安被似是而非的怪论迷惑了,精神兴奋,仿佛骑上了一匹使性的骡子,——飞马珀伽索斯和巴兰的驴子①交配出来的牲口。他在布洛涅森林中兜风,思想也在奔腾驰骋,发现勃龙代的论调颇有独到的地方。他兴高采烈吃过晚饭,在道里阿那儿签了合同,把《长生菊》的版权全部出让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随后上报馆去转一转,匆匆忙忙写好两栏稿子,回到旺多姆街。他如同那般元气充沛,精力还没有怎么消耗的人,隔天的念头第二天早上已经酝酿成熟。他快快活活的考虑书评,一团高兴的动起手来。既是翻案文章,笔下自有一些精彩的段落。他幽默,诙谐;对文艺上的情感,观念,形象等等,居然有新的见解。他又巧妙,又机灵,想起在商业巷上的阅览室中第一次读那部书的印象,用来赞美拿当。他只用几句话就从苛刻的批评家,滑稽的嘲弄者,一变而为诗人:抑扬顿挫的字句好比提着满炉的香朝着神坛来回摆动②。

  ①神话中的飞马珀伽索斯,通常用来譬喻富有诗意的幻想。巴兰的驴子在急难时能作人言,见本卷第142页注①。

  ②旧教仪式,常用链条吊着小香炉向神坛来回摆动,使香烟冲往神坛。

  吕西安把他在柯拉莉梳妆的时候写的八页稿子在柯拉莉面前一扬,说道:“又是一百法郎,柯拉莉!”

  他趁着才思焕发的当口,细磨细琢的写了一篇向勃龙代预告过的恶毒的稿子,攻击夏特莱和德·巴日东太太。那天上午吕西安体会到做新闻记者的最大的乐趣:推敲讽刺的警句,把寒光闪闪的刀锋磨得锐利无比,拿敌人的心窝当做刀鞘,还雕刻刀柄给读者欣赏。群众只晓得赞美刀柄的做工,看不出恶意,不知道俏皮话的锋芒淬着仇恨的毒素,把敌人的自尊心乱翻乱搅,戳成无数的窟雇。这种阴森森的作恶的快感,只有私下咂摸而无人知道的快感,好比同一个不在眼前的人决斗,用笔杆子把对方杀死,也好比做记者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为所欲为,象阿拉伯故事中身藏符咒的人物。冷嘲热讽是仇恨的结晶,而仇恨是集邪欲之大成,正如爱是集美德之大成。没有一个人不感到爱的快乐,也没有一个人报复的时候不绝顶俏皮。虽然这种聪明在法国极其普遍,不足为奇,可是始终受人欢迎。吕西安这篇文章准会替小报助长阴险恶毒的名声,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刺到两个人的内心深处,大大伤害了他的情敌夏特莱和他以前的洛尔,德·巴日东太太。

  柯拉莉对吕西安道:“行啦,咱们上布洛涅去兜风。马早已套好,等得不耐烦了。你也不能太辛苦。”

  “咱们先把批评拿当的稿子送给曼兰。真的,报纸竟象阿喀琉斯的神枪,伤了人能把他治好的①,”吕西安一边说一边又改动几处文字。

  ①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曾描写英雄阿喀琉斯的枪伤了人,只消用他枪上的锈屑涂在伤口上,就能治愈。

  一对情人出发了,在巴黎城中炫耀他们阔绰的排场;以前大家眼里根本没有吕西安,现在开始注意他了。既然懂得这个都市有如汪洋大海,要在里头当个角色多么困难,吕西安受到注意自然心花怒放,快乐得如醉如狂。

  柯拉莉道:“孩子,到你裁缝那儿转一转,倘若衣服做好了,就试样子,要不也得催一下。你去见那般漂亮太太,我要你把魔王德·玛赛,小拉斯蒂涅,阿瞿达一潘托,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旺德奈斯,把所有的公子哥儿一齐比下去。别忘了你的情人是柯拉莉!再说,你不会对我不忠实吧,嗯?”

  二十八 报纸的威风与屈辱

  过了两天,正是吕西安和柯拉莉请朋友们吃消夜的前夕,昂必居喜剧院上演新戏,轮到吕西安写剧评。吕西安和柯拉莉吃过晚饭,从旺多姆街走往全景剧场,经过土耳其咖啡馆那一段的神庙街,当时最时髦的散步场所。吕西安一路听人夸他的艳福,赞他的情妇漂亮。有的说柯拉莉是巴黎最美的女人,有的认为吕西安也配得上柯拉莉。吕西安如鱼得水,觉得这种生活才是他的生活。至于阿泰兹的小团体,差不多已经不在他心上。两个月以前,他多佩服那些思想出众的人物,此刻想到他们的主张和禁欲主义,竟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些愚蠢了。柯拉莉随随便便说过他们是傻瓜,这句话在吕西安脑子里长了芽,结了果。他把柯拉莉送往更衣室,自己在后台闲荡,气派象王爷:所有的女演员都用热烈的眼风和好听的说话奉承他。

  他说:“我要到昂必居喜剧院去上班了。”

  那晚昂必居客满,吕西安找不到座儿。他到后台去发牢骚,抱怨人家不给他安排位置。舞台监督还不认识吕西安,告诉他两个包厢的票子早已送往报馆,说完不理他了。

  “好吧,那么我对今天的戏就按照我的印象来报导,”吕西安气愤愤的说。

  年轻的女主角对舞台监督说:“你好糊涂!他是柯拉莉的情人啊。”

  舞台监督立刻回过身来招呼吕西安:“先生,我去报告经理。”

  可见报纸在小事情上也显出无边的威力,使吕西安的虚荣心感到满足。经理出来和德·雷托雷公爵和舞蹈明星蒂丽娅商量,要求把吕西安安插在他们紧靠前台的包厢里。公爵见是吕西安,答应了。

  年轻的雷托雷提到夏特莱男爵和德·巴日东太太,说道:

  “两个人被你摆布得好苦啊。”

  吕西安道:“再看明天吧。到此为止,都是我的朋友们出场,只能算轻装的步兵,今晚我才亲自放炮。明天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取笑波特莱。文章的题目叫做《从一八一一年的波特莱到一八二一年的波特莱》。在不认恩主,向波旁家卖身投靠的人里头,夏特莱是个典型。我的本事要他们完全领教过了,再上德·蒙柯奈太太家。”

  吕西安和青年公爵谈话之间尽量卖弄才华,急于向这位爵爷证明,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瞧他不起是有眼无珠,大错特错。可是他终于显了原形:他想自称为德·吕邦泼雷,而德·雷托雷公爵偏偏捉弄他,叫他沙尔东。

  公爵说:“你应该做保王党。你已经显出你的才气,现在要表示你识时务了。要得到王上的诏书准许你改用母系的姓,唯一的办法是先为宫廷出一番力,再要求这个恩典。自由党永远不能使你成为伯爵!真正可怕的力量,报刊,早晚要被政府压倒的。报刊非加以箝制不可,这件事已经拖延太久了。言论自由此刻到了最后阶段,你该尽量利用,造成你的声势。再过几年,在法国用姓氏和头衔做资本,比才干更可靠。有了这两样,一切都不成问题:才智,门第,美貌,要什么有什么。你此刻做自由党,目的只应该是将来投靠保王党的时候多沾一些便宜。”

  公爵告诉吕西安,他在佛洛丽纳的半夜餐席上遇到的公使,要请他吃饭,希望他不要拒绝。吕西安被公爵的议论打动了;几个月之前以为永远走不进去的上流社会向他开了门,更使他喜出望外。他暗暗赞叹笔杆子的力量。报刊,才智,竟是现代社会的敲门砖。吕西安心上想,说不定卢斯托正在后悔,不该把他引进庙堂;吕西安为自己打算,已经觉得需要筑起壁垒,把从外省赶到巴黎来的野心家拦在外面。他不敢问自己,倘若有个诗人象他当初投奔艾蒂安那样来找他,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吕西安心事重重的神气瞒不过年轻的公爵,原因也被他猜着了;因为公爵向这个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家揭露了政治舞台的远景,正如早先记者们象魔鬼把耶稣带到圣殿的顶上①,让吕西安看到文坛和文坛的财富。吕西安不知道被他的小报伤害的一些人正在设计划策对付他,其中也有德·雷托雷公爵参加。公爵向德·埃斯巴太太圈子里的人提到吕西安的才气,叫他们听着吃惊。他受德·巴日东太太委托,做一番试探工作,本来希望在昂必居喜剧院遇到吕西安。其实上流社会也罢,新闻记者也罢,都谈不到深谋远虑,别以为他们的陷阱经过什么周密的安排。他们并没定下方案,奸诈的权术也不过做到哪里是哪里,主要是始终存着心,随机应变,不管好事坏事,都准备利用,但等对方在情欲播弄之下自己送上门来。在佛洛丽纳家吃消夜那天,青年公爵就摸清吕西安的性格,刚才便觑准他的虚荣心进攻,同时借他来练练自己的外交手腕。

  ①魔鬼试探耶稣,忽而带他到旷野里,忽而带往殿堂顶上,忽而带上高山。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

  散了戏,吕西安赶往圣菲阿克街写剧评,有心写得泼辣,尖刻,想试试自己的力量。那出戏比上回全景剧场的那一出高明;可是他想知道是否真象人家说的,能够把一本好戏压下去,把一本坏戏捧出来。第二天他和柯拉莉吃着中饭,翻开报纸;他跟昂必居喜剧院捣乱的事已经先和柯拉莉说了。吕西安念了他攻击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的文章,然后很奇怪的发现,他的剧评一夜之间忽然变得非常缓和,除掉他极风趣的分析原封不动之外,结论竟是赞美。这出戏尽可使剧院大大的赚一笔。吕西安的气恼简直没法形容,决意向卢斯托抗议。他已经以为人家少不了他了,他不愿意做傻子,听人支配,受人宰割。吕西安为了肯定自己的势力,替道里阿和斐诺的杂志写好一篇文章,把批评拿当作品的议论归纳起来,做一番比较。答应给小报长期执笔的小品,也乘兴写了一篇。年轻的记者都有一股热情,写稿很认真,往往很冒失的拿出自己的全部精华。全景剧场的经理贴了一出新排的喜剧,让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当晚轮空。吃消夜之前还要赌钱。吕西安看过新戏彩排,预先写好评论,免得临时闹稿荒;卢斯托上门来拿稿子。小报靠吕西安写的巴黎花絮风行一时;吕西安把才写的一个有趣的短篇念给卢斯托听了,卢斯托亲着他两颊,说他真是新闻界的天使。

  “那么干吗你忽发奇想,要改我的稿子呢?”吕西安问。他写那篇精彩的文章原是想发泄他的怨气的。

  “我改你稿子?”卢斯托叫起来。

  “那么谁改的?”

  艾蒂安笑道:“朋友,你还不懂生意经。昂必居订我们二十份报,实际只送去九份,就是经理,乐队指挥,舞台监督,他们的情妇,另外还有三个股东。大街上的戏院每家都用这个方式报效我们报馆八百法郎。白送斐诺的包厢也抵得这个数目,演员和编剧订的报还不算在内。坏蛋斐诺在大街上捞到八千法郎。小戏院如此,大戏院可想而知!你明白没有?咱们不能不尽量客气。”

  “我明白了,我不能照我的心思写稿子……”

  卢斯托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油水捞饱就行了。再说,你对戏院有什么过不去呢?要砸掉昨天的戏,总得有个理由。为破坏而破坏,只能损害报纸。按照是非曲直去打击人,报纸还有什么作用?可是经理招待不周吗?”

  “他没有替我保留位置。”

  “好吧,”卢斯托道,“我可以给经理看你的原稿,说我劝了你一番,你才平了气;那比登出你的文章对你更实惠。明儿你问他要戏票,包管每月给你四十张空白票子;我再替你介绍一个人,商量怎么销出去;他会全部收进,照票面打一个对折。市面上有图书贩子,也有戏票贩子。这一行也有一个巴贝,他是鼓掌队的头目,住的地方离此不远,咱们还有时间,去走一遭吧?”

  “可是朋友,斐诺在文化界抽这种间接税,不是混账吗?早晚……”

  卢斯托嚷道:“哎啊!你真是乡曲!你拿斐诺当什么人?别看他假装忠厚,神气象杜卡莱①,一窍不通,荒唐可笑,骨子里他仍是帽子司务的儿子,才精明呢。在他鸽笼式的报馆里,你不看见那帝政时代的老军人,斐诺的舅舅吗?那舅舅非但老实,还会装傻。凡是不清不白的银钱出入,都由他经手。在巴黎,一个野心家身边有人肯充当他的替死鬼,准发大财。政界同报界一样,有许多场合当头儿的永远不能犯嫌疑。万一斐诺做了官,他的舅舅便是他的秘书,人家为着大笔头的买卖孝敬科室的钱,都由秘书代收。吉鲁多初看似乎是个蠢东西,其实很狡猾,正好做一个神秘莫测的助手。现在他当着警卫,我们才不至于被大声的叫嚣,初出道的作家,跑来评理的当事人,吵得头昏脑胀;我相信别的报馆就没有他这样的角色。”

  ①法国勒萨日(1668—1747)的喜剧《杜卡莱先生》中的主人公,卑鄙无耻,刻薄吝啬,同时也愚蠢可笑。

  吕西安道:“他做功很好,我领教过了。”

  二十九 戏剧作家的钱庄老板

  艾蒂安和吕西安走往神庙城关街,总编辑在一所漂亮屋子前面站住了。

  “勃罗拉先生在家吗?”他问看门的。

  “什么先生!”吕西安说。“鼓掌队的头目也称先生吗?”

  “朋友,勃罗拉一年有两万进款,大街上的编剧都有票据在他手里,把他当做钱庄老板,在他那儿开着一个往来户。编剧拿到的戏票,专门请客的送票,都能卖钱。这样商品就归勃罗拉经销。告诉你,统计学很有用处,只要你不滥用;我们不妨统计一下。每家戏院每晚发出五十张送票,一天就是二百五;票价统扯两法郎,勃罗拉每天花一百二十五法郎向编剧收进票子,还能净赚一百二十五。单靠编剧手中的戏票,勃罗拉每月差不多有四千法郎进账,一年四万八。假定损失两万,因为他的票子不能全部销完……”

  “为什么?”

  “啊!除了不保留座儿的送票,还有群众直接向戏院买的票子。并且定座的权始终操在戏院手里。有些日子天气很好,偏偏戏码不好。因此勃罗拉在这桩生意上也许只赚三万一年。此外他还有一种企业,叫做鼓掌队。佛洛丽纳和柯拉莉都是他的主顾;她们要不送他津贴,每次上场下场哪儿来的掌声!”

  卢斯托一边上楼一边轻轻的向吕西安解释。

  吕西安发见每个角落都有金钱的影子,说道:“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

  一个衣衫整洁的女佣人带两位记者去见勃罗拉。戏票商面对着一张有拉盖的大书桌,坐在写字椅上,见了卢斯托站起身来。他穿着灰色厚羊毛外套,有鞋罩的长裤,大红的软底鞋,活脱象个医生或者诉讼代理人。吕西安看出他是平民出身的暴发户:一张俗气的脸,灰色眼睛很狡猾,一双手用来鼓掌正合适,皮色说明他过惯放荡的生活,象屋顶淋惯雨水一样,头发花白,说话的声音很闷。

  他说:“你准是为佛洛丽纳小姐来的,这位先生是为柯拉莉小姐。”又对吕西安说:“我对你很熟悉。先生,你放心,竞技剧场的地盘我买下了,一定替你情人帮忙,有人捣乱,会预先通知她的。”

  卢斯托说:“亲爱的勃罗拉,你的好意,我们当然接受;不过我们是为戏院的送票来的,包括大街上所有的戏院;我是以总编辑身份拿的票子,这位先生是专跑戏院的记者。”

  “对,斐诺的报纸出让了,这笔生意我知道。他混得不坏,斐诺。本星期末我请他吃饭。你们要是肯赏光,不妨带你们的女伴一块儿来。大家开怀畅饮,闹个通宵。客人有阿黛尔·迪皮伊,杜康热,弗雷德里克·迪珀蒂-梅雷,还有我的情妇米约小姐;咱们要玩得痛快,酒也喝得痛快!”

  “杜康热大概手头很紧,他的官司输了。”

  “是的,他问我借了一万法郎,等《卡拉》那出戏叫座以后还我;所以我拼命捧场。杜康热有才气,有天分……”吕西安听见这家伙赏识作家的文才,只道是做梦。勃罗拉摆出内行的样子对吕西安说:“柯拉莉进步了,只要她脾气随和,我必定暗中帮忙,不让她第一天在竞技剧场登台遭人暗算。我可以安排一批衣冠端整的人坐在楼厅上,笑嘻嘻的交头接耳,引起观众的彩声。替女人捧场,这是一个办法。我喜欢柯拉莉,她心地好,你也该满足了。嘿!不论是谁,只要我高兴,都能叫他一个斤斗栽下来……”

  “咱们先把戏票生意谈妥了吧?”卢斯托说。

  “行!每个月月初我到这位先生府上去拿。先生是你的朋友,我对他跟你一样看待。你有五家戏院,三十张票子,大约合到七十五法郎一月。也许你要预支一些吧?”戏票商回到书桌旁边,打开抽屉,里头全是现洋。

  卢斯托说:“不用,不用,我们留着这笔钱防饥荒……”

  勃罗拉对吕西安说:“先生,这两天我要去和柯拉莉商量正事,我们一定谈得拢。”

  勃罗拉的办公室里有一口书柜,有版画,摆着体面的家具,吕西安看着很诧异。他穿过客室,发觉陈设既不寒伧,也不太奢华。最讲究的是饭厅,吕西安为此说了几句笑话。

  卢斯托道:“你不知道勃罗拉是讲究吃喝的专家。他请客的场面跟他的家私完全相称,戏文里也提到呢。”

  勃罗拉谦逊的回答:“我的酒还不坏。”他听见楼梯上有嘶嗄的说话声和特别的脚声,便道:“啊!捧角的喽罗来了。”

  吕西安走出来碰到一帮鼓掌队和戏票贩子,身上臭不可当,头戴鸭舌帽,裤子快破了,外套露出经纬,一副囚犯面孔,青不青,蓝不蓝,乌七八糟,形容憔悴,留着长胡子,眼神又凶横又谄媚。这批丑恶的家伙平时挤在大街上,白天兜售挂钥匙的链子,二十五铜子一件的金首饰,夜晚在戏院的挂灯底下拍手,总之巴黎无论什么肮脏事儿他们都干。

  卢斯托笑道:“这些就是罗马人①!女演员和戏剧作家的名气就是这样来的。他们的内幕细看起来也不比我们的光彩。”

  ①罗马人是鼓掌队的别称,因为雇人拍手喝彩的风气,相传为古罗马的尼禄皇帝首倡。

  吕西安一边回家一边回答:“反正在巴黎对什么都不能抱幻想。样样要抽税,样样好卖钱,样样能制造,连名气在内。”

  三十 新闻记者的洗礼

  吕西安请的客有道里阿,全景剧场的经理,玛蒂法和佛洛丽纳,卡缪索,卢斯托,斐诺,拿当,埃克托·曼兰和杜·瓦诺布勒太太,费利西安·韦尔努,勃龙代,维尼翁,菲利普·勃里杜,玛丽埃特,吉鲁多,卡陶和弗洛朗蒂纳,毕西沃。他也邀请小团体的朋友们。舞蹈明星蒂丽娅据说对杜·勃吕埃不太冷淡,也参加饭局,只是没有和她的公爵同来。

  此外还有几家报纸的老板,拿当,曼兰,维尼翁和韦尔努的东家。来客一共三十位,柯拉莉的饭厅容纳不下更多的人。八点左右,灯火通明,屋内的家具,壁上的花绸,供的鲜花,全都喜气洋洋,使巴黎的那派豪华象个梦境。吕西安眼看自己做了这个地方的主人,弄不明白这奇迹是靠什么法术,谁的力量变出来的,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得意,还有无穷的希望。佛洛丽纳和柯拉莉拿出女演员的手段,打扮得雍容华贵,不知有多么讲究,朝着外省诗人微笑,仿佛两个仙女特意来替他打开梦中的宫殿。而吕西安也差不多在做梦了。几个月功夫他的生活改了样子,从极端的贫穷变成极端的富裕,而且是突如其来,变得那么快,有时他甚至于心中惊慌,象正在做梦而明知睡着的人一样。可是面对着美丽的现实,他的眼风充满着信心,在忌妒的人说来也许是臭得意。他本人也起了变化。天天在温柔乡中消磨,皮色苍白了,眼神软绵绵,懒洋洋的,用德·埃斯巴太太的说法,他的神气是享尽了艳福。他因之更俊美了。有了爱情和经验,眉宇之间表示他对自己的威势和力量感觉很清楚。他瞪着眼睛望着文坛和上流社会,自以为尽可象主人翁一般出入。惟有遭到患难才肯反省的诗人,认为眼前没有什么可操心的。顺利的事业正在使他的小艇扬帆前进,实现计划的工具听凭他调度:一个现成的家,一个人人艳羡的情妇,车辆马匹,还有他笔下无法估计的财富。他的灵魂,他的心地,他的头脑,也都起了变化,他看到这样辉煌的成绩,再也不考虑手段了。住过巴黎的经济学家准会觉得吕西安的排场大有问题,所以我们不能不说明一下,女演员和她诗人的物质享受到底建筑在什么基础之上,不管这基础多么薄弱。原来卡缪索要求供应柯拉莉的一些铺子给柯拉莉至少赊三个月账,可是他不作担保。因此,车马,仆役,全部享用,好象有魔术似的,对两个只图享受的孩子毫不缺少,而他们俩也只管欢天喜地的享受。柯拉莉挽着吕西安的手,要他先见识见识饭厅里意想不到的变化:富丽堂皇的桌面,点着四十支蜡烛的烛台,精致非凡的点心,舍韦酒家的菜单,吕西安把柯拉莉搂在怀里,亲着她的额角。

  他说:“孩子,我一定成功,一定要报答你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忠心。”

  柯拉莉说:“你满意了吗?”

  “再不满意也说不过去了。”

  “好啦,你这笑容就是我的报酬,”柯拉莉说着,象蛇一般扭着身子把嘴唇送到吕西安嘴边。

  他们看见佛洛丽纳,卢斯托,玛蒂法和卡缪索忙着布置牌桌。朋友们陆续来了,因为所有的来客都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大家从九点赌到半夜。吕西安幸而赌博的玩意儿一样都不会①。卢斯托输了一千法郎,向吕西安借;既是朋友开口,吕西安当然不便拒绝。十点左右,来了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费尔让斯,约瑟夫·勃里杜。吕西安陪他们走到一边去谈天,觉得他们即使不显得勉强,也是冷冷的一副正经面孔。阿泰兹正在赶写他的书,不能来。莱翁·吉罗为他的杂志忙着编创刊号。小团体派了三个艺术家来,在吃喝玩乐的场合他们不象别的几个感到拘束。

  ①巴尔扎克忘了他上面说过吕西安赌输了钱,第二天柯拉莉在他袋里放进一笔钱,参看本卷第347页。

  吕西安略微带着卖弄的口气说:“喂,朋友们,轻骨头也会变成大策略家,你们等着瞧吧。”

  米歇尔道:“但愿我以前看错了。”

  费尔让斯问道:“你是不是在过渡期间和柯拉莉同居?”

  “是的,”吕西安装着天真的样子回答,“本来有个做买卖的老头儿迷着柯拉莉,被柯拉莉打发了。”他又望着约瑟夫·勃里杜补上两句:“我比你的哥哥幸福,他没有本领控制玛丽埃特。”

  费尔让斯道:“现在你跟别人没有分别了,必定成功。”

  吕西安回答:“不管在什么情形之下,我对你们永远和从前一样。”

  米歇尔和费尔让斯彼此望了望,冷笑一下;吕西安才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可笑。

  约瑟夫·勃里杜道:“柯拉莉真美,画成肖像可出色呢!”

  “而且心地好,”吕西安回答,“说良心话,她纯洁得很。你就替她画个像吧。只要你愿意,你画老婆子带一个姑娘去见参议员的作品,不妨拿她做模特儿,代表那个威尼斯的姑娘。”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女人动了真情都是纯洁的。”

  这时拉乌尔·拿当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亲热得了不得,抓着吕西安的手握着。

  他说:“好朋友,你不但伟大,而且有良心,此刻良心比天才更难得。你对朋友真义气。从此我跟你是生死之交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星期你帮我的忙。”

  吕西安受到这样一位名流奉承,不禁心花怒放,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望着小团体里的三个朋友。捧拿当的稿子要在明天的报上发表,曼兰先给拿当看了清样,拿当才有这番表现。

  吕西安咬着他耳朵说:“我当初答应攻击你的时候就提出条件,要让我自己来反驳。我素来是你朋友。”

  吕西安回到小团体的三个朋友身边。费尔让斯刚才听着他的话冷笑,现在拿当的事帮他辩白了,他因之很高兴。

  “阿泰兹的书一出版,我就好替他出力了。单为这一点,我也要留在新闻界。”

  米歇尔道:“你作得了主吗?”

  吕西安假装谦虚,回答说:“只要人家还用得着我,总能够办到吧。”

  半夜前后,客人一齐入席,开始大吃大喝。他们在吕西安家谈话比在玛蒂法家更放肆,谁也没想到小团体的三个代表和报界的代表志趣不合。那般年轻的记者出尔反尔成了习惯,早已心术败坏,当下便舌剑唇枪,交起锋来,拿新闻界的骇人的理论作为诡辩的根据。克洛德·维尼翁主张维持批评的尊严,反对小报界专门作人身攻击的倾向,说结果作家只会贬低自己的价值。卢斯托,曼兰,斐诺,公开维护那个办法,报界的俗话叫做寻开心,认为这是标识一个人的才能的戳子。

  卢斯托说:“经得起这个考验的才是真正的好汉。”

  曼兰说:“大人物受到欢呼的时候也得有人叫骂,象罗马的胜利者一样。”

  吕西安说:“那么受到嘲笑的人都可以自命为胜利了!”

  斐诺说:“这话不是跟你自己有关吗?”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咱们的十四行诗不是应当跟彼特拉克的一样轰动吗?”

  道里阿说:“黄金(洛尔)①已经出了一把力,帮助诗集成功。”

  大家听了这句双关语一致叫好。

  吕西安微笑道:“FaciamusexperimentuminanimavAili。②”

  ①彼特拉克的恋人洛尔(Laure),与法文中黄金(Vor)一字谐音;而道里阿是花三千法郎收买吕西安的诗集的。

  ②拉丁文:我们不妨拿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做试验。过去吕西安自命为彼特拉克,德·巴日东太太也以洛尔自居。“毫无价值的人”,暗指德·巴日东太太。

  韦尔努道:“新闻界对有些人毫不争论,一出台就送他们花冠,这样的人才倒霉呢!那好比圣者关进神龛,从此没人理睬。”

  勃龙代道:“当初尚瑟内兹看见德·冉利侯爵一往情深的望着老婆,对他说:得了吧,好家伙,人家已经给了你了。社会上对一开场就顺利的人也会说这个话。”

  斐诺道:“在法国,成功可以制人死命。我们彼此忌妒得厉害,只想忘掉别人的胜利,叫大家也跟着忘掉。”

  克洛德·维尼翁说:“可是有矛盾,文学才有生命。”

  费尔让斯说:“同自然界一样,生命的来源是两种原素的斗争。有一个原素胜利了,生命就完了。”

  “政治也这样,”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补上一句。

  “我们最近证明了这一点,”卢斯托说。“一星期之内道里阿就好销完两千部拿当的作品。为什么?因为受到攻击的书必然有人竭力保护。”

  曼兰拿着明天报纸的清样说:“有了这样的稿子,一版书还怕销不完吗?”

  道里阿说:“念给我听听。我离不开本行,吃消夜也忘不了出版事业。”

  曼兰念出吕西安的得意之作,全场一致鼓掌。

  卢斯托说:“没有上一篇,怎么写得出这一篇!”

  道里阿从他口袋里掏出第三篇稿子的清样,念了一遍。这篇评论将要在斐诺的第二期杂志上发表,斐诺留神听着,他因为是主编,把文章捧得更过火。

  他说:“诸位,博叙埃生在今天,也只能这样写。”

  曼兰说:“当然。博叙埃生在今天,也要当记者的。”

  克洛德·维尼翁端起酒杯,向吕西安含讥带讽的行着礼,说道:“为博叙埃第二干杯!”

  吕西安向道里阿举杯道:“为我的哥伦布干杯!”

  “好极了!”拿当叫道。

  曼兰狡猾的望着斐诺和吕西安,问:“是个绰号吗?”

  道里阿道:“你们这样下去,我们要搅糊涂了。”又指着玛蒂法和卡缪索道:“这两位怎么听得懂?波拿巴说的好:笑话好比纺棉纱,纺得太细,要断的。”

  卢斯托道:“诸位,咱们亲眼目睹一桩重大的,出乎意想的,闻所未闻的,真正的怪事。我们这位朋友从外省人变做新闻记者有多么快,你们不觉得惊奇吗?”

  道里阿说:“他是天生的新闻记者。”

  斐诺拿着一瓶香槟站起来说:“弟兄们,咱们的主人初出台的时候,大家都替他撑腰,给他鼓励;现在他的事业超过了我们的期望。他两个月之内显了本领,写出那些大家知道的好文章;我提议替他举行洗礼,正式命名他为新闻记者。”

  “再来一个蔷薇花冠,祝贺他的双重胜利,”毕西沃望着柯拉莉说。

  柯拉莉向贝雷尼斯挥挥手,贝雷尼斯进去在女演员的帽匣内找出一些用过的纸花。胖老妈子捧到外面,大家马上编成一个花冠;醉得特别厉害的客人还抢着纸花乱戴,样子挺滑稽。大祭司斐诺在吕西安漂亮的淡黄头发上洒几滴香槟,装着一副怪有趣的正经面孔,仿照宗教仪式宣布:“我以印花税,保证金,罚款的名义,命名你为新闻记者。但愿你写起稿子来觉得轻松愉快!”

  曼兰接口道:“并且稿费不扣除空白!”

  这时吕西安瞥见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约瑟夫·勃里杜,费尔让斯·里达,三个人怏怏不乐的拿起帽子,在一片诅咒声中走了。

  曼兰道:“看见没有?这些怪物!”

  卢斯托道:“费尔让斯脾气挺好,可惜被那些道学家带坏了。”

  “谁?”克洛德·维尼翁问。

  勃龙代回答:“一批古板的青年聚在四风街上一个小酒店里讨论哲学,宗教,操心人类的前途……”

  “噢!噢!噢!”

  勃龙代往下说:“……他们想知道人类是在老地方打转还是在进步。到底走的是直线还是曲线,他们决定不下,只觉得《圣经》上的三角①荒唐可笑;于是他们发见一个先知,说人类走的路线是螺旋形。”

  吕西安有心替小团体辩护,说道:“这不算什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可能发明更危险的玩意儿呢。”

  费利西安·韦尔努道:“你不要以为那些理论是空话,临了不是变成子弹便是断头台。”

  毕西沃道:“眼前他们还不过在香槟酒里找天意,在裤子里追求人道主义,找寻推动世界的小家伙。②他们重新捧出过时的大人物,什么维柯③啊,圣西门啊,傅立叶啊。我真怕他们把可怜的约瑟夫·勃里杜迷昏了头。”

  ①指三位一体说。

  ②以上一段是挖苦阿泰兹一帮人的空想。——法国人回答儿童关于钟表的问题,常说是个小家伙使钟表走动的,“推动世界的小家伙”一语便是借用这个意思。

  ③维柯(1668—1744),意大利哲学家,首倡历史哲学,对十九世纪初的圣西门派颇有影响。

  卢斯托道:“毕安训是我同乡,还是中学同学,受了他们的影响对我冷淡了……”

  曼兰问:“他们可传授什么训练思想矫正思想的技术?”

  斐诺回答说:“很可能。毕安训不是把他们的梦想当真吗?”

  “不管怎样,”卢斯托说,“毕安训将来准是了不起的名医。”

  拿当说:“他们出面的领袖不是叫做阿泰兹,恨不得把我们一齐吞掉的一个青年吗?”

  “他是天才!”吕西安嚷道。

  “我倒更喜欢来一杯赫雷斯酒①,”克洛德·维尼翁微笑道。

  ①西班牙著名的白葡萄酒。

  那时每个人争着向邻座的人解释自己。等到风雅人物肯作自我介绍,向你吐露心事,那一定是醉得不象话了。过了一小时,同桌的人都变了最知己的朋友,觉得彼此都是大人物,英雄好汉,前途无量。吕西安因为是主人,还保持清醒,听着他们的诡辩很感兴趣,他的已经败坏的心术也愈加败坏了。

  斐诺道:“弟兄们,自由党非重新挑起笔战不可,此刻没有材料好攻击政府,你们知道这对反对派多么不利。你们之中谁愿意写一本要求恢复长子特权的小册子,让我们借此起哄,说是宫廷的阴谋?小册子报酬从丰。”

  曼兰道:“我来写,恢复长子特权本是我的主张。”

  斐诺回答说:“不行,你党内的人要说你连累他们的。费利西安,还是你动笔,道里阿负责印刷,咱们保守秘密就是了。”

  “给多少稿费呢?”韦尔努问。

  “六百法郎!署名用C……伯爵。”

  “行!”韦尔努道。

  “你们在政治上也培养鸭子①了,”卢斯托道。

  “不过是拿夏博案子②搬到思想方面去利用一下,”斐诺回答。“我们说政府有某种用意,煽动舆论反对政府。”

  ①鸭子是谣言和谎话的别名,参看本卷第372页。

  ②夏博案是大革命时期一桩假造法令的舞弊案。

  克洛德·维尼翁说:“我始终弄不明白,一个政府怎么会听凭我们这批无赖支配大家的思想。”

  斐诺接着说:“倘若内阁轻举妄动,出场交手,我们就狠狠的斗它一斗;要是它生气,我们就把事情闹大,叫政府大失人心。反正政府动辄得咎,报纸永远不担风险。”

  克洛德·维尼翁说:“在没有取缔报纸之前,法国只好继续瘫痪。”又对斐诺说:“你们每小时都在发展,将来会象耶稣会一样,差别只是没有信仰,没有固定的主张,没有纪律,没有团结。”

  大家又坐上牌桌,不久东方发白,室内的烛光黯淡了。

  柯拉莉和她的情人说:“你那些四风街上的朋友愁眉苦脸,象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是囚犯,是审判官,”诗人回答。

  “审判官还比他们有趣得多,”柯拉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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