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历史的原则
如果早知写一部世界历史如此困难,我是不会贸然接受这项工作的。当然,任何人若具备足够的耐心与勤奋,乐意花上五、六年时间泡在图书馆充满霉味和尘土的书堆里面,他都能编出一本大部头的历史书,并巨细无遗地搜罗进在每个世纪、每块土地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可这并非本书的宗旨。出版商希望出版一部富于节奏感的历史,其中的故事在精神抖擞地跃进而不是蜗牛般的缓慢爬行。现在,当这本书行将完成时,我发现有些章节生动流畅,有些章节却如同在逝去岁月的枯燥沙漠里艰难跋涉,时而毫无进展,时而过分沉溺于行动与传奇的爵士乐。我不喜欢这样。我建议毁掉整部手稿,从头写过,可出版商不同意。
作为解决难题的第二个方法,我将打出的手稿带给几位仁慈的朋友,请他们阅读之后,帮忙提一些有益的建议。可这种经历同样令人失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见、喜好与至爱。他们全都想知道,为什么我竟敢在某处删掉他们最喜欢的国家、最崇敬的政治家、抑或是最倾心的罪犯。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拿破仑和成吉思汗是应该受到最高赞美的伟人。而在我看来,二者比起乔治·华盛顿、居斯塔夫·瓦萨、汉漠拉比、林肯及其他十几个人物远为逊色。这些人更有理由被大书特书一番,可限于篇幅,我只能寥寥几笔带过。至于成吉思汗,我只承认他是大规模屠杀方面的天才,因此我不打算为他做更多的宣传。
“到目前为止你干得很棒,”另一个批评家说道,“不过你考虑到清教徒问题吗?我们正在庆祝他们抵达普利茅斯300周年。他们应该占更多的篇幅。”我的回答是,如果我写的是一部美国史,那么清教徒肯定会占据头12章的一半篇幅。可本书是一部“人类的历史”,而清教徒登陆普利茅斯的事件直到好几个世纪以后才获得了国际性的重要地位。并且,美利坚合众国最初是由13个州而非单单一个州组建的;并且,美国头20年历史中那些最杰出的人物大多来自弗吉尼亚、宾西法尼亚、尼维斯岛,而非来自马萨诸塞。因此,用一页的篇幅和一副地图来讲述清教徒的故事,理应让他们满意了。
接着是史前期专家的质问。凭着霸王龙的赫赫威名,为什么我就不能多讲讲生活在恐龙时期的那些可敬可叹的克罗马农人呢?要知道他们在十万年前就发展出了高度的文明!
是的,为什么没提他们呢?原因很简单。我并不像某些最著名的人类学家那样惊叹于原始初民的完美。卢梭和一些18世纪的哲学家创出“高贵的野蛮人”一说,他们构想了这么一群生活在天地初开时的幸福境界中的人类。我们的现代科学家把这些为我们的祖父辈深深热爱的“高贵的野蛮人”扔到一边,代之以法兰西谷地的“辉煌的野蛮人”。他们在35000年前结束了矮眉毛、低程度的尼安德特人及其他日尔曼邻居的野蛮生活方式,并向我们展示了克罗马农人绘制的大象和雕刻的人像。于是,我们向他们投以莫大的赞美。
我并非觉得科学家们有什么错。可我认为,我们对这—时期的了解还远远不够,要想精确、描述早期的欧洲社会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我宁愿闭口不谈某些事情而不愿冒信口胡说的危险。
另外还有一些批评者,他们干脆就指责我不公平。为什么我不提爱尔兰、保加利亚、暹罗(泰国的旧称),却硬把荷兰、冰岛、瑞士这样的国家拉扯进来?我回答说,本人并未将任何国家硬拉进来。它们因当时当地的时势变化而自然呈现,我根本无法将之排除在外。为让自己的观点能被更好地理解,请允许我申明这本历史书在选择那些积极成员时所考虑的依据。
原则只有一条,即“某个国家或个人是否发明出一个新观念或实施一个创造性的行为,从而影响到历史的进程。”这并非个人好恶的问题。它凭据的是冷静地、几乎是数学般精确的判断。在历史上,从未有哪个种族扮演过比蒙古人更形象化、更富传奇性的角色,可同时也没有哪个种族比蒙古人对人类成就或知识进步的贡献更小。同样的,荷兰共和国的历史之所以有趣,并非因为德·鲁伊特的水兵曾在泰晤士河中钓鱼,而是由于这个北海泥岸边上的小国曾经为一大批对各式各样不受欢迎的问题抱有各式各样古怪看法的各式各样的奇特人物提供过友善的避难所。
亚述国王提拉华·毗列色的一生充满了戏剧性事件,可对我们来说,他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确实,全盛时期的雅典或弗罗伦萨,其人口仅相当于堪萨斯城的1/10。可如果这两个地中海小城中的任何一个不存在,我们目前的文明就会全然是另一番模样。而对于堪萨斯城这个位于密苏里河畔的大都会,却很难说上同样的中听话(我谨此向怀安特县的好人们致以诚挚的歉意)。
由于本人的观点非常个人化,请允许我讲述另一事实。
当我们准备去看医生的时候,我们必须先搞清楚他到底是外科医生、门诊医生、顺势疗法医生或者信仰疗祛医生,因为我们想知道他会从哪个角度为我们诊病。我们在为自己选择历史学家时,也该像选择医生一样仔细。我们常常想,“好呀,历史就是历史”,于是抓起一本历史书就读。可一个在苏格兰偏僻乡村、受长老会教派家庭严格教养长大的作者,和一个从儿童时代就被领去听不相信任何魔鬼存在的罗伯特·英格索尔的精彩讲演的邻居,他们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看待人类关系中的每一个问题。到一定的时候,两个人都会忘记他们早年的训练,从此不再踏足教堂或讲演厅。可这些早年的印象会一直跟随他们,在他们所写、所说或所做中无可避免地流露出来。
在本书的前言中,我曾告诉你本人并非一位完美无缺的历史向导。现在本书将近尾声,我乐意重申这一告诫。我生长并受教于一个老派的自由主义气氛的家庭,每日熏陶的是达尔文及其他19世纪科学先驱们的思想。在儿童时代,我碰巧跟我的一位舅舅度过大量的时光,而他收藏了16世纪伟大的法国散文家蒙田的全部著作。因为我生在鹿特丹,在高达市念书,这使我熟悉了埃拉斯穆斯。出于某种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原因,这位“宽容”的伟大宣讲者征服了并不宽容的本人。后来,我发现了阿尔托·法朗士,而我与英语的第一次邂逅是偶然看到一本萨克雷的《亨利·艾司芒德》。这部小说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超过任何一本英语著作。
如果我出生在一个欢乐的美国中西部城市,我也许会对童年听过的赞美诗怀着某种感情。可我对音乐的最初记忆要追溯到童年的那个午后,我母亲第一次带我去听巴赫的赋格曲。这位伟大的新教音乐大师以其数学般的完美深深地打动了我,以至一当我听到祈祷会上平庸无奇的赞美诗,就无法不生出一种倍受折磨的感觉。
如果我出生在意大利,打小就沐浴在阿尔诺山谷温暖和煦的阳光中,我也会热爱色彩绚丽、光线明亮的画作。可我现在对它们之所以无动于衷,那是因为我最初的艺术印象得自于一个天气阴沉的国度。那里少有的阳光一旦刺破云层,以某种近乎残酷的姿态照射在雨水浸透的土地上,一切就会呈现出光明与黑暗的强烈对比。
我特意申明这些事实,好让你们了解本书作者的个人偏见。这样你们也许能更好地理解他的观点。
殖民扩张竞赛
说过这段简短但必要的离题话后,让我们回到最后50年的历史上。这段时期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少有在当时是至关重要的。大多数强国不再是单纯的政治体,它们还变成了大型企业。它们修筑铁路。它们开辟并资助通往世界各地的轮船航线。它们设立电报线路,将不同的属地联为一体。并且,它们稳步扩充着在各大陆的殖民地。每一块能够染指的非洲或亚洲土地都被宣布为某个强国所有。法国成为阿尔及利亚、马达加斯加、安南(今越南)及东京湾(今北部湾)的主人。德国声称对西南及东部非洲的一些地区拥有所有权。它不仅在在喀麦隆、新几内亚、及许多太平洋岛屿上建立了定居点,还以几个传教士被杀为借口强占了中国黄海边上的胶洲湾。意大利人试图在阿比尼西亚(埃塞俄比亚)碰碰运气,结果被尼格斯(埃塞俄比亚国王)的黑人士兵打得落花流水,只好从土耳其苏丹手里夺取了北非的的黎波里聊以自慰。俄国占领整个西伯利亚后,进一步侵占中国的旅顺港。日本在1895年的甲午战争中击败中国,强占了台湾岛,1905年又将整个朝鲜国变成自己的殖民地。1883年,世界上空前强大的殖民帝国英国开始着手“保护”埃及。这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曾长期遭受世界的冷落,但从1886年苏伊士运河开通之后,它便一直处于外国侵略的威胁之下。英国卓有成效地实施着自己的“保护”计划,同时攫取巨大的物质利益。在接下来的30年里,英国发动了一系列殖民战争。1902年,经过3年苦战,它征服了德瓦士兰和奥兰治自由邦这两个独立的布尔共和国。与此同时,它还鼓励野心勃勃的殖民者塞西尔·罗兹为一个巨大的非洲联邦垒好基础。这个国
家从非洲南部的好望角一直延伸到尼罗河口,巨细无靡地将所有尚无欧洲主人的岛屿和地区收入囊中。
1885年,精明的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利用探险家亨利·斯坦利的发现,建立了刚果自由邦。最初,这块幅员辽阔的赤道帝国施行着“绝对君主专制”。经多年的槽糕统治后,比利时人将其吞并,作为自己的殖民地(1908年),并废除了这位肆无忌惮的利奥波德陛下一直容忍的种种滥用权力的可怕行为。只要能获得象牙与天然橡胶,陛下可是顾不上土著居民的命运的。
至于美利坚合众国,他们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土地,扩张领土的欲望并不强烈。不过西班牙人在古巴(西班牙在西半球的最后一块领地)的残酷统治,事实上迫使华盛顿政府采取行动。经过一场短暂而平淡无奇的战争,西班牙人被赶出了古巴、波多黎各及菲律宾,后两者则变成了美国的殖民地。
世界经济的这种发展是非常自然的。英国、法国、德国的工厂数量的迅速增加,需要不断增长的原材料产地。不断膨胀的欧洲劳工,也要求稳定地扩大食品的供应。到处都在呼吁开辟更多更丰富的市场;发现更容易开采的煤矿、铁矿、橡胶种植园和油田;增加小麦和谷物的供应。
在那些正计划开通维多利亚湖的汽船航线或修筑山东铁路的人们看来,发生在欧洲大陆的单纯政治事件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他们知道欧洲仍然留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可他们不想为此操心。出于纯粹的冷漠或疏忽,他们为子孙们留下了一笔充满仇恨与痛苦的可怕遗产。自好多个世纪以来,欧洲东南角的巴尔于半岛一直是杀戮与流血之地。在19世纪70年代期间,塞尔维亚、保加利亚、门的内哥罗(今黑山)及罗马尼亚的人民再次为争取自由揭竿而起,土耳其人(在许多西方列强的支持下)极力镇压起义。
1876年,保加利亚在经历一段极其残暴的屠杀后,俄国人民终于忍无可忍。俄罗斯政府被迫出面干涉,就像麦金利总统不得不出兵古巴,制止惠勒将军的行刑队在哈瓦那的暴行。1877年 4月,俄国军队越过多瑙河,风卷残云般地拿下希普卡要塞。接着,他们攻克普内瓦那,长驱向南,一直打到君士坦丁堡的城门下。土耳其紧急向英国求援。许多英国人谴责政府站在土耳其苏丹一边。可迪斯雷利决定出面干涉。他刚刚把维多利亚女王扶上印度女皇的宝座,由于憎恨俄国人残酷镇压境内的犹太人,他对土耳其人反倒抱有好感。俄国被迫于1978年签署圣斯蒂芬诺和约,巴尔干问题则留给同年6、7月的柏林会议去解决。
这次著名的会议完全由迪斯雷利一手操控。面对这位留着油光发亮的卷发、态度高傲、却又具有一种玩世不恭的幽默感和出色的恭维本领的睿智老人,甚至连以强硬著称的俾斯麦都不禁畏惧三分。在柏林,这位英国首相细心看护着他的土耳其盟友的利益。门的内哥罗、塞尔维亚、罗马尼亚被承认为独立的王国。保加利亚获得半独立地位,由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侄子、巴腾堡的亚历山大亲王担任统治者。然而,由于英国过分关心土耳其苏丹的命运——其领地是大英帝国防范野心勃勃的俄国进一步入侵的安全屏障,这几个国家均未获得机会充分发展自己的政治和经济。
更糟的是,柏林会议允许奥地利从土耳其手中夺走波斯尼亚及黑塞哥维那,作为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地加以统治。诚然,奥地利人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这两块长期被忽视的地区被管理得井井有条,不逊于任何大英殖民地。可这里聚居着大批的塞尔维亚人,早年曾是斯蒂芬·杜什汉创建的大塞尔维亚帝国的一部分。在14世纪初期,杜什汉成功抵御过土耳其人,使西欧免遭入侵。
当时的帝国首府乌斯库勃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前150年前就已经是塞尔维亚人的文明中心。昔日的光荣牢牢地驻留在塞尔维亚人心中,谁又能忘记呢?他们憎恨奥地利人在这两个省份的存在。他们觉得从传统的各方面权利来说,两地应该是他们自己的领土。
1914年6月28日,奥地利王储斐迪南在波斯尼亚首都萨拉热窝被暗杀。刺客是一名塞尔维亚学生,他的行动出于纯粹的爱国动机。
不过,这次可怕的灾难——它是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虽非唯一却是直接的导火线,并不能归咎于那个狂热的塞尔维亚学生或他的奥地利受害者。其根源还得追溯到柏林会议的时代,那时的欧洲过分忙于物质文明的建设,而忽略了老巴尔干半岛上一个被遗忘的古老民族的渴望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