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大战其实是为建立一个新的、更美好的世界所进行的斗争
法国大革命以后
在那一小群应对法国大革命的爆发负责的热情倡导者中,德·孔多塞侯爵是人格最高尚的人物之一。他为穷苦和不幸人们的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还是德·朗贝尔和狄德罗编纂《百科全书》时的主要助手之一。在大革命爆发的最初几年,他一直是国民公会里的温和派首领。
当国王和保皇分子的叛国阴谋使得激进分子有机会控制政府并大肆屠杀反对派人士的时候,孔多塞侯爵的宽容、仁慈和坚定使他沦为了受怀疑的对象。孔多塞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可以任由每一个真正的爱国者随心所欲地处置。他的朋友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藏匿他,可孔多塞拒绝接受朋友们的牺牲。他偷偷逃出巴黎,试图回到老家,那里也许是安全的。接连三个夜晚,他风餐露宿,衣衫槛楼,身上被划得伤痕累累。最后,他走进一家乡村小客店要些东西吃。警惕的乡民搜查了他,找出一本他随身携带的古拉丁诗人贺拉斯的诗集。这证明他们的囚犯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人,而在一个所有受过教育的人们都被视为革命之敌的时代,他是不应该出现在马路上的。乡民们将孔多塞捆绑起来,塞住他的嘴,将他扔进乡村拘押所。第二天早晨,当士兵们赶来把他押回巴黎斩首时,孔多塞已经死了。
这个人为人类的幸福献出了一切,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他本来是完全有理由憎恶人类的。可他写过一段话,到今天仍然与130年前一样铿锵在耳。我把它们抄录在下,以飨读者。
“自然赋予人类无限的希望。现在,人类挣脱枷锁,并以坚定的步伐向真理、德性、幸福的大道迈进的图画,给哲学家提供了一幅光明的前景,使他从至今仍在荼毒这个世界的种种错误、谬行和不公中超拔出来,得到莫大的安慰。”
我们身处的世界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痛苦,与之相比,法国大革命不过是一次偶然事件。人们感受到巨大的震惊与幻灭之情,它扑灭了成百上千万人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之火。他们也曾为人类进步高唱赞歌,可随着他们的和平祈祷而来的,却是4年残酷无比的战争。因此,他们不禁要自问,“值得吗?我们为尚未超越穴居阶段的人类所付出的种种艰辛和劳役,这些究竟是不是值得?”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值得”。
第一次世界大战无疑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可它并不意味着世界末日。正相反,它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关于历史的阐释
要写一部关于古希腊、古罗马或中世纪的历史是非常容易的。在那个早被遗忘的历史舞台上扮演角色的演员们已经逝去,我们可以冷静地评判他们。在台下鼓掌呐喊的观众也已风流云散,我们的批评不会伤害到他们的情感。
可要真实地描述当代发生的事件却是异常困难的。那些困扰着与我们共度一生的人们的种种难题,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难题。它们或者伤害我们太深,或者取悦我们太过,让我们难以用一种写作历史所必须的公正态度进行叙述。可历史并非宣传,应该做到公正。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告诉你们为什么我同意可怜的孔多塞对美好明天所持有的坚定信念。
此前,我曾不断提醒你们要警惕所谓的历史时代划分法所造成的错误印象,即人类的历史截然分为前后4个阶段: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及现代,而最后一个阶段的称谓是最具危险性的。“现代”一词仿佛在暗示我们,20世纪的人们正处于人类进步的顶点。50年前,以格莱斯顿为首的英国自由主义者们认为,通过让工人享有与其雇主同等政治权利的第二次“改革法案”,建立一个名符其实的议会制民主政府的问题已经得到彻底解决。当迪斯雷利与他的保守派朋友批评此举是“暗夜中的瞎闯”时,他们回答说:“不”。他们对自己的事业深具信心,并相信从今往后,社会各个阶级将通力合作,使他们共同的政府朝着良性的方向发展。此后发生过许多不尽人意的事情,而一些依然在世的自由主义者也终于开始意识到当年的过分乐观。
对于任何历史问题,都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
每一代人都必须重新奋斗,否则就会像史前期那些懒惰动物一样灭绝。
一旦你掌握了这一伟大的真理,你将获得一种新的、更宽广的看待生活的视野。然后,你不妨更进一步,设想你处于公元一万年时你的子孙们的位置。他们同样要学习历史,可他们对于我们用文字记录下来的短短4000年的行动与思想将作何看待呢?他们会把拿破仑当成亚述征服者提拉华·毗列色的同时代人物,还可能把他同成吉思汗或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混为一谈。刚结束的这场世界大战会被他们误为罗马与迦太基为争夺地中海霸权所进行的长达128年的商业战争。而在他们眼里,19世纪的巴尔干争端(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希腊、及门的内哥罗为争取自由的战争)就像是大迁徙时代的混乱状态的延续。他们会看着不久前才毁于德国炮火的兰姆斯教堂的照片,如同我们打量250年前在土耳其与威尼斯的战争中被毁的雅典卫城的照片。他们会把我们时代许多人对死亡的恐惧视为一种小孩般的迷信,因为对一个迟至1692年还对女巫施以火刑的幼稚种族来说,这样说是毫不为过的。甚至连我们引以为荣的医院、实验室、手术室,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稍加改进的中世纪炼金术士和江湖医生的作坊而已。
原因非常简单。我们所谓的现代人其实并不“现代”。正相反,我们仍然属于穴居人的最后一代不肖子孙。新时代的地基仅仅在昨天刚刚奠定。只有当人类有勇气质疑所有现存事物,并以“知识与理解”作为创造一个更理性、更宽容的共同社会的基础时,人类才第一次有机会变得真正“文明”起来。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是这个新世界“成长中的阵痛”。
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会写出大量的书籍来证明,是这个或那个人导致了这场战争。社会主义者会出版成卷的著作来谴责“资本家”们为“商业利益”而发动了战争。资本家们则反驳道,他们在战争中失去的远远多于他们的所得——他们的子女站在冲锋的第一梯队,浴血奋战,长眠沙场。他们还会证明,各个国家的银行家是如何为阻止战争的爆发而倾尽全力。法国历史学家会历数德国人犯下的种种罪行,从查理曼大帝时代一直到威廉·霍亨索伦统治时期。德国历史学家同样会还以颜色,痛斥从查理曼时代到布思加雷首相执政时期的法兰西暴行。如此,他们便能心满意足地将“导致战争”的责任推到另一方头上。而各国的政治家们,无论已故还是健在,他们无不迫不及待地奔向打字机,倾诉他们如何尽力避免敌意,而邪恶的敌手又如何迫使自己卷入战争等等。
再过100年,历史学家将不再理睬这些歉意和托辞,他将看透外表下面的真实动机。他会明白,个人的野心、个人的邪恶或个人的贪婪与战争的最终爆发关系甚微。造成这一切灾难的最初错误,其实早在我们的科学家忙着创造一个钢与铁、化学与电力的新世界时就已经种下了。他们忘记了人类的理智比谚语中的乌龟还要缓慢、比出名的树懒还要怠惰,往往落后于那一小群充满勇气的先驱者。
披着羊皮的祖鲁人依然是祖鲁人。一只被训练得会骑自行车、会抽烟管的狗依然是狗。而一个驾着1921年新款罗尔斯·罗伊斯汽车、心智却停留在16世纪的商人依然不过是16世纪的商人。
如果你还不明白这一道理,请再读一遍。到某个时候,它会在你的头脑里变得清晰起来,能向你解释这最后6年所发生的许多事情。
也许我该给你举另一个更熟悉的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在电影院里,笑话和滑稽的解说词常常映在银幕上。下一次进影院的时候,你注意观察一下观众的反应。一些人似乎很快就领会了这些词句,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用了不超过1秒的时间。还有一些人慢一些,他们要花上20~30秒才笑出声来。最后,还有那些理
解力有限的男男女女,他们要在聪明的观众开始破译下一段字幕时,才对上一段若有所悟。正如我要向你们说明的,人类的生活也是如此。
在前面的章节里,我已经告诉过你们,罗马帝国的观念在最后一位罗马皇帝死后依然在人们的心里延续了1000年。它导致大量的“仿制罗马帝国”的建立。它还使得罗马主教有机会成为整个教会的首脑,因为他们正好代表着罗马的世界强权这一观念。它驱使许多原本善良无辜的蛮族酋长卷入一种充满犯罪和无休止杀戮的生涯,因为他们终生笼罩在“罗马”一词的神奇魔力之下。所有这些人,无论教皇、皇帝或普通战士,他们与我们本无区别。可他们生活在一个罗马传统笼罩下的世界,而传统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长留在一代接一代人们心间。所以,他们殚精竭虑,耗费终生,为一个放到今天连10个支持者也找不到的事业而战。
在另一章里,我还告诉过你们,规模空前的宗教战争是如何在宗教改革出现一个多世纪后发生的。如果你将关于30年战争那一章和有关发明创造的章节进行比较,就会发现这场血腥的大屠杀正好发生在第一台笨拙的蒸汽机扑扑地喷着白烟在许多法国、德国、英国科学家的实验室里问世的时候。可全世界对这种奇特的机器毫不理会,依然沉浸在那些庞大而空洞的神学争执中。可放到今天,它们除了引起连天的哈欠,再也激发不起别的什么情感了。
对 19、20世纪欧洲的描述
情形就是这样。1000年后,历史学家会用同样的词句来描述19世纪的欧洲。他们会发现当大部分人们致力于可怕的
民族战争时,在他们身边的各实验室里,却有着一些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们在埋头工作,一心思量如何着从大自然紧守的口中掏出一些秘密的答案。
现在,你们将逐渐领会这番话的用意。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工程师、科学家、化学家已经让欧洲、美洲及亚洲遍布他们发明的大型机器、电报、飞行器和煤焦油产品。他们创造的新世界大大缩短了时空的距离。他们发明出各式各样的新产品,又尽力将它们改进得价廉物美,使几乎每一个家庭都能负担。我已经给你们讲过了这些,可重复一遍毫不为过。
为让不断增加的工厂持续运转,已经成为土地主的工厂主们需要源源不断的原材料及煤的供应。特别是煤。可同时,大部分人的思维还停留在16、17世纪,依然固守着将国家视为一个王朝或政治组织的旧观念。这一笨拙的中世纪体制突然面临一大堆机械和工业世界的高度现代化的难题,难免手忙脚乱。它根据几个世纪前制定的游戏规则尽力而为。各国分别创建了庞大的陆军和海军,用以在遥远的大陆争夺殖民地。哪里尚有一小块无主的土地,哪里就会冒出一块新的英国、法国、德国或俄罗斯的殖民地。若当地居民反抗,便屠杀他们。不过他们大多不反抗。只要他们不阻挠钻石矿、煤矿、油田或橡胶园的开发,他们便被允许过和平安宁的生活,并能从外国占领者那里分享一些利益。
有时,刚好有两个正在寻找原料的国家同时看中了同一块土地。于是,战争便爆发了。15年前,俄国与日本为争夺属于中国的土地,就曾兵戎相见。不过这样的冲突毕竟属于例外。没人真正愿意打仗。事实上,大规模使用士兵、军舰、潜艇进行相互杀戮的观念,已开始让20世纪初的人们感到荒谬。他们仅仅将暴力的观念与多年前不受限制的君权和汲汲钻营的王朝联系在一起。每天,他们在报纸上读到更多的发明,或看到一组组英国、美国、德国的科学家们亲密无间地携手合作,投身于某项医学或天文学的重大进步。他们生活在一个人人忙于商业、贸易和工业的世界。可只有少数人觉察到,国家(人们抱以某些共同理想的巨大共同体)制度的发展远远落后于时代。他们试图警告旁人,可旁人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事务。
结语
我已经用了太多的比喻,请原谅我再用一个。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威尼斯人以及17世纪商业冒险家们的“国家之船”(这个古老而可信的比喻永远这么生动和形象),它们是由干燥适宜的木材建造的坚固船只,并由熟悉船员和船只性能的领导者指挥。而且,他们了解祖先传下的航海术的局限。
随后到来的是钢铁与机器的新世纪。先是船体的一部分,后来是整个国家之船都全然变样了。它的体积增大许多,风帆被换成蒸汽机。客舱的条件大为改观,可更多的人被迫下到锅炉仓去。虽然环境更加安全,报酬也不断增加,可就像以前操纵帆船索具的危险活一样,锅炉仓的工作并不让人舒心。最后不知不觉地,古老的木船变成了焕然一新的现代远洋轮。可船长和船员还是同一帮人。照100年前的旧法,他们被任命或被选举来操控船只。可他们使用的却是15世纪的老式航海术,他们的船舱内悬挂的是路易十四和弗雷德里克大帝时代的航海图和信号旗。总而言之,他们(虽然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完全不能胜任。
国际政治的海洋并不辽阔,当众多帝国与殖民地的船只在这片狭窄海域中相互竞逐时,注定会发生事故。事故确实发生了。如果你冒险经过那片海域,你仍能看到船只的残骸。
这个故事的寓意很简单。当今的世界迫切需要能担负起新责任的领导者。他们具备远见和胆识,能清醒意识到我们的航程才刚刚开始,并掌握一套全新的航海艺术。
他们将经过多年的学徒阶段,必须排除种种反对和阻挠才能奋斗到领导者的位置。当他们抵达指挥塔时,也许嫉妒的船员会发生哗变,杀死他们。不过有一天,一个将船只安全带进港湾的人物终将出现,他将是时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