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郭丁香万念俱灰跳黄河




  郭丁香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把李满香、李妙香、看相先生都请来,谢过二位红媒人把丈夫交给李妙香,离家出走,到。 黄河边怀抱大石跳进河里。

  王章郎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休书"他一直带在身边。郭丁香为其宽衣解带之前还在怀里藏着呢,如今却不翼而飞了。肯定不是自己丢了,而是被别人偷了。可是回家后,只有我与郭丁香两个人。如果是她拿走了"休书",那么她那一反常态的冷静将意味着什么呢?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和解信号,还是爆发前的可怕沉默呢?王章郎虽无法断定,却又预感到危机的来临。不过如今是凶是吉都只能看郭丁香的言行举措了。

  次日清晨,郭丁香起了个大早,她首先下了一碗她最拿手的,也是王章郎最爱吃的龙须面放到王章郎的床前,便出门打酒去了。

  王章郎万万没有想到,郭丁香居然借着打酒的机会,专程跑到舅妈家中,把表嫂和李妙香、还有那位在舅妈家留宿的何先生全部"请"来了。

  郭丁香办了一席丰盛的酒菜,郑重其事地招待了他们一顿。酒席间郭丁香除了劝酒让菜之外,不谈别的。

  酒足饭饱之后,郭丁香取出那份从章郎那里"偷"来的"休书"强令王章郎在上面当众签字划押,然后对李满香、何先生说:"今天我请你们来既是为了让二位作为章郎休妻的见证人,也是为了代替章郎感谢二位红媒。"

  "还有你",郭丁香回过头来对坐在一旁的李妙香说,"王府的这一份家产,还有奴家的前夫王章郎都拜托给你了。但愿你们能恩恩爱爱多子多孙"。

  "贤妻,你不能走哇,我们王家不能没有你呀!"王章郎没等郭丁香把话说完,便冲上去抱住她的双腿哭喊着。

  "放开我!"郭丁香怒吼一声之后冷冰冰地说,"男子汉大

  丈夫敢做敢当,哪能靠扯住女人的罗裙带过日子。如今你已是家成业就,良田美女,骏马高楼一样不缺,传宗接代的儿孙也指口可待了,惟一缺少的便是男子汉的志气,做人的骨气。望好自为之"。

  郭丁香说完,一掌推开跪地乞求的王章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用她的青春与血汗构筑起来的四合院。

  王章郎从地上爬起来追出院门,大喊一声:"丁香......我们王家的恩人呐......我不能没有你呀!"便昏了过去。

  郭丁香回头望了一眼,就在她发现王章郎即将倒下去时。一种善良的本能驱使她猛然转过身来向章郎奔去。

  然而,仅仅迈出半步又迅速收回了那条腿,收回了那条已经迈出去但尚未着地的那条腿--理智可以促使她将已经迈出去的腿收回,却无法让她收回那夺眶而出的泪水。

  郭丁香走了,她带走的仅有穿在身上的衣物、插在头上的金钗、夺眶而出的眼泪、埋藏心底的悲愤,还有那宁折不弯的秉性。

  她留给王章郎的除去田地房屋等有型财富之外,还有女人的贞洁、无可挽回的青春年华、黄金难买的相思泪。

  她走了,向着子须县城,向着九曲黄河,向着故乡洛阳,一步一催地向前。

  一路上她风餐露宿,饥食渴饮,白天她着了魔似的赶路,夜晚她一回回从梦中哭醒。没有悔只有恨,没有别的牵挂,只想早日见到生她养她爱她疼她的父母双亲。

  此时此刻的郭丁香,故乡的一草一木都牵系着她的心。洛阳在黄河南岸,到洛阳必须先过黄河。因此,思乡心切的郭丁香一直默念着黄河,巴不得能一下子飞到黄河岸边。

  可是,饭必须一口一口地吃,路必须一步一步地走。遥遥千里对于身强力壮的男人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对于郭丁香这个瘦弱的女人而言,其路途之艰难便不难想象了。

  一路上虽然也有车马可以代步,无奈临走时因赌气,为争气,她几乎分文未带,打酒时剩下的几两碎银子,用来买饭住店尚不够用,哪有余钱乘车?

  "路再远也经不住人走"。一天80里10天800里,千余里地顶多十天半月就可以走完。让郭丁香最觉为难的是,年青女子独自赶路的诸多不便。搁下那"好天不夜睛,好女不夜行"的偏见暂且不论,单是白天赶路时别人那奇怪的审视目光便让她浑身不自在。

  夜间更难办。无钱住店露宿在外不安全,有钱住店独身女子同样缺少安全感,趁月光赶路就更是提心吊胆。

  郭丁香思前想后,反复权衡之后认为:只有女扮男装最为稳妥。可是,自己身无分文,到哪里去弄男装呢?

  那天上午,郭丁香偶尔发现自己走过的路旁,随处都可以见到盛开的兰花和含苞的丁香花。在一种爱美爱花的本能作用下,她随手摘了几枝,边走边欣赏。

  奇怪的是,当她拿着这些原本平常的花儿路过集镇时,竟出其不意地招来不少竟相抢购的买主,其中既有小伙子也有老太婆。

  小伙子们说,兰花是送给情人的最好礼物,当地很难见到,希望郭丁香能转让一枝、两枝。"至于价钱嘛,大姐你说多少是多少,我们决不讨价还价"。

  老太婆们却说:"我们这里的老百姓都认为丁香花是贤惠媳妇的化身,如果能买一两枝养在家里,傻媳妇能够变聪明,

  丑媳妇可变漂亮,恶媳妇也会变善良变得十分孝敬老人。"

  听那意思,这丁香花简直成了处理婆媳关系、妯娌关系、家庭纠纷的"万应灵丹"。既然是"万应灵丹",其价格开得再高也不会有人嫌贵的。若果真能让丑的变美,傻的变聪明,恶的变孝顺,纵然花10两银买一枝也值得啊。

  郭丁香一再申明自己是在来本集镇的路上随意采了几枝。"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么好,那么值钱,你们不如自己去采去摘,何必要花钱买呢?"

  "大姐你真会开玩笑,似这种稀世珍品,我们这里掏钱都买不到,上哪里去采去摘呢?"一位小伙子首先开腔,其他小伙子也有同感。

  老太婆们说得更邪乎:"姑娘何必拿我们老太婆寻开心呢?若果真如你说的那样,可以在路边随意采摘,只怕官府衙门早就派兵来守护了。如果任人采摘不抢得打破人头闹出人命来才怪呢。"

  郭丁香觉得这件事情非常滑稽可笑。这么多人竟相出高价来抢购两种普普通通的花,简直像在做梦。她本当无代价的将它们送给在场的人们,可惜花少人多,10个人一枝也不够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夺,她干脆开了个自认为谁也不会买的高价--5两银子一枝花。

  没想到,还真有人不惜血本。不到一杯茶的工夫,仅有的6枝花已被根本不打算还价的人们争购一空。

  如果说刚开始让郭丁香大惑不解的是,6枝花卖了30两银子。那么,后来让郭丁香大惑不解的则是那30两银子,除了购买一套男人的服装之外,剩下的钱刚好够她沿途住店和买饭的开销。

  奇迹仅仅出现过那么一次,但出现过一次同样是奇迹。更重要的是,每次奇迹的出现都与花有关:第一次是花王,第二次则"胜似花王"。这次除了胜似花王的兰花之外,还有与自己名字一模一样的丁香花。

  郭丁香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奇迹的出现无不与花有关,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与花结下了不解之缘,不过她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水落石出、河干见底的。

  郭丁香走了二九一十八天,终于走到了黄河岸边。一打听才知道那里离洛阳仅有3天的路途。

  郭丁香觉得虽然自己已经下决心离开了那个由她亲手营造起来的家,一个包括物资与精神双重因素的家,可是那"好马不吃回头草,烈女不嫁二夫君"的传统观念却早已在她的,心里扎了根。

  因此,郭丁香从无意中发现"休书"的那一刻起,便想到过据理力争,想到过单居独过,也想到过投河吊颈,却从来也没想到过改嫁。

  最后,她选择了好合好散、回娘家寡居的路。

  至于回娘家之后,父母会如何想,乡邻们会怎么看,一路上,她一直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信念,全身心地在赶路,并没有多想。如今眼看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这情势逼得她不得不想。

  --想当年白猿化着银须老者上门求亲时父母原本不同意,是我自作主张才定下这门亲事的。父母无可奈何,只得在要彩礼时出了几道难题。

  --我以为既然连金砖铺路的难题都难不住他,其家境之豪富便可想而知了。没想到迎接我的居然是四层高粱杆、三排土砖、两个穷鬼、一座破庙。

  --我勤扒苦做、节衣省食地奋斗了五个春秋,总算迎来吃也有穿也有、鸡鸭鱼肉般般有、柴米油盐不犯愁的好日子。

  --实指望为婆母做完80大寿,立即选吉日择佳期,夫妻双双回娘家。没料到半道上杀出个表嫂李满香来,害得我一声喊死了老婆母,寿堂陡然起风波。

  --好不容易办完了丧事,做完了"七七",身为孝子、孝媳的他与我可以松口气了。那李满香与何先生又合演了一曲小"双簧",用三句好话五杯美酒,灌醉了我那缺心少肝的负心郎。

  --到如今,属于我的只有终身悔恨、一纸"休书"、两行热泪......

  --我从小就听人们说"被杀的毛驴懒拉磨、被休的女人没好货"。我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到娘家后,别人会怎么看我?父母亲追问缘由我怎么说?

  --只怕是我丁香纵有千张嘴,也难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明白;纵然跳进这波}舀汹涌的九曲黄河,也难将我这一身的冤枉洗清白啊。

  --人们常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郭丁香到了黄河为什么反而更不死心呢?是担心,是害怕?

  --我到底怕什么呢?郭丁香自问自答。"人言可畏",我是怕那可畏的人言?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可畏的人言,表面上伤的是我郭丁香,实际上受伤害最重的却是父母,受伤害最早的也是父母。

  郭丁香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对父母、对家庭而言,自己这样回去是利少弊多,甚至有害无益。

  "哎,也罢,有道是会受气的一个人受,不会受气的连累别人受。似这样活着连累父母,不如死了干净利落!"

  郭丁香在经历千辛万苦的长途跋涉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终究还是选定了一条最终解脱痛苦的捷径,一条最痛苦也最幸福、最复杂也最简单的捷径一一死。她在选定这条捷径的一瞬间,便抱起一块石头,喊了一声:"婆母娘,不孝媳郭丁香找你来了!"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汹涌澎湃的黄河。她明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却还是跳了进去。奇怪的是临死之前她既没有喊自己的生身父母,也没有喊那与自己同病相怜的洛神,反倒喊的是那负心汉的母亲--王家婆母。也许,这便是郭丁香的与众不同,这就是与众不同的郭丁香。她既不愿连累无辜的生身父母,也不肯接受同病相怜者--洛神的怜悯,却终究没有摆脱"烈女不嫁二夫"的阴影。

  "婆母娘,不孝媳郭丁香找你来了"可谓一语泄天机--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的天机"烈女不嫁二夫"的天机。她不需要同情的眼泪,也不乞求权力保护,只求一。r百了--也算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别样注脚吧。

  苍天不负有心人。郭丁香果然如愿以偿,果然在一间破庙里见到了久违的婆母。

  郭丁香记得清清楚楚,刚跳下去时眼前一片漆黑,胸中非常憋闷,憋得她受不了时便大口大口地喝水,一边喝水一边同那块紧紧地抱在怀里的石头一道迅速下沉。当人与石头同时沉入河底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郭丁香再次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依然躺在那张用三排 土砖、四层高粱杆子架起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破絮,身下垫着一床破席--同新婚之际蜜月期间一模一样。

  房子还是那问破庙,四面通风八面透光,千"窗"百孔,百孔千"窗"--屋上瓦有几百块,檩条也有两三根,桷子有长也有短,直的直来横的横......

  "怎么又回到了那间破庙呢?"她想喊想问,嘴巴张了几下却未能发出声音。她想起来了,但脑袋昏沉沉的,四肢软绵绵的动弹不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的情景分明同5年前一模一样,应当不会有错的。

  "章郎--章郎--"郭丁香正在纳闷,突然听门外有人在喊章郎。

  "章郎?他怎么会在这里?是那冤家同我一样死了,还是我仍然活着?"那喊叫声直搅得郭丁香不敢判断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章郎--章郎--"当那声音再次在门外响起时,郭丁香终于肯定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因为她已经判断出是婆母章氏在喊。

  "婆母不是早在两个多月前就让我'喊'死了么"既然她也在这里,这地方就肯定不是阳间了"。郭丁香没想到在阳间已经拆掉的破庙,在阴间却依然保存着。

  "这阎罗王也太不近情理了,我辛辛苦苦建成的四合院不让我住,却仍然让我住那破烂不堪的土地庙,难道这阎罗王与那负心汉串通一气来整治我和婆母?"

  郭丁香一想到"负心汉"又觉得不对头:那冤家不是正在王家庄与那既会生孩子、又不克夫的李妙香度蜜月,正指望李妙香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么?

  难道他也寻了短见,也到了阴间?若果真如此岂不枉费了我一番苦心?我这冤死鬼岂不冤上加冤?

  他怎么可能舍得丢下那百亩良田、万贯家财和年轻漂亮的李妙香来住破庙呢?难道他真的离不开我?不!我一定要找他问问清楚。

  郭丁香强打起精神,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喊着:"章...郎...你...过、...来...我...我...有话...问...问...你......"

  "哎,来啦!"郭丁香话音刚落,"章郎"应了一声便冲了进来。一进门便以十分幽默的口吻反问道:"仁兄何以知道小弟的贱名?但不知唤小弟进来有何吩咐?"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这破庙里来了?"郭丁香一听那声音便知道来者决非章郎,因此,吃惊地质问道。

  "我还没问你是何人,因何跑到我这宫殿里来?你倒先审问起我来了。真可谓吊颈鬼儿倒发强,疑难病人恶如狼啊!""告诉你吧,这宫殿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范家三公子范三郎。仁兄有何见教,小弟愿效犬马之劳"。范三郎依然不失幽默地说。

  "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郭丁香大喊一声又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