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回 高国泰急难中遇友 殷家渡济颠僧捉贼




  济颠等三人来到余杭县南门外,路东有一座饭店,和尚抬头一看,说:“苏禄、冯顺,你我进去吃杯酒,休息休息再走。”二人点头,进了饭店,要了几样菜,苏禄说:“圣僧,你我已经到了余杭县地面,高国泰现在哪里?把高先生找来,一同喝酒好不好?”和尚说:“咱们先喝点儿酒,回头再找他去。”三个人说着话儿,把酒饭吃完了,给了钱出来,进了南门,到十字街往东一拐,路北头就是县衙门,和尚放步就往衙门里跑。苏禄说:“师父往哪里去:”和尚说:“你两个人在这里等着,我到里面找个人。”和尚刚到大门口,就听见里面叫喊:“抄手问事,万不肯应,左右,看夹棍伺候!把高国泰夹起来再问!”

  高国泰因何来到此处吃官司呢?这内中有一段隐情。

  那天高国泰下了城隍山,想到要是投往他方,又没有亲故,也没处安身,莫如回归余杭县。就搭了一只船,来到余杭县,二百文钱也用完了。心想:“此时回到故土,也是没处投奔。一无亲戚,二无宾朋,想借几吊钱的地方都没有。在外乡想回家,回到家了又该如何?有几家至亲,可以代我分忧解闷?有几个知己朋友,可以谈谈肺腑之言?真是应了古人那两句话: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高国泰是个有志气的人,不屑于求亲乞友,越想越难过,倒不如一死,万事全休!来到南门外城河边,打算跳河一死。站在河沿一看,来往船只不少,心想:“死了死了,一死便了,万事皆休。生有时,死有地,这就是我绝命之所也。”想罢,将要往下跳,就听背后有人说话:“朋友,千万别跳河!”

  高国泰回头一看,见那个人身高七尺,细腰?背,头戴青布壮士帽,身穿青布裤袄,外罩青绸子英雄氅,面皮微紫,紫中透红,红中透紫,环眉阔目,准头端正,三山得配,五岳停匀,年有二十以外,说:“先生乃读书明理之人,何故寻此短见?”高国泰说:“兄台,你不必问我,阳世间没有我立足之地,我非死不可。”那人说:“先生,你有什么为难之事?何不与我谈谈?”高国泰见那人诚实,就问:“兄台,尊姓大名?”那人说:“贱姓王,名成璧,就在此地居住。我在河沿这里当一个拢班,来了客货,都是我找人来卸。先生因何事寻此短见?”高国泰说:“我也是此地人,在南门内居住,姓高名国泰。只因家世式微,我带着家眷,到临安城投亲,家眷住在尼庵内。我想男子立身于天地之间,上不能辅君泽民,下不能保妻养子,空生于世上,因此我想生不如死。”王成璧说:“兄台,你聪明还被聪明误,何必如此轻生?你先同我到酒饭馆中吃点儿酒,我给你再出个主意。”

  高国泰同王成璧来到酒馆里,要酒要菜,吃了个酒醉饭饱。王成璧说:“我现在手底下没有一文,也没有一项进款,还要等上半天儿才能到手。今天你就先去拉船纤吧。”高国泰说:“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拉纤?”王成璧说:“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你可记得古人有两句话:‘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只有这样,才能够行呢。今天你先去拉纤,等我的钱到手,我再给你些银两去接家眷,然后我再托朋友,给你找一个学馆,你看好不好?”高国泰想:“我与他萍水相逢,如此劝我,我也不可过于固执。”想罢说:“兄台,既是这样厚爱小弟,我就去拉船纤。”

  王成璧站起身来,领着高国泰来到河沿,见有一只杂货船,早己装好,少时就要开船。王成璧说:“管船的,我这有一位朋友,叫他同你们拉拉船纤,管船的多照看点儿,卸了货,千万可把他带回来。”管船的说:“是了,有王大爷在里头,我们决不能错待了他。”高国泰就在这里等候。工夫不大,管船的开船,众人都拿起纤板。大家皆是行家,高国泰全不懂。有人把纤板递给他。当时开船,别人拉纤都喊号子,高国泰不会喊,倒想起念书来了,念的是《中庸》右第十二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众拉纤人听了,一阵大笑。

  那一日到了殷家渡,货船卸了,高国泰累得疲困不堪,就在船中睡了。次日船上又装上别的货往回走,高国泰又拉起来。这一日回到余杭县,正到码头口,见王成璧在那里站着,国泰即赶过来。王成璧说:“先生,这一次多有辛苦了。我在此盼望你,合是你我弟兄有一段前缘,今天我进了一笔款,共三十五吊,你先同我来吃碗茶,用点儿点心,回头再进城换银子,明天你去接家眷。今天沽酒买肉,你我痛饮,以尽通宵之乐。”高国泰说:“很好,很好,我与王兄初会,兄长这般厚待,我深感谢。”王成璧说:“你我好弟兄知己,不必客气。”国泰想:“这个朋友倒很诚实。”

  高国泰跟王成璧吃了些点心,天已不早了。王成璧把钱交付高国泰,进城换银子,又叫他拿了酒瓶,顺便去打酒买肉。高国泰拿了钱入城,换了五十两银,打了酒买了肉,忙往回走,赶上正要关城门。高国泰刚赶出城,只见对面过来一人,飞也似直奔,仿佛有急事的一般,正与高国泰迎面相撞。那人连忙说:“先生不要见怪,我因有要事,一时太急,冲撞了先生,我给先生陪罪。”说着话儿,拱手作揖,竟自出城去了。

  高国泰本是文雅之人,虽被他碰了一下,自己一想:他也不是有心,这有何妨。国泰出城继续往前走,忽然一想:“方才这一碰,不要把银子碰丢了!”用手一摸,银子形影全无,把国泰吓得目瞪口呆!原来方才那人是个白日撞,早就看见高国泰换银子的。真是贼有贼智,故意撞了一下高国泰,把银子搭了去了。高国泰越想这件事越不对:“回头我见了王成璧,无言可答,莫如一死。昨日要死没死了,是还有两天罪没受完呢?”到了护城河岸,打算要投河。自己叫着:“高国泰,高国泰,你好命运不通!不想我今天死于此地。”

  正自怨恨,只听那旁有人说话:“莫非是恩兄高国泰吗?”来到身边,把高国泰一拉说:“恩兄可想死小弟了!我往各处去找,并无下落,不想今日在此相见。”说着话,就过来叩首。高国泰一看,并不认得。看来有点儿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好说:“老兄不要认错了人。”那人说:“兄长,你连我小弟李四明都不认识了么?”高国泰一听,说:“哎呀,原来是你呀!”

  那李四明幼年家贫,与寡母住在高国泰家隔壁。高国泰一家好善,时常周济他家,后来李四明就在高国泰家念书。他母亲死了,也是高家花钱给他安葬。高国泰问李四明:“是要求功名,还是去做买卖?”李四明说:“要是能找个铺子去学生意才好。我家又没钱,哪有这花费去求功名?”国泰说:“也好,我给你找一个买卖吧。”就把他引见到本城天成米店去学生意。凡上工一切衣服被褥,全是高家给的。李四明也用心练习,并不荒误,专心做生意,三年已满,东家到店算账,见李四明各事勤俭,心甚爱悦,把他带到家中,另给他开个米店,在清江做买卖,甚为得利。东家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就把李四招做养老的女婿,把一份儿家业全给他。后来老夫妻死了,李四明想起当年若不是恩兄,我哪得有今日,就带着家眷,收拾细软物件,要回故土,去访恩兄高国泰。到了余杭探访,并无人知道高家移往何方,都说穷跑了。李四明叹息不已,就在西门外买了一所房子,又在南门外开了一家粮店。今天回家,遇见高国泰,二人相见,悲喜交加,各诉往事。

  高国泰说:“老弟,我今日要不丢银,你我也见不着。”李四明说:“你先跟我到家,咱二人有话再讲。”这时候天色已黑,二人站起来,往前走不多远,高国泰脚下一拌,伸手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两匹缎子。借着皓月当空,打开一看,上面有“兴隆缎店”四字,李四明说:“这两匹缎子,还不是咱们本地余杭县的字号。余杭县有两家绸缎店,字号是天成、永顺。这兴隆缎店不知在哪里的?”高国泰说:“咱们在这里站着,等等有人来找好给他。要是本人丢得起,还不要紧,倘若是家人替主人办事,这一丢失,可就有性命之忧。”

  他二人在此等候多时,不见有人来找。李四明说:“天也不早了,你我回去吧。待明日有人找,说对了,就给他;没人找,我们四门贴起告白,也不算瞒昧这东西。”高国泰说:“我今天理该去见见王成璧。我拿钱出来买东西、换银子,他还等我回去吃酒呢。我因为丢了银子,才要寻死。如今我不回去,怕他多疑。”李四明说:“兄长先同我回家,然后再派家人去给他送信,明天你我弟兄再回拜。”

  两个人边说着话儿边向前走。来到西门李四明的住宅门口,大门虚掩,推门进去。高国泰见二门外有西房三间,屋中灯光闪烁。高国泰说:“今天天色晚了,明天我再到里面,咱们就在这屋中坐吧。”李四明说:“这三间房,被我租出去了。我倒不是为房钱,只因为我常不在家,再招一家街坊,彼此有个照应。”高国泰点头,来到二门叫门,里面出来一个婆子开了门。李四明说:“你进去告诉你主母,就提我恩兄高国泰来了。”老妈子进去不多时,听里面说:“有请。”二人才来到里面上房,见屋中倒也干净。何氏出来,见了高国泰行完了礼。李四明告诉婆子:“收拾几样菜,我们弟兄两个,到东配房去吃酒。”

  两个人来到东配房,又把两匹缎子打开来看。李四明说:“两匹缎子倒是真真宝蓝的颜色,只不知这兴隆缎店的字号在哪里?明天咱们四门贴上告白条,要有人来找,说对了就给他。没人找,合该你我每人做一件袍子穿。”高国泰说:“是,明日贤弟你要带我去谢那王成璧大哥。若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已在九泉之下了。那位朋友倒是一位忠正诚信之人,笃实仁厚,大有君子之风,同我一见如故,我心中甚为感念。良友颇不易得呀!”李四明说:“好,明日我同兄长去见见那个朋友。”二人吃完酒就安息,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起来,二人净面吃茶,只听外面有人叫:“李四明,你家住着一位高国泰吗?”连声叩门。二人站起来,到了外面,开门一看,见门口站两个头役,带着四个伙计,头戴青布英雄帽,身穿青布衬衫,腰扣皮带,足下穿着窄腰快靴,个个手拿铁尺木棍。这两个头儿,一位叫金陵寿;一位叫童世昌。一见高国泰,就问:“朋友,你姓高叫国泰吧?”高国泰说:“不错,二位有什么事?那头儿一抖铁索,把高国泰锁上。李四明走来一拦,把李四明也锁上了,拉住说:“进院搜赃。”到里院各屋一找,由东屋找出那两匹缎子来。李四明问:“头儿,你二人因什么事把我们锁上?”金头儿说:“这里有一张票子,是我们本县老爷派我们来急速拘锁,我们二人无故也不敢拘锁良民,‘诬良’的罪名担不了。你二人做的事,自己应该知道,还来问我们吗?”那些头役说:“拉着走,休要多说。到了衙门,你们就知道了。”立刻拉着二人,抱了二匹缎子,到了县衙班房中坐下。

  此时老爷迎官接差未回,候至日色西斜之时,老爷方回衙署,立刻传伺候升堂。三班人役喊起堂威,站班伺候。壮班,管的是护堂施威;皂班,管的是排衙打点;快班,管的是行签叫票,捕盗捉贼,三班各有所司。老爷姓武名兆奎,乃是科甲出身。今日升堂,吩咐:“来,带差事!”只听下面有人说:“殷家渡抢夺缎店,明火执仗,刀伤事主,抢缎子五十匹,银子一千两,贼首高国泰,窝主李四明拿到!”两旁一喊堂威,立刻带上高国泰、李四明。二人跪下,口称:“老爷在上,生员高国泰叩头。”“小的李四明叩首。”

  老爷在上面一看,只见高国泰文质彬彬,品貌端正,五官清秀,面不带凶煞之气,遂问:“高国泰,汝等在殷家渡抢夺缎店,同伙共有多少人,抢去缎匹归于何处?讲!”高国泰说:“老父台在上,生员乃读书之人,不知殷家渡抢缎店之故。至于明火执仗,生员一切不知。”老爷把惊堂木一拍,说:“咄,抄手问事,万不肯应。来,拉下去,给我打!”高国泰说:“老父台且息怒,生员有下情上达。殷家渡明火执仗,刀伤事主,生员实不知情。要是严刑拷打,生员受刑不起,就是叫我认谋反之事,生员也不得不认。”老爷说:“据我看来,你这厮必是久惯为贼之人。既是抢缎店你不知情,因何这两匹缎子在你手?”高国泰说:“生员昨日晚在城外捡的。我本打算今日四门贴帖,如有人来找,生员必还他。不料老父台把生员传来,这是真情实话。”

  老爷把那两匹缎子拿在手中一看,吩咐:“带兴隆缎店守铺王海。”不多时,只见由外面上来一人,年约五旬以外,五官丰满,面带忠厚,跪下给老爷叩首。老爷叫差人:“把两匹缎子拿下去,看是你铺中卖出的,是贼人抢了去的?事关重大,不可含混。”王海拿过去一看,说:“老爷,这两匹缎子,是贼人抢了去的。”老爷一听,问:“你怎么知道是被贼人抢去的?有何凭证?讲。”王海说:“回老爷,有凭证。在小的铺子内架子上的货,只有‘兴隆缎店’四个字,没有我们铺中的图记兑印;要是有人上我们那里买的缎子,买好之后,单有一个兑印,图记是篆字:‘生财有道’。这缎子上没有兑印,故此知道是贼人抢去的。”

  高国泰跪在一旁听得明白。老爷说:“高国泰,你可曾听见了么?给我上夹棍,夹起来再问。”高国泰说:“老父台明见,生员这两匹缎子实是抬的。就是贼人抢了去,也许遗失,被生员拾着。老父台说生员明火执仗,有何凭证?可以考核。”老爷一听勃然大怒,把惊堂木一拍,说:“你这厮分明是老贼,竟敢在本县面前如此刁猾,你还说本县把你判屈了。”吩咐左右:“把见证带上来。”

  高国泰一听有见证,吓的面上失色。只见从旁边带上一个人来,有二十余岁,头戴青布头巾,身披青布小夹袄,青中衣,白袜青鞋,面皮微白,白中带青,两道斗鸡眉,一双眯缝眼,蒜头鼻子,薄片儿嘴,窄脑门,长脖子,大喉结。高国泰一看,并不认得。李四明一看却认得,原来是同院的街坊姓冷行二,外号叫冷不防,住李四明外院那三间房,平时向李四明借贷不遂,怀恨在心。冷二就是夫妻两个过日子,他养不了他媳妇儿,他媳妇儿去给人家佣工做活儿,他一个人在家终日盘算,可恨李四明有钱不借给他。那天晚上,他正在屋中心烦,听李四明的家中请人。冷不防想:“李四明平时未在家内请过朋友,莫非有什么事?”他站在二门外暗中偷听,正听见四明说:拾的这两匹缎子,是兴隆店的,没人找,我们两人做两件袍子。冷二听得明白,心中想:“我听说兴隆缎店在殷家渡,前次闹明火执仗,此案尚未破获。我明日到衙门去,给他贴一贴膏药,就说他是窝主。李四明真是可恨,发此大财,我去借几吊钱都不借,叫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以后我再借钱,他就不敢不借给我了。”因此他第二天一早就奔县署来,问:“哪位头儿该班?”有人答话:“是金陵寿金头儿的班。”冷二进来说:“金头儿,殷家渡明火执仗那案,你们办着了没有?”金头儿说:“没办着。”冷二说:“我们院儿里房东李四明,他窝藏江洋大盗,昨天有贼首高国泰住在他家,两个人商酌一夜,我听得明白,特地前来送个信息。”金头儿一听说:“好哇,我带你见见我们老爷吧。”他叫人往里回话,老爷立刻升堂,带上冷二回话。冷二上来跪下说:“老爷,小的住的是李四明的房子,常见有形迹可疑之人从他家出入。昨夜晚间,有贼首高国泰在他家里,谈论殷家渡明火执仗、刀伤事主一节。我和房东并无冤仇,怕老爷访知,小的有知情不报、纵贼脱逃之罪。”老爷吩咐先把冷二带下去,派金陵寿、董世昌把高国泰、李四明一并锁拿到案,及二人一到,说带见证,就把冷二带上堂来。

  老爷问:“冷二,你说高国泰明火执仗,现在已把高国泰带来,你可认得?”冷二说:“认得。回上老爷,他与李四明在屋中谈心,小的听得明白。”高国泰在旁说:“回老父台,生员并不认得他。”李四明往前扒跪半步,说:“老爷在上,这个冷二原来跟我同院儿,住我的房子,皆因他欠着小人的房租不给,还时常向我借钱。借了几次不还,他还要借,我不借给他,因借贷不遂,他记恨在心,诬赖好人,求老爷格外施恩。”老爷说:“好,我用刑拷你们。拷明了谁,我办谁。大概抄手问事,万不肯招,把高国泰并李四明一同夹起来再问。”

  两旁衙役等答应一声,正要用刑,忽然间公堂上起了一阵狂风,刮得真正好厉害,对面不见人。少时风住了,老爷再一看,见公案桌上有一张纸,上写“冤枉”二字。老爷也不知是谁写的,自己揣度:其中必有原因。吩咐:“来,暂把高国泰、李四明二人押下去,把冷二也押下去。”老爷退了堂。

  这阵风,乃是济公来到,把手一指,起了一阵怪风,迷住众人眼目,再在公案上写了“冤枉”二字,然后出了衙门,领了冯顺、苏禄二人到了西门外。

  三人往西走了有二里之遥,济公说:“二位,你们看这是哪里来的银子?”苏禄、冯顺二人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散放着许多银子,立刻一起动手往口袋里装。济公说:“这必是保镖的达官遇见贼,把银子抢了,这是剩下的,咱们拣个便宜。”

  三人说着,一直往西走,到一个镇市叫殷家渡的,由北往南走了有一箭之地,只见路东有一段白墙,上写黑字,是“孟家老店,草料俱全,安寓客商”。济公立于那座门外叫开门。里面问:“做什么的?”外面说:“住店,快开门。”里面说:“没房,都住满了。”济公说:“找一个独屋就行了。”里面说:“没有。”济公说:“我这里银子很多,走不了,如何是好?”

  这座孟家老店,店东是孟四雄和李虎。两个伙计,一个姓刘,一个姓李。这是家黑点,上房全有地道,一贯害人。遇有孤行客人,行李多,被套大,他们就用蒙汗药酒把客人治倒杀害,因此这店不只做买卖,竟专门害人。伙计一听外面说有银子,连忙到门口往外一看,见三人扛着有无数银两。伙计连忙来到柜房,说:“掌柜的,外面来了两个人,还有一个和尚,带着许多的银子要住店。”孟四雄说:“你何不把他们请进来?”伙计说:“我已经告诉他们说没房了。”孟四雄说:“我教你几句话,你就说我们掌柜的说了,怕你们三位带着银两走路,年岁饥荒,倘若遇见贼,轻者丢银两,重者伤性命,我们掌柜的最喜行好,给你们三位顺一间房,叫你们住吧。”伙计听明白,回身出来开门,见三个人还站在门外。伙计说:“三位没走哇?”济公说:“你们掌柜的听见了,顺一间房叫我们住,怕我们丢了银子是不是?”伙汁说:“不错。”济公说:“好,前面引路。”

  伙计前头走,济公等三人大步进了店门,见迎面是个照壁,东边是柜房,西边是厨房,里面东边一溜儿房,西边一溜儿房,正北是上房,和尚站在院里不走,说:“你这院内是什么味儿?”伙计说:“什么味儿呀?”和尚说:“有点儿贼腥味儿。”伙计说:“和尚别打哈哈,你们住上房吧。”和尚说:“好,上房凉快,八面全通的。”伙计说:“只是没有糊窗户,你进去吧。”

  和尚同苏禄、冯顺来到上房西里间一看,靠北墙是床,地下靠窗户是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冯顺、苏禄也困乏了,坐下休息休息。伙计先打洗脸水,然后倒茶送来,说:“你们三位要吃什么?”和尚说:“你随便给煎炒蒸煮,配成四碟,外带两壶酒。”苏禄、冯顺说:“我们两个人可不喝,困乏极了,要去睡了。”和尚说:“你们不喝我喝。”伙计下去喊:“煎炒蒸烧四个菜,白干两壶,海海的迷字。”和尚说:“伙计回来!”伙计问:“要什么?”和尚说:“你代我要白干两壶,海海的迷字!”伙计一听,大吃一惊,心想:“这和尚可了不得,真是内行人。要不然,他怎能也说江湖黑话?”伙计装傻反问:“和尚,什么叫‘海海的迷字’?”和尚说:“你说理不说理,你要是不说理,我打你一个嘴巴。”伙计说:“我怎么不说理?”和尚说:“是你刚才说的‘海海的迷字’,我正要问你什么叫做‘海海的迷字’呢,你倒问我。”伙计一想:“这话对呀,方才可不是我说的吗?倒叫和尚问住我了。”伙计这才说:“我方才说的‘海海的迷字’,是给你打些好酒。”和尚说:“我也是说要点儿好酒,你快去拿吧。”伙计到外面把酒拿来,和尚眯着一只眼直向酒壶内瞧。伙计说。“和尚你瞧什么?”和尚说:“我瞧瞧份量多少。刘伙计贵姓?”伙计说:“你知道我姓刘又问我。”和尚说:“我看你这个人倒很和气,咱们两个人一见就有缘,来吧,你可喝杯酒。”伙计说:“不行,我是一点儿酒不喝,一闻酒就醉得人事不知。”和尚说:“你少喝点儿,一杯吧。”伙计说:“不行,要叫我们掌柜的知道,我跟客人喝酒,明天就把我散了。”和尚说:“你不喝我的酒,倒叫我好疑心,仿佛酒里放进什么东西似的,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伙计说:“和尚,你喝你的。倒不是我不喝,要是让我们掌柜的知道了,不是做买卖规矩。”和尚说:“你喝一口酒,这也不要紧,一段小事儿嘛!”伙计说:“我把酒给你温温去,也许凉了。”

  伙计拿着酒壶来到柜房,说:“掌柜的,这个和尚真怪,拿了酒去,他叫我喝,我不喝,他也不喝。我先换一壶没麻药的,他叫我喝,我就喝。”掌柜的给了一壶好酒,伙计拿到上房来说:“和尚,小店本没有这个规矩,你既然叫我喝,回头我喝就是了。”和尚说:“你把酒温热了?”伙计说:“温热了。”把酒壶递给给和尚,和尚一仰脖子,把一壶酒都喝了。和尚拿那壶有麻药的给伙计,说:“你喝这壶吧。”伙计赌气往外就走。和尚说:“你不喝,我也不喝了,一个人喝酒没趣儿。”吃了些饭菜,撤去残桌,和尚闭上门睡了。

  伙计到前面柜房说:“掌柜的,这三个人可就是和尚扎手。回头动手的时候,可得留神和尚。”李虎说:“不要紧,回头叫李伙计拿刀去,你在这里休息,不用你问了。”刘伙计点头答应。

  天交三鼓以后,李伙计拿了一把刀,就奔北上房。来到里面,把上头的门插棍儿挑开,再挑底下的。刚把底下的挑开,用手一推,门上头的又插上了。伙计一想:“怪呀。”只好又挑上头,把上头的拨开,一推门,底下的又插上了。伙计把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往里面一看,见屋内三个人睡得呼声振耳,沉睡如泥。伙计又拨门,拨了半天,依旧没拨开。他就直奔上房西边,那里单有一个单间,有地道通到上房。李伙计把一轴画卷起来,把桌子移开,由地道而入。方一低头向前走,走不动了,仿佛有什么阻住。掌柜的李虎在柜房等了半天,不见李伙计出来,叫刘伙计去瞧瞧,刘伙计拿了一把刀,来到上房,见那门没开,也不知李伙计往哪儿去了。刘伙计就直奔上房东边,那里也有一个单间,也有地道通到上房。他到了那东间把桌子挪开,画条卷起,打算要由地道进去。下了地道向前走,却走不过去。李虎、孟四雄等了半天,不见李、刘俩伙计回来。二人等急了,各持钢刀一把,扑奔上房,见门闭着,也不知两个伙计往哪里去了。李虎用刀将门拨开,二人来到外间屋中,入神一听,西里间屋内鼻息如雷,把西里间帘子用刀一挑,往屋中一看,见和尚头向南,伸着脖子脑袋,那两人睡得人事不知。李虎想:“合该你三个人该死。”放步向前,举刀正要杀和尚,见和尚冲他龇牙一乐,把李虎吓了一跳,回身正要走,见和尚又睡着了。李虎想:“敢是和尚做梦呢?我怎么刚要杀他,他冲我一乐?”愣够多时,又近前把刀举起来,刚往下一落,和尚用手指一点,用定身法把他给定在那里,李虎不能动了。孟四雄在外面等了半天,看李虎举刀不往下落,心中着急,忙闯进屋中,伸手拉刀,要杀济公。济公翻身扒起来,用手一指,口念六字真言:“?嘛呢叭咪?,?敕令敕!”就把贼人用定身法定在那里。和尚一脚把苏禄揣醒,一脚把冯顺揣醒,这才大嚷:“了不得了!有贼人,要杀人呢!”和尚站起来要往外跑,苏禄、冯顺二人睁眼一看,只见孟四雄、李虎二人,各执利刃,站在那里不动。二人立刻跳下床去,往外就跑,站在院中喊了起来,说:“有贼啦,杀人啦!救人哪!”外边正遇巡夜官兵到来,听说店内嚷有贼,本汛千总刘国斌,带着有二十名官兵,正因前街兴隆缎店明火执仗,刀伤事主,失去缎子五十匹,银子一千两,并未破案获贼。今日听见店内有人喊嚷有贼,连忙叫兵丁登梯子上房,跳进院中,先把大门开开,刘老爷从外边进来,先把苏禄锁上。苏禄说:“众位先别锁我,我不是贼,贼在屋里呢!我们同伴三人,还有一个老头儿叫冯顺,一个和尚济公,共三个人,是由临安来找人的,昨日住在这店内。是贼人执刀要杀我们,故此我们嚷嚷。”官兵说:“好,我们要不是上过当的,我们还不先锁你。只因我们前番在绸缎店内捉贼,一进院内,听有人嚷捉贼,我们疑是本家,没拿。进屋一看,把本家全上了锁,贼倒跑了。我也是出于无法,这次不能上当了。”苏禄说:“你们先到房内看看贼,找我们同伴两个伙计。”

  众兵丁到上房一看,原来是孟四雄、李虎、刘大、李二。先把四个人的刀给夺了过来,然后都锁上。出来各处一找,并不见那二人,正自着急,听见马槽底下有呻吟之声,过去一看,原来是冯顺趴在那里。出来一问,和苏禄说的一样。先把苏禄放开,再找和尚,众兵丁帮着苏禄、冯顺找和尚,各房中都找到了,并没有和尚。找到厕中,听见里面呼声振耳,到里边一看,果然是和尚站在那边,身倚墙睡熟了。冯顺过去一推说:“济公,你老人家还睡呢,官兵来了,把贼拿住了。”和尚一睁眼,说:“了不得啦!有贼啦!救人哪!”苏禄说:“有贼,你老人家为什么会睡着了呢?”济公说:“只因贼人一闹,把我闹睡着了。”众人说:“到上房拿你们的东西。”三人到北上房再看,那些银子全变成石头了。苏禄问和尚:“银子怎么会变石头了呢?”济公但笑而不答。官兵把三人带到武汛衙门内,冯顺把已往之事述说一番。刘国斌问了贼人的名姓,一并办好文书,连济公三人解往余杭县衙门。

  余杭县老爷正因高国泰这案为难,不知如何办法,只见殷家渡武汛千总解上这案来。先把济公叫上来一看,是个穷颠和尚,站在那里。老爷问:“和尚是哪里的?来此何干?见了本县,因何不跪。”济公哈哈大笑说:“老爷,我是西湖灵隐寺济颠和尚。”知县一听,忙说:“原来是济公,弟子不知,来人安座!”和尚坐下,述说住店情由。苏禄、冯顺二人磕头,起来站在一边。知县叫把贼带上来,两旁答应。先把孟四雄带上来,跪下叩头。老爷问:“孟四雄,店是你开的。”贼人答应:“是。”又问:“因何害人!开贼店共有多少年?共害了多少人?讲!”盂四雄说:“回老爷,小的务本做买买,并不敢害人。只因昨夜小的店中闹贼,小人执刀追贼,正遇官兵巡夜,把小人捉住当了贼啦。”知县说:“你先下去。”叫上官兵来问是怎么拿的,官兵把捉贼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老爷叫把李虎带上来,不准叫他二人串供。带上李虎来跪下,堂上老爷一看那贼人,五官凶恶,定非良善之辈,年有三旬以外,一脸横肉,短眉圆眼。看罢问:“李虎,方才盂四雄已然全招了,你还不实说吗?”李虎想:“他既实说,我也不必隐瞒。”就说:“老爷,既然他已经说了,小人我也说了吧。我二人都是殷家渡本街人,自幼结义为友,这座店也是我二人同伙开的,到今年已经开了十年多。每有孤行客商,行囊褥套大,下些迷魂药酒,把他迷倒了,害人得财,共害了有三四十个人。今年上月二十六日,我们店内来了山东蓬莱岛的三个人,全是绿林中朋友。为首的净江太岁周殿明,还有他两个徒弟翻浪鬼王廉、破浪鬼胡方。他三人因为买缎子,和兴隆缎店伙计口角,相争打起来了,当晚邀我们店中四个人去抢兴隆缎店,持刀押颈砍倒更夫,抢来缎子五十匹,银子一千两。我等打抢回来,因为分赃不均,周殿明赌气走了。昨夜只因和尚带着二人到店内,见他等银子多,我等派伙计去暗害他三人,不想被官人拿获,这是已往之事,小人并不敢撒谎。”知县问明白,把两个伙计叫上堂来,一问,刘大、李二二人也都招认了。再把孟四雄带上堂来对词,都讯问明白。再把高国泰、李四明、冷二三人带上堂来,叫招房书办先生一念招供,抢兴隆缎店,并无高国泰、李四明,先吩咐把二人开放,冯顺一见高国泰,连说:“先生久违,我等都为找你而来。”高国泰下堂站住,见冯顺过来先行礼,然后把上项之事,从头至尾,述说一番。只见堂上把冷二打了四十板子,钉枷示众。把孟四雄打了四十板子,连李虎带两个伙计,一同钉镣入狱。

  济公见把这案子了结,立刻站起身来,谢了知县下堂。见高国泰,都引见明白。李四明说:“请高兄、济公同二位管家,先到我家,明天再走。”济公说:“也好。”一同往前走。

  刚出西门,济公问高国泰:“王成璧周济你的银两,被何人偷去?”高国泰说:“弟子不知是谁,圣僧莫非知道?”和尚哈哈大笑,说:“你看那边。”用手一指,只见从李四明院中出来一人,年有二十多岁,青白面皮,短眉小眼,两腮无肉,头挽牛心发髻,身穿青布小夹袄,青布中衣,白袜青鞋,两只眼似篱鸡,东瞧西看。李四明一看,认得是冷二的妻弟,名叫夏一跳,常在街市窃取偷盗,是个白日撞。那天高国泰在钱铺换银子,被他看见。贼起贼智,假作进城,故意把高国泰撞了一个斤斗,把银子掏去,在赌博场中两夜的光景,把五十两银子输了个干净,今天来找冷二借钱,到这里一问左右街坊,才知道是冷二打了官司。刚走出门来,正遇见济公带着众人,用手一指。夏一跳说:“众位你等看我,今天报应临头了。”伸手自己打了几个嘴巴,跑到河沿,跳下河去,往上冒了一冒,登时死了。

  李四明请众人到家,整理酒筵,款待济公。高国泰说:“李贤弟,你到南门外去找王成璧,把我的事都说明白,你替我谢谢吧。”李四明说:“明天我就去。”留济公住了一夜。次日天明,济公带高国泰、苏禄、冯顺由余杭县起身,顺大道直奔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