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会英楼上巧遇贼寇 小显神通戏耍雷鸣




  太守办好文书,柴头、杜头到街上买了两身月白粗布裤褂,左大襟白骨头钮扣,两只岔配鞋,二人装扮起来,把官衣包在包裹内,带着文书,来到相府。济公已经吃完早饭,二位班头领了相爷朱谕、盘费,秦相说:“师父这一去千家口,如果将贼人拿获了,三衙门共领一千二百两银赏格,也是一桩喜事。”

  济公同二人出了府门往前走,只见桃红柳绿,艳阳天气,野外芳草新新。三人走了一程,济公忽然说:“二位头儿,你二人快走!华云龙在前边树林内上吊呢,他要一死,就不能去拿他了。”柴头一听,立刻飞身上前。快跑了有五六里路,果然看见前边一片树林,有一个人正在歪脖树上拴套。柴元禄一瞧,说:“不得了,了不得!要是贼人一上吊,这一千二百两银子的赏甭想要了,差事也不要办了。”赶紧脚底下加劲儿,跑进树林里,那人已经吊上。柴元禄急了,双手一抱,就将贼人捉住了。

  杜振英追来一看,说。“大哥,你把华云龙拿住了?”柴元禄低头一看,说:“这是华云龙的姥爷。你看这人胡须都白了,他这么大年纪,还采花么?”

  两个人把这老丈扶起来,一个捶腰,一个呼唤。缓了半天,老丈缓过一口气儿来,睁眼瞧了瞧,反而勃然大怒,说:“两个小辈,放着道路不走,多管闲事干什么!”柴头说:“老头儿,你真不讲理。比如我们两个在这里上吊,你瞧见了,你管也不管?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这样大年纪,骂我们二人,我们也不恼,只问你为什么事情要寻这短见?是为银钱,还是受人欺辱?你依实细细告诉我二人,我二人要是能救得的,可以救你。”

  老者叹了一口气,说:“方才我是一时的急火,多多得罪你二人。我倒不是因为别的骂你,我想我的事情,就是告诉二位,你们也管不了,我横竖还得死,你们倒叫我受两遍罪了。”柴头说:“你说说为什么事寻死?我二人既然说能办就能办。你瞧我们两人穿的衣裳像村庄里人,也不是在你面前夸口,说一句大话,勿论什么事,我二人都管得了。”老丈说:“二位既要问我,二位请坐下,听我慢慢告禀。我是阜丰县聚花村人,姓傅名有德。我家主人姓冯名文泰,在安徽泾县做了一任知县。我家老爷是一位清官,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病故在任上,宦囊空虚,一贫如洗。我同着我家夫人、公子、小姐,扶柩回归故里。我家小姐给的是临安城的一户官宦人家,是吏部左堂朱大人,现在来信,婆家要迎娶。我家夫人无钱陪送小姐妆奁,我家舅老爷在镇江府做二府推官,夫人叫我去找舅老爷要二百两银子,赔送小姐。我到了镇江府,舅老爷听说我家老爷死在任上,埋怨我为何不把我家主母送到他那里去,倒难为我家夫人带着儿女过这十分贫苦日子。我家舅老爷给了我六百两银子,说,五百两给我主母赔送姑娘,那一百两给我,叫我垫补着用。我怕银子多了在路上不好带,就买了十二锭黄金,做了一个银幅子,系在腰中。我走到这树林子,觉着腹中疼痛,不能走了,就在这树下歇息一会儿。正在发愁,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条绳子,问我为什么坐在树下不走?我说:‘我肚子痛得厉害。’他过来给我两颗瘀药万金锭,我吃下去,不觉就睡着了。等我醒来一看,那男子踪迹不见,那条绳子在地下放着,我一摸腰里,装着十二锭黄金的银幅子没有了。二位想想:我回去见了我家主母,怎么交代?我家夫人本来家寒,又要赔送小姐,急等用钱。我有心再回镇江府,见了我家舅老爷,也是无话可说,我左思右想,前进无门,后退无路,莫如一死,倒也干净,也就管不了我家夫人的事了。二位虽是好意救了我,我还是得死,岂不是要受二遍罪么?”

  柴、杜二位一听,就知道这是济公取巧,支使我们两个人来救人的,哪里有什么华云龙?柴、杜一想:“我二人何不给和尚找点儿麻烦?”想罢,说:“傅有德,你别死,回头由南边来一个穷和尚,你过去揪住他,跟他要银子。他不给银子,不叫他过去,叫他给你想主意。”

  正说着,济公来了。柴元禄说:“师父,你老人家快来。”和尚过来问:“二位,这是什么人哪?”柴、杜二人把上项事细述一番,济公问:“你二人有六百两银子么?”二人说:“没有。”和尚说:“你们两人既然没有六百两银子,怎么救得了傅有德?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你们两个人现有多少钱?”柴头、杜头说:“我们两个人,就是这二百两银子盘费。”傅有德一听这三个人的话,自己一想:“我丢了银子,何必为难他们?”就说:“你们三位,不用管我了。”和尚说:“焉有不管之理,我已经听明白两人说的了,来,我给你把套拴上,你好上吊。”柴头、杜头说:“师父,你老人家说的这叫什么话。你叫我们来救他,你老人家怎么又不管?总得想个主意救了他才好!”和尚说:“既然如此,傅有德你跟我们走吧。咱们直奔千家口,你瞧有人大喊一声奔我来的,那就是你的财了。”

  三个人跟着济公,出了树林,正往前走,忽然间千家口的村头,有人大喊一声说:“圣僧长老,你老人家可来了!弟子找你老人家,如同钻冰取火,轧沙求油!”后面还跟着一位,两个人跑到济公跟前,双膝跪倒。前头这位身高八尺,膀阔三停,头戴粉绫红缎软巾,绣团花分五彩,身穿粉绫红色箭袖袍,腰系丝绦,薄底快靴,面如白雪,两道细眉,一双大眼。后面跟着的那位,头戴宝蓝缎色扎巾,身穿宝蓝缎箭袖袍,腰系皮挺带,薄底快靴,面似淡金,重眉阔目,三山得配,五岳停匀,颏下一部黄胡须遮满胸前,外披一件宝蓝缎英雄大氅。二位班头一看,认识这二人,前头一位,姓杨名猛,外号病符神,后面这个是美髯公陈孝。这两个人都是保镖的达官,保着一支镖上衢州府。因客人王忠住在千家口通顺店,忽然得了禁口痢疾,请了一位先生来调治,又把药用反了,病症一天比一天沉重。王忠在床上急得直哭,想起家里的父母,自己有病,在这里又无至近的亲人,带着三十万银子办货,如果口眼一闭,如何是好?杨猛、陈孝都是忠厚人,看客人病得沉重,又是孝子,打算请个高明的先生给他治好了病。千家口这里没有高明医士,两人只好到灵隐寺去问济公。到庙中一问,说济公不在庙里,被人请到昆山县去治病了。杨猛、陈孝二人无法,只好仍回天兴店内等候。等了两天,也不见济公来,二人心中愁闷。今天出来闲步,偶然遇见济公,杨猛大喊一声,二人急忙过去行礼。

  和尚说:“你二人从哪里来?”陈孝就说:“客人病在店中,到灵隐寺去请你老人家,没见着,我们也不能走,求师父慈悲慈悲吧!”和尚点头说:“你二人起来!”陈孝瞧见二位班头,也乐了,说:“二位为何这样的打扮?”柴头说:“我们出来私访办案。”

  几个人跟着济公进了村口,是南北的街道,东西两面有铺户,路西有一座酒楼,和尚站住不走了。

  这时候,六个人是四样心意:柴头、杜头想要办案拿华云龙;傅有德心想,既然有人大喊一声,我这六百两银子得跟他二人要;二位达官想,济公来了,把客人王忠治好,就可以起身了。和尚见了酒楼,就想吃酒,说:“众位,咱们进去喝盅酒吧。”大家虽不愿意,也不好违背,就同和尚进了酒馆。济公一看是会英楼,心中一动,说:“要捉拿采花淫贼华云龙,就在这里等候吧。”

  济公进了会英楼,掌柜的见他衣服平常,是一穷僧,并不逢迎。见杨猛、陈孝等五个进来,他连忙过来说:“众位里边坐。”济公站在柜外说:“掌柜的,我也来了。”那掌柜的说:“和尚,你来了很好,里面请坐吧。”六人进去,到了后堂,跑堂的过来说:“你们六位上楼还是坐哪里?”和尚问:“有雅座没有?”跑堂的说:“只有一间雅座,方才进去三人,已经要酒菜吃了。你六位上楼吧。”和尚说:“不上楼,我到雅座,把那三位让出来怎么样?”跑堂说:“那不行!”和尚说:“你不要管,我到雅座去。”一掀帘子进去,看见三人正在吃酒,是新拜的盟兄弟,大哥请两个兄弟吃酒谈心,见外边进来一个和尚,开口就说:“你们三位在这里吃酒,酒钱我给了。我给你们三位再要几样菜吧!”三人都站起来,大哥疑惑和尚和二位盟弟相好,那二人疑惑是大哥认识的,都连说:“和尚不必会账,在这里一同吃酒吧。”和尚说:“请,请!”自己退身出去了。大哥问:“二位兄弟,这是哪庙里的和尚?”那二人说:“我们不知道,不是兄长的朋友吗?”大哥说:“不是。”

  三人都笑了,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甭管他,坐下喝酒吧。”三人刚一落座,全都站了起来,大哥说:“我方才一坐,不知什么扎我屁股一下。”那二人说:“叫跑堂的快拿托盘来,这屋中不好,我们挪到外间去。”跑堂的刚给他们搬出来,济公等人见人家出来,他们就进去。到了里边落座,要了酒菜,摆上刚喝了几杯,只听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宏亮,说的是江湖黑话:“合字并赤字,啃撒窑儿,把合字翅子窑儿的鹰爪孙。”说完,进来三个江洋大盗,其中就有华云龙。

  华云龙在临安和王通分手,说准在千家口通顺店内约会,不见不散。他住在通顺店内,人家都当他是个保镖的达官。他往日住在后院上房内,昨夜晚间吃完晚饭,觉得心神不宁,就叫店中伙计结算店账,说:“我要走,要是有西川姓王名通的来找我,你告诉他,我先走了,和他家中相见吧。”他出了店门,天已初鼓,走到村外,只见满天星斗,皓月当空,走了五六里,见有一座树林,从树林内跳出一人,把刀一亮,说:“呔!走路的快留下买路金银,饶你不死!”华云龙一听,用黑话问:“对面可是合字?”那拦路的哈哈大笑说:“我是济字。”华云龙说:“你不是绿林中的合字么?”那人说:“我一概不懂。”说着话,摆刀过来搂头就剁。华云龙拉刀刚要动手,一看这人身高八尺,穿着翠蓝褂,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一部红胡髯飘洒胸前,长得凶如瘟神,猛似太岁;那人也认出来了,把刀还入鞘内,说:“原来是华二哥,从哪里来?因何连夜行路?”华云龙一看,说:“原来是雷二弟,提起来一言难尽。”华云龙就把由江西来到临安,所作所为的事一说,只是没提乌竹庵采花之事。

  来的这人姓雷名鸣,原籍镇江府丹阳县龙泉坞,也是一位绿林的英雄。他与陈亮是结义的弟兄,二人分手有一年多没见。雷鸣到陈家堡去找陈亮,陈亮家中人说:“陈亮上临安去了。”雷鸣一听,心中很不放心,要到临安去找陈亮。今天走在半路上,见对面来了一个夜行人,雷鸣故意从树林里蹿出来,亮刀截住,过来一看是华云龙,二人这才行礼,叙离别之情。

  雷鸣说:“华二哥,你在临安,可曾见着陈亮?我正要去找他呢。”华云龙说:“我没见到过陈亮。依我说,你别去找他,因我在临安泰山楼杀了人,又在秦相府盗了玉镯、凤冠,你要一去,恐怕人家瞧见你行迹可疑,把你办了,倒多有不便。”雷鸣说:“不要紧,我到临安没事便罢,倘若我失了脚,我替二哥打一脱案。二哥你跟我同去,俺们二人在临安盘桓一月,再一同回江西,也不为晚。”华云龙本是没准主意的人,一听雷鸣这话,也上了心,就说:“既然如此,雷二弟你我一同走吧。”

  二人刚走不远,见眼前树林内转出一人,过来拦住了去路,二人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圣手白猿陈亮。

  陈亮自从在灵隐寺出家,济公要用开水浇头、切菜刀落发,吓得跑了,就在临安城找了个僻静的店里住着。华云龙在临安城的所座所为,他都知道。后来听说拿着了野鸡溜子刘昌,济公奉命出都办案,陈亮就来追华云龙送信,叫他远奔他乡。不想今天走在这里,遇见雷鸣、华云龙,三人见面行礼,各叙从前之事。

  天亮之后,陈亮说:“你们先到千家口沐浴净身,吃点儿东西,商量着再走。”华云龙点头,三个人一同来到千家口。沐浴净身,吃了点心,喝了点茶,天已正午,三人要去吃酒。来到会英楼,华云龙用江湖黑话说:“瞧见有翅子窑的鹰爪孙,留点儿神。”济公在雅座早已听见,也不出来。三人上了酒楼,一看还干净,要了几样冷荤,干鲜果品,烧黄二酒,只要好吃就得,不怕钱多。跑堂的立刻到厨下要了酒菜。不多时摆好,三人开怀畅饮。雷鸣告诉华云龙说:“不必走,临安没有办案人便罢,若有办案人,自有我认账,管叫他来一个拿一个,来两个拿一双。”陈亮一听,说:“二哥,你别大意。现有济公长老,带着两个班头,要捉拿华二哥呢,那济公善晓过去未来之事。”雷鸣一听,哈哈大笑说:“陈老三,你怕和尚,找不怕和尚。凭他这三人就要捉拿华二哥?不是我说句大话,二百官兵围上,也捉不住他。”陈亮说:“兄长你有所不知,我告诉你吧。那济公长老神通广大,法术无边,他用手一指,你就不能动转了。”雷鸣一听这话,拍案大嚷说:“陈老三,你真气杀我也!你这是长和尚的威风,灭咱们弟兄的锐气。这个和尚不来便罢,他要来时,我先把他杀了。要不然,你二人在此等候,我到临安灵隐寺去访问,把这和尚杀了,方出我胸中之气。”陈亮说:“雷二哥,你趁早别说这个话,你不说倒许没事,你一说也许被济公掐算出来找你,真要一来,你我三人都逃不了。”华云龙说:“你们二位喝酒吧,幸亏这里没人,要是有人听见,多有不便。你我说话,总要留心。”雷鸣说:华二哥,你怕和尚,我不怕和尚。”

  正说话间,就听见楼下有人大喊一声,说:“好贼,我就是拿华云龙的和尚来了,我今天全要把你们拿住,一个也跑不了。”

  和尚在雅座同着杨猛、陈孝二位班头和傅有德正在那里吃酒,听外面有人一打绿林中的黑话,和尚就知道是他们三个人来了。容他们坐下,和尚这才从雅座出来,告诉杨猛等几个人说:“我到外面方便一下。”来到楼梯下,正听见雷鸣在那里说大话,和尚这才答言,要上楼捉拿乾坤盗鼠华云龙。

  济公在楼下一答话,楼上华云龙是惊弓之鸟,贼人胆虚,一纵身跳出楼窗,竟自逃走了。陈亮一听,说:“二哥,你看怎么样?我不叫你说,你看来了不是?”雷鸣伸手拉刀,奔到楼门,往下一看,见和尚衣服褴缕不堪,长着二寸多长的短头发,一脸的油泥,登楼梯正要上楼。雷鸣举起刀来,打算和尚一上来,用刀将他劈下去。和尚一抬头,早瞧见他,用手一指,口念六字真言:“?嘛呢叭咪?!”用定身法把雷鸣定住了。

  济公上得楼来,从雷鸣旁边过去。陈亮一见,赶紧行礼说:“师父,一向可好?”和尚一瞧,说:“亮儿,你在这里,好哇!”陈亮说:“弟子在此等候多时,师父你来喝酒吧!”和尚过来坐下,陈亮斟了一杯酒,和尚端起来就喝,陈亮过来说:“师父,慈悲慈悲,把定身法撤了吧!要是有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和尚只摇头。正在这番光景,只听楼下一声“哎呀!咕噜噜,哗啦啦,扑嗵扑嗵”,原来是跑堂的拿油盘托着菜,心中想:“楼上这三位大爷很富豪,要好好伺候,必多得酒钱。”端着菜刚上楼梯,猛抬头看见这位蓝脸红须、举着刀像要杀人的样子,手脚一软,翻身栽倒,油盘也打了,他也滚下了楼梯。楼上陈亮听见,又求师父说:“师父,你快把定身法撤了吧!叫人瞧见,实在不像样子。”济公说:“便宜他。”用手一指:“你过来吧!”雷鸣这才能转动,心中说:“这个和尚可不好惹,我先把刀还入鞘内,再另想主意算计他。我过去跟他说好话,跟他坐在一处,给他来一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冷不防给他一刀,把他杀了,就算给我华二哥报了仇了。”想罢,过来跪倒,给济公磕头说:“师父,你老人家既然是我拜弟陈亮的师父,如同我师父一样,方才我一时间蒙昧无知,求你老人家恕罪。”陈亮一看,心中甚为欢喜,想:“我二哥倒是好人,知过必改。”陈亮这才说:“师父,我二哥知错认错,你老人家看在我的面上,饶恕他吧。”和尚说:“你起来吧!”雷鸣站起来,就坐在和尚这条板凳上,和尚就站起来,躲到那边去了。陈亮说:“师父为什么躲开?”和尚说:“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他要是冷不防给我一刀,可不是玩儿的。”吓得雷鸣心中一惊。陈亮说:“师父,只管放心!我二哥是个粗鲁的人,他决不敢跟师父无礼的。”和尚说:“这个我也知道。”

  正说着话,跑堂的上来,向雷鸣说:“大爷,我怎么得罪你了?你拿刀要砍我。吓得我摔下楼去,摔了四个盘子,糟踏了四碟菜。”雷鸣说:“不要紧,回头我照数陪你钱。我听见楼下有我的仇人说话,拉刀要下楼,并不是恨你。”这件事儿也就这样过去了。再一看和尚,只顾跟陈亮说话,也不往这边瞧。雷鸣冷不防拉出刀来要刺和尚,和尚用手一指,又把雷鸣定住。和尚拍桌子大嚷:“好贼人,你要谋害和尚!二位班头快拿贼,贼在楼上呢!”下面雅座里的众人都听见了,柴元禄、杜振英说:“二位达官帮个忙,贼在楼上哩。”二位班头拿着铁尺,蹿出雅座,直奔楼梯。陈孝没兵刃,抄起一把铁铣,杨猛本是浑人,也没有兵刃,他出来一看,正见掌灶的拿通条通火,跑过去一个嘴巴,把掌灶的打了一个跟斗,夺过铁通条就跑,也奔楼梯上来。楼下吃酒饭的客人吓得一阵大乱。二位班头同杨猛、陈孝上楼,见和尚在那里坐着,旁边一位白脸俊品人物,一位蓝脸红须,瞪着眼拿着刀,跑堂的在旁边站着,别无他人。柴头说:“圣憎,贼在哪里?”和尚说:“我一嚷,贼人就跑了,这是我的两个徒弟。二位班头过来,我给你们引见。”用手一指陈亮,说:“这是我徒弟亮儿。”柴头说:“亮爷。”陈亮说:“我姓陈。”柴头说:“原来是陈亮爷。”和尚又一指雷鸣,说:“这也是我徒弟鸣儿。”雷鸣此时也能动转,吓得心里直跳,二位班头过来说:“鸣爷。”雷鸣说:“我姓雷。”二位班头说:“雷鸣爷。”和尚又给二位班头引见了,说:“你们四位下去,在雅座等我。”四个人转身下楼,掌灶的过来把杨猛拦住,说:“这位大爷,我又没有惹你,你把我的通条抢去,一个嘴巴,把我的牙给打落了。”陈孝过去给人家赔罪,说了许多好话,四个人这才回雅座去。

  雷鸣见四个人下了楼,把刀还入鞘内,心说:“这个和尚可不好惹,我明着不行,暗着结果他的性命。”站起来答讪着下了楼。来到下面,问:“跑堂的,我们上面吃了多少钱?连雅座的饭账,及方才你摔的家伙,一共多少钱?”堂倌到柜上算清了,雷鸣拿出银子来给了,又要了一个酒瓶子,叫伙计给包上两只熏鸡,说:“我们回头带着喝。”伙计到柜上要了一个瓶子,打了一瓶酒,将熏鸡包好,交与雷鸣。雷鸣掏出一包蒙汗药来,放在酒内。

  这蒙汗药可不是雷鸣自己配的。雷鸣从镇江府来,走在路上碰见一个人,姓刘名凤,外号叫单刀刘凤,原先在绿林中当小伙计,也伺候过雷鸣、陈亮。因为他好赌,胡作非为,就把他辞了,有二年多没见。这天碰见雷鸣,刘凤穿着一身华美的衣服,骑着一匹马。一见雷鸣,赶紧翻身下马,过来行礼。雷鸣说:“刘凤,你如今在哪里?作何生理?”刘凤说:“我现在开了一家黑店,遇有孤客行囊多,住下我就把他害了。我今天到慈云观去,买了十两蒙汗药。”雷鸣说:“这十两蒙汗药,能害多少人?”刘凤说:“能害一百人。”雷鸣说:“拿来我瞧瞧。”刘凤从兜囊里掏出来递给雷鸣,雷鸣说:“你瞧有人来了!”刘凤一回头,雷鸣一刀,将刘凤结果了,把尸骸抛到山涧内,带药逃走了。今天把药掏出来,放在酒瓶内,上楼来见济公说:“师父,我有一事不明,要你老人家指教。我看这楼上人太多,说话不便,请师父跟我到后面无人处细谈。”陈亮叫人来算饭钱,济公说:“不用算,早有人给了,咱们走吧。”

  三人下楼,和尚向雷鸣说:“拿着咱们那些东西再走。”雷鸣答应,带着酒瓶熏鸡,出了会英楼,一直往北走,到了村外一二里,前面有一松树林,倒也清雅,当中一块坟地,有白石供桌一块。三人到石桌旁边,把酒放下,雷鸣说:“师父,我请教你老人家一件事,你老人家是出家人,不应管在家之事。华云龙虽说是贼人,偷的是秦相府,又未上你老人家庙中偷了围桌偏衫五供,何必多管?”济公说:“这话不对,我和尚要不然也不拿他。他不应往我们庙中去,闹得不像样子。”陈亮说:“师父,他并未往你们庙中去呀!”和尚说:“他没往我们庙中,可往尼姑庵中去了。他毁坏佛门静地,故此我要拿他。”雷鸣说:“师父不要提那些闲话,我这里给你老人家预备有酒,你老人家喝酒吧!”和尚拿过来一瞧,又放下,雷鸣就把熏鸡打开说:“师父吃菜吧。”济公说:“这酒我不能喝,主不吃,客不饮。陈亮你先喝。”陈亮拿起来就要吃,雷鸣一把夺了过来,说:“这是给师父预备的,你不要抢。”陈亮也不知其中缘故,就说:“师父喝吧!”济公接过酒瓶子来说:“陈亮,你可是我徒弟,我是你师父,师徒情如父子。我要是叫人害了,你怎么样?”陈亮说:“我必要与你老人家报仇。”和尚说:“你所说这话当真?”陈亮说:“那是一定。”和尚又连问几遍,陈亮说:“师父太烦絮了,你老人家只管放心,真有人害你,我必要给你报仇。”济公说:“那还差不多。”拿起酒瓶子晃了晃,连喝了十几口,翻身栽倒,雷鸣哈哈大笑说:“和尚,我只当你是个活神仙,事事未到先知,敢情你也被我制住了。”陈亮说:“二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雷鸣说;“三弟,是我在酒内下了蒙汗药,将他麻倒了。回头我把他捆住,等他醒过来,我羞臊羞臊他,看他跟我说什么?”陈亮一听,说:“二哥,这是你不对,他是我师父,你不应当这样。”雷鸣也不回答,提起和尚来往东就走。陈亮只以为雷鸣把和尚提在道旁,焉想到雷鸣来到东岸,一撒手将和尚抛下涧去,扭头往西就走。陈亮追过来,见雷鸣把和尚抛下涧去,刚要着急,见和尚往上一冒,露出半截身子,龇着牙,吓了陈亮一跳。陈亮说:“二哥,你这就不对了,你这个乱子惹大了。济公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法术无边,你要遭报应呢!”雷鸣说:“三弟,你别胡说了,我已经用蒙汗药把他迷住,抛在水内,还有什么法术?跟我走吧。”陈亮无奈,跟雷鸣往北走。

  走了有二里路,眼前是一道土岗,二人刚上土岗,就听得有人说:“我死得好冤屈,不叫我见阎罗天子,叫我见四海龙王。龙王爷没在家,巡江夜叉嫌我脏,把我轰出来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我死得好苦哇!我静等害我的人到来,我们是冤家对头,我非把他掐死不可!”

  雷鸣、陈亮抬头一看,正是济公,吓得二人魂不附体,扭头就往南跑,后面和尚就追,二人跑得紧,和尚追得紧,二人跑得慢,和尚追得慢。雷鸣、陈亮脚底下一使劲儿,跑出有五六里远,好容易听不见草鞋响了,二人累得浑身是汗。雷鸣说:“老三,我们到前面的树林子里歇歇吧!”

  二人刚一进树林,就听和尚说:“二位才来呀!”二人一看是济公,吓得扭头就跑,和尚又追。二人好容易跑脱了,刚来到土岗前,又见和尚站在土岗子上说:“才来呀?”雷鸣、陈亮又往回跑,心中暗暗奇怪:“怎么和尚又跑到前头去了?”二人跑进树林,和尚又早到了,说:“才来呀?”一连来回跑了六趟。雷鸣说:“别这样跑了,你我往西南去。”二人往西南岔路来,好容易听不见草鞋响了。二人实在跑乏了,见前面有树林子,雷鸣说:“老三,你我爬上树去歇歇,躲避躲避。”说着话,雷鸣往树上就爬,刚爬到半截,和尚在树上说话了:“我看你往哪里跑?”用手一指,用定身法把雷鸣定住。和尚下树来说;“好东西!我也不打你,也不骂你,我拘蝎子来咬你。”和尚一念咒,就见地下来了无数的大青蝎子,和尚摘下帽子来说:“我找蝎子去。亮儿,你给我看着。”说了,竟往东去了。

  杨猛、陈孝二位班头和傅有德在雅座等候多时,不见济公下楼,众人到楼上一看,人没了。柴元禄说:“伙计,我们那位和尚呢?”跑堂的说:“早走了,那位雷爷连你们雅座的饭账都给了。”柴元禄一听,说:“二位达官,帮我们到通顺店办案子去。”杨猛、陈孝点头答应,同着博有德五个人,出了酒馆,直奔通顺店。

  到了店门口,柴头到柜房说:“辛苦,你们这店里住着一位姓华的么?”掌柜的说:“不错,昨天走的。”柴元禄一听,说:“了不得了,贼人走了!”陈孝说:“不要紧,济公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法术无边,要拿这样的贼人,不费吹灰之力,易如反掌。二位班头,跟我们到天兴店去瞧瞧,回头再说。”二位班头无法,连傅有德一同来到天兴店。见客人王忠卧在床上,哼声不止,陈孝说:“客人大喜!”王忠说:“唉,世界上最难受的,莫过于生死离别。我要做他乡的冤鬼、异地的孤魂了,喜从何来?”陈孝说:“我请了灵隐寺的济公和尚来给你治病,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手到病除,回头少时就来。”

  偏巧这话给店里的伙计听见,这店里掌柜的生一个腰痈,有碗口大,疼得要命。伙计就告诉掌柜的说:“你在门口去等着,回头你见了和尚就磕头,求他给你治病,那是济公活佛,手到病除。”这掌柜的果然到门口,搬了张凳子坐着等。偏巧来了个和尚,掌柜的趴下地就磕头说:“圣僧救命!”磕过头一看,是隔壁三官庙的二和尚,掌柜的说:“为什么给你磕头?”二和尚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给我磕头。”掌柜的说:“我等济公和尚。”这位二和尚走了。工夫不大,一个穷和尚来到近前,说:“辛苦了!这店里有闲房么?我住店。”掌柜的一看,和尚褴缕不堪,说:“我们这里是大客店。”和尚说:“我在街口绕了个弯,都看过了,就数你这个店小。”掌柜的一赌气,转过脸来不理穷和尚,焉想到和尚冷不防,照定掌柜的疮口就是一拳,打得脓血溅了一地,血流不止。店里伙计一看,各抄家伙,要打和尚,里面杨猛、陈孝蹿出来,说:“千万别打,为什么?”见掌柜的躺在地下,“哎呀!哎呀!”直嚷,说:“和尚不好,和尚打死我了!二位达官别管,非打这和尚不可!”陈孝说:“先别打,你把情由说说。”掌柜就把方才之事一说,陈孝说:“这位和尚就是济公呀!”掌柜的一听,说:“既是济公,求你老人家给治治吧,这算白打了。”和尚说:“不白打,你好了。”说罢,由兜囊里掏出一块药,放在嘴里嚼了嚼,给他敷在疮口上,就见从疮口往外流出烂肉来,和尚口念六字真言,用手一摸,腰痈立刻好了,复旧如初。

  大家这才给济公磕头,把和尚让到店内。见上房东里间屋中,卧着客人王忠,哼声不止,一见济公进来说:“圣僧,我这里病体沉重,不能给你老人家行礼,圣僧慈悲慈悲吧!”和尚说;“好办!”叫伙计拿半碗凉水,半碗开水,和尚掏了一块药化开,给王忠喝下去。工夫不大,就觉着肚子“咕噜噜”一阵响,气引血走,血引气行,出了一身透汗,五脏六腑,觉着清爽,身上如失泰山一般,立刻病体痊愈。

  和尚出来,到外面屋中坐下,傅有德坐在那里,净等和尚给找黄金下落。和尚一看说:“柴头、杜头你们救了人,不教人家上吊,又没有六百两银子,这不是叫我和尚为难么?”傅有德说:“师父,不必为难,你们三位办你们的公事,我自己走就是了。”屋里王忠听见,叫陈孝出来问是怎么一段情节。柴头就把上回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忠说:“把傅有德叫进来,我给他六百两银子,叫他也不必寻死,就算我替济公周济了他。”陈孝一听,心中甚为欢悦,一想:“这件事倒做得周全。”拿了六百两银子,递给傅有德。傅有德道了谢,拿着银子出来说:“师父,你老人家不必为难了,有王客人周济我六百两银子。”济公一看,照傅有德脸上“呸”地啐了一口,说:“你真好没根由!我找不着你那十二锭黄金,你再要人家的银子嘛,你认识人家么?”闹得傅有德睑上一红一白,又把银子给送到屋里。和尚说:“傅有德,你的十二锭金子被谁偷了去,你可知道?”傅有德说:“就是那拿绳子的少年偷去的。”和尚一撩衣襟,说:“你来看!”连柴元禄、杜振英都一愣,见和尚贴身系着一个银幅子,装着十二锭黄金。二位班头也不知这金字是哪里来的。和尚就叫傅有德:“你过来瞧瞧,是你的银幅子不是?”傅有德一看,说“是。”济公说:“你看这十二锭金子,是你的不是?”博有德说:“是。”和尚说:“是不是我和尚偷你的?”傅有德说。“我没说你老人家偷我的呀。”和尚用手一指说:“你来看,偷金子的人来了。”傅有德抬头一看,见外面一个少年,穿的衣服倒平常,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傅有德说:“果然是树林子给我药吃的人。”

  来的这人,住在千家口东街,姓马名茂。他父亲马振刚,他有两位兄长,耕读传家,都很本份,惟有马茂是个逆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那天他在大街上赌,把银钱衣服全都输了,无脸回家,买了一根绳子,本想上千家口外无人处去上吊的。偏巧遇见傅有德肚子疼,正好他身上带有药,傅有德吃了,靠着树就睡着了。马茂见他一个孤单行客,心想他身上必有金银,我摸摸他肚子,他要是醒来,我就说,我摸摸你肚子,还疼不疼?他若不醒,有什么我拿了就走。”伸手一摸,摸着了银幅子,一看,里面有十二锭黄金。他把绳子扔下,拿着黄金幅子就走。一想:“我把我妻子接出来,找两间房子,把黄金换了一锭过日子,倒是乐事。”

  四下一瞧,见北边有一个大苇塘,就把银幅子连黄金埋在那里,留了一个暗记。刚到家门口,他父亲马振刚站在门口,一见马茂气就往上冲,说:“畜生,你在外面无所不为,怎么又回家来了?”马茂说:“我接儿媳来的。我也不在你家吃饭了,家里算没我这个人就是了,以后你也不用再管我了。”马振刚听了,忙说:“好好!你趁早把你老婆接出去吧,不要在家里再让我生气。”马茂到里房唤出妻子,要他跟着走。他妻子孙氏,是个贤德的妇人,知道他在外面无所不为,不敢跟他出去,怕他生出异心把她卖了。就跟婆婆说:“我不愿去。”老太太说:“不要紧,你只管跟他出去,有什么事,自有我给你作主。”孙氏无法,跟马茂出来。走到半路,马茂说:“我告诉你,我若不发财,我也不来接你。”孙氏也不理睬他,跟他出了千家口的村口。到了苇塘,寻着理黄金所在的暗记,马茂刨开一看,十二锭黄金踪迹不见,里面只有一堆大粪。

  十二锭黄金,原来被济公拿去了。他打发柴元绿、杜振英去救傅有德,他自己走到苇塘边把黄金创出,带在身上,出了一回恭,照旧埋上。

  这时候马茂一瞧没了黄金,愣了。方才从家中接妻子出来,说的大话不小,把妻子接了出来,黄金没了,再把妻子送回去,那怎么行?无法可想,只好带着妻子往前走。刚来到天兴店门口,济公在里面看见,用手往外一指,说:“傅有德你看,偷你黄金的人来了!”傅有德往外一看,果然不错,见马茂两眼发直,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众位,我今天是报应临头。”一边说,一边跑,走到面前一个水坑边,“扑通”一声跳下水去,冒了两冒,即时身死。他妻子孙氏一见,放声大哭。正痛哭间,家中有人跟了来,怕马茂卖了女人。那人见马茂落水溺死,把他妻子孙氏劝回,告诉他父亲并两位哥哥。马茂已死,把尸身捞起来掩埋,把孙氏送回娘家另聘。

  和尚把十二锭黄金给了傅有德,叫柴元禄、杜振英把二百两银子盘费拿出来也给了傅有德,说:“我和尚念你是个义仆,我赏你二百两银子。”傅有德千恩万谢,拿着金银告辞走了。

  柴元禄就说:“师父,我们已经到通顺店去过了,华云龙是昨天走的。你老人家把盘费都给了傅有德,这可比不得在临安时候,眼前出门在外,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该当如何是好?”和尚说:“不要紧,勿论大小饭铺店家,吃饭住店,只要我和尚一指鼻子,就走不了。”杜振英说:“对,不指鼻子也走了。”三个人这里说话,王忠听了,想:“济公给我治好了病,我应当酬谢酬谢,人心都该如此。”随后拿出一百两银子来说:“给师父做盘费。”和尚一瞧恼了,说:“你拿这一百两银子,算谢我么?我家值万贯,谁来要你酬谢?快请拿回,我决不收领。”王忠听如此说,亦不敢再给了。济公说:“二位头儿,跟我拿华云龙去。”柴、杜二人无奈,只好跟和尚出了天兴店,陈孝等人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