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华云龙毒镖伤三友 万里飞舍命追淫贼




  雷鸣、陈亮见华云龙改不了采花的恶行,见到了济公,齐说: “我们二人,再也不管华云龙的事儿了。”济公说:“好,咱们喝酒去吧。”

  三个人进了城,来到一座酒店,到了后堂,要酒买菜。济公喝着酒,叹了一声。陈亮说:“师父为何唉声叹气?”和尚说:“我看你两个人怪惨的。”陈亮说:“惨什么?”和尚说:“现在什么时候了?”陈亮说:“大概巳初吧,早得很。”和尚说;“天交正午,你们两个人准要死。”陈亮一听,大吃一惊。陈亮说:“师父,既然知道我们二人有大难,躲得了躲不了?”济公说:“你二人要打算趋吉避凶,天到正午,你两人必须出了龙游县的地界,方才躲得了。”陈亮也不知道龙游县有多大地方。忙问跑堂的:“这龙游县的交界有多远?”伙计说:“往西有三十多里,向东有五六十里,往南往北,都有七八十里。”陈亮一听,就是往西近。这才说:“师父,我两人这就逃命去了。”济公说:“你走吧。正午以前,千万一定离开本县。”

  陈、雷二人给了酒钱,出了酒店,一直往西。刚一出西门。雷鸣道:“老三,我实在太困,走不动了。一夜没睡,我眼睛都睁不开,腿也走不动。”陈亮说:“二哥,你快走吧。师父的话,不可不信。”说着话又往前走。眼前是一片柳林。雷鸣说:“我可实在走不动了。”陈亮说:“你不走,可就有性命之忧。”雷鸣说:“这里又没人,我歇会儿吧。”说着话,在地下一坐,往树上一靠,就睡着了。陈亮心神不安,也不敢睡,坐在旁边。工夫不大,只见由南面来了一人,正是华云龙。

  华云龙自从赵家楼逃走,三个贼人回了店房。华云龙直埋怨韩秀、恽飞:“要不是你们两个,我何至于涉这危险!”恽飞说:“你别埋怨我们,那是你自己愿意去的。现在我们两个人要上临安逛去。你走你的吧。”这两个人一早就走了。

  华云龙心中挺烦的,一个人出来闲游,刚走到大柳林,一瞧是雷鸣、陈亮,心中一动:“昨天在赵家楼跟我动手的,好像是雷鸣,难道真是他?”陈亮这个人机灵,赶紧站起来说:“华二哥一向可好?从哪里来,怎么还不远走?”华云龙说:“你们两个从哪里来?”陈亮说:“我们从小月屯来。”

  正说着话,雷鸣醒了。一睁眼,说:“华二哥,恭喜,贺喜,大喜呀!”华云龙说:“喜从何来?”雷鸣心直口快,不懂得撒谎,就照直说:“你在赵家楼采花做案,还不是大喜?”华云龙说:“你怎么知道?”雷鸣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华云龙说:“好,昨天原来是你这小辈儿跟我动手。”雷鸣一听说:“好,狗娘养的,你骂我小辈儿,我拿刀剁了你!”说着话,拉出刀来,照华云龙就剁,贼人摆刀相迎,二人杀在一处。

  陈亮说:“华二哥、雷二哥,不可动手。三两句话就翻了脸,你我自己弟兄,岂不被人耻笑?”雷鸣哪里肯听,一刀跟着一刀,恨不能把华云龙杀了,方出胸中恶气。贼人的武艺,比雷鸣强得多。故意游斗,把雷鸣累得浑身是汗。陈亮一瞧,把刀拉出来说:“雷二哥闪开!”雷鸣闪身躲开。陈亮说;“华二哥,你也站住。咱们弟兄是金兰之好,你们两个人一动手,叫兄弟帮谁?华二哥,你走你的。”

  雷鸣缓过一口气儿来,又摆刀过来动手。工夫大了,还是抵挡不住。陈亮一瞧,又过来拦住说:“华二哥,你是个做哥哥的,总得有点儿容让。异姓有情非异姓,同胞无义枉同胞。”说着话,雷鸣又把气儿歇过来,仍然摆刀照华云龙要砍。陈亮又过来相劝。如是者三次。华云龙说:“好哇!你们两个使这车轮战法。他乏了,你过来说,他歇够了又动手。就叫你两个小辈儿摆刀一起上,华二爷也不放在心上。”

  正动着手,华云龙忽然掉头就跑。雷鸣刚往前一追,贼人回头喊了一声:“看镖!”抖手就是一毒药镖。雷鸣见镖打来,一闪身没躲开,正打在华盖穴上,翻身栽倒。雷鸣觉着被镖打上,半身一发麻,就知道没命了。陈亮赶过来说:“二哥怎么样?”雷鸣说:“我完了。我挨了他的毒药镖,十二个时辰准死。贤弟,你走吧。你要是念兄弟之情,快到玉山县凤凰岭,找威镇八方杨明。告诉杨大哥,说华云龙拿毒药镖打我。杨大哥若念兄弟交情,叫他撒绿林帖,请绿林人布四网阵,拿华云龙。你只要把他的心搁到我灵前一祭,就是你尽了弟兄的义气了。”

  陈亮一听这话,好似万把钢刀穿心。华云龙的毒药镖,是跟杨明学的,打上没有解药,情知雷鸣准死。华云龙在那里站着,听雷鸣叫陈亮给杨明送信,心想:“真要那么办,我这条命活不成了。不如我来一个斩草除根。”想罢,抖手照陈亮也是一镖,正打在陈亮的后背脊上。陈亮哈哈大笑,说:“姓华的,算你成全了我。绿林中都知道,有雷鸣就有陈亮。雷鸣一死,我哪得独生?我两个一处为人,死了一处做鬼。”

  说着话,药性一发,雷鸣、陈亮疼得满地乱滚。华云龙一看,心说:“我跟他二人是拜兄弟,何必瞧着他乱滚受罪?不如把他二人杀了。”伸手拉刀正要结果他二人性命,只听见后面有人说:“华二贤弟,你要杀什么人?”华云龙回头一看,只见后面来了一人,身高八尺,头戴翠蓝色扎巾,擂金抹额,二龙斗宝,迎门一朵绒球,秃秃乱晃,身穿蓝箭袖袍,丝鸾带系腰,足下薄底快靴,身披宝蓝英雄大氅,周身绣着牡丹花,面如满月,眉分八彩,目如朗星,准头端正,额下三绺胡须,飘洒胸前,肋下佩刀,手中提个小包袱,来者正是大义威镇八方杨明!

  杨明本不是出门的人。他家中开着镖局子,又有银钱,又有势力。只因华云龙有一个结拜兄弟,叫黑风鬼张荣,也是西川人。张荣这天到杨明家找华云龙。家人进去一回禀,杨明出来一看,见张荣有二十来岁,武生公子打扮。杨明说:“尊贺贵姓,来此何干?”张荣说:“我是西川人,姓张名荣,跟华云龙是拜把子兄弟。我听说他在这如意村杨大爷家中住着,特地来找他。”杨明一听,说:“你既是华云龙的义弟,你我弟兄,都不是外人。现在华云龙到临安城逛去了,大约三两个月就回来。你也不必去找他,就在我这里住着吧。”杨明这个人最好交朋友,就把张荣让到家中,说:“你要闷了,可以到镖局子去坐坐。”从此张荣就在杨明家住着。

  不想张荣忽然病了。杨明给请先生调治,精心用意,好容易把张荣调养好了。张荣说:“兄长待我这番光景,我实在感激。我给兄长叩头,认为义兄。”杨明说:“张贤弟是华二弟的拜弟,就如同我拜弟一样,何必再要磕头呢?”张荣说:“那不算。”一定要给杨明磕头。当时给杨明磕了头,到里面见太太行了礼,见过了满氏嫂嫂。从此就拿他更不当外人,内外不避。

  杨明的妻子,本来长得容颜美貌,人才出众,贤惠无比。张荣这小子,素常说话一点儿规矩没有。杨老太太是个正直人,常常当面说张荣。满氏娘子怕给丈夫得罪了朋友,常给张荣掩盖。没想到张荣这小子误会了,以为满氏心中有了他。那天杨明不在家,张荣就跑到里面去。老太太正睡午觉,满氏娘子在屋中做活儿。张荣说:“嫂嫂,做什么活儿?”满氏说:“做袜子。”张荣说:“我瞧瞧。”满氏一递,张荣并不是真要瞧,他没安好心,要调戏满氏。他一接,伸手一拉满氏的手腕子。满氏立刻把脸一沉,说:“你这厮可真不要睑!”照定张荣脸上就是一个嘴巴。这小子可不知道满氏也是一身的好武艺。她父亲名叫满得公,绰号人称“铁棍无敌”。膝下无儿,把一身的武艺都传授给女儿了。满氏今天一变睑,把张荣打了一个嘴巴,吓得那小子跑到前面,拿上自己的小包袱,竟逃走了。后来杨明回来,问张荣哪儿去了,满氏还不肯说,怕丈夫知道生气。杨明再三追问,满氏无法,才把张荣如何调戏的话说了。杨明气得三尸神暴跳,说:“我非得找到他不可!哪里见着他,哪里结果他小辈儿的性命。他竟敢在我家这样无礼!我拿他当自己兄弟,这厮真是人面兽心。”越想越气。次日告诉老太太,说要出去保镖。带上盘费兵刃,由家中出来,专为寻找张荣。

  这天,走在龙游县的西南,见眼前一片苇塘,有一位老者,正要跳河。杨明过去一把揪住,问:“老丈这样大的年岁,为什么要跳河寻短见?你跟我说。”老丈抬头一看,唉了一声,说:“这位大爷,要问小老儿,我姓康,双名得元。我膝下无儿,过继了一个侄儿,叫康成。自己有一个女儿,许配临安开杂货铺的张家,还没过门。前不久张家来了信,要娶我的女儿。我把家里房产卖了几百银子,叫我女儿骑着一头驴,连我继儿,打算一同到临安去就亲。今天早起出了店,连我儿带我女儿都走丢了,再也找不着了,故此我要跳河一死了之。”杨明说:“你儿多大年岁?你女儿多大年岁?”康得元说:“我继子今年二十八岁,我女儿十八岁。”杨明说:“素常他们和睦不和睦?”康得元说:“他兄妹素常不和。”杨明说:“你别寻死。我代你找去。找着更好,找不着你也别死。你跟我走。”康老丈说:“大爷贵姓。”杨明通了名姓。老丈一听,说:“原来是保镖的达官、威镇八方杨爷。久仰久仰!”杨明说:“你跟找走。”

  杨明领了老丈正向前走,见大柳林华云龙拿刀要杀人。杨明问他要杀什么人,华云龙心中暗说:“不好。我要说拿毒镖打了雷鸣、陈亮,他准要我的命。不如我一狠二毒三绝计,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当初华云龙知道杨明会打毒药镖,苦苦要跟杨明学。杨明就嘱咐过他,说:“这毒镖共用三十六味毒药、十八味草药,非有蛇红、虿(音chài)尾、木变石不能配。你学会了,不可轻易妄动。打上了只要一见血就死,没有解药。”今天华云龙见杨明走来,贼人暗说不好,赶紧过来行礼,说:“杨大哥,一向可好?”杨明说:“你要杀什么人?”华云龙说:“我要杀雷鸣、陈亮。”杨明一听一愣,说:“华二弟,为什么要杀他两个?”华云龙说:“兄长要问,只因雷鸣、陈亮两人无所不为。在临安府乌竹庵采花,因奸不允,杀死带发修行的少妇,刀伤老尼姑;又在泰山楼杀死净街太岁秦禄;在秦相府盗了秦相的玉镯、凤冠。昨天他们还在这龙游县北门里赵家楼采花。今天我在这里碰见他两人,我用好言相劝,他两人拉刀跟我动手,反而要杀我,我才用毒药镖将他二人打倒了。我一想,不必叫他两人受这活罪,所以我要杀他。”杨明一听,说:“二弟,你不该用毒药镖打他。自己弟兄,怎能下这样的毒手?”华云龙说:“兄长,你看那边有人来了。”用手一指,杨明一回头,华云龙抖手也就一毒药镖,正打在杨明的琵琶骨上。杨明翻身栽倒,哈哈一笑,说:“好,这是我交朋友的下场!我教会了你,你能拿镖打我。天下人你都可以打了。”

  康得元一瞧,气往上冲。说:“好贼人,你嘴里说好话,背后下这样的毒手!你把杨大爷打了,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跟你拼了!”

  华云龙一瞧,说:“老头儿,你休要前来送死。”说着话,把刀拉了出来。杨明此时痛得乱滚,黄豆大小的汗珠子直往下流,挣扎着说:“康老丈,你走吧。我本打算要救你,替你把女儿找回来。如今我的命快没了,我也救不了你。你趁早走吧,不必生气。这是我杨明交朋友的好处!来来,华云龙,你把我杀了吧。”

  康得元倒是个热心肠的人,见杨明这般光景,瞧着心中难过,怒骂说:“好淫贼,你这厮人面兽心。你先把我杀了吧,我正不愿意活着呢。”说着话,把脖子一伸。华云龙说:“你这老匹夫!真是放着天堂大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找寻。”康得元说:“你把我杀了好。”华云龙一想:“我何必杀他?我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便宜他去吧。”想罢说:“老匹夫,你不必自己讨死。我杀了你,也不算英雄好汉。你去吧。”转念一想:“不如我把他们四个都杀了,我远走高飞,也没人知道。”拉刀正要动手,忽听草中“呱哒”一响。华云龙回头一看,来的正是济公,吓得魂飞胆裂。

  济公从哪里来的呢?原来和尚半夜里从店里走了,柴头、杜头也不敢睡了,怕第二天没钱给店饭账。两个人没等店伙计起来,也跳墙出来,直奔龙游县衙门。来到衙门口一瞧,对过是茶铺子。两个人进了茶馆,见有几位龙游的班头在那里喝茶。柴头说:“借问一声,有一个和尚,你们众位瞧见没有?”众人说:“回头就过堂。”柴头问:“什么事?”那人说:“不是三官庙的和尚拐带妇人那案子么!”柴头说:“不是。我打听的是一个穷和尚。”旁边有一人说:“方才有一个穷和尚,在东门外拦住抬棺材的不叫走。你们二位上那里去找吧。”柴、杜二人来到东门外寻找,还是没有。又到各处酒饭馆找,找来找去,找到一座小酒馆,把济公找着了。柴头说:“好哇,你在这里!你半夜里又跑了,叫我们两人受这个罪!”和尚说:“你们二人都坐下。”柴头、杜头坐下。和尚叫添酒添菜。二人喝着酒,和尚说要小便,从酒馆出来,一直出了西门。

  正往前走,两旁是河,当中一条小道。由对面来了一头毛驴儿,骑着一个女子,跟着一个男子。这男子长得兔头蛇眼。这二人正是康成和康得元的女儿。康成这小子没安好心,打算把妹子卖几百两银子,自己娶个媳妇儿。早起从店里出来,牵着驴子,钻了小胡同。姑娘问:“爹爹哪儿去了?”康成说:“你走吧,在头里等咱们呢。”姑娘不愿意,在驴上又下不来。正走在这股小道儿上,济公早已占算明白,在那里一站,挡着路过不去了。康成就说:“和尚,你回去吧。”和尚说:“你回去吧。”康成说:“我们这是驴。”和尚说:“我是人。”康成说:“你没瞧见我们是堂客?”和尚说:“我是官客。”康成说:“我们回不过去。”和尚说:“我拐不过弯来。”康成说:“你这和尚真可恨。”和尚说:“好东西!”用手一指,口念“?嘛呢叭咪?”,用定身法将康成定住。和尚又一指驴,姑娘就迷住了。和尚牵着驴往前走,来到大柳林,和尚一指,驴就站住。

  这时候华云龙正要杀雷鸣、陈亮和杨明他们,和尚说:“好华云龙,你往哪儿走!”华云龙一瞧,扭头就跑。和尚随后就追。

  雷鸣、陈亮醒了过来,心里明白。陈亮一瞧,说:“杨大哥,你怎么了?”杨明说:“华云龙拿毒镖打了我。你们两个为什么被他打了?”陈亮说:“我在临安要出家,济公收我做徒弟。要用开水浇头,切菜刀落发。我跑了出来,在店里住着,听说华云龙在临安城乌竹庵采花,因奸不允,杀死少妇;又在泰山楼杀死净街太岁;还在秦相府盗了奇巧玲珑透体白玉镯、十三排嵌宝垂珠凤冠。后来铁腿猿猴王通、野鸡溜子刘昌,破了案被拿,招出华云龙来。有灵隐寺济公,带着两位班头,到千家口去拿他。我听见消息,赶到千家口给他送信,碰见雷二哥。我二人同华云龙在小月屯马静的夹壁墙中藏着。济公要拿他,我二人苦求济公不要拿他。济公给我二人一封信,说华云龙在这龙游县北门内赵家楼采花,叫我二人保护闺门贞洁。果然昨天华云龙同韩秀、恽飞三个人去采花,用熏香把人家姑娘熏过去,三个人都已经进了屋子,被我二人给揽了。今天在这里碰见他,两句话说翻了,他就用毒药镖把我们两个给打了。”陈亮说完了话,疼得又昏过去了。

  杨明一听,说:“好华云龙,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真算我交朋友交着了!”康得元说:“杨大爷,你觉怎么样?”杨明说:“我不行了。”雷鸣说:“你死不得的。我二人死了倒不要紧。上无父母的牵缠,下无妻子的挂碍。死了死了,一死就了,万事皆休。你老兄有白发的娘亲,绿鬓的妻子,未成人的幼儿。母老妻单子幼,你死了怎么办?”这一句话,说得杨明心中一惨。雷鸣此时也疼得昏过去。

  杨明心中有如万把钢刀扎心。猛一抬头,见那边树上有一个穷和尚在上吊,手足乱蹬乱划,忙叫:“康老丈,你过去把那上吊的救下来。”康得元一看,果然树上吊着一个人,赶紧往前跑去。刚来到和尚跟前,和尚自己跳下来了,倒把康老丈吓了一跳。康得元说:“和尚,你没死呀?”和尚说:“我吊的是后脑勾子。我试试难受不难受。要不难受,我才上吊呢。”康得元说:“你为什么上吊?”和尚说:“我师父交我五两银子买僧袍僧鞋,我把银子丢了。我不敢回去,怕师父打我,故此上吊。”康老丈说:“为几两银子,何必寻短见?你跟我来。”带着和尚来到杨明跟前。杨明问:“为甚么事儿寻死?”和尚一一告诉。杨明说:“为这五两银子,何必寻死?我这腰中银幅子里有银子,你拿几两去。”和尚伸手把银幅子打开,见有散碎银子二十多两。和尚一瞧,说:“比我的银子还多呢,就是太碎些,欠点儿成色。”杨明一听,说;“和尚,你将就用吧。”和尚说:“也只得将就些。”拿着银子就走了。康老丈在旁,瞧着气儿就大了。说:“这个和尚,真不懂事,倒像该给他的,连一句情理话也不说,真是可气。白给他银子,他还挑成色。”

  正说着话,和尚走了几步,又回来,说:“当局者迷。我只顾了银子,也忘了问你。你为什么在这里躺着?”杨明说:“我是被贼人打了毒药镖,活不成了,十二个时辰准死。”和尚说:“你要死你死吧。我走了。”说完了就走。走了几步又回来,说:“你贵姓?”杨明说:“我姓杨。”和尚说:“你真要死,我同你商量一件事儿。”杨明一想:“必是和尚听说要死,他不忍心把银子都拿走,兴许给我买口棺材。”想罢说:“和尚,你要商量什么?”和尚说:“我瞧你这身衣服很好,还值几两银子。你死了也是给别人剥了去,白便宜了人家。不如你脱下来送给我吧。”杨明一听,气往上撞,说:“你这和尚,好不通情理。气死我也!”心中一气,镖伤一疼,就昏过去了。康得元说:“你这和尚太没天理。杨大爷周济你银子,你不说谢,反说这些话。你这不是欺负人么?”

  正说话间,雷鸣、陈亮又醒过来了。睁眼一瞧,见济公在那里站着。两个人挣扎起来磕头,口喊:“圣僧救命!”康得元也不知和尚是谁。和尚过去说:“你们两个人怎么了?”陈亮说;“华云龙拿毒镖打了我们。师父救命吧。”和尚说:“我叫你们二人正午以前必须走出龙游地界,你们为什么不听?如今受了毒镖,我也救不了你。你我师徒一场,你们死了,我给你念三卷往生咒吧。”陈亮说:“师父救命吧!”和尚说:“可不一定行不行。”掏出药来,给雷鸣、陈亮每人吃了一块。把镖拔下来,把药嚼烂了,上在伤口上。二人展眼之间就好了,忙过来给济公行礼。陈亮说:“求师父替杨大哥也治治吧。”和尚又把杨明身上的镖拔下来。杨明一疼,苏醒过来。和尚上了药,也把一块药给杨明吃了,杨明也好了。陈亮说:“杨大哥,这就是灵隐寺的济公长老。”杨明过来行了礼。济公在雷鸣耳边说:“你知道为什么华云龙拿镖打你?”雷鸣说:“不知道。”和尚说:“有一个坏人,我已经拿住,在南边小道儿上站住。你杀他去。”雷鸣说:“我去。”

  雷鸣走了,杨明、陈亮还不知道他做什么去。杨明说:“康老丈你过来,见见这位灵隐寺活佛济公。你求求他老人家,好给你找女儿。”康得元过来叩头,求圣僧慈悲慈悲。和尚说:“你不用着急,你女儿在树林外头。”和尚把法一撤,康得元一瞧,果然女儿骑着驴子站在那里发愣。康得元说:“和尚,给我找找我儿。”和尚说:“我派雷鸣杀他去了。”康得元说:“他怎么了?”和尚说:“你问你女儿就知道了。要留着他,他就要害你了。”康得无谢过济公,带着女儿走了。

  不久,雷鸣回来了,和尚说:“你们跟我拿华云龙去。”众人就跟着济公往北走。I

  走不多远,忽然和尚不见了。再一看,眼前有个树林子,华云龙同一个人在那里站着。三位英雄一瞧,这人身长一丈,头如麦斗,头戴皂缎色六瓣壮士巾,身穿皂缎色箭袖袍,腰系丝鸾带,单衬袄,薄底靴子,面似黑锅底,粗眉大眼,直鼻阔口,扛着一条四楞镔铁锏。杨明一看,认识这个人是绛丰县的原籍,姓陆名通,天生的一条大汉。父早丧,母王氏。家中很是寒苦,全仗王老太太做针黹度日。陆通长到一十六岁,人情世故一概不懂。这天王老太太说:“儿啊,你也这么大了,什么本是也没有。为娘的也老了,你有什么能耐找饭吃?”陆通说:“不要紧,我找去。”说着话就出去了。少时陆通拿回二斤饼来,说:“娘啊,吃吧。”老太太一瞧,说:“你哪里拿来的?”陆通说:“我方才出去,见有个小子拿着饼,我过去打他一个嘴巴,把饼就拿过来了。”老太太一听,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浑!国有王法,律有明条。你在街上行抢,叫人家拿着,就了不得了!明天不准抢了。”陆通本是个浑人,出去抢惯了,不管是谁,瞧见了就抢,人都不敢惹他,因他天生来的力气大,谁也打他不过。

  本地有一位吴孝廉,家里是财主,最好行善。开着许多的店铺。这天,见陆通在他铺子门口抢东西,吴孝廉就问:“什么人?好大胆!竟敢白昼打抢。把他揪住,拿片子送到衙门去治罪!”旁有一位老者是好人,说:“吴大爷,你老人家不认得他。他叫陆通,是个浑人,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这个人虽然浑,却最孝母亲,抢了东西给他母亲吃。你老人家不妨周济周济他,也是积德。”吴孝廉是个善人,一听陆通是个孝子,就叫他过来,问:“你姓什么?”陆通说:“我姓陆叫通。”孝廉说:“你别抢了。每天到德裕粮店取一吊钱,给你母子度日,好不好?”陆通说:“你一天给一吊钱,好小子!”吴孝廉一听,这倒不错。每天施舍一吊钱,还落一个好小子”。知道陆通是个浑人,也不怪他。从此陆通就每天去拿一吊钱,买了吃的,先给母亲吃,剩下的他全吃了。

  这天,他吃完了饭,把家里的一条铁棍拿上,到山里去游玩。正赶上有二十一家猎户打围,赶下许多獐兔狍鹿来。陆通瞧见,过去拿棍子全给打死了,挑起来就走。众猎户赶到,说:“我们撒下围赶下来的野兽,黑汉你别给拿了走。”陆通说:“不许爷爷拿去,你们抢吧,谁抢了去是谁的。”猎户过来跟他动手,全不是他的对手。大家无法,只好不要了。陆通把野兽挑着上街卖。他不知值多少钱,给钱就卖,把钱拿回家去,就不上粮店要那一吊钱了。他天天到山里去打野兽,众猎人都不敢惹他。大家商量说:“陆通天天搅咱们。咱们跟他商量,每天给他一吊钱,叫他帮咱们打猎,省得他抢我们。”这天又碰见陆通,跟他商量。一天给他一吊钱,叫他帮着打野兽,给众猎户分。陆通也愿意。每天拿一吊钱到家里,给老母买吃的。

  这天,他老娘死了,陆通回来,也不懂。见老娘在炕上躺着,也不说话。陆通就叫:“娘啊,吃饭吧。”街坊过来一瞧,说:“你老娘死了!”陆通说:“什么叫死了?”街坊说:“死了,就不说话了,不吃东西啦。你买一口棺材理了。不然,搁两天就臭了。”陆通说:“这叫做死了?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买一日棺材理了去,不然搁两天就臭了。”街坊说:“对了。”陆通过去,把老娘背起来,往外就走。街坊说:“你上哪儿去?”陆通说:“上棺材铺,瞧哪口棺材好,搁里头就得了。”街坊说:“你真是个浑小子!没有背着死尸满街跑的。你搁下,你去找猎户,叫他们帮你买口棺材埋了吧。”陆通答应,到猎户家去,说:“我老娘死了,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了。得买口棺材埋了。要不然,过两天就臭了。我找你们给买棺材。”众人一想:“这倒不错,他是个孝子。”内中就有人说:“这是好事,咱们大家凑着买一口棺材,把他老娘给理了吧。”

  陆通剩自己一个人,仍然帮众人打猎。一天要一吊钱,这二十一家猎户,都不愿意,又不敢不给他。其中有一个姓殷的,外号叫“殷到底”,说:“咱们每天给陆通一吊钱,冤不冤?”众人说:“没法子。”殷到底说:“你们诸位每人交给我一吊钱,我能把他发出去。”众:“你能办得了,我们二十家,共交你二十吊钱。”殷到底收了众人二十吊钱,就请陆通吃饭。陆通是个浑人,请他吃他就吃。殷到底说:“陆通,你跟着我们这些猪户在一处,一天一吊钱,你也发不了财。你愿意不愿意发财?”陆通说:“怎么发财?”殷到底说:“你到常山县去,找南路镖头追云燕子黄云。你把他捉住,跟他要二百两银子。就凭你这个脑袋,这个身量,他就得给你,你也算是人物,也有了字号了。”陆通说:“我就去。”殷到底说:“我给你两吊钱盘费,你拿了去。”陆通是浑人,给他棒锤就认真,拿着两吊钱,就起身走了。

  陆通来到常山县,也不知道打听人要说句谦恭话。过去把过路的人一把揪住,吓得人家不知道为什么。陆通说:“小子,你告诉我,追云燕子黄云在哪里住?”那人说:“就在这路北店里。”陆通说:“你要冤我,我把你脑袋砍下来。”挟着这人到店门口。那人说:“把我放开吧。就是这店里。”陆通这才把人家放开。那人瞧陆通这个样儿,不敢惹他,急忙走了。

  陆通站在店门口,大声喊:“姓黄的,给银子!”追云燕子黄云正在店里,听外面叫姓黄的给银子,黄云想:“我并不欠人的银子呀。”来到外面一瞧,站着一个大汉,并不认识。黄云问:“你找谁呀?”陆通说:“我我姓黄的。”黄云说:“做什么?”陆通说:“要二百银子。”黄云说:“该你的?”陆通说:“不该。”黄云说:“你认识姓黄的么?”陆通说:“不认识。”黄云说:“你不认识他,为什么找他要银子?”陆通说:“姓殷的叫我来找姓黄的,要二百银子。说我就长了人物,立了字号了。就凭我这个脑袋,这个身量,不给不行。”黄云一听,心中明白,知他是个浑人,必是有人叫他来的。黄云一想:“这个人倒很雄壮,不如我把他支到杨明兄处,叫杨明兄长调教他,将来入在镖行里,倒是个膀臂。”想罢,说:“你进来。”陆通就跟着来里面。黄云问:“你姓什么?”陆通说:“我姓陆,叫通。你姓什么?”黄云说:“我姓黄。”陆通说:“你就是黄云?你给我二百两银子。”黄云说:“你别忙,我告诉你一个人。你找他跟他要四百两银子,你去不去?”陆通说:“去。”黄云写了一封书信,拿出十两银子来,说:“你到玉山县,去找威镇八方杨明。见了他,跟他要四百两银子。”

  陆通答应,拿了书信和银子出来。他不认得去玉山县的路,要打探,见了人就喊一声:“呔,站着!”吓得人家扭头就跑。问了好多人,一喊就跑。陆通想出个主意,见村头站着两个人说话,陆通绕到人家身后,伸手把那人脖子一捏。陆通说;“你小子别跑!”吓得旁边那人拔脚就逃。这个跑不了的问:“你怎么了?”陆通说:“我问你上玉山县往哪里走?”这人说:“往北。”陆通一放手,那人跌到在地上,腿也摔破了,从此不敢再在外头站着。

  陆通这样问路,遇见坏人,明明应该往北偏说往南,遇见好人,才告诉他正道。直走了八天,才到玉山县。好容易遇见个好人,告诉他杨明的门口。陆通两天没吃饭,有银子也不知换钱。来到门口,就用铁棍打门。管家出来开门,问:“找谁?”陆通说:“你姓杨?”管家说:“是。”陆通说:“给我四百银子。”管家到里面回禀。杨明出来一瞧,不认识,问:“找谁?”陆通说:“找姓杨的,要四百银子。”杨明一愣,说:“你找姓杨的要银子,他可该你的?”陆通说:“不该。”杨明说:“不该,要什么银子?”陆通说:“是姓黄的镖头叫我来的。”连十两银子一封书信,一同拿出来,交给杨明。杨明拆书一看,心中这才明白。原来是黄云叫杨明把陆通收下,教训教训他,将来可以当镖局子伙计。杨明这才唤他进来。陆通来到里面。杨明问:“你家中有什么人?”陆通说:“家里有个老娘。”杨明说:“你有老娘,你出来谁替你照应?”陆通说:“我老娘死了。不吃东西,也不说话了。拿棺材装上埋了,不然,搁两天就臭了。”杨明说:“你没吃饭么?”陆通说:“两天没吃了。”杨明说:“你为什么有银子不买饭吃?”陆通说:“什么叫银子,我不知道。”杨明吩咐给预备饭,这顿饭吃了足足有三斤米,才算吃饱了。杨明说:“陆通,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吧。每天我给你饭吃,我收你做兄弟。”陆通说:“我也叫你兄弟。”杨明说:“不对,你叫我兄长。”陆通说:“就是吧。”

  杨明把陆通留在家里,天天教他人情世故。住了有两个多月,还是教不清楚。陆通是个天生的浑人。这天老太太知道了,问杨明:“外面住着什么人?我听说你留了个野人在家住着。”杨明说:“不是野人,倒是一个浑人。”老太太说:“你带来我瞧瞧。”杨明来到外面说:“贤弟。”陆通也懂了,说:“兄长。”杨明说:“我带你进去见见老娘。”陆通说:“死了,也不说话了。”杨明说:“谁死了?”陆通说:“我老娘死了。”杨明说:“你老娘死了,我老娘没死。”陆通说:“怎么还不死?”杨明说:“胡说!见了老太太,你可要规矩些。”陆通点头,跟着杨明往里走。刚一进上房,杨明说:“你在外屋站着,等我到里面回禀老太太一声。”杨明进里间去。陆通抬头一看,正面是穿衣镜。他没见过,瞧里面一条大汉。陆通一睁眼,镜子里自然也一睁眼。他用手一指,镜子里他的影子也向他一指。陆通赶上前一脚,把镜子踢了。杨明出来一瞧,见镜子碎了,说:“怎么了?”陆通说:“跑了。这小子直跟我瞪眼。”杨明也无法。带陆通进里屋,说:“你见见老娘。”陆通说:“老娘在上,兄弟有礼。”杨明说:“胡说。你见我称兄弟,怎么见老娘也称兄弟?”陆通说:“称什么?”杨明说:“你说,老娘在上,孩儿有礼。”陆通又说:“老娘在上,孩儿有礼。”杨明说:“对了,你见嫂嫂。”陆通说:“嫂嫂在上,孩儿有礼。”杨明说:“又不对了。”陆通说:“怎么?”杨明说:“你见嫂嫂,要称兄弟。”陆通说:“嫂嫂在上,兄弟有礼。”杨明说:“这是你侄儿侄女。”陆通说:“侄儿侄女在上,兄弟有礼。”杨明一听,也笑了,说:“你跟我到外面去吧。”

  陆通就在杨明家住着。杨明也不拿他当外人。素常没事,杨明就教他说话。后来杨明见他略明白些,叫他奔陆阳山去找碗饭吃。陆阳山莲花岛有一位和尚,叫“花面如来”法洪,也是在长江五省保镖的镖头。杨明给陆通写了一封信,叫他去跟花面如来法洪当伙计。出去跟着保镖,每月挣十几两银子,也都交给杨明。没衣裳跟杨明要,杨明的家就算他的家。陆通在外面保镖有四五年光景,人送外号“万里飞来”,因他是天生两条飞毛腿。

  今天陆通保镖回来,要到杨明家去瞧瞧。正走在这里,见华云龙慌慌张张地从对面跑来。陆通一瞧,认识是华云龙,在杨明家里见过的。陆通说:“你小子哪儿去?”华云龙一瞧,说:“陆贤弟,你怎么叫我小子?”陆通说:“我忘了。华二哥你哪儿去?”华云龙说:“我有事。”陆通说:“你同我瞧瞧杨大哥去。”华云龙说:“我不去。”陆通说:“你不去,我把你捆上扛着去。”华云龙知道陆通的脾气,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贼人一想,莫如我拿镖打他。又知道陆通跟法洪和尚炼的一身金钟罩,非得拿镖打他的眼睛,或嗓子,或肚脐眼儿。这三处是金钟罩的命门。华云龙说:“你瞧,树上有两个脑袋的乌鸦!”陆通扬着眉一瞧,问:“在哪里?”华云龙正要掏镖打他,只见杨明、雷鸣、陈亮赶到。雷鸣一声喊:“好?攮的,你往哪走?”华云龙一瞧,撒腿就跑。杨明这才说:“陆通,你干什么呢?”陆通说:“我瞧两个脑袋的乌鸦。”过来给杨大哥行礼,又见过雷二哥、陈三弟。陆通说:“你们为什么把云龙追跑了?”雷鸣说:“方才华云龙拿毒药镖把我二人连杨大哥都打伤了。”陆通一听,把眼一睁说:“好狗娘养的!镖打雷鸣、陈亮我倒不恼,决不该打我杨大哥。我去找上他,要他的命。”

  说着话,撒腿就跑。

  杨明见陆通去追华云龙,知道他是飞毛腿,这三个人也赶不上,就说:“雷、陈二位贤弟,你我找个地方住吧,天也不早了。”陈亮说:“这北边就是蓬莱山,咱找孔二哥去吧。”杨明说:“也好。你我见了朋友,千万不要提起华云龙镖打咱们。”陈亮说:“怎么?还给他瞒着?”杨明说:“倒不是帮他瞒着,恐怕朋友错想。不知道的,倒许说你我交朋友不好,要好,怎么朋友会打咱们呢?咱们不必提他,叫他自己行去,大约必有恶贯满盈的时候。”说着话,直奔山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