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山上有一座蓬莱观,有一位老道,叫“矮脚真人”孔贵。这个人,当初也在玉山县三十六友之内。他自己看破了绿林没有好下场头,因此上山出了家。今天杨明、雷鸣、陈亮三个人忽然想起他来,要到蓬莱观瞧瞧孔贵,这才一同顺着山坡上山。
半山上有一座牌楼,上写“蓬莱仙境”四字。两进殿宇,坐北向南,正中山门,两旁边角门。三个人来到东角门一拍,里面出来一个道童,把门打开,一瞧认识,忙问:“杨大爷、雷叔、陈叔,从哪里来?”杨明说:“你师父可在庙里?”道童说:“在里面。”杨明说:“你到里面,回禀一声,说我们三个人来看望他。”道童说:“是。三位伯父叔父先到里面坐。”杨明同雷鸣、陈亮进去。小道童把门关好。这殿中北房是大殿,东西各有配房三间。小道童把三个人请到西配房。一打帘子,三个人进去。见这屋中甚是干净。靠西头一张俏头几,摆着老子道德五千言。头前一张八仙桌。两边有太师椅子。迎面挂着一轴大挑条山,画的是四仙出洞。两旁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怕事忍事不生事,自然无事,
平心守心不欺心,何等放心。
三个人落了座,小道童出去烹茶,陈亮说:“杨大哥,你看这庙里,极其清雅。院中栽松种竹,清气飘然,这鹤轩里倒很洁净,真是别有洞天。”说着话,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口念“无量寿佛”。只见帘板一起,孔贵从外面进来。这人是五短的身材,头戴青缎道冠,身穿蓝布道袍,白袜云鞋,面皮微紫,燕尾髭须,浓眉大眼。一进来就说:“原来是大哥二弟三弟来了。你们从哪里来?”雷鸣说:“差点儿你我弟兄就不能见面了。”孔贵说:“雷二弟这话从哪里说起?”杨明瞧了雷鸣一眼,陈亮一瞪雷鸣。孔贵说:“杨大哥,陈三弟,你我弟兄知己的朋友,有什么话要瞒我呢?”雷鸣说:“杨大哥,老三,不必瞧我,反正我不说华云龙拿镖打咱们。”杨明一听,说:“你这算是不说呢!要说,该怎么说呢?”孔贵说:“华云龙怎么回事儿?”杨明叹了一声说:“孔二弟,你问陈老三,叫他说说。”陈亮这才把华云龙在临安怎么采花杀人,盗玉镯、凤冠,怎么在赵家楼来花,怎么镖伤三友,多亏济公搭救,等等事情,细说一遍。孔贵一听,说:“好华云龙,真是忘恩负义!我要是前三年的脾气,当时就下山找他去。当初要不是杨大哥撒绿林帖,三十六友结拜,谁认得华云龙是谁?”杨明说:“孔二弟,不必提了,你我谈点儿别的吧。”
孔贵吩咐童子预备酒,四个人来到屋中吃酒谈心。正喝着酒,外面童子喊:“了不得了,厨房起火了。”四人一听,赶紧奔到后面。一瞧,原来是厨房的窗户纸着了,赶紧打水扑灭。孔贵说小道童不留神,要打他。杨明说:“孔二弟,你别打童子了,你闻闻,有硫磺味儿。你我是做什么的,这分明是调虎离山计!你我快到外面去。”四个人来到西配房,刚坐下,就听床底下咕噜噜一声响。杨明问:“孔二弟,你养狗么?”孔贵说:“没有。”杨明说:“我听见床底下有肠鸣之声,拿灯来照照。”正说着话,有人从床下往外一窜,正是华云龙。
华云龙从小树林逃走,正往前跑,后面猛英雄万里飞来陆通大步追赶,口中叫喊:“好华云龙?攮的!你镖打杨大哥,我把你脑袋拿下来。”华云龙回头一看,吓得惊慌失色。知道陆通是两条飞毛腿,眼看就要赶到了,料想走不脱,赶紧上了一个棵大树。陆通不会上树,来到树下,说:“华云龙你下来,我打你一百棍,就饶了你。”华云龙一想,慢说打一百棍,恐怕打一棍就死了。陆通在下面直嚷:“你要不下来,我把树打倒了。”说着话拿铁棍就打。华云龙一瞧,他拿铁棍打得树直晃,工夫大了,真许打倒了。华云龙贼心生智,把英雄氅脱下来,说:“陆通,你瞧,我要驾云了。”把英雄氅往西一撇。陆通是个挥人,拿棍子就追了过去。华云龙轻轻地往东跳了下来,陆通没瞧见,贼人这才逃脱了。
华云龙一看天色已晚,心想:“我奔蓬莱观,找矮脚真人孔贵去。”来到庙外,刚要叫门,心中一动:“且慢,倘若杨明、雷鸣、陈亮在这里,可了不得。莫若暗中先瞧探瞧探。”主意已定,拧身蹿上房去。一见西配房有灯光。华云龙来窗前暗中一听,正是雷鸣、陈亮跟孔贵提起这件事情。云龙一想:“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一不做,二不休,用调虎离山计,将这几个人调出去,我藏在屋中。等他们睡了,我全结果了他们性命。”这才到后面放了一把火,把四个人调出去,自己来到屋内,藏在床底下。
没想到天不由人,华云龙肚子饿了,咕噜噜一声响,被杨明等人听见,要拿灯照。华云龙实在藏不住了,只好从床底下跳出来,给杨明跪下。雷鸣一瞧,眼都红了,伸手拉刀要结果华云龙性命。杨明赶紧说:“雷二弟,不准。只可叫他不仁,你我兄弟不可不义。”华云龙向雷鸣跪着说:“小弟身该万死。我也没脸活着。兄长你把我杀了吧。”杨明哈哈一笑,说:“我杀你做什么?我不同你一般见识。趁早请吧。”雷鸣又要拉刀。杨明这人宽洪大度,倒来解劝雷鸣。华云龙站起身来,无皮无脸地说:“孔二哥,我饿了,给我点儿吃的。”孔贵心中有些不悦,也有些不肯,说:“酒也没了,莱也完了,你要吃,叫童了来给你熬点儿粥。”童子进来说:“华二叔好哇,我给你磕头。”华云龙赶紧上前拦住。童子说:“我再给你磕一个。你再来,可别放火了。山上没有水,我师父还要打我们,说我们不留神。”说得华云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小童出去,把粥熬好了,端上两碗来。华云龙一瞧是小米粥,热气腾腾。端起来刚要喝,就听外面打门甚急,叫:“开门来!开门来”众人一听声音,像是陆通。华云龙一听,吓得惊魂千里,说:“杨大哥,你救我救到底。陆通他一瞧见我,就要把我脑袋揪了去。”杨明说:“他是个浑人,一见你也不容我说话,就要跟你动手。叫我怎么救你?你去躲起来吧。”华云龙说:“我在哪儿躲?”杨明说:“你方才在哪儿躲着,还在哪儿躲着去吧,又来问我!”华云龙无法,又往床底下一躲。孔贵吩咐小童出去开门。道童来到外面,开门一看,正是陆通。
陆通被华云龙所骗,说要驾云,追过去一看,衣裳掉在地上,里面有一支镖。陆通回头一瞧,华云龙没了,心说:“这小子会地遁。”站着等了半天,天色已晚,刚往北一走,见眼前有个东西,黑乎乎的,三尺多高,也没脑袋也没腿,冲陆通“呜”地叫一声。陆通一瞧,说:“这是什么东西!”拿棍子过去一打,这个东西蹿起来有一丈多高,落在陆通身上,把陆通砸了一个筋斗,吓得陆通心中乱跳,爬起来就往南跑。刚向南一走,这个东西又叫了一声,又把陆通跌了一个筋斗。陆通也不知道是鬼是魔是妖怪,吓得又往西跑。西边也有一个三尺多高的,没脑袋没脚。陆通掉头往东跑。幸喜东面没有。陆通往前飞跑,心想没处可去。忽然想起蓬莱观,这才顺着山坡,来到庙门叫开门。
道童一开门,陆通往里就跑,跑进西配房中。杨明众人一瞧,见陆通颜色都改了。杨明说:“陆通,你打哪儿来?”陆通说:“也不知是什么,三尺多高,也没脑袋也没脚,把我吓着了。”杨明说:“你坐下。我问你,你如果见了华云龙,你要怎么样?”陆通说:“我见了他,把?攮的脑袋揪下来。”杨明说:“不可。若以后见了华云龙,不准你无礼。”陆通最听杨明的话,哼了一声说:“要不是杨大哥说,我决不饶他。”雷鸣向床下一指,伸了两个手指,再用手一比,意思是告诉陆通,华二在床底下,叫他揪出来,把华云龙摔死。雷鸣把手一比,陆通错想了。瞧桌上有两碗粥,只当是叫他喝粥,喝完了把碗摔了。陆通拿起粥来就喝,喝完了把碗摔在地下。孔贵一瞧,说:“这是怎么了?”陆通说:“雷鸣叫我摔的。”雷鸣说:“你浑蛋!”杨明说:“陆通,不准你打华云龙,听见没有。”陆通说:“是了。”华云龙听明白了,这才由床底下钻了出来,给陆通作揖。陆通一瞧,说:“你小子在这哪!要不是杨大哥说,我不揪你脑袋,非得要你的命。”华云龙说:“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你把我的粥也喝了。孔二哥,我还是饿,怎么办?”孔贵无奈,又吩咐道童:“再给你华二叔熬点儿粥来吧。”两个道童就有些不愿意,嘟嘟嚷嚷地两个人去熬粥,这个往米里搭一把沙土,那个就把咸菜拿尿泡了,说:“给他,爱吃不吃!”工夫不大,把粥熬熟了,给华云龙端过去。
华云龙一闻,打鼻子里就嗅见粥香。刚要喝,就听外面打门,说:“借光您哪。华云龙在这里没有?”华云龙一听,是济公的声音。吓得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雷鸣一听,哈哈大笑说:“华云龙,你这回可跑不了了,你别听和尚在前面叫门,你往后跑他能在后面等着;你往东,他在东边截着;往西,他在西边堵着。你不用打算跑啦。”华云龙说:“众位给我讲讲情,我先躲着。众位给我求求和尚行不行?我给众位叩头了。”雷鸣是好人,见华云龙苦苦哀求,就说:“你出去躲起来。我们见了济公,给你求情。”华云龙赶紧出去,躲在西配房的北墙角。陆通说:“我没见过和尚,我也躲出去。”雷鸣这才叫小道童去迎接济公。
济公打哪儿来呢?他白天在大柳林拿着杨明的银子,回到酒馆,柴、杜二人等急了,见和尚回来,柴头说:“师父出恭,怎么这老半天?”和尚把银子掏出来,往桌上一搁。柴头说:“这是哪来的银子?”和尚说:“对你说,工夫大,得等着,有好处。”跑堂的一看,心说:“这个和尚不老实,必是个贼,偷来的银子。”和尚给了酒饭账,刚要走,就听饭桌上有人说:“二哥,你瞧咱们龙游县好几任知县,都是贪官。好容易来了这位吴老爷,真是两袖清风,爱民如子。没想到南门外头秀才高折桂家花园里闹妖精,请了一位叶半仙捉妖,妖没捉成,却把脑袋闹没了。一无凶手,二无对证。北门外高家钱铺门口,无缘无故砍死一个叫刘二混的,也没凶手。这两条命案,知县就担不了,恐怕要革职。”
柴头一听,说:“师父,你知道南门外高家花园里死的这个老道,跟北门高家钱铺门口死的这个人是谁杀的么?”和尚说:“你两个人少说话,少管闲事。岂不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不用管人家的事。”柴头碰了个钉子,三个人出了酒馆。柴头说:“咱们住店吧。”和尚走过好几座店,都不住。来到一座德兴老店,和尚进去。伙计说:“三位来了。”和尚说:“来了。有上房么?”伙计说:“上房有一位大师父住着,你住配房吧。”三个人来到东配房。和尚说:“柴头,你猜方才众人说的本地那两条命案是谁杀的么?”柴头说:“方才问你,你不说。我不问你,你又问我。”和尚说:“方才是茶馆,莫谈国事。这是店家,就同家里一样,可以讲的。”柴头说:“你说是谁杀的?”和尚说:“凶手杀的。”柴头说:“我也知道是凶手。凶手是谁?”和尚说:“凶手是杀人的那个人。”柴头说:“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和尚用手往外一指说:“你瞧,凶手来了。”
柴头往外一看,听外面一声“阿弥陀佛”,从外面进来一个和尚,身高九尺,头大项短,披散着头发,打着一道金箍。面如喷血,粗眉大眼,两只眼烁烁放光,穿着青僧衣,肋下佩着戒刀。伙计就嚷:“大师父回来了。酒菜都预备齐了。”那和尚说:“罢了。”说着话进了北上房。
柴头说:“师父,你瞧这个和尚,长得挺凶恶的。”济公说:“不用管他,咱们要酒要菜。”当时叫伙计过来要了酒菜,吃喝完了,济公说:“伙计,你给我说一声,告诉住店的,说我们这东配房住着一位大师父,两位在家的,别的屋中不准哼哼咳嗽。要吵了和尚,和尚就到他们屋里去咳嗽一夜。”伙计说:“我不管这个事。”济公说:“我不叫你白说,我给你一块银子。”说着掏出一块银子来,有二两多重。伙计一瞧,说:“和尚你真把银子给我,我就说。”和尚说:“给你,我和尚有钱,就爱这么花。”
伙计接过银子去就嚷:“众位住店的听着,我们这东配房住着一位和尚,两位在家人。和尚说了,不叫别的屋里哼哼咳嗽。谁要一咳嗽,和尚上谁屋里去咳嗽一夜。”济公说:“伙计,你回来。你说:住店客人睡觉老实点儿。要是往一个屋里凑,我和尚知道了,也上他们屋里凑着睡去。”伙计说:“这话我可不敢说,我怕人家打我。”济公说:“你要是敢说,我再给你一块银子。”伙计说:“你给我银子我就说。”柴头说:“师父,你这是有银子没处用。”和尚说:“我愿意这样花。”又给了伙计一块银子。伙计又给照样说了一遍。旁边屋里住店的一听,赶紧叫伙计给搬屋子。伙计说:“做什么?”住店的这个人说:“我是痨病,爱咳嗽,我趁早躲开些儿的好。”伙计说:“不要紧,你睡你的,我是为得他几两银子。这个和尚是半疯,不用管他。”说着话,伙计到前面去了。济公同柴头、杜头也睡了。
柴头、杜头枕着包裹,和尚枕着茶壶,睡到有二更天,和尚把茶壶弄碎了,流了一床的茶。和尚就喊:“了不得了,杀了人了!快救人哪!”吓得掌柜的、伙计全起来了。伙计跑过来一瞧说:“怎么了?”和尚说:“我要出恭。”伙计说:“你要出恭,你怎么嚷杀人吓我们!”和尚说:“我要不这么说,你们就不出来了。我叫你起来,跟我出恭去。”伙计说:“你要出恭,后面有茅房,我不跟你去。”和尚说:“你给我打着灯笼,跟我去出恭。不叫你白跟着,我给你五两银子。”伙计说:“真的?”和尚说:“我不说瞎话。”伙计就把灯点着,跟了和尚奔茅房。和尚说:“你就在茅房外头站着,把灯笼举得高高的,不许探头探脑往里瞧。要瞧一瞧,五两银子我就不给了。”伙计说:“就是吧。”和尚进了茅房,一使法术,跳墙出去,直奔蓬莱观。
济公走到树林里,见陆通正拿铁棍打华云龙的英雄氅,就用僧袍把脑袋一蒙,向陆通喊了一声,把陆通吓得跌了一个筋斗。他三面截着,要叫陆通直奔蓬莱观,济公在后面跟着。来到蓬莱观门口,等陆通进去,里面乱完了,和尚这才一拍门,说:“借光。华云龙在这里没有?”吓得华云龙央求众人给讲情,他同陆通躲在院内。
杨明叫道童掌灯,众人出来迎接。一开门,众人过来行礼。和尚哈哈一笑说:“你们都在这儿啊。”杨明说:“是,师父打哪儿来?”济公说:“我从龙游县来。”杨明说:“师父请里面坐。”和尚点头,进了庙门。小道童把门关好。众人围着来到西配房。和尚一瞧,桌上有酒有菜,就在靠北墙的椅子上面向南坐下。杨明说:“师父喝酒吧。”斟了一盅酒递给济公。孔贵就在和尚对面椅子上坐下。他是个矮子,一跳跳到了椅子上坐下。和尚一抬头,说:“这位道友贵姓啊?”孔贵赶紧跳下来说:“弟子姓孔叫孔贵,人送小号矮脚真人。”和尚说:“坐下坐下,不要拘束。”孔贵刚跳上椅子坐下,和尚又问:“道友,你出家多少年了?”孔贵又跳下来说:“弟子是半路上出家的,有七八年了。”和尚说:“坐下说话。”孔贵又跳上椅子坐下。和尚说:“庙内有几位令徒?”孔贵又跳了下来说:“四个童子。”和尚说:“别拘束,坐下坐下。”
陈亮一瞧也乐了,说:“孔二哥,你坐着说吧。你不知道师父的脾气,最好耍笑。瞧你身材矮,跳上去跳下来,这是成心和你闹着玩儿呢。”济公哈哈一笑说:“好陈亮,我正要瞧海里蹦呢,给你说破了。”孔贵说:“师父,你我一家人,别瞧海里蹦了,师父喝酒吧。”
这时候华云龙在外面直央求陆通,给陆通叩头说:“陆贤弟,你把英雄氅给我吧。”陆通本是佛心人,见华云龙一磕头,就把英雄氅给了他,华云龙说:“陆贤弟你蹲下来,我踏着你的肩头趴窗户。我要瞧瞧这个济颠和尚什么样?”陆通说:“你瞧瞧就下来。不然,我摔你个?攮的。”华云龙踏着陆通的肩膀,趴窗户往里一瞧,见和尚面向南坐着。华云龙心想:“我叫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一镖把他打死,省得他拿我。”想罢,掏出镖来,照定和尚后脑海就是一镖。和尚一闪身,这镖正打在孔贵的椅子上。吓得孔贵跳下椅子来说:“无量佛,无量佛!”和尚说:“哟,好东西,你要谋害和尚。陆通,你把他的腿攒住,别叫他跑了。”陆通在外面就答应:“攒住了!”和尚站起来往外就走。孔贵赶紧拦住说:“师父,你老人家要拿他,哪里都拿得,何必在我这庙里拿他?这要是送官,人是在我庙里拿的,连我都得跟着打官司,我就跟他成一党了。师父慈悲慈悲吧。”杨明也说:“师父,你老人家今天看在我等的面上饶了他。孔贵出家已经有好几年了,别叫他受连累。师父慈悲慈悲吧。”和尚说:“也罢。既是你等大家给华云龙讲情,我看在你等面上,今天我不拿他。陆通,你攒着华云龙的腿,把他隔墙摔出去。外面是山涧,把他摔到外面,滚下山涧喂了狼吧。”陆通是个浑人,你说什么他听什么,果真就攒着华云龙的腿,隔着庙墙往外一摔。
陆通把贼人摔出去,这才来到西配房屋中。睁眼一瞧,见和尚一脸的泥,头发有二寸多长,破僧衣,短袖缺领,腰系丝绦,疙里疙瘩,光着两只脚,穿着两只草鞋。猛英雄上下直打量和尚。杨明说:“陆通你还不给师父行礼。”陆通说:“这不像师父!”济公说:“好东西,你说不像师父,你瞧我这样儿不好?”当时把僧袍往脑袋上一蒙,冲他喊了一声。吓得陆通往外就跑。杨明说:“怎么了?”陆通说:“好厉害。”杨明说:“你进来,快给师父叩头吧。”陆通这才跪向济公行礼。济公说:“你怕不怕?”陆通说:“怕了,师父别喊了。”杨明说:“师父,喝酒吧。”济公喝了一杯酒,叹了一声。杨明就问:“师父怎么了?”和尚说:“我瞧着你们五个人脸上气色不好,必有大凶危险。不出一个月之内,你们五个人有性命之忧。”
杨明众人一听,大吃一惊。知道济公说话必应,赶紧说:“师父,你老人家得救救我们!”和尚说:“你们要听我和尚的良言相劝,这一个月之内,你们五个人都别出这蓬莱观,方才可以趋吉避凶。要不听我的话,一个月之内,你们五个人出了蓬莱观,必有性命之忧。我可不救了。你们可别说我和尚心狠。”杨明、孔贵说:“就是。我们谨遵师父之命,一个月不出去。师父也在这里住几天再走吧。”和尚说:“我还有事情,少时就走。”大家说着话,天色大亮。和尚说:“我要走了。我嘱咐你们的话,可要记住了。”众人点头,送济公到外面。和尚直到庙门,又谆谆嘱咐一遍,这才顺山坡下山。
济公刚进了龙游县城,来到十字街口,只见从对面来了许多官兵。有几位班头锁着两个人,正是柴元禄和杜振英。柴、杜二位班头怎么会被人锁上呢?这其中有一段隐情。
和尚在旅店里夜间起来,说要出恭,柴、杜二人在屋中等候。工夫大了,不见和尚出恭回来。柴头就说:“杜贤弟,你瞧这和尚真是半疯。把茶壶弄碎了,洒了一床的茶,把包裹也沾湿了。”杜振英说:“打开包袱瞧瞧吧,兴许海捕公文也湿了。”二人把包袱打开一看,果然文书湿了一个尖角。虽然有油纸包着,日子多了,油纸磨破了,故此洇(音yìn印)进水去。二人把文书拿出来,放在床上晾着。
又等了半天,和尚还不进来。柴头说:“咱们瞧瞧去,和尚又许出了岔子。”二人出了东配房,来到茅房一瞧,见伙计拿着灯笼在茅房外头站着发愣。柴头说:“我们那位和尚出恭,还没完么?”伙计也等急了,探头往里一瞧,和尚踪迹不见。伙计说:“怪呀,怎么会没有了?”柴头说:“怎么啦?”伙计说:“我瞧着和尚进的茅房,怎么会没有了?”柴头说:“是不是和尚走了?”杜振英说:“真是被你猜着了。”
说着话二人转身往回走。只见由东配房他们住的那间房内出来一个人,穿着一身夜行衣,拧身上房了。柴头、杜头一愣,这时候要追也追不上了。柴头说:“快到屋里瞧瞧,丢了东西没有。”二人赶紧来到屋中一看,抓捕华云龙的海捕文书没有了。柴头就嚷起来,伙计过来问:“什么事?”柴头说:“我们丢了东西了。”伙计说:“这倒不错。你们来了三个人,剩了两个。反说丢了东西,打算讹我们可不成!你打听打听我们这店,开了不是一年半年的了。要是都这样讹起来,我们的买卖就不用做了。”柴头可真急了,伙计一吵闹,掌柜的也过来。这个店的东家,原本是龙游县的三班总头杨国栋,在本地是个人物,几乎无人不知。今天掌柜的过来一问,伙计说:“他们来了三个人。有一个和尚,也不知哪儿去了。他们两个人还说丢了东西。”掌柜的一听说:“好,这必定是和尚把东西拿了走,他们设活局子讹咱们。伙计,你问问住居的众位客人去,有丢东西的没有?要是丢了东西,跟他们两个人要!”伙计就嚷:“众位住店的客人,瞧瞧屋里丢东西没有?要丢了,趁早说。”各屋里全点上了灯。伙计按着屋子问,里面都答话说没丢什么。问来问去,问到上房屋里,没人答话,伙计说:“上房的大师父丢东西没有?”连问了数声,屋里并不答言。伙计一推门,门虚掩着,进去一瞧,里间屋子有灯光。伙计刚一掀帘子,“哟”了一声,吓得掉头往外就跑,颜色都变了。掌柜的和众伙计就问:“怎么了?”这个伙计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缓了半天儿,才说:“我的妈,吓死我了!”众人来到上房一看,见那个秃头和尚的大脑袋掉在地下,死尸坐在椅子上,半倚半靠。掌柜的一瞧,说:“别叫东配房那两个人走了!这必是他们一同来的那个穷和尚,把这个秃头和尚杀了跑了。”大家一想,这话对。赶紧来到东配房,就把柴元禄、杜振英堵住。掌柜的说:“穷和尚杀了人跑了。你两人必定知道。人命关天,我担待不起,咱们是一场官司。”柴元禄、杜振英实不知情,怎么能应答?大家一吵,嚷了半夜。掌柜的说:“众位,别叫这两人走了。”当时就叫地保赶紧给县里送信。
少时,该班的头役官兵都来了。刘头说:“你们二位,打官司去吧。”哗啦一抖铁链,把柴元禄、杜振英锁上。柴头说:“众位班头锁我们,因为什么?”刘头说:“你们二位不必分说,有什么话到堂上说去。”柴元禄、杜振英把公文丢了,本来着急,又出了人命案子,心中暗恨和尚。天光亮了,众官兵衙役拉着柴元禄、杜振英直奔龙游县去过堂。
出了杨家店,刚走到十字街,济公从对面来了。和尚一瞧说:“好哇,你们这两行人,到底是晕天亮。还要把花把的瓢摘了。摘了,不急付流扯活,可叫翅子窑的鹰爪孙把你们两个浮住。这还得叫我跟着打官司。”柴头、杜头一听和尚说这话,把眼都气直了。--和尚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原本是江湖黑话。晕天,就是夜里,把花把的瓢摘了,是拿刀把和尚杀了。不急付流扯活、叫翅子窑的鹰爪孙浮住,说的是不赶紧跑,被官府的人拿住。柴头一听,说:“好和尚,谁教给你这些话?”和尚说:“不是你们两人教给我的吗?”官人一听说:“大师父是朋友,全说了。官司你打了吧。”和尚说:“打了。好朋友做好朋友当。”
小伙计和散役们过来,一抖铁链,把和尚也锁上,拉着就走。这个散役说:“和尚真是好朋友。”和尚说:“那是。冲这一手,喝你的酒多不多?”这个散役本是新当差的,一听和尚要喝酒,他说:“你走吧。你想喝我的酒,真是得了屋子还想床。”和尚说:“你这个东西,给脸不要脸。我和尚冲你这官司不打了!”说着话,一抖铁链上了房。刘头一瞧,过来打了伙计一个嘴巴,说:“你把差事挤走了,你担得了?”小伙计也不敢言语。刘头说:“大师父,请下来。要喝酒,我请。”和尚说:“冲你这话,这官司我打了。”说着话,又蹿了下来,说:“刘头贵姓呀?”刘头说:“大师父这是存心。叫我刘头,又问我贵姓。”和尚说:“你请我哪儿喝去?”刘头说:“龙游县衙门对过,有一座大酒饭馆,什么都有。你想吃什么要什么,我决不吝啬。我那里有账,现钱我可没有。”
说着话,来到龙游县衙门对过。一瞧,路南的酒馆字号是“三义居”。和尚同众人进了酒店,来到后堂落座。刘头说:“和尚,你是好朋友,不能叫我们费事。你回头把案子全说了吧。”和尚说:“全说。一点儿不留。”刘头问:“南门外头那案子是你做的吧?”和尚说:“是我。”刘头问:“北门外高家钱铺门口那案子也是你做的吧?”和尚说:“是我。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刘头说:“也好。吃完了饭,回头到了班房,你把案子一说,写一张单子递上去,就得了。”和尚说:“先吃。伙计过来!”柴头、杜头知道和尚这是没安好心,要吃人家。伙计过来问:“大师父,吃什么?”和尚说:“你们有什么?”伙计说:“应时小卖,上等海味席,一应俱全。”和尚说:“你给我办一桌上等海味席,五斤陈绍。”
伙计答应一声,当即擦抹桌案,菜碟摆好,酒烫热了,干鲜果品、冷荤热炒,摆了一桌子。和尚说:“柴头、杜头,你们两个人不吃,瞧我吃。”和尚又吃又喝。刘头一瞧,心说:“和尚这是想开了。这几条人命,反正一定案,就是立斩之罪。”见和尚吃了个酒足饭饱。叫伙计一算账,共合十两四钱。刘头说:“写我的账。”这才带领和尚与柴、杜二人,一同来到衙门班房。
刘头说:“和尚你说吧。南门外秀才高折桂的花园里,请老道叶秋霜捉妖,在法台上,老道的脑袋没了,是怎么一段事?”和尚说:“我不知道。”刘头说:“你这就不对了。方才你说南门外的案子是你做的,你怎么又不认了。”和尚说:“我说的是南门外我偷过一只小鸡子,人命案我可没做过,我没有那么大胆子。”刘头说:“北门外高家钱铺门口,无缘无故一刀之伤,脖颈连筋。那条命案是你做的呀?”和尚说:“不是。那一天,我在北门外高家钱铺门口,捡了一只大狸花猫,我偷了走,别的我不知道。”刘头说:“你这可是不对。我没问你偷鸡偷猫的案子。东门外杨家店杀死的秃头和尚,这总是你做的了?”和尚说:“那我更不知道了。”刘头说:“你这时候不说,回头等老爷一升堂,用刑一拷,三推六问,你也得招认!那时候可就晚了。”和尚说:“我真不知道。那也没法子。”众班头赌气,也不问了。有人进去回禀老爷。老爷当即传皂壮快三班,立刻升堂,吩咐带和尚。
济公来到大堂一站。见这位老爷,五官端正,一表非俗。老爷往下面一瞧:“你这僧人,见了本县,为何不跪?”济公说:“老爷为官,官宦自有官宦贵,僧家也有僧家尊。我又不犯国法王章,这里又没有佛祖,我跪的是哪个?”老爷一听说:“你这僧人叫什么?在哪个庙里出家?”和尚说:“老爷要问,我是灵隐寺济颠和尚。老爷可知道济公的名头高大?”老爷一想:“济公乃是秦相的替僧,焉能是这个样子?”心中有些不信。老爷说:“你是济颠,东门外杨家店内秃头和尚被杀,你知情么?”和尚说:“我一概不知。”老爷说:“你既是灵隐寺的济颠,来这里干什么?”和尚说:“老爷要问,我是奉秦相朱谕,带着临安两个班头出来办案,捉拿临安盗玉镯、凤冠的贼人华云龙。”老爷吩咐:“把两个班头带上来。”立刻把柴、杜二人带上公堂。柴元禄说:“老爷在上,下役柴元禄给老爷请安。”杜振英也给老爷行礼。老爷问:“你们两个人是临安的班头?”柴元禄说:“是下役在临安太守衙门当捕快。”老爷说:“你们既是出来办案,可有海捕公文?拿来我看。”济公说:“老爷要问公文,是昨天晚上在店里丢的。”老爷一听这话,勃然大怒,说:“没这么巧的事儿。大概我抄手问事,万不肯应,先把和尚给我拉下去重打四十大板,打完了再问。”旁边皂班一声答应,过来就把和尚拉下堂去。和尚就说:“我要挨打了。”连嚷了两声。皂班说:“和尚,你嚷也不行,快趴下,免得叫我们费事。”
正在这时候,只听外面一声叫喊:“千万别打,我来了!”说着话,从外面跑进一个人来,直奔公堂,说:“老爷,千万别打这和尚。下役尹士雄,认得这是灵隐寺的济公。”知县说:“尹士雄,你怎么认得的?”尹士雄说:“当初救徐治平徐大老爷,我在秦相府阁天楼盗五雷八卦天师符,我见过济公一次。老爷,打不得的!”
尹士雄怎么会在这衙门当公人呢?因为他在临安秦相府盗了五雷八卦天师符之后,搭救了徐治平。后来徐治平连登科甲,榜下即用知县。尹士雄去找徐治平,要跟他去当差役。徐治平说:“你是我救命的恩人,你跟我当差,我坐着叫你站着,我居心不安。要叫你也坐着,又不成规矩。我给你荐举一个地方去当差吧。”就把尹士雄荐到了龙游县。吴大老爷跟徐治平是同窗知己的朋友,也不能错待了尹士雄。就留下他当班总。今天尹士雄正在外面班房坐着,听说要打济颠和尚,尹士雄想:“要真是济颠和尚,我认识的,我瞧瞧去。”来到公堂一看,果然是济公。尹士雄赶紧回禀老爷。老爷听说,急忙离了坐位,上前说:“圣僧千万不要见怪,弟子是一时懵懂。请圣僧上坐。”和尚说:“老爷说哪里话,你不知者不为罪嘛。”知县忙赔礼,说:“弟子久闻圣增大名,善晓过去未来之事,佛法无边。现在弟子这龙游县出了三条命案,都是一无凶手,二无对证。求圣僧你老人家给占算占算吧。”济公说:“不用占算。老爷把文房四宝拿来,我和尚给你写出来好不好?”老爷一听,赶紧取过纸墨笔砚,交与济公。济公背着人写好封好,说:“老爷,你把我这张字柬带好,等你到东门外杨家店验完了尸回来,轿子一落平,你再打开我这张字柬瞧。这三条命案,我都给你写明白了。可别早打开。如果早打开,可就不灵了。”知县吴老爷点头,接过字柬一看,信皮上面画一个酒坛子,钉着七个锔子--这是和尚的花样。老爷把字柬收好,和尚说:“老爷,你派你的两位班头杨国栋、尹士雄跟我和尚办案去。叫我这两个班头暂在衙门歇歇。”知县答应,叫杨国栋、尹士雄跟圣增去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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