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两小无猜




  长舌妇刘氏的儿子赵明自然是母亲将来支掌门户的希望,所以,家中好的东西让他吃,好的衣服让他穿,而且他的两个姐姐也能理解他。家中如此地清贫,从小父母就没有让他下过海,因为刘氏与林府的那层关系,他也就能够在林府的私塾里就读。他虽然贫寒,学习却很努力,加之他本来就聪明过人,即使那深奥的‘诗经’也只要老师教一遍,他就能倒背如流;老师让他对句,更是语出惊人。先生不得不赞叹:我从教几十年,还是头一回教到这样聪明绝顶的学生,也不枉我做了一辈子的教书匠了!

  在这林府的私塾里,还有唯一的女生,那就是林默。本来,父母是不打算要女孩子读书的,然而,因为赵明要读书,她就非读不可,由于她的个性刚烈,父母是不能劝解她的。母亲准备了针线和绸缎,要教她刺绣,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女红。当时的宋代女子缠足的风气已经由中原流传到东南沿海一带的官宦人家了。一个渔家姑娘,因为要出海捕鱼,不可能缠足,但一位大家闺秀,她是不需要劳作,缠足就成为她们少年时代的一件重要事情。林夫人为女儿准备好了缠足布,但女儿却拒绝缠足,母亲无奈只得求助于父亲。林默这样在父亲的威逼下,母亲与丫环一起才给她裹了足,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哭大闹。一当她父母离开后,丫环是管不了她的,她便动手把裹脚布撕扯了下来,并用剪刀,剪成条条。这件事可真的激怒了父亲:父亲虽然对他过去企图抛弃女儿很内疚,但在气头上往往就顾不得太多了,就这样竟狠狠地在女儿屁股上揍了两巴掌,女儿并不认错,虽然屁股被打痛了,但她既不哭也不流一滴眼泪,还当着父亲说:“你以后再给我缠,我还要把它再剪了!”作父亲的打了小女儿两巴掌已经是够凶狠的了,她既然不屈服,父亲也没有奈何了,只得生气地走开了。

  母亲来劝她,她竟指着母亲的天足戏弄道:“妈妈,你小的时候为什么不缠足?”

  母亲一怔,竟无法回答女儿的嘲弄。母亲本来是心疼女儿的,女儿既然不干,也得只好作罢。在当时,不像后来,富家女子非缠足不可。

  林默女红不做,足不缠,母亲只得教她读诵《观音经》。女儿对诵经倒是很感兴趣。由于林夫人识字有限,许多句子只得囫囵吞枣,女儿也就咿呀地跟着唱道。唱过几遍,女儿总觉得不对劲,她便要自己拿着书去悟。就这样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竟悟出了母亲读的错别字。她把经书拿到母亲的眼前,用小手指着说:“妈妈,你听女儿给你读一遍!”

  林夫人没有想到女儿竟有这如此高的灵性,然而,转而一想她要是一个男孩子就好了,可惜是个女子!

  母亲经常诵的这本《观音经》,都快翻烂了,但许多的字母亲仍然不认识。每每此时,女儿反而成了母亲的老师。

  林默把《观音经》背熟后,对念经又丧失兴趣了,既不笑,也不闹,整天在那里默坐。母亲害怕她得了忧郁症,便来问她,她却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到私塾读书!”

  女儿提出这样的要求,真把母亲吓了一跳,想:女红不做,足不缠!要去读什么书?母亲半天没有答应。

  “妈妈,你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我就自己跑去了!”

  母亲当然知道女儿虽然人小,但想做什么,即使是九头牛把她也拉不回头的,于是说:“乖女儿,这事得由你父亲做主!”

  “妈妈,我要你做主!”女儿说得如此地坚决。

  “乖女儿,你过来!”女儿顺从地投入妈妈的怀抱。“你只要听妈妈的话,我就答应你!”

  “妈妈,你答应了,我就听你的话!”

  林府的私塾,就只有四个学生一个老师。原先先生教林家四兄弟,老大年龄大了,也学不进去了,父亲不得不让他去下海或者跟他去经商。这样就留下了三兄弟,后来刘氏把自己的儿子赵明送来,又是四个学生了。

  林氏三兄弟中,老三老四生性活泼、调皮,有时弄得先生狼狈不堪,但先生怎么得罪得起这两个公子哥儿--那不是砸自己的饭碗?赵明是下人的儿子,在这些公子中,自然是低他们一头,而且他年龄又比他们小许多,他很快就成了这三兄弟取乐的对象了,他们欺负赵明,先生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三兄弟中老二比较老实,有时两个弟弟欺人太甚,他还能站出来维护一下赵明。

  这三兄弟很欢迎他们的小妹加入他们的队伍,多个女孩子,当然觉得就更好玩了。可这林默也很古怪,她偏偏不与她的三个哥哥坐在一起,就要与赵明挨在一起坐。这样,在赵明的身旁便有了一位保护神,那三兄弟谁也不能再欺负他了。因为,林默的三个哥哥谁也不敢惹她,他们都很怕她这小妹妹。

  一天,先生为学生画了圈,便让他们自己先读,他出去一阵。先生一出门,这教室便成了三兄弟的天地了。其实先生并没有走远,他一听没有了读书声,便回转身来。

  老三正好坐在了先生的位置上,见先生又转来了,连忙躲进了讲桌之下。

  老二、老四忍住笑,一板正经地唱起来了。

  先生一看不在了老三,便从那副老光眼镜上方四处张望,那两兄弟见先生那样子不觉大笑起来。

  “先生!三哥在你讲桌里,快打他的屁股!”林默也笑着说。

  先生一把便把老三从讲桌下揪了出来。老三却嘻笑着跑回到他的座位上。等大家安静下来,先生才说:“你们老老实实地读,我再会儿还要抽你们背诵,我出去一下就转来!”

  先生又走了,三兄弟以为先生会故伎重演,还在相互观望。林默与赵明还是老老实实地读他们的书。

  老四见先生并没有转来,便大着胆子跑到讲台上,把先生的戒尺一拍,学着讲评书的人,说:“我今天给大家讲的是‘金童玉女’的故事!”老四在讲,老三便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对男女正坐在一起。老二拿起粉笔就在那画下写上了“天生一对”四字,然后,四弟做着鬼脸,在前面嘲笑。

  林默与赵明当然无法理解三兄弟嘲笑的是什么?犹如当年林默“抓周”时,就有人议论“真是金童玉女下凡”、“天生的一对”一样,他俩并不知道是啥意思,即使三兄弟把他俩说成是夫妻,他俩也不会把此话当成一回事。林默读书虽然认真,但最终被哥哥的滑稽像引得大笑起来。只有赵明,仍然读他的书,三兄弟的滑稽像绝对引不起他的兴趣,因为他从来就不与三兄弟玩耍。

  这时老四跑到林默身边说:“妹妹,你与赵明装扮夫妻,我们来演拜堂戏!”

  林默一听说要演戏自然很高兴地答应了,便去拉还在读书的赵明的手,说:“还读,我们来演戏!”

  赵明见是林默邀请他演戏,他自然很乐意地答应了,就由着林默把他拉到了讲台前。

  老三见把妹妹也拖了来,便高兴地对妹妹说:“妹妹,你演新娘,赵明演新郎!”并摆布他两人站好。这时,老二便宣布:“一拜天地!”老三便来逮住妹妹;老四来按下赵明。接着,老二又唱道:“二拜高堂!”这戏可不好演了,因为这里没有“高堂”,其实,林默与赵明并不知道那“高堂”是什么意思,反以为这讲台就是所谓的“高堂”了。老二就看着这对“夫妻”拜了讲台,然后又叫道:“夫妻对拜!”

  林默嘻笑着向赵明一鞠躬,赵明不知是向林默回拜,还是站立不稳,一个跟头裁到在林默的脚下。

  “还不起来!”

  赵明没有动。

  老二手握戒尺,说:“还装死,我要打屁股!”他真的向赵明屁股上就是一戒尺。但赵明仍然没有动荡,这回可把他吓了一跳。

  林默立即俯身去拉,她却拉不动:“哥哥,你怎么了?”

  老三忙着来帮忙拽。赵明被翻过身,口中吐出白沫,眼睛翻白。林默急得弯下身对着赵明叫:“哥哥,你怎么了?”眼睛并流出了泪水。

  三兄弟也惊慌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私塾先生还没有回来。

  在教室外的书童见此,便跑到内室去向林夫人报告了。林夫人听后,便问:“先生到哪里去了?”她疾步来到学堂,见他三个儿子慌成一团,女儿伏在一边哭叫,她见妈妈赶来了,于是说:“妈妈,快救救哥哥!”

  林夫人从地下抱起赵明,便对跟来的丫环吩咐道:“快去准备点温开水!”

  林夫人把赵明抱回内室,接过丫环递来的温开水,就往赵明口里灌。“咯”的一声,孩子咽了下去,他缓过了气,从眼角里挤出了两颗泪珠。

  “哥哥!你活转来了!”林默在一边关心地说。

  那三兄弟因为害怕母亲骂他们,都躲在门外。

  “你三个还不进来,这是怎么回事!”

  老三推着老四,老二推着老三进来。

  “这不关三个哥哥的事!”赵明见三兄弟进来,立即说,“这是我自己昏倒的!”

  林夫人把赵明放下来,问:“明明,他三个没有欺负你?”

  林默马上替赵明回答:“今天,他们没有欺负明哥!”

  “明明,就放学了,明天再来上学罢!”

  赵明在林府私塾昏厥一事,刘氏还不知道。丈夫出海了,两个女儿都到海滩上去织网,她自己在家中却没有事可做。太阳已经西下了才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一尊很旧的铜镜前进行了梳妆打扮。她从那镜中看到她自己眼角上爬上的鱼尾纹,不由得叹道:时间不饶人啊!曾经那红润而富有弹性的脸,如今不得不用胭脂来掩饰风霜的侵蚀。那乌黑的秀发上却飞上了杂色--她那把梳子永远也梳不去的颜色,直到头飞雪。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如狼似虎的日子真难打发呀!昔日那紧鼓鼓的胸部,如今已经犹如发酵的面粉,虽然硕大,但内中却千疮万孔了。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形象出神,突然从镜中出现了一个男人,她还以为自己思念情人眼前出现的幻觉。然而她转过头时,那情人真的就站在她的身后,不知道她出于啥心理,一手便抓住了那男人的下身,口中说:“你这几天,又被哪个婊子给迷住了?”

  “我早被你勾去了魂!”那男人是知道她不会扯的,但也得顺从的蹲下去。他虽然到处沾花惹草,玩女人,但时时都在被女人所玩弄。

  做渔民的老婆,这守空房的日子确实难熬,一个男人犹如一把火,投进了那堆早已干燥的柴草上,它就会借助海风熊熊的燃烧起来。那男人左手抄进刘氏的腿弯,右手搂住刘氏的腰,他那高大的身躯和身手,就如老鹰叼起一只小鸡似的,把刘氏放在了床上。他便要动手去解刘氏的衣扣。

  “我自己来,你脱你的衣服吧!”

  玩女人,这对他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不过是小菜一碟,“吃、喝、嫖、睹”这就是他商人的四部曲。钱来得容易,自然也就去得松活!狗男狗女玩得正上火时,突然,门外儿子的叫声:“妈!妈妈!”接着就是零乱的脚步声。因为这还没有到放晚学的时候,为什么儿子会跑回来呢?可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如果被儿子看见了,那多难堪呀!,她毫不犹豫地一手便把男人从身上推开了,然后自己拉过被子,说:“你还不去躲躲!”可那男人把这四壁徒空的屋子扫视了一遍,何处能藏身呢?只得厚着脸说:“正好我们父子相认!”刘氏不由分说便抬起脚一下了把男人蹬下了床,然后顺手把男人的衣服扔到了床下。男人从地下挣起来,虽然很生气,但那脚步却越来越近了,而且后面还跟着大人的脚步声,他拾过了衣服,就势滚进了床底下,暂时藏起来。

  “妈妈!我回来了!”

  正在穿衣服的母亲问:“我儿,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林夫人的丫头就跟在赵明的后面,她一进来,就看见了床前那双男人的布鞋,她想:男人都下海了,那布鞋是谁的?太阳已经西下了,这屋子本来就只有一个小窗户,屋子里显得就很暗淡了。因为她发现了男人的布鞋,就会仔细地搜寻,她那双好奇的眼睛很容易地就发现了床下一个男人赤裸裸蹲着,上身仅仅披着件衣服。她只是鄙视了一下正在穿衣服的刘氏,说:“刘氏,你的儿子今下午在学堂昏倒了,我们夫人让我把他给你送回来!”

  刚穿好衣服的刘氏从床上溜下来,刚好踩在了那双布鞋上,她就趁势套在脚上。

  “妈!那不是你的鞋呀!”

  “妈起来小解,就将就将就你爸的鞋子!”刘氏见儿子问得很蹊跷,于是又说:“我儿,过来让妈看看,你怎么了?”

  丫环觉得,在这里也很难堪,只得辞道:“刘氏,我把赵明给你送回来了,我走了!”

  “玉儿,改天我做点好吃的东西,请你!”刘氏想:今天的事,这丫头会不会把它宣扬出去呢?她一辈子都在拨弄别人的是非,这时她自己反而害怕他人来说她的是非了。

  当年的湄洲是一个很富裕的渔港,同时也是海鱼和其他货物的集散地,但是贫富悬殊也是很明显的。

  一天,私塾放假,林默由着一个老妈子带着出来玩耍,那街对面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只破碗,脸上挂着泪水,在那寒风中瑟瑟发抖。

  林默从老妈子手中挣脱,跑过大街,抓住那小女孩的手说:“兰儿!”

  “小姐!”兰儿的那双眼睛盯住林默那身漂亮的衣服。

  老妈子跑过来一把就拉开了林默,说:“小姐,我们走!”

  林默看着兰儿手中的破碗,她想给她点什么,可她一摸身上什么都没有,这样不得不把她项上的玉佛取下来,递给了兰儿。那老妈子立即来制止,但已经拿在了兰儿的那肮脏的手中了。

  “王妈,把你身上的银子借给我!”

  老妈子当然知道林默的用意,不用思考说:“我身上哪来得银子?”

  “小姐,我妈病了,躺在床上,爸爸出海了,我给我妈妈要一口饭吃!”兰儿边说边流泪。

  “兰儿,别哭!跟我回去,我给你一碗!”林默看这兰儿只有六七岁,矮她一头,那大大的眼睛里的泪水却在她脸上划出了两道线,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破烂的衣服下露出两根如同   火柴棒似的小腿,对接着一双黑黝黝的小脚。

  这是林默第二次看到了兰儿,在这湄洲,她见到过富人家的女孩,也见到过穷人家的,但都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这兰儿却深深地感染了她。第二天,林默逼着老妈子带她好不容  易在海滩上的那些贫民窟中才找到兰儿的“家”。

  这兰儿有什么家,就在这海滩上,就着一艘被废弃的破船,用了些秸秆来遮挡着风雨,可那顶部已经透进了日光,当然一到夜晚也就用不着点灯了,真是“风扫地来,月照亮”。当林默拉开挡雨的秸秆门时,立即有一股怪味扑鼻而来,那老婆子一把就想拖回林默,林默根本没有睬老婆子,径直朝里钻。老婆子无奈只得用手捂着鼻子跟在小姐后面。

  兰儿就呆在母亲的床头,两只大大的眼睛瞪着林默。床头上还放着林默送给兰儿的那碗大米饭,一点都没有动过。

  “兰儿!”

  兰儿仍然没有动荡,林默再叫了一声,她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林默上前,见兰儿的母亲那张煞白的脸,双眼紧紧地闭着,嘴虽然闭了,可那两颗大牙却露了出来。林默立即伸出手在她的鼻子上一试,她不由得一怔,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她毫不犹豫地拉住兰儿,说:“兰儿跟姐姐去,姐姐去叫人来!”

  兰儿挣脱了手,扯开母亲身上的破烂被子,便爬在母亲的遗体上伤心地大哭起来。那老婆子本来心是很硬的,也不由得淌出了眼泪。

  林默也一起与兰儿悲伤,她只有让她哭过够。老妈子抹了把泪,不得不催林默离开。林默便来把兰儿强行拉开,说:“兰儿跟姐姐走,姐姐去叫人来帮你!”兰儿一边哭一边走,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已经仙游的母亲。

  赵公明一个人正在海滩上玩,见林默与老妈子走来,于是迎上来说:“妹妹!”

  “明哥,你一人在海滩小心点,别掉进海里了!”

  “妹妹,这是兰儿!”

  “兰儿的妈妈死了!”

  “妹妹,我们一起再去看看兰儿的妈妈!”

  兰儿的父亲早已出海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妻子已经离开了人世。还有更惨的事,那就是兰儿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被海盗无情地杀害了。兰儿毕竟人还小,在林默的祈求下,林愿夫妻怜悯兰儿便收留了她,兰儿在林府有了饭吃,有了衣穿,渐渐地就把母亲去世的悲痛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