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惠安诗歌的五人印象

作者:汤养宗




  我与惠安诗人们的认识不在惠安而在厦门,那是在舒婷、陈仲义夫妇及谢春池他们组织召开的“福建省青年诗人诗歌研讨会”上。来到厦门的第一天,有人请几个诗歌刊物的主编吃晚饭要我座陪,可我事先已经答应了惠安的朋友们,他们当中的任轩与浪行天下事前在网上已有神交。记得当时也有闽北的朋友们叫一起喝酒的,福建按地区划分有五大诗歌群,会议中大家的起居与诗歌交谈都喜欢按“群”聚在一起,可我还是跟惠安的朋友们走了,这一点可能从心理上就与他们早有一份冥冥中的缘分。 这个专辑里要介绍的五个诗人,当晚喝酒时都在场,一声声大哥长大哥短的把我灌得走起路来有点八字脚。已把人家的酒喝下了,当时也并没有想到要还什么人情的事,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天,果然领到了一份要写一写他们的任务,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是朋友不聚头。好在他们几人平时都认我大哥,说得不准确的地方他们可能也不会太怪罪我。把他们好坏都说一番而又不大可能招骂的事,在这个年头里,倒也不是经常能碰上的。按他们给我的一份诗歌稿件,我照例拉开——
  
  神性关怀的浪行天下
  
  浪行天下身上带有某种侠气,热情,酒桌上嗓门很大,他说话时的那架大眼镜与张开的嘴巴好像现在还停留在我眼前。惠安那地方靠海,这一点我在他与任轩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他的工作地点在一个乡镇,同中国大多数诗人一样,诗歌与他的关系不是用来增加物质生活中的什么,而是与自己身体中另外的关怀作一种调和,或者让诗歌来证实自己存在的精神坐标,在低处打开天空的秘密,并安装了自己可能的翅膀。在日常中,他可能为了一个农民企业家的税收发票要与当地的相关部门斡旋半天,也可能为落实镇长交代的一个数字而与谁吵红了脸;而在诗歌中,他的精神生活却有了反向的行为,这一次当我读到《涂寨教堂上空的落日》及《到底意难平》两首诗歌时,我突然相信,对一个有才华与具有珍贵心灵的人,诗歌总是要他在一个角落里以一个常人的面目证实,生活里还有别种的光亮在照射。在《涂寨教堂上空的落日》中,他眼中的落日是一张“出现瑕疵的旧唱碟”,它临近教堂的屋顶,“优秀的光线”在那里滞留着,像“一些音符陆续退场”,并在西面的一侧显得过于“拥挤”,世界要再一次“旧”下来,这引起了人们的不安,一次平凡的落日,在诗歌中有了某种宗教意义上的精神仪式,“更让人揪心的,一个迷途的脏孩子/因为丢失心爱的硬币,茫然,忧伤”。整首诗歌的画面安排,像一幅色彩浓重的印象派油画,在这里,一种“退场感”是隆重而又喑哑的。文字中流露出诗人对自然世界的庄严感与敬畏感,这种人神之间的诗意的传达,在当下流俗诗歌越来越横行的背景下,无疑是值得珍惜的。《到底意难平》一诗写得别具一格,采用的是一种“仿叙述”的手法,以复沓的语气不作肯定地描述了一种令人向往的场所,那里“楼上的人款款招手/楼下的人柳树下打马驰过”;那里“书生读书,农民种地/无所事事的人吟诗饮酒”,那里“死去的亲人/会沿着叶脉渐渐苏醒”,这种理想化的定性,给这首诗歌有了超拔的身姿,剔除了最容易纠缠于文字间的“人间气”。什么是诗歌?诗歌就是“彼岸”,这首诗歌回答了这个问题,它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引领感,让我们相信了彼岸的存在,使向往落到实处。全诗体形流畅,读来没有搅拌与遮挡。浪行天下的诗歌正在向某种复杂的方向或者技术派的诗歌质地靠近,这里有一个要依靠诗歌模式思维的整理问题来强化自己的手段,当他一旦跳过来,他的诗歌会是另一种情景。
  
  辨别物理的叶逢平
  
  叶逢平的诗歌中排列着许多物与理,事与象的关系。他在这一组诗歌里不断写到了盐,在最近一期的《诗刊》(下半月刊)中我还看到他写到的惠安女子,仿佛这些东西已经在他的诗歌中隐埋下来,并有了时间感,成了其诗歌中类似于词根的东西。盐——作为一个诗歌中的关键词,它与我们大脑中的大米、泥土等,有着某种共同的品质,中间隐藏着朴素的,低出的光,那是清静与亲近得与人心极端容易相处的一种精神背景:“在高处,它拒绝形式的白/纯洁,或对纯洁的否定/它赤裸着,亮着,像大地怀了孕”。物与理,事与象开始被架构,事象的秘密被公开,使那些本来模糊的,并不在意的神性的美得到发扬光大。他再一次这样说到盐:“第一次它说:霜;第二次它说:银饰;/第三次它说:故乡的月光。如果不是/我又到哪里去寻找童年。”散形的几个意象的选择:霜、银饰、月光等,违反时间性地走到了一起,却呈现了复调的凝聚力,在线性以外排列出一直的属于同一类诗性质地的同等词,交代出它们与自己生命的某种关系。读这种诗歌会让人相信,我们的生命一直有邻居,精神也存在着许多暗处的附体。这类以良知出发引发事物内涵的诗篇,在他的另一首《冷铁尚未是凶器时》里功夫也是一样的,“给白加上黑,冷铁/怎么也无法看清煅痕/在火焰中交出自己的体温/就足够回答所经历的风暴。”铁作为一个物件,在它成为凶器之前,它仅仅只有与火焰的某种关系,因为“冷铁尚未是凶器时/英雄或平庸就是冷铁的思索;”而且,“在弯刀上谈堕落/我何尝不是手无寸铁。”诗歌中短短的几句带着理性深在的辨析,便把一个事物的前因后果及可能与不可能,说得非常有趣,透射出诗人善于透视事象的能力,尽管整首诗歌还有部分杂质,但这种洞察事物的诡秘能力对于诗歌写作是十分重要的。因为这里头不但有道德上的价值评判,更体现了一个诗人在事象面前能否力透纸背的问题。叶逢平在惠安诗歌群中年龄相对大于其他几个人,他生于1966年,目前还承包了当地的一个供销社,丰厚的社会经历在练就他观察事物的能力的同时,也让他更以一位过来人的社会良知去处理他要对待的诗歌题材,这就在诗歌中比别人多出了善于区分物理界限的眼光。当然,从诗歌美学建设的意义上说,也许这还不够,因为美学的认知范围是依然要大于道德上的评判范围的。我等待他走出来。
  
  神形碎裂的任轩
  
  在惠安诗歌群中。任轩与我的交往最为频繁,并为我列入自己写作上的一个精神兄弟。他一直客居杭州,还来过我这里三次,善饮,其中一次当他与五木被我们放倒在霞浦的一家酒店时,我心里是有成就感的,他豪爽,看过去就是个很舒服的阳光青年。任轩的诗学文章写得漂亮,这种功夫也助长了他对诗歌写作方向的辨别,几年来他也一直是按自己对诗歌方向的选择来写作的。他的诗歌态度决定了他想要完成的诗歌写作要比别人艰辛与超拔。在任轩的诗歌中,几乎看不出传统的影子。他的写作姿态开放,碎裂,回环,时间的身影在文字中是零星的与漂浮的,这种选择将要经受诗歌技巧的积累与理性组织能力的考验,严肃的现代派手段在他诗歌里正伸长开多姿多彩的诗歌纹理。自然,这是他对诗歌中时空关系理解的结果,但同时也给他的写作带来了难度,从某种态度上说有意义的写作也从来总是这样。虽然说他目前的这类诗歌作品在整体上还有些破绽,但作品中流露出来的诗歌方向感却一直为我所看好。这就像一个美人胚,一时的营养不良并不能影响她芬芳的未来。无疑,对任轩诗歌的信任度,要放在拉长的时间中可能才显得更可靠与更有力量。在《楼上的装修》一诗中他这样写与“錾锤声”有关系的几种东西:“森林里的三把斧头”,“使多年不育的那名女子突然怀了孕”,“蚕蛾撕茧的时节”,完全带有新超现实主义的梦幻组合,又在同一主题下的时空中集体变形,众声喧哗地烘托出楼房装修中噪声所带给人的一种错乱感,使人在某一特定环境中的精神迷失得以真实地再现。按现代主义意识流的图解,人的意识其实是一幕一幕的,非连续性的与零星的,它们之所以能在诗歌中得以串联起来,那是诗人在那当中作了有效的节选。尽管它们不可能存在于同一时空内,但它们中有许多因果关系,所以我常说现代艺术已迫使艺术家要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合格的时空魔术师。我偏爱任轩写的另一首诗歌《暮色中的内衣》,里头的一个关键句子是:“他说要把我的乳房一直摸到布满褶皱。”——“那么你答应了吗?”这种对爱的允诺,在任轩的语言中显得多么别致。这是只有站在这个时代的第一现场者才能说出来的话,它有别于其他千千万万对爱情的海誓山盟。这首诗歌的结构也十分有趣,一边是两个在海滩上对话的女人(这两个女人最后又成为河流的参照物,作用于时空转换),一边是穿插进来的作者的议论,你弄不清谁是诗歌里的第一在场者,但整首诗歌体形很是流畅,沉静而温暖。“那是怎样的一幕?褶皱的双手按住褶皱的乳房;/这是消极的望老兴叹,被时间幽闭而举步维艰。”这真是令人遐想。时空的跨度一下子将爱的力量举到了令人仰望的高度。在爱情诗多得让人晕晕欲睡的时下,这首诗歌无疑让人耳目一新。任轩的诗歌因为追求多元的表达手法,有时用力太大在诗歌中留下了一些斑杂的色块,这是需要他去克服的。斑斓同样要归属于明净,这是主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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