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为了那“永久的无名”

作者:王家新

严肃意义上的承担。它当然有其“审美”的意义,只不过它和年轻时代的那种审美远不是一回事罢了。它那充实、成熟而富有光辉的美,也远远超越了二、三十年代的惟美主义。
  这也正是我们在今天所认同的诗的艺术。的确,在一个贫乏的时代和文化环境里,诗歌写作不仅是写出几首好诗的问题,也不仅是对诗艺有所贡献的问题,还要承担起对人生和灵魂问题的关怀,还要为精神本身赢得它的空间、可能性、光辉和尊严。只有这样,它才能成为人们真正所期望的艺术。冯至的“中年”和冯至式的诗学,给我们带来的启示和激励,也正体现在这里。
  
  成熟的光辉
  
  《十四行集》在四十年代初的出现,堪称那个时代的“空谷足音”。它的诞生对诗人自己来说,是艺术的再生,同时也极大地刷新着人们对诗歌的感知。
  对这部作品最初的反响往往集中在它采用的十四行形式和“沉思”的性质上。诗人李广田曾盛赞冯至的这种艺术尝试: “十四行体,这一外来形式,由于它的层层上升而又下降,渐渐集中而又渐渐解开,以及它的错综而又整齐,它的韵法之穿来而又插去……它本来是最宜于表现沉思的诗的,而我们的诗人却又能运用得这么妥贴,这么自然,这么委婉而尽致”(《沉思的诗》,1943);冯至对十四行体的纯熟运用,甚至在西方学者那里也引起了高度评价,德国汉学家、诗人顾彬就这样说: “后人提起冯至这个名字的时候,首先联想起的将是一位用中文写十四行体的大师”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论冯至的十四行诗》)。
  但《十四行集》给中国新诗带来的启示和贡献并不仅仅在于它对十四行这一外来形式的创造性运用,它在艺术上给人们带来的新鲜感也并不仅仅在于它采用的形式,在于诗人终于找到了一种言说方式,把诗与思完美地结合为一体。他从个人的内心世界与宇宙、自然、历史、时代有形与无形的关联中,确定了一种精神的在场:他从大自然的山川、树木和季节循环那里,从狂风暴雨之夜,从生物蜕变中,从对历史人物的联想中,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中,找到了一种言说精神的语言:他有力地避开了那些老套陈腐的抒情,而以对“经验”的开掘和发现,呈现出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朴素又令人惊异的诗的境界……
  在回顾《十四行集》的创作时,诗人曾这样说:“我那时进入中年,过着艰苦贫困的生活,但思想活跃,精神旺盛……从书本里接受智慧,从现实中体会人生,致使往日的经验和眼前的感受常常融合在一起,交错在自己的头脑里。这种融合先是模糊不清,后来通过适当的语言安排,渐渐显现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形体”。(《我和十四行诗的因缘》)
  如果我们读到里尔克以下的诗观,这些“模糊不清”的意念就清楚了:“艺术是万物的模糊愿望。它们希冀成为我们全部秘密的图像……以满足我们某种深沉的要求。这几乎是艺术家所听到的召唤:事物的愿望即为他的语言。艺术家应该将事物从常规习俗的沉重而无意义的各种关系里,提升到其本质的巨大联系之中”。(《关于艺术的札记》,卢永华译)
  冯至的《十四行集》,正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艺术要求。正是这种艺术的转化和提升,使诗人摆脱了现实和“常规习俗”的拘束,完成了对存在的敞开,进入到一种超越性的境界。使他的诗,带有一种超越尘俗而又面向人生的风貌和姿态。
  所以,《十四行集》不只是一些诗作的量的集合,而是一个新的艺术世界的呈现。从作品一开始的“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到结尾的“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即显现出一个精神充溢的空间,其间各种诗思、意象的交错与关联,也形成了一种艺术上的相互转化和呼应……生与死、人生与艺术、有限与无限,一切都存在于那个“敞开”的世界中。诗人以这种方式,就像他所追慕的《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的作者里尔克, “一举而叫什么都有了个交待”。
  这种艰巨、深入而富有灵感的精神劳作,显示了诗人的创化之功。它带来了一种精神的空间感和浑然一体的艺术整体感。它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了歌德所说的那种“生气贯注的整体”。这在新诗史上实属罕见。
  而这个新的艺术世界的呈现,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诗质和美感。读《十四行集》里的诗时,我们时时感到既亲切又陌生,好像一切都早已被写下(“这里几千年前/处处好像已经/有我们的生命……”见第24首),但它们仿佛又从来没有被写过一样。它吸引着我们去追踪和辨认自己的生命体验,但转瞬间又发现被导入了一种更生疏的境遇。而这要归结为诗人对事物的“发现”,归结为一种更为神奇的诗的“转化”,比如人们所熟知的那座“水城” (见第5首),一经诗人以一种海德格尔所说的“在的地形学”的眼光来看,竟成为一种奇异的人世寂寞和精神对话的象征。
  这一切都化为一种语言的存在。重读这部在大半个世纪前写下的《十四行集》,我多少有些惊讶的是,除了少许的用词和字眼,它的语言在今天依然显得新鲜动人,读起来一点不隔。它是一种在今天依然能够对我们直接讲话的“诗的言说”。的确,这是一种历经了人生的风霜雨雪和艺术蜕变而形成的语言的成熟。更让人欣喜的是,这不是那种老气横秋的成熟,而是充溢着生机和光辉的成熟;是一种让人欣喜、而又无以名之的成熟。它成熟而年轻,或者干脆说,它是一种“成熟的年轻”。它的“脱颖而出”,不仅体现了诗人的成熟,也完全摆脱了弥漫于二、三十年代诗坛上的那种阴郁、沉闷、颓废、陈腐的语言氛围。而这正是冯至最值得称道的贡献:他把语言带入到一种诗的光辉中。
  
  “永久的无名”
  
  在1941年写于昆明的《歌德的晚年》中,冯至为我们讲述了歌德晚年的一场恋爱,当然,其意在于揭示大师晚年的境界和精神奥秘。当时已75岁的歌德因与19岁的少女乌尔利克的分手,而写下了一首《玛利浴场哀歌》,下面是冯至译出的一个片段:
  
  我的胸怀纯洁处涌起一种追慕
  自己情愿由于感谢的心情
  献给更崇高、更纯洁、生疏的事物。
  恍然领悟,献给那永久的无名;
  我们说这是虔敬!这样幸福的高巅
  我觉得有分,若是我在她的面前。
  
  读到这里,我们对歌德意义上的“幸福”也恍然有所领悟。诗人的幸福,正在于他几乎是含着眼泪,瞥见了那些提升着他的崇高、纯洁而生疏的事物;诗人的幸福,正在于把自己献给这种“永久的无名”。
  而冯至的《十四行集》,对我而言不仅有着一种常读常新的魅力,它最使我着迷的,也正在于它指向了“那永久的无名”。
  “那永久的无名”,是我想起了杜甫的“篇终接浑茫”。
  “那永久的无名”,犹如地平线外隐约的山峰,它逸出了语言的边界和一切现有的言说。它召唤着我们,而又无以名之。它是一切有形事物转化成的无名和无形。
  也可以说,“那永久的无名”是一种一个诗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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