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生活的质感与虚幻经验

作者:韩作荣




  对于2007年的新诗,我想用“被遮蔽的写作”这句话来表述。所谓“遮蔽”,首先来自“诗处于低谷”这样的说法。那大抵是眼睛朝上者的论调,居于高处,只看得清身边的小草,却看不见谷底的大树,更看不见泥土之下的根须,该是不读诗的高人雅士所言。另一种遮蔽来自媒体,为了吸引人的眼球对“诗歌事件”的炒作,和诗本身并没有关系。锅越热,水越冷,声响越大,可雾气蒸腾之后,你会发现锅里什么也没有。还有一种遮蔽来自诗本身。泥沙俱下、鱼目混珠、虚假的粉饰、萎糜之风,以及造作浅薄、无病呻吟等分行排列的文字充斥诗坛,埋没了真正的好诗。可当你细读当下的新诗,披沙拣金,深入其中,便会发现粗砺的贝壳之中蕴含的珍珠,惊叹我们竟有这么多动人心魄的佳作,这么多诗坛宿将和新秀。难怪域外的批评家认为,当代汉语写作诗歌的成就高于小说了。在我连续八年编辑年度《中国诗歌精选》的过程中,诸多的精品力作亦证实,目前,是中国新诗发展的最好时期之一,诗人们对诗的本质,诗与现实、诗与艺术的关系的理解,从未有过如此深入和精微。纵然,如张清华教授所言:“目前,一般诗人的作品都高于八十年代的名篇,却没有那时的影响了”。这和时代的转型与注意力有关,原因是复杂的,或许是更多种遮蔽的结果。有如开放在谷底的野花,再娇艳,有机会领略其美的人也不会多。
  
  底层写作的广度与深度
  
  我认同“诗歌只与心灵有关而与职业无关,但是在我们的时代,职业却连着命运,而命运正是诗歌母体”这样的话。与此同时,我也认为命运恰恰与人的心灵息息相关;就诗本身而言,作为语境,人的生存状态,吸纳、制约着语言,语境不同,诗生成的意义自然不会相同。
  2007年的新诗,正是一些底层写作,或曰草根性,目光和笔尖向下的开掘,使诗有了广度和深度。这种“写底层”和“底层写”的倾向,体现了“时代的写作伦理”;现实关怀,打工者身份焦虑与主体意识的觉醒,从“别人的城市”到逐渐融入城市蜕变,社会转型期以及两种不同的生境所带来的困惑和道德的缺失等等,这些文学得以存在的根基,生成了新的诗歌精神,新的美学元素。
  这一年度写底层生活的诗中,谷禾的《宋红丽》是最有心灵穿透力的作品,具有震撼性。这是让人物和事件直接闯入诗行的悲剧,朴直、真切、没有任何的渲染和装饰,却能领略文字后笼罩的巨大悲哀。而这样的悲剧和苦难,她的命运,恰恰唤醒了人们近于麻木的良知,不仅是怜悯,死亡带来的恐惧,而是对心灵的救赎和净化。哨兵的《秋日札记》写与夜晚格格不入的下岗女工,“她懂生活/是一只未曾命名的禽鸟,得自己/给自己打鸣”。“她懂/爱不是高尚和忠贞,而是/堕落和沉沦”,读来,让人沉重和心酸,正是生活和境遇让爱变质,让人产生的不是鄙视,而是悲悯和忧思。另如邰筐的《城市纪事》,刘川的《悲悯世界的人》,老刀的《记忆》,熊焱的《忏悔录》等,都是写底层生活的佳作,既是世态,也是心态,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写出了独有的感悟,呈现了生活的质感,真切、逼眼、直探本源、有着生活的深度、情感的深度、思维的深度和强烈的感染力。
  自然,底层写作的概念是宽泛的,斑驳多变,繁复细微,不同的光泽,各异的感受,相异的写作方式构成了这类诗之总体。唐力笔下的的搬运工,“把家搬上肩头的人”,心头空茫,不知道把家放在何处,那种漂泊感写得恰到好处。而小宽的“感觉”是先靠啤酒来度量的——“喝四瓶,还感觉是在异乡/八瓶之后,就没有了陌生感”。郑小琼在蓝色里,看到“静谧的蓝是打工生活的另一面,”“车间的喧嚣,奔波、劳累。剩下一片蓝在爱里/开出着一片憧憬,一个未来的梦境。”霍俊明则在邻舍的两个女孩清脆的哭声里想起了妻子,微妙的心理表达得细微而动情。田禾在诉说“瞎奶奶病了,看不起医生/父亲在门口为她放一只/晒太阳的矮凳”。陈树照则在歌唱“这劳
  动汗水才配拥有的幸福”,踏进秋野,“就会看见天空蔚
  蓝五谷芬芳”……在这些诗行里,宽阔、博大、丰富、入微,告诉我们生活并非只有灰暗,也有明亮、憧憬、艰难中体味到的欢乐和幸福。
  
  
  理解与发现
  
   诗歌发展到今天,矫揉造作的抒情已被一些诗人抛弃,对生活和诗的深入理解,对事物,对诗的敏感和发现,却常常给人以启迪。这种智性写作,应当是中国新诗进入较高层次的体现。
  像纪念香港回归十周年这样的主题,多数的所谓诗皆是尽人皆知的公共话语,鲜有独特感受。可刘立云的《紫荆花臂章》,却从士兵的臂章上得到灵感,“把一朵花佩戴在他们身上这些/潇洒的士兵 拥抱入怀的士兵/是否将远离杀伐 永远站在/这片土地的花团锦簇之中?”而诗人写三个年轻女兵着装上街,走着走着,“便横着走成一行 竖着走成了列/习惯摆动的手臂 像牵着一根绳子”。这习惯成自然的细节的发现,见微知著,没有对诗的敏感是写不出来的。
  在沙漠,简明领略了“一粒沙子与另一粒沙,相距甚远”,看到了沙的飞翔;胡湿在相互间有些胆怯的目光划过之后,看到了暗通的危险,可即便会有什么事幸福地发生,也由于避免痛苦和恐惧,成了成形又永远不能生出的婴儿;王真金在一滴水的下坠、拉长中,感受其无法退缩的无奈、身不由已地下滑;伽蓝则在触摸中,感到触手可及的物体都不再纯结,“我多么的肮脏/却不被它们所废弃;”苏一刀在孩子的眼中看到水淹死了鱼,而张绍民则发现一条河被淹死,“它的遗体腐烂,发臭”,这种无理性的天真,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发现;冉晓光的“甘蔗”因为太成熟而被砍了一刀,“而且尝到甜头的人/并不以为那就是甜蜜的生活/甚至还说牙疼的话”;昌政则在宁静中听到鼓噪的水的反光,画家怂恿画笔说出了睡意,叶世斌在发问:“再多的雨篷和雨伞/能否阻止一场雨的发生?”有谁能改变这一落千丈的局面?路也在“楼外楼”上,于菜谱上看到了诗,又将眼中的风景看成杭州最好的点心;胡刚毅发现铁家伙沾上柔如少女的水,“脱了一身皮,仍走不出/疲软的恋情”;而阿毛在火车上注视自已——“身体不过是物,而头发是半个灵魂,”千头万绪,已经理不清,当火车到站“人来人往的,最后都像被砍的树——一部分成为栋梁;一部分成为棍棒;一部分变成纸或灰;还有一小部分,侥幸成了身体的棺木。而现在还没有天封地锁,你可以回家,或者找个地方取暖”……
  这种多源于日常生活,对事物本质的洞察、理解和发现,对俗常所遮蔽的因司空见惯而被忽略的事物的揭示,在诗人笔下,以主客观相融的方式,透露出诗人敏感的心绪和精神取向;或以鲜明的意象,由此及彼,言人所未言,在诗人独到的感悟中求得象征意味。这样的作品,是对诗人能力的检验,既体现了充盈的感性,又蕴含着哲人的聪慧,不可多得。
  
  诗意生存与繁复的人生
  
  说人最好的生存状态是诗意生存,那不仅仅是处于诗情画意之中,更重要的须有生活情趣与审美素质,具有对人生的感受,具有想象力与智慧的思考。
  老诗人彭燕郊从熠亮的光波照射在高大樟树的一瞬,感受到它的新鲜、嫩绿和丰满,仿佛从前不曾有过这样一棵树。这因光的照耀而呈现的存在,没有敏感的诗思是难以发现的。同样在阳光之下,一个小生命收缩在静然里,从没有眸子的眼窝里流出了泪水,那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喜悦,让一个盲女在接触光和热的时候,变得和仙女一样美丽。而《一朵火焰》,柔和、恬静、缓慢地散布光芒,那温暖、细腻、丝丝缕缕将人缠绕的光芒,是平凡的圣迹,在雾霭和阴翳里发光,但不耀眼,也不刺眼。这迷人的光焰告诉我们,诗人的感觉何等细微,对自然和心境的理解何等透彻,让人看出老诗人心理的年轻,其诗意生存的感受和智慧。同为老诗人,李瑛从西夏王的马镫上,看到一个民族精神存在的一种形式,“它仍然是——英雄脚下最后的西片疆土”。而郑玲的《丹雀》,一怀醉意,洋溢着情爱和感情,唱着属于农耕的歌声和灵魂。郑敏于《我的春天的到来》里,感叹季节是一页页日历,“它们的存在是为了不存在,惟有/那不可见的人的心灵足迹,长存”。而邵燕祥则为唐古拉山口殉道者——筑路者的石像写下了礼赞:“生命就是对死亡的抗争/抗拒荒凉 抗拒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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