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一部作品是一种法则
作者:龙晓滢
在远离文学话语中心的西南边陲,李森要做的就是这样一尾游鱼。他吐着静水的澄澈,带着鳞的悸动与闪烁。深渊最深处,是语言的尘垢,是凝滞的隐喻,是陈旧得无法获得质感的语词,它们等待着清洗,等待着重获命名之初的光泽。李森的组诗《屋宇》就是一组对自在事物与诗性事物重新命名的诗。组诗所写之物都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也是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反复歌咏、吟唱的事物,如“柱子”、“朝阳”、“田园”、“书房”等。这些具体事物披盖着太多来自文化传统和意识形态的外衣,对它们的重新书写无异于对词语的清理与改造。在这组诗里,李森要做的,就是让这些附带了太多隐喻的语词回到最初的直观与活泼,回到如它存在本身的自足与完满。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李森更像一名打捞者,漂洗者。他把沉在渊底的语词打捞上岸,洗去污泥,让它们重新接受和风的轻抚。初阳照耀,词语跳跃着光。这一奥秘,诗人在《游鱼》里说出:
带着鳞来,带着波的服从。
带着眼来,带着海阔的无聊。
带着尾的摇摆而来。带着鳍的方阵,古旧的脸谱。
谁在驱使。是我。我借你们圆润的小嘴,清洗词藻。
我有沟壑,让你们出海。我有高原,让你们逆水而上。
我有鼓角,让你们听见。我立一帆,抹一影,让你们争鸣。
诗人在诗中创造了“游鱼”,又借诗之名“清洗词藻”,清理语言。“沟壑”是诗中的沟壑,让游鱼出海;“高原”也只是诗之高原,命游鱼逆水而上。之后,诗人又“立一帆,抹一影,让你们争鸣”。在此,词语仿佛创世之初的泥土,诗人把它们抟起来,立成万物。语言重获清晰与纯粹,诗歌也冲破了成规,实现了表达的自由。清理语言并对自在事物与诗性事物重新命名,是伟大作家的志向所在,也是李森一贯的诗学主张。面对着强大的文化隐喻系统,李森是愤懑的。他带着点儿西南莽汉的匪性与霸气,不容分说地,不管什么词语和意象都要先拿到诗里改造一番。于是,不论古汉语里常见的单音节词,还是现代汉语常用的双音节词,以往的诗歌中常见的意象,或是生僻鲜见看似毫无诗意的事物,他全不在意,统统拿来,化入诗里。在《梨树和梨》里,“天边外”、“秋深”、“晨开”等词与现代汉语诗句交织在一起,使全诗兼有古汉语的简练耐嚼与现代汉语的明白如话。结尾用“日过中午,不闻梨喧。日落山梁,不见梨黄”收束,在汉语的凝练与隽美里,这出小小的诗剧缓缓拉上了帷幕。在《年华》里,白话与古文用法,这两种明显有些异质的元素再次紧紧地嵌在一起。开篇是“别离开我,回来吧,回我们的校园”,紧接着却是“事已废,物已衰”。诗中另一些古汉语用法如“心还在,意仍刚,相如桃红”,“舌还在,肉尤鲜,型似刃”和白话诗句交替出现,并成一体。也许,在诗人李森看来,古汉语和现代汉语本非异质,何必故意加以区分?又如《翠湖之荷》,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为荷花吟唱,翠湖之荷在李森笔下却是别样的存在。“翠湖之荷,何故高高地抽出它的茎,造就一个粉红的荷包。”人世本已纷扰不堪,你又来凑什么热闹?为人们制造说法提供口实。翠湖之荷面对着人们“无休止地赞美,都不屑一顾”。“拒绝观赏”的同时,它又忍受着苍蝇、蜻蜓,甚至“做作的亭榭幻象”。
很多时候,李森诗歌的构想并不来自于现时的观念或情感,它更多地萌生于语言的涌动。一个词语或是一个句子给了他奇思异想,他便从这些词句展开想象,从语言生发语言,由词语召唤词语。在他的诗里,常常能看到词语之间相互生发,互为环境,形成一个诗人独有的话语场。在这个场域里,词与词相互砥砺,句与句交错生长,当周围一片寂静,语词就从大地中破土而出,在阳光和雨露的滋润里向上,再向上,空气中充满了生长的音响。这样的声音,响在《门外》:
寨子在下,山在上。山顶上有一扇门轰然关闭。
那扇门外,有一窝蘑菇。门挂着一顶树衣,还在摇晃。
门外还有一个人,她从春天来。她就是花朵,穿过层层煦光。
她的节奏,长成绿,又长成果子。她的节奏摇得整座森林发疯。
寨子的篱笆脚,靠着一个马鞍。
寨子连着一个上升的湖。湖中有一团火。
似乎很难用任何一种既成的说法来概括李森的诗歌品质。他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歌者,行走在初阳上升、夜色苍茫的红土高原上,探求着语言的种种可能。鹦其鸣矣,求友之声不绝。远处,是光芒万丈的天宇,是屋宇的青,桃花的红,橘子的黄,是城市星点寥落的灯火在身后明一灭,对他来说,眼中的一切事物偶尔会呈现为一种方言式的歌谣,给他一点点欢欣,但更多的时候,那种不拘一格、不问形上形下、自足自在的歌谣一旦形成旋律,却又离他而去,创造了难以承受的陌生,这种写作不但不能拯救他,反而增加了他的孤独与寂寥。所有杰出的诗人都是这般境遇吗?这是表达的苦。难道笑在无奈时,是无奈的无奈?
李森那些优秀的学生都知道,写诗对于他而言,无异于一种寄托与抚慰,用以对抗只身行走者的荒诞。确定无疑,李森的诗与其说是有感于现实境遇,不如说是来自对存在的怀疑。好比陀斯妥耶夫斯基《群魔》中的史塔福金纳,他既“不相信”他“相信”,也“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源于存在的乖张。在无端的存在面前,李森还是留下了文字,甚至是不得不留下文字。在《柱子》里,他这样写道:
扛着梁和挂方,通过板壁,连着其他的柱子。撑起椽子和屋顶。
守着粮食,床第,神龛的香炉,对抗着风雨的啰嗦,毒日的诅咒。
它曾经是树,是站立。做了柱子,还是站立。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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