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盗版专家:圣手书生与玉臂匠



  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号称北宋书法四大家。东坡之字融隶草于一体,挥洒自如,黄庭坚笑谓如“石压蛤蟆”。黄鲁直之字以瘦硬见长,东坡也笑称其“树梢挂蛇”。这是大师之间的妙笔妙趣,不一而足。四人中东坡与米癫兼擅画,传说很多,这里按下不表。  只说那“蔡”家。众所周知,那蔡襄实际上是顶冒了蔡京的名声的。这倒不是说蔡襄的书法不高明,而是因为他在四人的排序与年代上都不对。
  算起来,蔡襄该是四人中的前辈了,他的行书集王羲之,颜鲁公,柳公权之精髓,独成一家,笔墨垂重,造诣犹在前三家之上。将他排在四家之中,我觉得的确是委屈了他。因为书法的创新,难就难在,于古拙中脱胎换骨的,而不是那种羚羊挂角,无迹可循的洒落。朱东润对毛书体有过成见,可能便是因于此。我想,朱东润,郭绍虞先生笔法的重实,可能也不为毛所欣赏。这是闲话。
  那“四大家”混淆的猫腻,便出在蔡京身上。蔡京与蔡襄都是福建仙游人(宋时兴化军)。蔡京生卒年与“苏黄米”三家差不多同时,主要都在神宗,哲宗,徽宗年间活动,他与苏黄米并列,我想应是合情合理的。
  《铁围山丛谈》中论到蔡京的书法时说:“字势豪健,痛快沉着。”我觉得蔡京似乎是中和了蔡襄的结实与东坡的倾斜之长。而在笔势运斤上,蔡京却绝不下于蔡襄。这是蔡京之势。这也是蔡襄的弱点。蔡襄是个严谨的人,不敢发挥。他怕大而无当,无法伸展。因此,我怀疑蔡襄是从小篆入手的。后学多了,不敢大处着墨。这是黑色。
  蔡京曾学书于蔡襄,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并非过誉。当然,这与蔡京的为人,实在是两码事。后人因讨厌他的人品,便干脆将他的蒙师蔡襄名字换下了他。
  这一点于情合理,于理却不通。这又是闲话。
  这桩公案,在《水浒》中似乎可以窥到一些端倪。吳用的这几句话说得重要:
  “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太師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
  当然,最后那“宋朝”两字,显然是元末明初人的施耐庵本人的口吻了。
  但凡人的名声一大,对他的盗版便出现了。事过千年,这个陋习仍然存在着。
  中国人图的是个面子,谁面子大,咱就认谁。然而,这中间还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原版与盗版中间,必须有个丝丝入扣的默契,不然,即便是克隆,也难逃游戏规则的严酷惩罚。
  吴用于是将萧让推拉了出来。那萧让原是濟州城裏一箇秀才,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既會使鎗弄棒,舞棍輪刀,“寫得蔡京筆跡”。
  这又是一个“白衣秀士”王伦了。他上山时,顺便将另一个跟他一样以盗版为生的工匠金大坚也拉了入伙。
  金是个治印能手。
  两人反正在山下过得未必比在山上舒适,于是与吴用的阴谋一拍即合。在开始操作蔡京假的家书时,金大坚却流露出了一句让人震惊的话:
  “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
  呜呼!看起来,在丑化蔡京的形象上,萧让与金大坚的本事,一点都不输与智取生辰纲的七条好汉!谁说秀才不能成事?!倘梁山成大事了,北宋的历史,很有可能将由他们两人来改写的。那时赵佶的瘦金体,他们同样可以模仿的到。例如柴进后来到“睿思殿”官家看書之處探看虚实,“轉過屏風後面,但見素白屏風上,御書四大寇姓名。寫道:”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北宋时期,官方对民间不满情绪的默许,可能也是它繁荣的主要因素。但是来自民间的理解永远都是不同的。因此,有的人拿刀子上山,有的人则像萧让,金大坚那样,做些偷工减料的活,养家糊口。
  所以,萧让排名在八十一位,仅次于“圣火将军”魏定国,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只可惜晁,宋都不争气,事业没有做大。这可不是闲话了。
  但是,匠工毕竟是匠工。他们不仅在艺术上不能达到真正书画家的高度,即便是在应变技巧上,也是捉襟见肘。比如,来自无为军的帮闲文人黄文炳这号专攻政治与权势的垃圾虫,很快便凭走狗的敏感,嗅出了蔡京家书的破绽。虽然从对书法的理解角度来讲,黄文炳并不比萧让更懂得蔡体。
  萧让与金大坚帮了宋江的倒忙。而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吴用布局中的两只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
  宋江在江州的那段故事,无疑是将自己埋进了理想建设的坟墓。从此之后,他不再相信理想。他只能是用报复来舒展胸怀了。一个将自己假设成是疯子的人,他将永远不能逃脱自己是个疯子的阴影。
  下层文人种种不可思议的精神分裂症,与赵佶及他“大晟院”的高贵的审美意识,构成了北宋末年的文化对立的悲剧。而这悲剧的更深层,则在于武化的失落。
  因此好汉们都往梁山跑。
  宋江用粪便作践自己,连蔡九都捏鼻子了。我至今未能理解,宋江既然能以大便涂面,却不愿意自杀,他那股“敢笑黄巢不丈夫”的豪气到哪里去了?!大丈夫敢做敢当。倘是真理,便须拥抱,不然就不要轻飘飘地抛弃了。
  也许做头的人,都有十分的苦衷?!
  不过像黄文炳这种香臭都能识别的文人,你不服都不行。黄文炳从臊臭的味道中,发现了宋江充满希望的眼神。这叫臭气相投。于是宋江坚决地便将他解剖了。
  在此之前,宋江曾细致地解剖过刘知寨的夫人。宋江不但善于解剖人的思想,还善于解剖人的肉体。
  吴用笃定是要劫法场的。他将包括晁盖在内的一干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吴用觉得,让宋江这样一个相貌一般,又善于以弱胜强的人上山来做一寨之主,对他来说,利大于弊。因此,他才能在之前的蔡京家书中,仔细琢磨出“翰林蔡京”的图篆是假的,并故意大吃了一惊。这一惊说明他要么是个乡巴佬,要么他的肚子,就像蔡京一样,能容纳下一条满载花岗岩的船。
  父与子书,岂有用公章的?或许这也是萧让与金大坚稀里糊涂地上了梁山的缘故。上山之后,他们连狗屁都不是了。因为山上好汉,没有一个人会去附庸风雅的。
  当吴用巧妙地利用萧让与金大坚的疏忽时,晁盖实际上已经被屏架在梁山的领袖地位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