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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道高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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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不难看得出来,水浒其实是厚道而薄佛的。但是,无论是不是出于施耐庵的本愿,他对书中几位重要的道家人物形象的塑造,远远没有对佛家人物描摹的出色。这不能不说是一道败笔。
或许施氏先入为主地将道家人物神化了,因而只注重于铺张他们的法术,却对他们作为世俗的人的一面淡化了。倘若果真是这样,那就未免弄巧成拙了。相比之下,大家看看鲁智深,武松,甚至裴如海,哪一个不是七情六欲具备,骨肉分明的?而再回头去看公孙胜以及他的弟子樊瑞,还有高廉,乔道清,李助等人,他们除了会些呼风唤雨的法术之外,形象几乎都是苍白的。
或许道家真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估计其中的原因是,当作者偏重于在人物的技术性方面着笔时,他笔下的人物,便不知不觉中偏离了人像特征,滑入了古怪的连他本人也把握不定的异像。
因此,书中出现的几位道家人士差不多都是模式化的,没有多少的人情味。比如像全书开头张天师在信州龙虎山那一会儿装大虫,一会儿装长虫,将洪太尉吓得只剩下半条命。这中间虽然不乏道家乐衷于调侃人世权贵的味道,但那牧童,青牛,笛子的意象,多少总归是版画一样的了。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给后面“伏魔殿”
一段群魔窜逃造势的。
读者们被告知,张天师是个不折不扣的仙人。张天师是颇有来历的。明代俗传天下三大姓:朱,孔,张,便是例子。张道陵子孙世袭天师称号,掌理道教,到了明初,朱元璋说了:“至尊者天,何得有师?”遂下诏改为真人。降了一级。
至于罗真人,他的高高在上的半人半神的形象,是通过李逵的一双焦躁的板斧雕刻出来的。当他运用法力将一个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对手的莽汉耍弄得服服贴贴之后,他便再次允许他的弟子公孙胜出山了。——此后公孙胜与其说是去解高唐州宋江之围,倒不如说是去弘扬罗真人新授予他的“五雷天罡正法”。而李逵这个至俗的凡人在罗真人看来,对于他的道法的传播,肯定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推广作用。
说者谓李逵是梁山第一尊活佛,以我看来,这黑厮始终都逃不过是个道童的角色。
虚与真,俗与雅的浑合与对立,在道家看来是辩证的。老子把这一套早就看透了。当然了,公孙胜跟李逵是永远察觉不到这点的。他们都需要偶像来维持精神的生存的。因此他们不得不执迷于对“真”的信仰了。
话说回来,老子的哲学,跟张道陵张天师的道教,纯粹是两码事。
然而实际上,道教在汉代诞生之始,也便将人世界定为两个层面了:一个是俗界,一个是仙界。而道术显然是超越二者中间限度的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非常技术。这种技术深为俗世百姓所推崇信服。我甚至怀疑嘉靖皇帝是阻碍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罪魁祸首。
著名作家阿城对此深有探究,以为道家与中国历来的平民文化是盘根错节的。
我深以为然。当代作家,我只关注阿城跟余华两人。不知阿城如今在何方云游?据说余华在香山一带购置别业了。这是闲话。
其实,摒弃玄幻与法术,我们是不难在梁山的诸多好汉身上找到道家的影子的。好汉们那种种遗世独立的傲岸风度,不就是庄子所钦慕的逍遥游吗?!这个现象,我们在前面已经说的很多了。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思想空前活跃与成就的时代,诸种学派与宗教都有自己的活动领域,比如信奉全真的田虎与白莲的方腊,都是挂着宗教的牌子大卖狗肉的。宋徽宗赵佶本人干脆就将自己封为“玉清教主徽妙道君皇帝”,算是开了宋末的道风。宣和年间,物质与文化的繁华都达到了极致。然而贫富的分化与宗教的对立,可能也更明显了。只有身兼球星,书画名家,嫖客等身份于一身的道君皇帝,才会醉心于其中,不可自拔。
我想,也只有在这种物华天宝的太平年代,才会产生“招安”这个非常道家化的古怪的名词的。招安对叛逆者来说,是一种体面的妥协方式,而对当权者来说,则是更为体面的抚慰方式。说白了,便是中庸。
亡国之君其实大都是被宠坏的书呆子。道家破坏了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这是让人相当沮丧的闲话。
宋初道家“扶摇子”陈抟对赵匡胤略定江山的那句饱含玄机的话,一方面肯定了宋王朝的确立,另一方面也奠定了道家精神在宋朝统治脉络中的血份。我以为,道家的精神在宋代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包括精神与凡俗上的。陆,程,朱等人精神的借尸还魂与门派纠结,这里就不想多说了。
只说凡俗的。
公孙胜为什么在梁山上能排名第四?说白了就在于他是以得道高人的身份出现的。在江湖上,像他这样模棱两可的形象,最容易在关键时候定夺局面。后来江湖上诸多的风雨,似乎也是因他而生的。在“芒砀山”收拾樊瑞之后,宋江让樊瑞拜他为师,让公孙胜传授“五雷天心正法”与樊瑞。这无疑是个刻意的布局,也算是个广告。它为后来天降神碑埋下了伏笔。公孙胜绰号“天闲星”,樊瑞绰号“天然星”。闲然,化外之人了。
在对道家精义的理解上,刀笔吏出身的宋江,远比只精通道术的公孙胜要强得多。公孙胜出场时还是一付好汉的样子,他的最精彩的留影,便是在晁盖庄门外绿槐树下,拒绝接受庄客们微薄的施舍,将十几个庄客打得东倒西歪。“他道貌堂堂,威风凛凛,身高八尺,生得古怪”。作为一条好汉,他具备了所有的条件。我后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孙胜为什么要来趁打劫生辰纲这趟浑水的?尽管他说是给晁盖送大礼来的。——在江湖上,晁保正不但以仗义疏财著称,还莫名其妙地被理解成有劫财的动机。晁盖绰号“托塔天王”,也算与道家有缘。
不过,从“俗”“真”两道来说,公孙胜的姗姗来迟的情报对于吴用的抢劫布局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或许他的到来,只是起到一种平衡作用。然而从对道家的真意看来,他还是躲不过自己的欲望的。因为当初你有了一念之差,以为金钱算是玩意儿,兴冲冲地来向晁盖报信。这说起来是很俗的一件事,却未必不是“真”的。
因此,后来他回归道家真藏去了,宋江他们则受招安了。施耐庵在结局里暗示,人世之繁华与波折,终将归于虚无缥缈。这个意念,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成不变的精神。
话说回来,人生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公孙胜与吴用的初次见面是很有趣的:
只見一箇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劈胸揪住公孫勝說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靈,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我聽得多時也。”
嚇得這公孫勝面如土色。
仅凭公孙胜被吴用兜胸抓住,吓得面如土色这情景,你还能想象得出来后来他呼风唤雨的力量吗?!我的解释是,公孙胜此时是刚刚出道的,没有什么处世历练。不然,倘若他拔下背上的那把松纹古剑,情景可能就大不一样了。但即便是小说,也不会让你假设的。
不过吴用考虑到了这一点。他这么一把握,等于攥住了公孙胜的脉搏。
我觉得,水浒中只有宋江和吴用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道家。宋江在获得了九天玄女娘娘的兵书后,他在政权的巩固上,与吴用相依为命,其中奥妙,可能也只有九天娘娘说得清了。这里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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