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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政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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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伦的死,是人职不匹配的结果。
清末重臣李鸿章说,世界上最容易的就是做官,官都做不好还能干什么?!书生王伦做了梁山的“一把手”,虽然只是个草头王,但大小也算是个“一把手”。但在这个位子上,他坐得就不怎么样。
过着世外桃源般生活的王伦最近很痛苦,因为敲锣打鼓地把晁盖等人接上梁山后,才知道他们是想入伙的。王伦的脸一下子就不自然了,发现原本很稳的位子,开始像只摇摇摆摆的浮萍了。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梁山像是一个规模不大的企业,自己的能力原本也有限,现在忽然来了这么一帮子如狼似虎的骨干分子,如果要留下他们,自己很可能会失掉对梁山的控股权。
事实上,王伦深谙树大招风的道理,不想把梁山的事业做大做强。王伦本来是个小知识分子,在参加科举考试落选之后,对仕途心灰意冷。百无一用是书生。王伦偏偏受不了官府的鸟气,一怒之下做起强盗来。他依仗八百里水泊的地利,在靠水吃水的同时,偶尔踩一下钢丝,劫个客商,抢个村乡,地方官府奈何不了他们,朝廷又不愿意劳师动众,所以与官府保持着均衡状态,一直相安无事。
按王伦自己的打算,准备小吃小喝,小打小闹,在这种小国寡民的世外桃源里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可人算不如天算,晁盖等人抢劫了当朝第一势要——蔡太师的十万贯生辰纲,并打得济州官府军队几乎全军覆没,然后前来投奔梁山。现在,战火突然烧到了自己身边,王伦小心经营多年的均衡一下子被打破了。
晁盖号称托塔天王,在江湖中一呼百应。即使梁山可以不考虑蔡京的势力,同时也能侥幸打败官府的征剿,晁盖这七个人的到来,肯定使己方在梁山班子中的席位,一下子处于绝对劣势。读过几本书的落第秀才王伦,想起了王莽篡汉、赵匡胤代周的故事,后背一阵阵发凉。考虑再三,他决定把晁盖这些瘟神送走。
做这个决策的时候,他忽视了一股来自内部人身上的杀气。
在王伦最困难的时候,柴进曾经给予他无私的帮助,所以当林冲走投无路时,柴进写了封“介绍信”,把林冲推荐给了梁山,满以为靠自己的面子,就能给他找口饭吃。没想到王伦却对林冲很警惕,从本意里不想收留这个能人。他有自己的考虑:“我却是个不及弟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继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他是京师八十万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因此,王伦不顾破坏江湖规矩,也不怕背着忘恩负义的恶名,说什么也要“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
在对待林冲去留的问题上,王伦看走了眼,证明他确实不具备“一把手”识人用人的能力。林冲对待朝廷忠,对待妻子爱,对待朋友义。只因被高俅陷害,已经无路可逃,如果能够给碗饭吃,依照林冲的人格素质,肯定会感激涕零,宁死也报答王伦的知遇之恩。但王伦不这么想。他最担心林冲会夺自己的交椅,因此以“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为由,拿出几两银子,打发他一走了之。
王伦的态度,连梁山班子里的其他成员也看不过去,他们也不可能清楚王伦的算盘。朱贵傻乎乎地说,粮食少可以去借,房屋少可以去盖嘛。朱贵还说,要是不留下林冲,柴大官人那里不好交代;留下林冲,要是有事他肯定能出力气。梁山元老杜迁、宋万也说,不能驳了柴进的面子,“不然见的我们无意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为了平息班子里面的不同意见,王伦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再次设置林冲上梁山的门槛:三天之内,交上一个“投名状”,否则就走人。书生意气太浓的人,往往不善于韬光养晦,因此不适合当“一把手”。看见两天过去了,林冲还没有交上“投名状”,他居然跑到林冲那里幸灾乐祸地笑,还提醒说:“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挪步下山,投别处去。”听到这样的话,林冲的郁闷与愤恨可想而知。
因为“投名状”,林冲与杨志打斗起来。王伦听到了消息后,亲自下山迎接。他接的不是林冲,而是杨志。他当着林冲的面,大声夸赞杨志如何英雄了得,同时以极度热情的态度,邀请杨志入伙。秀才王伦读了不少书但没有读透,他没有从书里学到高屋建瓴的政治智慧,却学到了一些旁门左道的驭人术。他企图像帝王驾驭臣子一样,在梁山上推行平衡术,借助杨志压制林冲,使两虎相争无暇顾及自己的位置。而他在享受坐山观虎斗之乐趣的同时,收获属于自己的渔人之利。
王伦没有想到,就是这一个小聪明,为自己挖下了通向死亡的陷阱。王伦的邀请没有成功,杨志不愿意留下,已经无话可说的王伦,勉强让林冲坐了第四把交椅。林冲从王伦那里,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饱受高俅迫害的林冲,现在又尝到了王伦带给他的羞辱。一颗仇恨的种子,已经种在了林冲的心里,时刻都有生长发芽、破土而出的可能。
同是处在一个层次的读书人,王伦和吴用的见识的差距就很大。吴用一眼就看出王伦热情接待背后的冷漠,同时他也看出了梁山班子里存在的不安定因素。他告诉正在为找到了安身之处而高兴的晁盖:王伦根本无心收留,如果愿意收留,早上就会安排进领导班子,不必等到现在。吴用还阴险而自信地说,林冲与王伦之间存在着矛盾,“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
晁盖上梁山的第二天早晨,林冲前来登门拜访。客气了一通,吴用开始挑拨林冲:“据这柴大官人,名闻寰海,声播天下的人,教头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吴用过称,理合王伦让这第一位头领坐。此合天下之公论,也不负了柴大官人之书信。”吴用这话很有问题,即使林冲再有名气,柴大官人再有面子,也没有林冲拿着一封信就可以做梁山第一把交椅的道理,江湖毕竟不是封建官场,凭借一纸任命就可以摘这么大一个桃子。但这些挑拨之词,如同雨后的甘霖,已经让林冲心里那颗尘封已久的种子开始发芽。
针对林冲对王伦“心术不定”的批评,吴用故意装作不相信,继续忽悠林冲:“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林冲已经不再顾及班子团结问题,直接把王伦的小九九给算了出来:“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吴用故意说,既然王伦有这种心思,不用他赶,我们去投奔别的地方好了。林冲明白,如果这次错失了与晁盖合资的机会,他将继续作为一个边缘人,时刻遭受着王伦抛过来的白眼。林冲做出了决定上司和自己命运的判断:自己这个垃圾股能不能翻盘变为绩优股,只有借助于这次资源重组了。此时,林冲心里那颗仇恨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于是向众人交代了自己的底牌:“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林冲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意之心,特来早早说明。”
现在看来,王伦要想避免林冲反水,可以在林冲前来投靠的时候,采取两种策略:第一,如同赶走晁盖等人那样,以绝对优势的力量对比,坚决把林冲赶走,不让这只猛虎趴在自己身边;第二,像对待杨志那样礼遇林冲,解决好一切待遇问题,使他死心塌地成为自己的嫡系。以林冲的能力,完全可以让晁盖等人投鼠忌器。可惜王伦没有这么聪明,也没有那么大的雅量,他把林冲羞辱了个够,然后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林冲收住了自己的利爪,可他没有收住自己那颗受伤的心。
林冲走了以后,吴用很兴奋。他从林冲的怒气和话语里,似乎看见了刀已出鞘。他一方面告诉晁盖“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让他做好当“一把手”的心理准备,一方面告诉众兄弟暗藏利刃,为夺取政权做好物质准备。而王伦全然没有察觉已经逼近了的杀气,居然幻想用五锭大银打发走拥有十万贯生辰纲的晁盖集团。
对于晁盖的投奔,王伦可以有四种选择。第一,关门。既然搞武大郎开店,就干脆不让武二郎进店;第二,开门。敞开大门迎英才,来个五湖四海大团结;第三,让座。创业难,守业更难。既然自己没那个本事,干脆让贤;第四,送客。晁盖等人来了,看看来者不善,做好防范措施,礼送下山。
王伦毕竟是书生,在没有清楚晁盖等人意图之前,就敲锣打鼓地引狼入室,已经排除了第一种选择的可能;既然接上山,就把他们留下,然后可以拉拢旧部,分化新人,收买吴用,提防晁盖,彻底把他们转化为自己人。可惜王伦没有这样的胸襟和本事,第二种选择没有了;自知不能胜任“一把手”之位,干脆急流勇退,退居二线,做梁山泊的顾问参事或者巡视员,享受着元老的工资福利待遇,不过从王伦武大郎开店的性格来看,这种可能性也可排除;只剩下最后一种选择,做好充分的防御工作,把晁盖等人清除出门。
王伦作为梁山的第一代首领,过去没有“穷则独善其身”,现在也没有机会“达则兼济天下”了。当个人能力与事业转轨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时,他没有站立潮头的谋略,又没有退居二线的胸襟。在可能出现政变的严峻形势下,他根本不懂得危机管理,既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林冲之间矛盾的严重性,任由林冲与晁盖等人密谋而不觉,更没意识到江湖中人心的险恶,不像晁盖等人那样身藏利刃,做好起码的防范工作。所以王伦的死,是人职不匹配的结果。他根本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是一个错误的人坐在了错误的位置上。
王伦准备好了饭菜,准备好了银两,准备好了措辞,但他没有准备好安全措施。酒过数巡,菜过几味之后,他站起身来,继续重复着曾经劝退林冲时的理由:“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既忽视了吴用“把眼来看林冲”表情,也忽略了林冲侧坐在椅子上“把眼瞅王伦身上”的心态。忍无可忍的林冲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只见林冲抓住王伦,痛骂了一顿,往他心窝里只一刀,便把王伦杀了。王伦虽然是梁山事业的创业者,但从此以后,梁山的一切事务都与他无关了。
登州兵马提辖孙立为了投靠梁山,主动出卖了自己的同学栾廷玉,尽管他为梁山带来七名好汉,并帮助宋江拿下了祝家庄,但他的行为为江湖好汉所不齿,连三十六天罡都没进去。而林冲的情况则不一样。我们不能埋怨他犯了背叛、谋杀老大的江湖大忌。先有王伦的不仁,才有林冲的不义,所以梁山大排名时,他依然是领导层人物之一。
林冲的这一刀,全面改写了梁山的历史。王伦本来可以不死,可他始终没搞懂“有容乃大”的道理,做不到干事业不分先来后到、人员能上能下,所以只好悲剧性地告别了自己一手缔造的梁山事业。
在王伦的血泊中,一个旧时代结束了,而一个新时代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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