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吃多了,头重脚轻



  “小二,你可知道爷上哪儿去?”“爷驾,不问你老人家上哪里去,你向西走总不错吧?”“哈哈!”“你笑什么?”“你可知道景阳冈的老虎今天请咱吃晚饭。”“你油得大呢,老虎请你吃晚饭?怕是你送去让老虎饱餐一顿。”“好杂种!你混讲的什么?你代我滚了吧!”武二爷倒好,没有理他,掉脸就走。你这个小二嘛,不相信就算了。可他偏偏不识相,抢前一步,右手一抬,就认定武松包裹上抓了。他这个抓是要拖武松回头的。可是你抓不要紧,你抓他的衣服啊,他不,一眼看见他的包裹在肩头上,却顺便来拖他的包裹了。“爷驾,别走!”武二爷听见后头喊,晓得不对,身子一转,脸一掉,啊,要死啦,抢我的包裹了。你拖我的包裹是假,抢我的包裹是真;你既能抢我的东西,我就能打你。他想到就做到,把右手的哨棒朝左边胳肢窝一夹,来得快,右手一抬,两个指头认定小二左肩窝就点:“好囚攮的!代我滚吧!”“啊咦喂!”接着,扑隆通!咋嘎!咚!怎么这么些声音的?
  原来旁边有家绒线店,店门上着,走扇子门关着,老板已经点了灯,正在柜台上过账,有个刚满师的小倌站在旁边望呆。忽然这个小二跌进来,跌到他家走扇子门上头。刚才武松手指头把他的肩窝一点,“啊咦喂!”小二喊了一声,没有站住,扑隆通!就朝旁边一倒,跌巧了,跌在走扇子门上头,走扇子门是虚的,没有闩。咋嘎,门一开;咚,人跌进去了。老板听见了:“咦,乖乖!小伙,望望看,哪个打到我家来啦?”这个刚满师的小倌走到店门口一望:“咦喂!老爹,熟人,酒店里跑堂的王二。王二啊,不好了!你嘴张多大的,嘴里白沫粘痰撒撒的,这是羊儿疯病发了。”小二眼泪鼓鼓的:“不是羊儿疯病哦!”“不是羊儿疯,怎么会这个样子?”“有个客人在我们店里吃酒,吃过酒,我们就忘记说老虎的话了。我这一刻追来告诉他,他不相信,把我肩头打伤了。”“打伤了嘛,回去算了!”“爬不起来了!”“老爹,他爬不起来了。”“铺上喊两个人把他抬回去吧!”在铺上喊了两个大个子,一扇实板门,用绳子系起来,把他送回酒店。老老板倒还好,开发了力钱,把小二收下来,把剩余的那块银子都赏了他。
  小二的钱是弄到了,第二天不能做生意了。什么道理啊?半边身子不能动。有人举荐说:“对过万寿堂药店里,从京城里带来的膏药,专医跌打损伤。”好,买一张贴贴看。一钱银子一张,买了一张,一贴呀,是好些呢。过两天又买一张。就这么左一张,右一张,一连贴了十几张,把外快用得干干净净。钱买膏药贴完了,他身上的伤痕也好了,随后去做生意,毋须交代。
  武二爷背着包裹,出了西镇门,上大路了。明月升空,如同白昼。这天放夜站是好极了。哪晓得迎面西北风太大,迎面风把酒吹得轰上来了。“呜噜噜,呜噜噜!”武二爷心里来气:“好囚攮的!好不容易拿钱买了给你吃下去的,你倒又要出来了,那是不行的,代我下去。”好几回要吐出来,又咽下去了。也不过走了三里多路,只看见路旁有座土地庙,东山墙上挂着件东西,不知是何物。他抢步上前,抬头观看,月亮照射,明明白白,原来是张告示。告示上的字,武松可以认得下去。即使有个把“拦路虎”,顺着向下看,大意还能看懂。他看告示是摆在肚里,我当然要念出来。这张告示是阳谷县衙出的,上面写的是:特授山东东昌府阳谷县正堂,加十级,记录十次史为出示晓谕事:照得城东景阳冈地方,乃系通衢要道,来往客商必经之地。不幸今秋突出猛虎,拦路伤人。本县已差壮丁猎户捕捉,至今未获。除饬差外,合即示仰城乡军民人等,一体知悉:每日巳、午、未三个时辰,行人结伴,地保鸣锣,多带木棒,护送过冈。倘有私自单行,店东不拦,地保不阻,被虎所伤,本县查出,一定重究,决不宽贷。无违特示!宣和年月日发景阳冈东土地庙贴。武松不见告示便罢,见了告示忍不住一声:“啊呀!”我太鲁莽了。刚才那个小二追来,我不该打他。人家是好意,我以为他家是黑店;不但没有感谢他,倒过头来把他打伤了。这一点是自己的不是。再想想,我究竟走不走呢?要论前头有老虎嘛,应当回头。不能玩!我如回头就被那个小二耻笑了,我回头当然住在他的店里,他别的话不说,只说:“爷驾,我先前追了告诉你,你老人家不但不相信,还打了我。你老人家说的,景阳冈老虎请你吃晚饭的,因何不去吃?我明白了,大概你是看见那张告示了,晓得我的话不假了,你一吓回头了,太爷原来说的是大话。”我何能被他耻笑?前头如没有老虎,我回头不回头倒没有关系;前头既有老虎,我不能回头。我难不成就惧怕这只老虎吗?大丈夫只有向前,哪有退后的道理?我当日学拳棒功夫做甚?是防身保命的。我就倚仗这一身本领,同老虎斗一斗,能够把老虎打死,代万人除害。英雄想到这里,就认定这条路走,一定要去跟老虎斗一斗了。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武松背着包裹,又往前行。走了三里多路,前后离景阳镇有七里路了。再望望,迎面有道山冈阻路,这道山冈就是景阳冈。东西的大路,南北的高冈,是行人向西行的必经之地,要翻冈而过。要是往日间,凭这一座山冈,没有一里高,武二爷一口气,蹦纵蹿跳,就可以过去。这一刻不行了,酒吃多了,头重脚轻,踉踉跄跄。说到底,酒不是好东西。他勉强走到半冈,实在不能走了。只见路旁有一株老树,老树根下有一块青皮石板,六尺多长,三尺多宽,一尺多厚,不知陷在土内有多深。石块上面倒是干干净净。他心想:何不在上头稍微休息下子。英雄朝青皮石上一坐,哨棒戗在一旁,包裹朝石头上一摆。啊呀,不坐倒也罢了,坐下来倒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