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
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
黄沙漠南起,白日隐西隅。
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
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
第十九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黎元。
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
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
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
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
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夸愚适增累,矜智道愈昏。
以上二诗,可以代表《感遇》诗的第三类:感事。这两首诗中,虽然有“丁零”、“汉甲”、“匈奴”、“黄屋”,“瑶台”等历史名词,但全诗并不牵涉到历史事实,因而不是咏史。字句之间,好象在指一些时事,而不是为个人身世遭遇发感慨,因而也不是咏怀。
前一诗的大意是:乌沉沉的边塞,无论在今人或古人的思想里,都以为是荒远的地方。在那里,可见者只有高耸的亭堠(碉堡),阵亡战士的枯骨。黄沙从南方大漠中吹来,太阳向西方沉落。中国曾以三十万战士对付匈奴,至今只见到沙场上累累尸骸①,而没有人怜惜这些塞上孤军。“丁零”是汉代西北的羌族人,丁零塞是汉人防止丁零人入侵的国防工事。这里用以代表唐朝与契丹的边境。汉甲即汉军,这里用以代表唐军。以古代的语言事物,代替现代的语言事物,这是诗词的一种修辞手法,我们称之为用“代词”,不算是用典故。
后一诗的大意是:古代圣人并不自私自利,所关心的都在人民的生活②。尧帝的车上开始装饰了黄绸的车篷,原来不是尧帝自己的意志,可是后人已有批评,至于纣王为了荒淫酒色而起造瑶台,更不用说了。我听说西方佛教的宗旨,最重视清净,为什么要用大量的金玉珍宝雕刻佛像,以为尊奉供养的对象。高耸入云的建筑物,用尽了山林中的木材,富丽庄严的宝塔,用去了无数珠宝。这些宏伟的雕塑,建筑,叫鬼工来做,也还做不起来,要用人民的劳动力来做,那里能够干得了。这种愚蠢的行为,只能使自己更多受累,自以为聪明,而治道却愈加黑暗。
“化”是教的代词,“西方化”就是佛教。“教化”本来是一个同义连绵词,可以互用。诗词里的单字代词,往往用同义相代。如悲惨、怜爱、疑惑、意志,都可以互相代用。“雕刻以为尊”,原句并没有说明是雕刻佛像,这是为讲解方便而加进去的。
这两首诗,从语言文字所表现的来看,我们似乎感到它言之有物,总是针对某一件时事,前者大约与边塞战争有关,后者大约与佛教有关。但这还是从“丁零塞”、“西方化”等词语中推测出来,终是雾里看花,不够清楚。因此,必须从诗篇以外去求帮助我们了解的资料。
孟轲有过一段话:“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后世学者把这段话节约为一个成语:“知人论世”,我们在讲王绩诗的时候已提到过。读古代文学作品,必须了解作者的生平及思想,这是“知人”。要了解一个作家的生话与思想,又必须了解这个作家所处的时代,有些什么重大的政治事件、社会事件,这是“论世”。现在我们来查一查陈子昂所处的时代,有过一些什么事情,足以引起他这样的感慨。
《旧唐书》和《资治通鉴》都记载道:“万岁通天元年(公元六九六年),武后遣曹仁师、张元遇等二十八将击契丹,全军覆没。火将皆被掳。武后诏募囚犯及奴隶以击契丹。”这件事,陈子昂曾上书谏阻,可知是陈子昂最为感慨的。诗中所谓“暴骨无全躯”,就是指此次征伐契丹的三十万大军。武则天好大喜功,屡次因用人不当而引起边祸。等到契丹、回纥、吐蕃等大举入侵,她又不能用名将壮士去捍卫国防,只是派遣自己亲信的佞臣或姓武的公子哥儿,让他们去挂帅立功,升官发财。结果是这些将军都打了败仗,使数十万人民死于战场。“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可知这四句就是咏叹武则天这种军事行动的。
武则天又迷信佛教。她本来是太宗的宫女,太宗死后,曾走出宫廷在感应寺落发做尼姑。后来被高宗所宠幸,才又选进宫去,封为昭仪。不久就夺取了皇后的大位,逐步篡夺了李唐政权,当时有一群以法明为首的和尚,伪造了一部佛经,名为《大云经》,其中颂扬武则天是西方弥勒佛化身,应当代替唐朝,为中国之主。这些伪造的预言,迎合了武则天的私心,于是下诏各州都要建立大云寺。还要造极大的佛像。佛像的小指里可以容几十个人。为了建寺造像,动用几十万人民的劳动力,耗费了全国的财富。当时宰相狄仁杰曾为此上疏进谏,可是武则天没有听从。陈子昂第十九首诗显然是反映了这件事,并表示了他的愤慨情绪。“夸愚适增累,矜智道愈昏”,这两句尖锐地申斥了武则天的昏愚政治。
陈子昂的《感遇》诗为唐诗开辟了一条讽谕现实的道路,对封建统治阶级各种不得民心的措施,进行口诛笔伐。在陈子昂以后,张九龄、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韩愈,张籍等诗人,都有这一类诗作。不过各人的风格不同,有的写得直率,有的写得委宛;有的明写,有的暗写,这一类诗,以后都要讲到。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二日
①沙场死,即沙场尸。这个“死”字是名词。死,屍、尸,三字通用。
②在古典文学怍品中,有许多“圣人”是指帝王的,所以常常和人民(黎元)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