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话》、《唐诗纪事》都说他是“谪为方城尉”,並且还载了当时朝廷的制词云:“孔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尔既德行无取,文章何以称焉。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据此可知他的被降谪,是由于品德恶劣。但既然方城尉是降谪的结果,那么他原先又是什么官职呢?这一情况,也无可考查。
史传都没有说他做过国子助教,但《花间集》中却称他为“温助教”。又《宝刻丛编》记载有《国子助教温庭筠墓志铭》,是他的弟庭皓所撰。这就可以证明他最后的官职是国子助教,并不象《全唐诗话》所说的“流落而死”。近年夏承焘先生作《温飞卿年谱》,蒐集资料甚多,考证甚详,但对于这些问题,还未能解决。大约温庭筠这个人,品德远不如李商隐。他的缺点,一是恃才傲物,喜欢讥讽别人,以致得罪了许多人。二是沉湎于酒色,行止不检,以致为士林所不齿。但他的仕宦前程,主要是为令狐綯所压制,这又和李商隐一样了。
温庭筠的诗,其声色之美,和李商隐不相上下,但其诗意却远不及李商隐。李诗有比兴者多,温诗纯用赋体,绝少言外之意。严羽《沧浪诗话》说宋初杨、刘等人倡“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我以为这句话说倒了。西昆诗人虽然竭力摹仿李商隐,然而他们的诗,只能学到温庭筠。后世学西昆体者,也大多只学象了温庭筠。
明人顾璘在评点《唐音》时批评温庭筠道:“温生作诗,全无兴象,又乏清温。句法刻俗,无一可法。不知后人何以尊信。大抵清高难及,粗浊易流,盖便于流俗浅学耳。余故恐郑声乱雅,故特排击之。”清初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引述顾璘这段评论,但是他以为顾璘的话未免过分。他以为“大抵温氏之才,能瑰丽而不能淡远,能尖新而不能雅正,能矜饰而不能自然,然警慧处,亦非流俗浅学所易及”。综合这两家意见,我以为说温诗“句法刻俗,无一可法”,确是排击太甚。我倒同意贺氏,以为温诗亦有“非流俗浅学所易及”之处。不过贺氏谓温庭筠的才情“能瑰丽而不能淡远”三句,我觉得也有些过分。淡远、雅正、自然,这三种风格,温庭筠并不是没有。
温庭筠的诗,有两种风格。一种显然是受李贺影响的齐梁体小乐府,和辞藻秾艳的七言律诗,这是贺裳所谓瑰丽的一面。另一种是写行旅、登览的五言律诗,这些诗仍然是从王维、孟浩然、刘长卿等人的风调发展而来,并不用瑰丽的辞藻,这是贺裳所谓淡远的一面。李商隐没有这一类的五言律诗,所以他的全部诗作,声、色是一致的。温庭筠的全集中,有声色截然不同的现象。
温庭筠诗集前三卷都是乐府诗。选题造句,摹仿李贺的痕迹非常明显,但有写得很好的,现在举例一首:
湘宫人歌
池塘芳意湿,夜半东风起。
生绿画罗屏,金壶贮春水。
黄粉楚宫人,方飞玉刻鳞。
娟娟照棋烛,不语两含嚬。
这首诗如果放在《李长吉歌诗》中,恐怕没有人能看出是温庭筠的诗。句法、结构、神情、面目,全是李贺的特征。全诗无法逐句讲解,只能大略感到第一、二句是写时、地。地是在池塘边的宫闺中,时是春天夜半。第三、四句是宫闺内景:用翠绿色画的屏风,有滴漏报时的铜壶。第五句是点明题目:额上点着黄粉的楚国宫人。第六句不可解。“方飞”,一本作“芳花”,但也无法讲得通。不过这一句的作用,大概总是描写这两个宫女的装饰。第七、八句是写这两个宫女对着残棋短烛,含嚬夜坐,表现了她们的怨情。题目是《湘宫人歌》,内容就是“宫怨”。
三洲词
团圆莫作波中月,洁白莫为枝上雪。
月随波动碎潾潾,雪似梅花不堪折。
李娘十六青丝髪,画带双花为君结。
门前有路轻别离,惟恐归来旧香灭。
《三洲词》,或称《三洲曲》,是流行于巴陵三江口的民歌。那地方的商人乘船从长江上下,贩货经商。歌辞内容就写商人重利轻别,使妻子在家,空房独守,有华年易老之感。这首诗前四句是比喻。波中之月,虽然是圆的,但波动而月就碎,这团圆便是虚假的。树枝上的雪虽然洁白如梅花,但它终不能折下来当作梅花,插瓶供赏。第五、六句写一个假拟中的李娘,年才十六,就已经嫁人了。结髪、结带,都是结婚的代词。第七、八句写门前有水路直通扬州,做商人的丈夫轻易就离别而去,只怕你回来时已闻不到旧时的香了。“旧香”,用来象征青春年少。
过陈琳墓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这是一首和李商隐风格相同的七言律诗。所谓西昆体,从宋初的杨億到明末清初的陈子龙、钱谦益,主要是摹拟这一路的律诗。它们音调雄健,辞藻丰腴,或者秾丽,诗意的逻辑结构明白清楚,在明、清人的鉴赏标准中,这是唐律的典范。
这首诗是温庭筠的名作,许多选本都选了它,也有许多人给作了注解。我本来不想在这里选讲。可是一检诸家注解,发现有几句似乎大家都没有讲通,因此就凭我的了解,提出另一些讲法,与读者商榷。
第一句的“青史”,只有曾益注引江淹的文句“並图青史”,算是注出了这个语词的来历。其实这个注可有可无,因为“青史”二字早已成为普通常用的名词,意义就是历史书。“遗文”二字,郝天挺注云:“《三国志》有《陈琳传》。”这样一注,这句诗就被解释为“曾经在《三国志》这部史书中读到你的传记。”温庭筠分明说是:“见遗文”,怎么可以理解为读到陈琳传记呢?问题在于“青史”二字不能死讲作《三国志》之类的史籍。在文学修辞中,一切古书都可以称为“青史”。温庭筠这句诗是说“我曾在古书中见过你的文章。”廖文炳解释就不用郝天挺的注,他说:“此言陈琳文章,曾于青史中见之。”这就讲通了。
第四句的“霸才无主”,沈德潜释云:“言袁绍非霸才,不堪为主也。有伤其生不逢时之意。”这是以为“霸才”是指袁绍。但陈琳先在袁绍幕府,袁绍死后,归依曹操。袁绍既不是霸才,难道曹操也不是霸才吗?既以“霸才”为指袁绍,那么,“霸才无主”应当讲作“袁绍无主”,怎么能讲作“袁绍不堪为主”呢?“无主”并不是“非主”,这个讲法,显然是不通的。富寿荪在《校记》中指出了“沈说非是”。又引用纪昀的《瀛奎律髓刊误》云:“‘词客’指陈,‘霸才’自谓。此一联有异代同心之感,实则彼此互文,‘应’字极兀傲,‘始’字极沉痛。通首以此二语为骨,非吊陈琳也。虚谷以‘霸才’为曹操,谬甚。”虚谷是《瀛奎律髓》的编者方回,他解此诗,以为“霸才”是指曹操。这与沈德潜同样错误,使下面“无主”二字讲不通了。纪昀驳斥了方虚谷之谬,而以“霸才”为温庭筠称许自己,我看也是半斤八两。既然温庭筠自叹“霸才无主”,为什么不可怜自己,反而要可怜陈琳呢?文学研究所编注的《唐诗选》采用了纪昀的讲法,解释道:“作者自命有经世之才而无所依托,所以对陈琳同情。”但是,紧接下去,却又说:“陈琳先后依袁绍,曹操,也只是做一些文字工作,并非被重用,所以作者仍然觉得他可怜。”这一段解释岂非前后矛盾?到底谁是“霸才无主”呢?这里,只有四个可能。不是袁绍,便是曹操,而他们二人都用不上“无主”。不是温庭筠自己,便是陈琳,既然下半句是“始怜君”,可知应当理解为作者温庭筠在怜陈琳这个王霸之才不遇明主。虽然怜陈琳,也就是怜自己,这可以从上句“词客有灵应识我”的语气中体会出来。从思维逻辑的角度来看,这二句的次序是倒装了。先是怜惜陈琳的霸才无主,然后才希望陈琳地下有灵,会知道我和你的遭遇相同。这样理解,岂非句句都可通?可是在四个可能中,偏偏没有人理解“霸才”是指陈琳的,这却出于我的意外。
结句“欲将书剑学从军”,郝天挺引王粲诗“从军有苦乐”作注,也只是注出了字面的来历,而没有注明其意义。廖文炳解释道:“余也飘零过此,追摹遗风,亦将以书剑之术,学公之从事于军中也。”《唐诗选》亦采此解,释云:“末两句说在这里临风凭吊,倍觉伤感,并非无故。因为自己也正要学陈琳的榜样,携带书剑去从军。”很奇怪,陈琳在袁绍、曹操军府中,典记室,为军谋祭酒,在当时都算作“从军”,而温庭筠还要怜他“霸才无主”。温庭筠在令狐綯、徐商节镇幕中,也已经是“从军”了,为什么还要学陈琳的榜样?我以为这一句的意义是弃文就武,用班超投笔从戎之意。作者既有感于陈琳的“霸才无主”,因此想用自己的兵书剑术去辅佐一位明主,以施展自己的王霸之才。他并不是要学陈琳的榜样,而是要以陈琳的遭遇为鉴戒。这一句诗,似乎前人都理解错了。杨炯《从军行》结句云:“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的从军,不是去当参军记室啊!
八句律诗,有三句被讲解得歧义纷纭,这也是说诗不易的一例。
送人东归
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
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
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
何当重相见,尊酒慰离颜。
温庭筠作行旅、送别诗,多用五言律体,与瑰丽的七言律诗、五言排律,或乐府诗迥然不同。如《利州南渡》、《商山早行》等,都是他的著名五律,已为许多选本所选录,现在避熟就生,举这一首为例。
诗题本作《送人东游》,但注云:“一作东归”,我以为原本应是“东归”,因为诗中有“天涯孤棹还”一句可知。但也许有人看了“浩然离故关”一句,便以为是东游,就改了题目。以误传误,至今未改难。现在我认定这是一首送友人东归的诗。
起二句点明题目:在黄叶纷纷坠落的荒城中,你浩然有出关回乡之志。“故关”即“旧关”或“古关”,顾予咸注引庾信诗“函谷故关前”,则此处恐怕也是指函谷关。大约有人以为“故关”即“故乡”,因此把诗的内容误为送人东游了。“荒戍”是荒凉的边城,可知送人之处不在都城,而在边远的小邑。颔联写景,点出东归的目的地,可知这位朋友是回到江汉之间的老家去。颈联抒情,从诗意来看,这两句也是倒装句。你是天涯孤客,现在回归老家,在这个江汉流域中,有几个老朋友还生存着呢?这是对东归友人的寂寞不得志表示同情,也感慨那边的旧友凋零,久无消息。结尾二句,表惜别之情,希望有朝一日,重新相见,大家喝一杯酒,以慰籍离别之情。情字不协韵,就用“颜”字代替。“何当”,唐人语,诗中常见,即“何时”、“何缘”。
这是五言律诗的正格。起承转合,思维逻辑很清楚。中间二联,一写景,一抒情,也符合于宋人一虚一实的要求。结句所表达的也是一般人临歧握别时的思想言语。无论从思想性或艺术性来衡量,这首诗都只是平稳而已,不能说有什么特长,在温庭筠的全部作品中,它也排不到上乘。但是,温庭筠生于晚唐,他的诗就列入晚唐诗。而晚唐诗是为后世诗论家所瞧不起的。高棅编选《唐诗品汇》,把晚唐诗人几乎都列入“馀响”一级。后来他选定《唐诗正声》(《唐诗品汇》的简编本),就根本不选晚唐诗。可知他以为晚唐诗中,没有正声。这种过于轻视晚唐诗的成见,使许多诗人的作品不能获得公正的评价。温庭筠、李商隐的那些秾丽的艳情诗,太突出了,为初、盛、中唐所未有,即使鄙薄晚唐诗的诗论家,也不能不另眼相看。至于温庭筠的那些歌咏行旅,游览山寺的五言律诗,就被压在“馀响”中,似乎远不如他的前辈诗人了。现在,我们即以这首《送人东归》为例,如果把它编在刘长卿、戴叔伦等大历诗人的诗集中,恐怕也不会有人发觉是误入。在《唐诗品汇》中,刘长卿、戴叔伦的五言律诗都列入“接武”一级,我就不能不为温庭筠叫屈了。
温庭筠的诗,文字与意境都比李商隐浅显,论艺术性,这是他的短处;论大众化,这是他的长处。韦縠《才调集》选温庭筠诗六十一首,李商隐诗四十首,为全书诸诗人中选诗最多的,这就反映着温、李诗在五代时的盛行,同时也说明了北宋初时行西昆体的渊源。而温庭筠诗在当时,比李商隐有更多的读者,也由此可见。
宋代以后,情况一变。秾丽诗以李商隐为代表,选了李商隐就不选温庭筠。五言律诗因为属于晚唐而被轻视。于是温庭筠在唐诗中的地位大大地被贬低了。
贺裳着眼于温庭筠诗集中的一大半艳体诗,因而说他不能淡远、雅正和自然,现在我从温庭筠的五、七言律诗中摘选几联并不秾丽的名句,以供读者评品,大概可以证明温庭筠不是不能作淡雅自然的诗吧!
七律摘句
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利州南渡》)
一院落花无客醉,五更残月有莺啼。(《经李征君故居》)
庙前晚色连寒水,天外斜阳带远帆。(《老君庙》)
野船著岸偎春草,水鸟带波飞夕阳。(《南湖》)
湖上残棋人散后,岳阳微雨鸟归迟。(《寄李远》)
五律摘句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
萍皱风来后,荷喧雨到时。(《卢氏池上遇雨》)
波上旅愁起,天边归路长。(《旅次盱眙》)
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处士卢岵山居》)
鱼盐桥上市,灯火雨中船。(《选淮阴县令之官》)
细雨无妨烛,轻寒不隔簾。(《偶题》)
野梅江上晚,隄柳雨中春。(《和段阿古》)
凫雁野塘水,牛羊春草烟。(《渚宫晚春》)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