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劫难

作者:张 念




  我的脸恢复得很快,第二天,我把镜子反复擦了三遍,发现红肿消失了,我怀疑它是被我从镜子里抹去的。我依然眉清目秀,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坏,我洗了脸,刷了牙,还用眉笔淡淡地扫了一下眉毛,一个清新可人的早晨就出现了。几天前的那次事故,已经找不到一丝痕迹,只是当时的场景,像镜头闪回,哗哗地,在脑海中明明灭灭,还有疼痛,隔着几天的时空距离,只剩下关于疼痛的想象,只有窗外逐渐明亮的阳光是真实的,过去的事情变成了一种虚构,没有逻辑线索,含混一片,若即若离。小小的意外就像一次短路,稍稍修理一下,就正常了,不过现在的正常和过去的正常略有不同,我获得了另外一种功能——联想,我陷入了这张没有边界的网中央。前天,在办公室,我用新闻报道的口气回答了所有人的关心,我发现,事实是不能言说的,我是惟一的知情者,但事实绝不是我说的那样,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愤怒和同情,可我不需要这些。我要的是理解,理解事情经过本身,比如一朵花是怎样凋谢的,一只青虫怎么会长出翅膀,变成了艳丽的蝴蝶。没有人觉察我的沮丧,他们说,怎么这么倒霉,倒霉就是对事件的整个判断,没有其他的更确切的意义吗?我被嗡嗡的安慰的声音所包围,这样的声音比突如其来的耳光还具有杀伤力。如果他们再继续嗡嗡下去,我就要晕倒了,因为安慰的方向弄错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冲出嗡嗡声的围堵,跑到电梯间。里面有两个人,我喜欢抬头看天花板,上面嵌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是被压扁的人影,他们在说,才打断一条腿,有什么好报道的,是的,暴力指数不够,人们不会关心的,另一个人回答。我继续看天花板,我的脸在那里,像一张摊开的大饼,我在想,这张大饼所蕴含的暴力指数是多少呢?那条被打断的腿拯救了我,给了我安慰,对此,我深信不疑。在这个充满践踏和屠杀的世界,一个并不存在又确实在那儿的词,暴力指数,在语言的转角处抚慰了我的伤痛。从电梯间到老总的办公室,在几步路的短暂距离内,我就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任何人都和这件事没有关系,除了我自己。
  我把整个的上午都奉献给了我的小屋,小屋里的联想,整个事件的众多方面,都聚集到一种极度的脆弱之中。当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咽下第一口的时候,无序含混的思想突然敞亮起来,在一个宽阔无边的可支配的空间里,形成了生命的气息,我被这样的气息所攫获。我随便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坐在了阳台的藤椅上,看见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缓缓地从我脚下走过,带着母性的缄默和文雅,一杯牛奶的工夫,我就和我的坏心情和解了。无法阅读,正午的阳光过于强烈,我重新躲回房间的阴凉中,打开手机和电话,拿出电话本,试图拨上几个号码,随便找个人随便聊聊。下意识地,我拨的是老夫的手机,还是打不通。是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车祸,情变或者……恐慌和不安,只是一点点,像屋外太阳的影子,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的好心情只存活了几分钟,从阳台到房间,就这样夭折了。也许我需要的是耐心,也许下一分钟,老夫的电话就进来了,也许我该吃点东西,我的确饿了,饿的时候,人就容易烦躁。
  楼下是家大型的超市,我盲目地推着小车游来游去。我不清楚自己想吃什么,可我的小车里已经堆了很多东西,方便面、韩国酸菜、面包、布丁、西红柿酱、薯片、卫生巾、爽肤水、沐浴露,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这些堆成小山的商品,带着物质惯有的亲和力,消磨着我隐隐约约的焦虑。现在是上班时间,超市的人不多,商品比人还拥挤,有让人放松的轻音乐,懒洋洋地弥漫在空气里。我不想回去,这柔腻绵软的氛围,让我的每个细胞都舒张着,我还看到玻璃墙上,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玫瑰色的家居服,和她身前的小推车连成一片,一片闲适安逸的模糊的影子,整个下午就收藏在这样的影子里面,没有快乐也没有不快乐,我挪动脚步,影子消失。当我走遍超市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我才把小车往收银台的方向推去。
  为了分散对电话的注意力,我打开了电视,这时天空完全黑了下来。突然,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幕,说即将有重大新闻播出,敬请留意。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耳根发麻,这是职业习惯使然。本来,电视里正在放一个脱口秀节目,大家嘻嘻哈哈的,一个没有完全释放的笑声,在高亢的时候突然被劫持,被一幅浓烟滚滚的画面所劫持,烟是从一座摩天大楼冒出来的,由细变粗,长镜头凝固在那里。没有什么稀奇的,我想这可能是一个意外的事故。那么远,那座楼看上去像一根细细的小棍子,反正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大楼,损失一座算不得什么。突然,好像几分钟的光景,在画面的右侧,出现了某种飞行物,仙鹤一样的瘦长,缓缓地向冒烟大楼右边的另一座同样高度的建筑物靠近。飞行物和那座大楼一接触,立刻烟尘四散,烟雾中,还能辨别飞行物在继续移动,它横穿了那座大楼的上部,在飞出大楼几秒种后,飞行物就炸裂成了碎片。当时的光线是晨曦朦胧的那种,太阳还没完全刺破云层,就像黎明时分一个恍惚依稀的小梦,这时画外音才清晰起来,说是纽约的世贸双子楼被民航客机撞上了,说是一场蓄意的恐怖活动。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热血上涌,几乎同时,手机和电话铃像炸开的油锅,沸腾起来,他们说,快快快,看电视,美国被炸了……现在,长镜头终于有了局部的特写,无数的人,在夺命狂奔,这是在好莱坞大片里才有的惊险和惨烈,特写镜头才真正具有杀伤力,我的手心开始潮湿滚烫,电视里的烟雾仿佛溢出屏幕,钻进了我的喉咙。当地的电视记者拿着话筒,东奔西突,他们把鲜血、惊恐、嚎叫、逃命,把死亡的形象带到了我们的面前。我看到一个拎公文包的男人,他满脸都是血,我的汗毛一根根站立起来,我想看的人一定比流血的人更害怕,就像那记耳光过后,我没有尖叫,反而是那个看见我的鼻子正鲜血长流的女人叫了起来。这样的惨烈还在继续,很多人在流血,在死去,又是长镜头,冒烟的大楼里伸出很多小人头,还有白色的手绢在绝望地飞扬,那是求救信号。我坐在沙发上,观看这场大灾难,比死亡更残忍地观看,我只能观看。接着大楼坍塌,小人头和白手绢被火焰和浓烟吞噬,我的忍受力也随着大楼坍塌了。在咕咚咕咚喝下两杯白开水之后,我莫名的恐惧就降临了,爆炸、毁灭,瞬间一切就被掩埋了,死亡那么具体,那么迫切,一座楼和一个人同样的脆弱,比如我,会不会突然倒下,没有谁来直播我的死亡过程,我说过,我不惧怕血腥的场面,可我害怕死亡,一个人,在屋里,突然地无声地倒下,我害怕极了。电视画面还在闪动,上面有些什么,我已无法辨认,不是不能,是我不敢再把眼光直直地放在那里,我已经没有胆量,继续一个人坐在那里。我飞快地换掉拖鞋,拎着包跑了出去,的士车把我载到了一个熟悉的公寓楼前,老夫住在8楼。
  是我自己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我发现,鞋柜旁有双女人的鞋,陌生的鞋,不是我的,我的鞋没有那么长。走到客厅,茶几上有只女式提包,也不是我的。这时,卧室门打开,老夫走了出来,满脸的倦容,头发乱糟糟的。他看着我,有些迟疑,似乎要克制住后退的欲望,他的身后,一个女人重影一样地浮现。本来我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摔门而去,我想我是被电视画面给炸晕了,我不但没有摔门而去,我还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对着重影所在的地方轻轻一笑,一个没有完全绽放的笑容,神经质地笑。我说,我被人打了,老夫,美国被人炸了,世贸大楼给摧毁了,在纽约,现在,很多人在号哭,在逃命,我害怕,他们说这个世界有好戏看了。我害怕,我要你抱住我。女人走过来拎包,然后走到门边换鞋,然后就鬼魂一样地消失在门后,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老夫,我觉得现在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发生的,那座全世界最骄傲的城市,太惨了,喔,快开电视呀,你还不知道吧,我被人扇了两耳光,血哗哗地流。老夫去开电视,动作有些机械,脚步歪歪斜斜的。我这才闻到房间里的酒气。不对,不是这个台,你又喝多了吧,哪个台,我也记不清。我抽出烟盒里的一枝烟,粘在唇边,烟能让我平静,我发现烟枝有些微微颤抖,无辜的香烟感染了我的不安,跳动着火苗的打火机凑了过来,是老夫,他的另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烟开始燃烧。我倒在了老夫的怀里,然后,我们一起倒在了沙发上,我终于从虚脱恐惧的意念中逃脱出来,身体的癫狂,身体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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