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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认识中国历史

作者:韩德强




  其实,中国经济长期停滞落后是缺乏史料支撑的一种情绪性的印象。至少从各王朝兴起到灭亡的二三百年间,人口的增长是迅速的。考虑到王朝更替,则人口、经济、技术呈螺旋发展态势。春秋战国时,人口约2000至3000万;经过多年战争,秦苛政、楚汉相争,汉初人口下降至约600万。但西汉人口增长迅速,平均年递增率达1%左右。至西汉末年,人口达近6000万(宁可:《试论中国封建社会的人口问题》,载于《历史研究》1980年第1期)。如此螺旋增长。清朝前期人口增长率与西汉接近,约一百五十年时间内从1亿左右增长至4亿(1700年至1850年)。在人均消耗资源相同的情况下,人口增长与经济增长是同步的。由于技术的进步,从瓷器、陶器到竹器、木器、铁器,从棉花、水稻到苹果、桃子,产量和质量都在提高,人均消耗资源在增长,则经济增长的速度将超过人口增长。
  人口增长意味着经济总量的增长,市场交换的发达,并由此推动着技术的不断进步。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认为,从公元三世纪到十三世纪,技术的流向主要是从中国经阿拉伯向欧洲流。在炼钢、铸铁、造船、水轮联动擒纵机构、转换直线和圆周运动的机械装置,当然还有四大发明——造纸、火药、印刷术、指南针上,中国都领先于西方几个世纪至十几个世纪。一些对西方极为仰慕的中国学者很不高兴看到李约瑟的著作,甚至千方百计加以否认,因为李约瑟发现了一个繁荣、增长迅速、富于创新、技术先进的古代中国。但是,如果承认中国古代有着发达的市场经济,我们就应该懂得,无论是否有某位亚当·斯密赞美市场,市场都会促进技术进步。走进任何一个中国历史博物馆,吃、穿、住、行各种生活用品的制作精美程度在不断提高,早期只有宫廷才能使用的器物,如瓷器、丝绸、茶叶、桌、椅、床、铜镜、马车、钟表等,时隔不久就能够普及到民间。
  不妨设想我们作为商人生活在其中任意一个朝代。我们会发现,和平是漫长的,经济是日益繁荣的,城市规模是不断扩大的,高档消费品是供不应求的。西汉末期,首都长安有人口约100万,约占全国人口的1.67%。可以比较,今天的北京人口只占全国人口的1%。司马迁《货殖列传》中将全国分为十大经济区域,每个经济区域都有一个中心城市,若干个次中心城市,以及乡镇集市。如此,则全国的城市化率至少将超过10%。一个百万人口城市,单是每天粮食、肉类、水产品、水果、蔬菜、皮毛、香料的供应就将形成繁荣的市场,城市郊区势必形成产业化的种植和养殖,并在城里形成制鞋、帽、衣服、车辆、木器、竹器、瓷器、陶器的各种手工业。当然,还有餐饮业、旅馆业和娱乐业。例如,在宋朝首都汴梁城内,有大小酒店三千多家,接待南来北往的客商。戏曲演出中心——桑家瓦子——有五十多座戏场,其中最大一个戏场竟可以容纳一千多人,在当时的音响和灯光条件下,这是令人震惊的。自北宋起,中国就有了纸币流通。《清明上河图》描绘的正是北宋首都汴梁城内的市场繁荣景象。
  不错,每次王朝更替时,人口都有大幅度缩减,但新王朝一确立,人口和经济即恢复迅速增长。事实上,这恰好说明中国古代经济体制具有高度的活力。
  重农抑商政策是否阻碍了经济的发展呢?从短期看,应该如此。由于重农抑商,资本积累速度会放慢。但是,从长期看,则恰好相反。如果采用放任自由政策,则一个王朝将在三五十年内完成两极分化过程,引发农民起义,中断土地兼并和资本积累的过程。如果采用重农抑商政策,则王朝寿命可能长达二三百年,相应地,资本积累周期将放长,积累规模将变得更加巨大。经济史料支持这种逻辑分析。清朝时期,广东怡和行商的伍秉槛拥有资本达2600万两白银,约为清政府年财政收入的一半左右。当今欧美各国也没有哪一位大资本家能够拥有如此比例的巨额财产。伍秉槛的财富并非鹤立鸡群,同期的一位宁波商人拥有2000万两白银,晋商、徽商拥资千万两白银的亦不鲜见,至于拥有百万两白银者则不计其数了。放到国际范围看,同一时期的英国、法国资本家都没有如此巨额资本。在十九世纪中叶,欧洲总人口仍远少于中国,又被各国疆界所分割,市场狭窄,即使有工业革命之助,可以掠夺世界范围的财富,也仍然不能与中国市场上的大资本家相比。据贡德·弗兰克的新著《白银资本》估计,从1500年到1800年,美洲和日本开采的白银一半流入了中国,购买中国的工业品(贡德·弗兰克:《白银资本》,第208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3月)。弗兰克认为,在这长长的三百年间,中国拥有巨额国际贸易顺差,是世界经济和贸易的中心。相反,欧洲则是当时世界经济结构的外围,靠了美洲的金银才能登上以中国为火车头的世界经济的列车。
  落实重农抑商政策的主要社会机制是“士农工商”的社会地位序列。流行观点认为,士农工商的社会序列使商人地位低下,总想改换门廷,买官置地,从而阻碍了扩大再生产,阻碍了商业、经济和技术的发展。我不否认有古代商人有这种倾向。但是,由于“士”的社会地位高于“商”,还产生了另一种促进生产和技术进步的倾向。混合经济体制的关键问题是如何防止权钱勾结,或者说提高权钱勾结的门槛。在“士农工商”序列下,当官的士人有社会地位的尊严感,在商人的金钱诱惑面前有一定的抵抗力。如果把士和商的位置颠倒过来,那么士就守不住相对于巨商大贾的清贫。这正是当前中国社会的特点。商人的社会地位最高,当官的都急于把权力换成金钱,结果权钱勾结十分容易,本来用于放慢两极分化的政治机制成了加速两极分化的有力手段。许多房地产商都深有体会,用权钱勾结的方式赚钱太容易了。赚这种钱是“吃人肉”,吃过“人肉”以后就再也不想吃草了。什么是吃草?搞发明创造,改进产品的性能和生产工艺,发现消费者的新需求,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获取利润。可见,“士农工商”序列实际上使社会上存在两套价值系统,一套是面向长远和整体利益的治国平天下的士人价值系统,一套是面向个人眼前利益的商人价值系统。两套价值系统既相互渗透,又相互制衡,使社会能够取得稳定和发展的平衡。
  新中国成立之初,共产党的价值系统替代古代社会的士人价值系统,与民族资本家的价值系统相制衡,理论上也可能使新民主主义社会存在较长时期。然而,在毛泽东看来,两套价值系统并存的社会至少是仍然存在剥削的社会,无非是剥削程度较轻而已,搞得不好剥削程度会日益加重,重蹈历代王朝覆灭的老路。事实上,毛泽东的这种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建国初期,商人价值系统自发地、主动地、积极地向共产党的价值系统渗透,大批共产党员经不起“糖衣炮弹”的袭击,被腐蚀掉了。这样,按照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毛泽东才下决心进行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但是,商人价值系统并不因私有制的取消而消失。因为,商人价值系统与人的物质性密切相关,士人价值系统与人的精神性密切相关。如果不能使党的干部真正具备士人价值系统,则商人价值系统在政府内将会变形出现,表现为官僚主义和贪污腐败。大跃进失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大批农民由于干部欺上瞒下行为而饿死,充分说明了商人价值系统在党的肌体内的顽强存在。最后,毛泽东终于认识到,商人价值系统并没有因为生产资料的公有化而消失,相反正在强烈地改变着党员队伍的精神实质,党的干部队伍出现了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由此反观可知,士人价值系统的建立和维护很不容易。历史王朝的覆灭并不是士人价值系统过于强大,而是过于弱小,无法抵御商人价值系统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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