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霹雳中奔跑

作者:夏 榆




  即使是在矿区,也很少有女人愿意下矿井。矿井之下迭出的险恶和丛生的灾难,使男人都望而生畏,更别提女人。但是母亲还是决定下矿井,因为父亲那时候因为身体的伤痛无法继续工作,父亲不去工作,一家老小的生活就成为问题。
  我希望父亲能够阻拦母亲,让女人下矿井,等于把女人送入虎口。下了矿井的男人就等于两条腿的牲口,这是父亲清楚的。女人到了矿井无疑就是虎口中的食物。这是我想象的。我觉得父亲不能让母亲下矿井,为了他做男人的骄傲他也不能答应。我那时把男人的骄傲或者尊严看得严重无比。我很希望父亲能像他所宣称的男人那样,把母亲套在身上的工装脱下来扔掉,我甚至希望父亲强烈地反对母亲的决定,希望他们不惜为此争吵,或者打架。但是父亲没有,他一直坐在院子里摆着他的一条伤腿晒太阳。
  我的期待落空的时候,我对父亲充满蔑视,我觉得他要么冷漠自私,要么财迷心窍。表面上我没动声色,我安静如常,但是事实是,从那一刻开始,父亲的形象在我内心坍塌了,我觉得我可以不服从父亲,因为他的冷漠和自私,因为他的财迷心窍。
  接下来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每天早晨,父亲会早起给母亲做好饭,他看着母亲坐在灶前吃尽他端到面前的饭菜,又把装好下一顿饭菜的铝制饭盒放到母亲随身带着的工具包里。然后父亲目送母亲出门,看着她走上通往矿井的道路。父亲开始承担了家务的劳动,在他的腿脚能勉强活动的时候,他就开始洗衣做饭。不变的是我,到黄昏的时候我会被父亲领着走上高坎之上的道路,在路边迎候母亲。
  禁止女人和未成年孩子从事采矿业是后来的事情,但在母亲下矿井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觉得不对。母亲和另外的三十二个女人组成了一个家属区,那些女人由一个有经验的老矿工带队。她们的工作是开采被国营大矿采过的剩余煤层。家属区和国营大矿任何一个区队一样,有各类工种,有采煤、掘进,有打眼、放炮,有开车、检修。母亲分到的工种是检修工,但是她每天必得和别的女人一起下矿井,去掌子面干活。
  我迎住母亲的时候,看见她脸上和身上的炭黑很害怕。母亲要回家洗澡的原因是井口并没有供女人洗浴的地方,没有干净的水,也没有合适的浴室。水是用水泵从井下抽上来的污水,注到水池里经常不换,而洗澡堂的门窗都是坏的,男人在里边洗浴可以对付,女人却不行。也有女人在那里洗澡,但是母亲却不愿意。她情愿黑着脸和身体回家来洗,母亲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为她烧好了大桶的热水。热水蒸腾的水汽经常会把屋里的窗玻璃蒙住,我看不到母亲的形容,只能听到屋里水声的喧哗。
  有女人被野车撞伤是在母亲下矿井的四个月以后。一个喜欢唱晋剧被称为孔老二的女人,在收班的时候走在大巷里,她跟别的女人一样走在出井的路上,但是据母亲说,孔老二那时候在打瞌睡,实在是困极了。瞌睡来临的时候,眼皮是死活抬不起来,有时候人走着就会睡着。有的人实在困倦得不行就会找一个地方睡去。孔老二没有往地上躺,她只是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打盹。野车从坡上挣脱缆绳飞速滑行在矿井是很正常的事情,腿脚灵活身手敏捷的矿工躲开就是了。一群女人看见从坡上飞奔而下的野车都四下躲避,大家都躲开了。母亲也躲开了,没有躲开的是孔老二。她正醉酒一般眯着眼趔趄而行。野车迎面撞到孔老二的时候她醒了,但是很快就是更深的昏迷,昏迷持续了两个小时,她被抬出矿井的时候清醒了,跟随在孔老二身后的其他女工就听到了孔老二的呻吟和哀嚎。
  母亲是那次灾难的目击者。我看见母亲的时候也看见她脸上的恐惧,我和父亲等在道路的尽头,我们的身上披满白雪,白雪也覆盖了我们身后的道路和原野。母亲看见父亲和我,身子一软就坐在地上,母亲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但是第二天母亲还是早早起来,在吃过父亲做好的早饭之后,带上父亲做好的下一顿饭菜,步行四十分钟去矿井工作。母亲的胆量是在她下矿井以后练大的,慢慢地母亲能够正视自己和同伴的鲜血。在矿井之下,人被磕伤、碰伤、砸伤已经毫不稀奇。母亲那时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她在夏天黄昏的时候,穿着肥大的满是煤尘的工装,踩着空洞的胶靴,提着安全帽回家,母亲最先做的事情就是走到水瓮前,她用铜瓢舀起半瓢凉水,对准口狂饮而下,我在她身后都能听到那些水流被吞咽时轰响的声音。
  
  我的孤僻个性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
  不断寻找自己个性的源头,分析自己精神的历史,是我救助自己的方法之一。因为生之迷惘,我作为人生而具有的渴望、欲求、性情曾经让我困惑,使我充满疑问,这也是我成长中必须面对的困境。我无法安心。我既不能心安,也不能安心。这是我曾经的状态。我后来明白,安心或者心安是人获得幸福感的标志,对幸福感的追寻是人生活的动力和归途。
  但是我长久地盘桓在通往幸福感的道路上,我的身体和内心,我的知性和灵觉都沉陷在黑暗之中。这样的境况让我的精神备感艰辛,饱尝困苦。
  一个人,对于世界而言是无足轻重的,他的沉陷和获救、沦落和上升对世界而言没有意义。
  但是对那个活着的人而言,他的道路对他的生命具有绝对的意义。他的精神的疾苦和肉身的磨难一起构成生之障碍。他的沉陷和获救,他的沦落和上升,将成为检验幸福与不幸的重要尺度。
  那时,生活在我看来是诡谲的,人生充满动荡,命运凶险莫测,而生命则脆弱易碎。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感觉到精神巨大的重负,精神慰籍的缺失使我的内心哀伤,充满厌世情结。对父亲而言我是可笑的,他不喜欢我的性格,对我内心的欢乐和苦痛充满蔑视。在父亲看来人的精神的疾苦是自寻烦恼,和人真实的困苦和磨难比,我那些所谓的精神的疾苦一钱不值。父亲阻止我沉溺在个人精神困境的方式之一,就是没完没了地让我干活儿,他觉得只要我没有空闲就不会胡思乱想。而胡思乱想的结果,他也会让我看到,就是经常出现在街头披头散发、满脸污垢、傻笑痴狂的那个精神失常的病少年。
  在我迷惘而寂寞的少年时代,姐姐是唯一能带给我内心温暖的人。
  姐梳着两只大长辫,她的辫子黑亮呈麻花状,拖到她的臀部,走路的时候,两只长辫就随着姐姐身体的运动起伏舞动,姐姐行走的姿态成了一道风景。
  作为家里的男孩子,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保护姐姐的责任。有一次姐姐去街口的锅炉房打开水,我跟着,姐姐喜欢做什么事情都带着我。姐把暖水瓶对准水龙头灌水,烧锅炉的韩三拐正站在锅炉房的门口抽着他的长烟锅,他看见姐姐,脸上的皮肉就堆起来。秃头韩三拐是个老光棍,一辈子就烧他的锅炉,没有女人,也没有儿女。我不喜欢韩三拐的笑脸,我觉得他的笑里边藏着下流的念头。我一直盯着韩三拐,我看见身边的垃圾场有半颗坏西瓜,我就把半颗西瓜操在手里藏在背后,那是夏天。我听大人说韩三拐不是正经人,就对他保持着警惕。韩三拐瘸着腿,绕到姐姐的身后,他看着姐姐的辫子就伸手去摸,姐姐的辫子被韩三拐握在手里玩,他涎着脸怪笑。我没等韩拐子笑出声来,就把半颗坏西瓜扣到他的头上,我拽起抱着暖水瓶的姐姐就跑,我听到身后韩三拐在破口大骂。
  姐姐也是挨过父亲烟斗敲击的,区别在于那是她唯一的一次。
  母亲看到了姐姐隆起来的肚子,那是一个早晨。母亲像往常一样坐在灶前吃父亲做好的饭,她已经做好准备,在吃过饭以后就去工作。但是母亲看到了姐姐的肚子,那只端在母亲手上盛满黄色小米粥的白瓷碗被母亲狠狠砸在地上,母亲挥手打了姐姐一个耳光。
  家人全愣住了,母亲果断而凶狠的出手只能证明一个事实,就是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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