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霹雳中奔跑

作者:夏 榆




  我相信我回忆的能力,我有力量唤起并召回各种东西的气味、声响、颜色、式样,我将使它们触摸上去具体而鲜明。
  ——(美)沃尔夫《天使,望家乡》
  
  父亲的一个耳光使儿子魂飞魄散。
  那个少年,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看见他的时候,就看见他侧勾着脖子,在街上缓慢游走。
  少年神情恍惚,他侧勾着的眼睛只注视他自己,在行走的时候,街道、楼群、人流是少年移动的背景,而非他眼中的景物。每天的早晨或者黄昏,我都能看到少年,他漫游的道路是我每天从家里到中学的必经之途。
  “看,那个废物。”我的父亲指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对我说:“看那相。”
  父亲这样教训我,那个成为傻子的少年成为父亲警戒我使用的最具杀伤力的武器。看见少年我就感觉寒冷,少年精神溃散魂魄迷失的状态是我畏惧的。
  少年的魂魄是他的父亲在愤怒之中挥拳打在他脸上之后飞走的。那是个深夜,因为恐惧,少年走近父亲面前的时候身体剧烈颤动。少年一直在延缓自己走向父亲的时刻,那是他灵魂陷落的时刻。邻街是高高隆起的铁路的路基,两条铁轨笔直地从路基穿过,每天都会有装满煤炭的火车从路基之上轰鸣着奔驰而过。在推开建筑在铁道路基之下的院落木门的时候,少年畏惧的本能使他妄想夺路而逃,但是他没有逃走。他逼迫自己在推开吱哑作响的柴门之后穿过卵石铺就的通道走向暗黑的屋宇。少年看见了火的红光在暗黑的房间闪动,那是父亲点燃的烟斗。辛辣的兰花烟呛出了少年眼中的泪水,他胆怯地注视着黑暗中的父亲,他的形影比黑暗的光影更黑。少年准备着迎接父亲降临在他头上的拳脚和斥责,虽然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试图躲避和脱逃那种骤然的打击,但是他明白自己将无可逃遁,他只能迎接突如其来的打击。
  穿在双脚上的鞋子从河边带回来的雪落在地上迅速化成泥水,少年站在父亲的面前,看着自己脚下的雪化成泥水。悬挂在屋里正壁上穹形的大钟秒针急速行进时发出的声响在寂静中变得清晰而嘹亮。少年觉得自己应该开口,他刚刚要启动双唇,刚刚想让自己的声音从内心里出来,猝不及防的父亲的拳头迎面砸过来。那是一个终年劳作的中年男人的拳头,铁锨、锹镐、石锤和钢钎使这个男人的双手粗砺、结满老茧,在矿井和田园的劳作使这双手结实有力,等它握成拳头横掼下来的时候,少年清晰地感觉到冷风袭来,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右边的脸就被那只拳头砸中。颚骨错裂,血从口腔里喷出来,和血一起喷出来的还有少年的两颗牙齿。少年弯腰蹲在地上,因为那一刻除了巨痛还有眩晕和昏厥。那一刻,蜿蜒如长龙的火车从窗外高高隆起的道基上沿着钢轨轰然奔驰,少年感受到房屋和自己脚下的地在震动,震动传送到少年的身体和心里,但是那一天他听不见火车呼啸而过的隆隆的声音。此后,他再也没听到过。
  少年的魂魄是在那个雪夜飞散的。我想。多年前发生在一间黑暗居所的情景不被人察觉。在那个冬季的雪夜,一个瞬间悄然而来,瞬间而逝。但是这个瞬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和生活道路。
  黑水河岸的乡邻们见证过少年的魂魄没有消散之前的风貌,那时候少年的相貌是清秀的,他的满是书卷气的面孔显示出他内向而多思的气质,少年热爱缅想沉思,因为他的身影常常出现在黑水河岸长满水草的小路上,他经常坐在河边那些巨石之上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遥望和缅想的具体内容,但是他的姿态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从那个冬季的雪夜之后,出现在矿区大街上的那个少年就有了别样的面貌。昔日相貌清秀衣冠整洁的少年,在那个冬季的雪夜之后变得肮脏,他的衣服破烂,面孔由清秀而邋遢,性格由内向而木然。他经常会在大街上傻笑,把肮脏的破衣服顶在头顶,赤裸的双脚趿拉着一双破鞋,在大街上如在无人之境。
  我的父亲也不知道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那个少年的形容、神情和姿态。
  父亲看过少年之后的眼睛再看着我的时候眼光中充满蔑视。从他的神情判断,似乎我跟少年是一路货。
  
  我的敏感而内向的性格是父亲厌恶的,我习惯于缅想和沉思的状态是父亲憎恨的。只要看见我独自发呆,父亲就会把他的榆木烟斗劈头丢过来,那个烟斗很结实,砸到我头上的时候也不会损坏,当然它的力度也不会导致我头上流血。不会损坏,不至于流血,父亲往我头上丢烟斗的时候就无所顾忌。
  我的被头发遮盖的头上有时会留下父亲的烟斗砸起来的包,通常我隔着头发摸着那些包,我把疼痛隐忍在心中,把委屈吞咽到肚里,我不让眼泪流出来。这是父亲愿意看到的,虽然他不会赞扬我。我走到院里,我抡起尖利的斧头对付那些堆积在院中的木绊,把斧刃对准木绊中间的纹路狠劈下去,我喜欢听木绊在斧劈之下碎裂的声音。而碎裂的木绊在院中堆积起来的时候,我内心的痛感和忧伤就会消逝。
  与其说父亲不喜欢软弱,不如说父亲害怕软弱。在父亲看来,一个人的铁石心肠是对付生活最好的利器。父亲的生活就是每天清晨即起,坐在灶前吃自己做好的早饭,然后再用铝制的饭盒装好自己的下一顿饭。父亲把装好饭菜的饭盒和他使用的工具一起放到工具包里,然后骑自行车上班,去五里地之外的矿井劳作,父亲走进矿井的时候实际上也是走向凶险莫测的命运。
  其时,对于父亲所能遭遇的凶险我是没有办法体察的,我甚至不能想象。
  我只从母亲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感受父亲所经历的凶险。到黄昏来临的时刻,家里有男人下矿井的女人们就会在路边等待她们的男人归来。母亲领着我的手,我站在那些女人的中间,看着那些女人手搭凉篷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自己的男人。准时出现在大路尽头的男人让女人领受到她们洋溢在内心的幸福,不能按时归家的男人就把女人的心魂带走。随着黄昏夕阳的消隐,她们内心就深陷黑暗,苍凉一片。我感受过母亲的欢乐,也感受过母亲的焦虑,感受过她的幸福,也感受过她的悲戚。那时候我明白,母亲的欢乐和幸福是我人生全部的欢乐和幸福,而母亲的忧伤和悲戚也是我人生全部的忧伤和悲戚。
  习惯了看到父亲归来时携带的黑色,因为矿井净水的短缺,父亲经常不洗澡就会回家,他的面孔和手臂是黑的,衣服是黑色的。只要他的动作幅度大的时候就会有煤屑落下来。记得我最初看见父亲的黑是害怕的,甚至是嫌恶的;但是等我看见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白比黑更令我畏惧,而黑对于我的意义,则是日常的、平安的、吉祥的。
  看到父亲归来时携带的白,我本能地感觉到惊恐,因为我听到母亲在猝然之间爆发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尖厉,嘹亮惊天。母亲扔开我不顾一切扑向父亲,在道路的尽头我看见父亲,他的一条腿和一条手臂是白色的,他的打着厚厚的石膏的腿和手臂缠满了白色的绷带。
  伤和残在矿区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新鲜的。父亲单手拄着拐杖,被一个男人搀扶着站立在道路的尽头,他的神情安静,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抚着伏在他身上哭泣的母亲的背。
  
  母亲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下矿井的。
  有人招家属女工下矿井,布告贴在街道办事处的门口。母亲看见了,回家就跟父亲说要报名下矿井。父亲那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把拐杖放在身边,那条打满石膏的腿被他斜放在地上,父亲的一只脚肿胀硕大如赭色的石头,父亲平静地接受了母亲下矿井的想法。
  母亲把领到的工装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工装肥大,把母亲的整个身体罩起来。粗布上衣、裤子、藤制的安全帽、胶靴,母亲把它们全部披挂在身上,长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母亲内心是犹豫的,我看见母亲长久地站在镜子前,院子里是坐在阳光下的父亲,我站在母亲的身后,我注视着母亲的神情。我感觉到母亲的犹豫和忧虑。
  

[2] [3]